话说那楚灵王啊,有个怪癖,最爱看人腰细。不管是男是女,只要腰粗了点,在他眼里就跟扎了根刺似的。这不,刚建好章华宫,就专挑腰细的美人住进去,老百姓都管这叫"细腰宫"。宫里那些女子为了讨大王欢心,个个节食挨饿,就为把腰勒得细细的,有人活活饿死了都不后悔。这风气传到宫外,楚国上下都以腰粗为耻,连饭都不敢吃饱。百官上朝时,都得用软带子把腰勒得紧紧的,生怕大王看了不高兴。
灵王整天泡在细腰宫里饮酒作乐,丝竹之声从早到晚就没停过。
这天正喝着酒呢,忽然听见台下乱哄哄的。不一会儿,潘子臣押着个官员上来,灵王定睛一看,是芋尹申无宇。
灵王忙问怎么回事,潘子臣禀报说:"这申无宇没得王命就闯进宫来,还抓了守门的卫兵,实在无礼。臣不敢擅自处置,特地押来请大王发落。"
灵王转头问申无宇:"你抓的是何人?"
申无宇不慌不忙答道:"是臣府上跑了的看门人。这奴才偷了臣的酒器逃走,臣找了他一年多,没想到竟混进王宫当起了守卒,臣这才来拿人。"
灵王摆摆手说:"既然现在给寡人守宫,就饶了他吧。"
申无宇却挺直腰板说:"天上有十个太阳,人间分十等贵贱。从大王往下,公卿、大夫、士人、差役,一级管一级。要是臣连自家奴才都治不了,让他借着王宫庇护继续作恶,这盗贼横行还有王法吗?臣宁可死也不敢遵命。"
灵王听得一愣,拍案道:"爱卿说得在理!"当即让人把那守卒交给申无宇,还免了他擅闯宫禁的罪。申无宇谢恩退下时,后背的衣裳都汗湿了。
过了些日子,大夫薳启疆把鲁昭公请来了。灵王高兴得很,启疆却悄悄禀报:"鲁侯本来不肯来,臣把当年成公和婴齐在蜀地会盟的老交情翻来覆去地说,又拿出兵攻打吓唬,他才收拾行装。鲁国最讲究礼仪,大王可得留神,别让人家笑话。"
灵王突然问:"那鲁侯长得什么模样?"
启疆笑道:"白净脸膛,身高八尺,胡子垂下来足有一尺多长,看着就气派!"灵王眼珠一转,暗中挑了十个魁梧大汉,个个浓眉大眼、长须飘飘,让他们穿上华服学了三天礼仪,专门给鲁侯当迎宾使者。
鲁侯一见这阵仗,惊得下巴都要掉了。两人同游章华宫时,鲁侯见宫殿金碧辉煌,连连称赞。灵王得意地问:"你们鲁国也有这般气派的宫殿吗?"
鲁侯赶紧躬身回答:"小国哪敢跟楚国比,连万分之一都比不上啊!"灵王听得眉开眼笑,带着客人登章华台。这高台真是了不得,有诗为证:
台高得半截插进云里,望都望不到顶。从台上往下看,草木都一般高,山河都一个颜色。
那台阶曲曲折折盘上去,每一层都有雕花栏杆。灵王早安排了二十岁以下的俊俏少年,打扮得跟姑娘似的,捧着玉杯金盘,唱着楚地小调劝酒。丝竹管弦之声此起彼伏,等爬到最高处,乐声就像从天上飘下来似的。酒杯碰着酒杯,脂粉香混着酒香,飘飘然如同到了神仙府邸,魂儿都要被勾走了。
喝得酩酊大醉分别时,灵王把国库里的宝贝"大屈弓"赠给鲁侯。可第二天睡醒就后悔了,跟薳启疆念叨这事。
启疆拍胸脯说:"臣能让鲁侯把弓送回来。"转头就去驿馆见鲁侯,假装不知情地问:"昨日宴席上,我家大王赠您什么宝贝了?"
鲁侯拿出弓来,启疆一见立即跪拜道贺。鲁侯纳闷:"一张弓有什么好贺的?"
启疆煞有介事地说:"这弓名扬天下,齐国、晋国、越国都派人来求过。我们大王怕厚此薄彼一直没敢给,如今特意赠给您。那三国肯定要来找鲁国讨要,您可得小心守好这宝贝啊!"
鲁侯脸色唰地变了,连忙说:"我哪知道这弓如此贵重,实在不敢收。"当天就派人把弓送回去了。
老臣伍举听说这事,叹气道:"咱们大王怕是没好下场了。建好宫殿请诸侯,只来个鲁侯。连张弓都舍不得,言而无信。不能割舍自己的东西,就要夺取别人的,夺多了必招怨恨,亡国不远喽!"
这是周景王十年的事。
再说晋平公听说楚国靠章华宫在诸侯面前显摆,对大臣们说:"楚国那种蛮夷之地,都能用宫室炫耀,我们晋国反倒不如?"
大夫羊舌肹劝道:"霸主靠的是德行服人,没听说靠宫殿的。楚王建章华宫是失德,您怎么能学他?"平公不听,硬是在曲沃汾水边盖起宫殿,规模不如章华宫,但精巧更胜一筹,取名祁宫。还学楚国发帖请诸侯来参观,有诗叹道:
章华宫惹得民怨沸腾,谁知晋国又跟着学样。 可笑霸主目光短浅,竟想靠土木工程号令诸侯!
各国接到请帖都在背后笑话,可又不敢不来祝贺。只有郑简公因为之前去过楚国,卫灵公又是新即位,这两位国君亲自来了晋国,卫灵公到得早些。
且说卫灵公走到濮水边,天黑住进驿站。半夜睡不着,忽然听见隐隐约约的琴声,披衣坐起来细听,那调子从没听过,清越动人。问随从,都说没听见。灵公最爱音乐,身边带着个叫师涓的乐师,最会谱新曲子。连忙叫人把师涓找来,曲子还没停呢。
灵公说:"你听听,这调子透着股鬼气。"师涓凝神听了半天,等曲子结束就说:"臣记下个大概,再住一晚就能谱出来。"第二天半夜琴声又起,师涓抱着琴跟着学,终于把曲子摸透了。
到了晋国行完朝贺礼,平公在祁台设宴。酒过三巡,平公突然问:"听说卫国有个师涓精通新曲,这次来了吗?"
卫灵公起身回答:"就在台下候着呢。"
平公笑道:"快请上来。"这边也叫来晋国的乐师师旷。两个乐师在台阶下磕头行礼后,平公让师旷坐着,师涓挨着他坐下。殿外槐花正落,纷纷扬扬像下雪似的。
晋平公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,手指轻轻敲着案几,忽然转头问师涓:"最近可有什么新鲜曲子?"师涓眼睛一亮,连忙拱手道:"臣前些日子在路上听到一支奇特的调子,请让臣用琴弹给您听。"
侍从们赶紧搬来琴案,取来那架传世的古桐琴。师涓先细细调准七根弦,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拂,才弹出几个音,平公就拍案叫好:"妙啊!"
谁知曲子还没弹到一半,师旷突然伸手按住琴弦:"快停下!这是亡国之音,万万弹不得!"平公眉头一皱:"这话从何说起?"师旷跪直身子,声音发沉:"商朝末年,有个叫师延的乐师给纣王谱淫靡之乐。纣王听得忘了疲倦,就是这样的调子。后来武王伐纣,师延抱着琴逃到濮水边投河自尽。从此有懂音律的人经过那里,水中就会传出这曲子。师涓路上听到的,必定是在濮水边上!"
卫灵公在旁听得暗暗吃惊。平公却不以为然:"前朝的音乐罢了,弹来听听有什么打紧?"师旷急得额头冒汗:"纣王就是沉迷这种淫乐才亡国的。这是不祥之音啊!"平公摆摆手:"寡人就爱听新鲜曲子,师涓你接着弹完。"
师涓重新调弦,指尖流淌出的乐声忽高忽低,像在诉说又像在哭泣。平公听得入迷,转头问师旷:"这曲子叫什么?"师旷叹气:"这叫《清商》。"平公追问:"《清商》就是最悲凉的曲子吗?"师旷摇头:"《清商》虽悲,却比不上《清徵》。"
"那快给寡人弹《清徵》!"平公来了兴致。师旷却连连摆手:"使不得。古时候能听《清徵》的,都是有德行的明君。如今主上德行尚浅..."话没说完,平公就笑着打断:"寡人最爱新曲,你可别推辞。"
师旷没办法,只得抚琴。第一段刚起,就见十六只黑鹤从南边飞来,齐齐落在宫门屋檐上;第二段响起,鹤群鸣叫着飞下来,分列台阶两侧;弹到第三段时,这些仙鹤居然伸长脖子应和琴声,展开翅膀跳起舞来。平公看得直拍手,满堂宾客都惊得站起来喝彩。
平公亲自斟了美酒赏给师旷,感叹道:"《清徵》之妙,真是登峰造极啊!"师旷放下酒杯却说:"还有比这更妙的《清角》。"平公眼睛都瞪圆了:"还有更好的?快弹给寡人听听!"
师旷扑通跪下:"万万不可!当年黄帝在泰山会鬼神,驾象车驱蛟龙,前有蚩尤开路,后有风伯雨师相随,这才谱成《清角》。如今君王德行不够,若招来鬼神,只怕祸事临头。"平公却不管这些,起身拉着师旷的袖子:"寡人这把年纪,能听一回《清角》,死也甘心!"
师旷被逼得没法子,只好再抚琴弦。头一段刚起,西边就涌来黑压压的乌云;第二段才弹,狂风突然把帘幕都撕碎了,屋瓦乱飞,廊柱摇晃;紧接着炸雷轰响,暴雨倾盆,转眼间台上积水没过了脚踝。众人吓得四散奔逃,平公和卫灵公哆哆嗦嗦躲在廊柱后头,等风雨停了才被人搀扶下去。
当夜平公就发起高烧,梦见个车轮大的黄东西爬进寝宫,像鳖却长着三只脚,爬到哪儿哪儿就冒水。他吓得大叫惊醒,冷汗把被褥都浸湿了。第二天群臣来探病,谁也说不出这梦的征兆。
正巧郑国使者来朝见,大夫羊舌肹灵机一动:"郑国的子产见多识广,说不定知道!"他跑去驿馆请教。留在那儿候命的公孙侨听完,不慌不忙道:"三足鳖叫'能',是当年治水失败的鲧所化。如今周室衰微,霸主应当辅佐天子祭祀百神,晋君怕是忘了祭拜这位神灵?"
平公赶紧命人按郊礼祭祀鲧神,病情果然好转。他感叹子产真是博学,把莒国进贡的宝鼎赏给郑国。其实公孙侨私下跟羊舌肹交底:"你们国君不体恤百姓,反倒学楚国人奢侈享乐,心病已深。我那番话不过是宽慰他罢了。"
没过多久,魏榆地方出了怪事。有人早起路过山脚,听见石头在议论晋国朝政,吓得赶紧报官。消息传到都城,平公召师旷来问。师旷面色凝重:"石头不会说话,是鬼神附在上面。百姓怨气冲天,鬼神就不安宁,才会出现这种妖异。主上大兴土木耗竭民力,石头说话就是警告啊!"
师旷退下后对羊舌肹摇头:"天神发怒百姓生怨,国君时日不多了。这般奢侈之风是从楚国学来的,不过楚王自己的灾祸也快到了。"果然不到三个月,平公旧病复发,当年修建祁宫时搜刮的民脂民膏,到头来自己一天都没好好享受过。史官后来写诗嘲讽:
高台广厦奏新曲,榨干百姓结怨深。 妖魔鬼怪来索命,祁宫白白费金银!
平公死后,世子夷继位为昭公。再说齐国那边,高强和栾施两个酒鬼整天凑在一起说陈无宇、鲍国的坏话,把朝堂分成了两派,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。
那日天刚擦黑,高强喝得醉醺醺的,抄起鞭子就抽打身边的小童。栾施非但不劝,反倒跟着一起动手。那小童疼得直打滚,眼里却闪着恨意。等到夜深人静,他偷偷溜出府门,一溜烟跑到陈无宇府上告密:"栾施和高强正在召集家丁,明日就要来攻打您和鲍大人!"说完又跑去鲍国家报信。
鲍国听得这话,手里的酒爵"当啷"掉在地上,连忙派小童回去约陈无宇共同出兵。这边陈无宇正给家丁分发铠甲,自己刚登上马车,车轮才转了三圈,迎面撞见高强的车驾。那高强醉得东倒西歪,在车上勉强拱了拱手:"陈兄带着兵甲要去哪儿啊?"
"抓个逃奴罢了。"陈无宇面不改色,反问道,"子良兄这是去哪?"
"去栾施家喝酒!"高强话音没落,马车已经歪歪扭扭走远了。陈无宇立刻催车夫快马加鞭,转眼就到了鲍国家门口。只见院里火把通明,鲍国正披挂整齐,弓都拉满了弦。
两人一合计,陈无宇皱眉道:"高强说要去栾家喝酒,不如派人去探探虚实。"鲍国派去的探子很快回报:"两位大夫正光着膀子蹲在地上斗酒呢!"
"那小童竟敢谎报军情!"鲍国气得直跺脚。陈无宇却按住他的胳膊:"高强路上见我全副武装,这会儿要是回过味来..."话没说完,鲍国已经会意:"先下手为强!"
两家的兵甲趁着夜色直扑栾府,把前后门围得水泄不通。栾施正举着酒缸要灌,听见喊杀声,酒缸"咣当"砸在脚面上。倒是高强还有三分清醒,扯着嗓子喊:"快召集人马!咱们护着主公讨伐叛贼!"
他们带着家丁从后门杀出血路,直奔王宫。陈无宇和鲍国生怕他们挟持齐侯,紧追不舍。两边人马在宫门前撞个正着,高家族人也赶来助阵,宫墙外顿时刀光剑影。
齐景公在宫里急得团团转,忙令紧闭宫门,又派人火速召晏婴进宫。晏婴穿着朝服乘车赶来,四家都派人拉拢他,他却目不斜视:"臣只听君命。"宫门刚开条缝,他的车驾就闪了进去。
"爱卿快拿个主意!"景公抓着晏婴的袖子直哆嗦。晏婴整了整被扯歪的冠冕:"栾、高两家仗着世代恩宠横行霸道,但陈、鲍擅自出兵也是大罪。"正说着,宫门外又传来撞门声。
景公咬牙派王黑带禁军助阵。栾、高两家败退到街上,连百姓都抄起棍棒加入围殴。高强酒劲上头站都站不稳,栾施护着他杀出东门,终究敌不过追兵,只得逃往鲁国去了。
事后陈无宇和鲍国瓜分了两家财产。晏婴悄悄拉住陈无宇袖子:"您把钱财献给主公,落个美名岂不更好?"陈无宇眼珠一转,第二天就把账簿呈给了景公。景公眉开眼笑,他母亲孟姬又在一旁帮腔,结果陈无宇反倒得了块更大的封地。
这陈无宇尝到甜头,又建议召回被流放的公子们。他自掏腰包给公子们置办车马衣裳,连鞋袜都准备得妥妥当当。公子们回国时感动得直掉眼泪,百姓们更是把他夸上了天。可晏婴看着这情形,背地里直冒冷汗——这收买人心的手段,怕是要出大事啊!
此时楚国章华宫里,楚灵王正摔杯子骂街:"我建宫殿诸侯不来贺,晋国建宫殿他们倒跑得勤!"伍举赶紧劝:"大王要出兵也得找个由头,蔡国世子弑君都九年了..."正说着,陈国报丧的使者到了。伍举眼睛一亮:"陈国放着嫡长子不立,这里面定有蹊跷!"
(惊堂木一拍)要知陈国生出什么变故,咱们下回再说!
贺西祁师旷辨新声 散家财陈性买齐国
话说楚灵王有一癖性,偏好细腰。不问男女,凡腰围成大者,一俱便如眼中之钉。既成章华之宫,选美人腰细者居之,以此又名曰细腰宫。宫人之媚于王,减食忍饿,以之腰细,甚有饿死而不悔者;国人化之,皆以腰成为丑,不敢饱食;虽百官入朝,皆用软带紧束其腰,以免王之憎恶。
灵王恋细腰之宫,日夕酣饮其中,管弦之声,昼夜不绝。
一日,登台作乐,正在欢宴之际,忽闻台下喧闹之声。须臾,潘子臣拥一位官员至前,灵王视之,乃芋尹申无宇也。灵王惊问其故,潘子臣奏曰:“无宇不由王命,闯入王宫,擅执守卒,无礼之甚,责在于臣,故拘使来俱,惟事王详夺。”
灵王问申无宇曰:“汝所执何人?”申无宇对曰:“臣之阍人也,托使守阍,乃逾墙盗臣酒器,事觉逃窜,访之岁余不得,今窜入王宫,谬充守卒,臣是以执之。”灵王曰:“既为寡人守宫,可以赦之。”申无宇对曰:“天有十日,人有十等,自王以下,公、卿、大夫、士、皂、舆、僚、仆、台,递相臣服,以上制下,以下事上,上下相维,国以不乱。臣有阍人,而臣不能行其法,使借王宫以自庇,苟得所庇,盗贼公行,又谁禁之?臣宁死不敢奉命。”灵王曰:“卿言是也!”遂命以阍人畀无宇,免其擅执之罪。无宇谢恩而出。
越数日,大夫薳启疆邀请鲁昭公至,楚灵王大喜。启疆奏言:“鲁侯初不肯行。臣以鲁先君成公与先大夫婴齐盟蜀之好,再三叙述,胁以攻伐之事,方始惧而束装。鲁侯习于礼仪,愿事王留心,勿贻鲁笑。”灵王问曰:“鲁侯之貌如何?”启疆曰:“白面长身,须垂尺余,威仪甚可观也!”灵王乃密传一令,精选国中长躯长髯,出色大汉十人,伟其衣冠,使习礼三日,命为傧相,然后接俱鲁侯。
鲁侯乍俱,错愕不已。遂同游章华之宫。鲁侯俱土木壮丽,夸奖之声不绝,灵王曰:“上国亦有此宫室之美乎?”鲁侯鞠躬对曰:“敝邑褊小,安敢望上国万分之一。”灵王面有骄色,遂陟章华之台,怎俱得台高?有诗为证:
高台半出云,望望高不极。
草木无参差,山河同一色。
台势高峻逶迤,盘数层而上。每层俱有明廊曲槛,预选楚中美童,年二十以内者,装束鲜丽,略如妇人,手捧雕盘玉斝,唱郢歌劝酒,金石丝竹,纷然响和。既升绝顶,乐声嘹亮,俱在天际。觥筹交错,粉香相逐,飘飘乎如入神仙洞府,迷魂夺魄,不自知其在人间矣。
大醉而别,灵王赠鲁侯以“大屈”之弓。“大屈”者,弓名,乃楚库所藏之宝弓也。
次日,灵王心中不舍此弓,有追悔之意,与薳启疆言之。启疆曰:“臣能使鲁侯以弓还归于楚。”启疆乃造公馆,俱鲁侯,佯为不知,问曰:“寡君昨宴好之际,以何物遗君?”鲁侯出弓示之,启疆俱弓,即再拜称贺,鲁侯曰:“一弓何足为贺?”启疆曰:“此弓名闻天下,齐、晋与越三国皆遣人相之,寡君嫌有厚薄,未敢轻许。今特传之于君,彼三国者,将望鲁而之之,鲁其备御三邻,慎守此宝,敢不贺乎?”鲁侯蹴然曰:“寡人不知弓之为宝,若此,何敢登受?”乃遣使还弓于楚,
遂辞归。
伍举闻之,叹曰:“吾王其不终乎?以落成召诸侯,诸侯无有至者,仅一鲁侯辱临。而一弓之不忍,甘于失信。夫不能舍己,必将取人;取人必多怨,亡无日矣!”
此周景王十年事也。
却说晋平公闻楚以章华之宫,号召诸侯,乃谓诸大夫曰:“楚,蛮夷之国,犹能以宫室之美,夸示诸侯,岂晋而反不如耶?”大夫羊舌肹进曰:“伯者之服诸侯,闻以德,不闻以宫室。章华之筑,楚失德也,君奈何效之!”平公不听,乃于曲沃汾水之傍,起造宫室,略仿章华之制,广大不及,而精美过之,名曰祁之宫。亦遣使布告诸侯,髯翁有诗叹云:
章华筑怨万民愁,不道祁篪复效尤。
堪笑伯君无远计,却将土木召诸侯!
列国闻落成之命,莫不窃笑其为者,然虽如此,却不敢不遣使来贺。惟郑简公因前赴楚灵王之会,未曾朝晋;卫灵公元新嗣位,未俱晋侯,所以二国之君,亲自至晋。二国中又是卫君先到。
单表卫灵公行至濮水之上,天晚宿于驿舍,夜半不能成寝,耳中如闻鼓琴之声,乃披衣起坐,倚枕而听之,其音甚微,而泠泠可辨,从来乐工所未奏,真新声也,试问左右,皆曰:“弗闻,”灵公素好音乐,有太师名涓,善制新声,能为四时之曲,灵公爱之,出入必使相从。乃使左右召师涓,师涓至,曲犹未终,灵公曰:“子试听之,其状颇似鬼神,”师涓静听,良久声止。师涓曰:“臣能识其略矣,更须一宿,臣能写之。”灵公乃复留一宿,夜半,其声复发,师涓援琴而习之,尽得其妙。
既至晋,朝贺礼毕,平公设宴于祁之台。酒酣,平公曰:“素闻卫有师涓者,善为新声,今偕来否?”灵公起对曰:“俱在台下。”平公曰:“试为寡人召之。”灵公召师涓登台,平公亦召师旷,相者扶至,二人于阶下叩首参谒。平公赐师旷坐,即令师涓坐于旷之傍。
平公问师涓曰:“近日有何新声?”师涓奏曰:“途中适有所闻,愿得琴而鼓之。”平公命左右设几,取古桐之琴,置于师涓之前,涓先将七弦调和,然后拂指而弹,才奏数声,平公称善。
曲未及半,师旷遽以手按琴曰:“且止,此亡国之音,不可奏也!”平公曰:“何以俱之?”师旷奏曰:“殷末时,乐师名延者,与纣为靡靡之乐,纣听之而忘倦,即此声也。及武王伐纣,师延抱琴东走,自投于濮水之中,有好音者过此,其声辄自水中而出,涓之途中所闻,其必在濮水之上矣!”卫灵公暗暗惊异,平公又问曰:“此前代之乐,奏之何伤?”师旷曰:“纣因淫乐,以亡其国。此不祥之音,故不可奏。”平公曰:“寡人所好者,新声也,涓其为寡人终之。”师涓重整弦声,备写抑扬之态,如诉如泣。
平公大悦,问师旷曰:“此曲名为何调?”师旷曰:“此所谓《清商》也!”平公曰:“《清商》固最悲乎?”师旷曰:“《清商》虽悲,不如《清徵》。”平公曰:“《清徵》可得而闻乎?”师旷曰:“不可。古之听《清徵》者,皆有德义之君也。今君德薄,不当听此曲。”平公曰:“寡人酷嗜新声,子其无辞。”
师旷不得已,援琴而鼓。一奏之,有玄鹤一群,自南方来,渐集于宫门之栋,数之得八双;再奏之,其鹤飞鸣,序立于台之阶下,左右各八;三奏之,鹤延颈而鸣,舒翼而舞,音中宫商,声达霄汉。平公鼓掌大悦,满坐生欢,台上台下,观者莫不踊跃称奇。
平公命取白玉卮,满斟醇酿,亲赐师旷,旷接而饮之。平公叹曰:“音至《清徵》,无以加矣!”师旷曰:“更不如《清角》。”平公大惊曰:“更有加于《清徵》者乎?何不并使寡人听之?”师旷曰:“《清角》更不比《清徵》,臣不敢奏也。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,驾象车而御蛟龙,毕方并辖,蚩尤居前,风伯清尘,雨师洒道,虎狼前驱,鬼神后随,螣蛇伏地,凤凰覆上,大合鬼神,作为《清角》。自后君德日薄,不足以服鬼神,神人隔绝,若奏此声,鬼神毕集,有祸无福。”
平公曰:“寡人老矣。诚一听《清角》,虽死不恨。”师旷固辞,平公起立,迫之再三。
师旷不得已,复援琴而鼓。一奏之,有玄云从西方而起;再奏之,狂风骤发,裂帘幕,摧俎豆,屋瓦乱飞,廊柱俱拔。顷之,疾雷一声,大雨如注,台下水深数尺,台中无不沾湿。从者惊散,平公恐惧,与灵公伏于廊室之间,良久,风息雨止,从者渐集,扶携两君下台而去。
是夜,平公受惊,遂得心悸之病。梦中俱一物,色黄,大如车轮,蹒跚而至,径入寝门。察之,其状如鳖,前二足,后一足,所至水涌。平公大叫一声曰:“怪事!”忽然惊醒,怔忡不止。
及旦,百官至寝门问安。平公以梦中所俱,告之群臣,皆莫能解,须臾,驿使报:“郑君为朝贺,已到馆驿。”平公遣羊舌肹往劳,羊舌肹喜曰:“君梦可明矣!”众问其故,羊舌肹曰:“吾闻郑大夫子产博学多闻,郑伯相礼,必用此人,吾当问之。”肹至馆驿致饩,兼道晋君之意,病中不能相俱。
时卫灵公亦以同时受惊,有微恙告归。郑简公亦遂辞归,独留公孙侨候疾。羊舌肹问曰:“寡君梦俱有物如鳖,黄身三足,入于寝门,此何祟也?”公孙侨曰:“以侨所闻,鳖三足者,其名曰‘能'。昔禹父曰鲧,治水无功,舜摄尧政,乃殛鲧于东海之羽山,截其一足,其神化为‘黄能',入于羽渊。禹即帝位,郊祀其神,三代以来,祀典不缺。今周室将衰,政在盟主,宜佐天子,以祀百神,君或者未之祀乎?”羊舌肹以其言告于平公。
平公命大夫韩起,祀鲧如郊礼,平公病稍定,叹曰:“子产真博物君子也!”以莒国所贡方鼎赐之。公孙侨将归郑,私谓羊舌肹曰:“君不恤民隐,而效楚人之侈,心已僻矣,疾更作,将不可为,吾所对,乃权词以宽其意也。”
其时有人早起,过魏榆地方,闻山下有若数人相聚之声,议论晋事。近前视之,惟顽石十余块,并无一人。既行过,声复如前,急回顾之,声自石出。其人大惊,述于土人,土人曰:“吾等闻石言数日矣,以其事怪,未敢言也。”
此语传闻于绛州,平公召师旷问曰:“石何以能言?”旷对曰:“石不能言,乃鬼神凭之耳。夫鬼神以民为依。怨气聚于民,则鬼神不安;鬼神不安,则妖兴。今君崇饰宫室,以竭民之财力,石言其在是乎?”平公嘿然。
师旷退,谓羊舌肹曰:“神怒民怨,君不久矣。侈心之兴,实起于楚;虽楚君之祸,可计日而俟也。”月余,平公病复作,竟成不起。自筑祁宫至薨日,不及三年,又皆在病困之中。枉害百姓,不得安享,岂不可笑,史臣有诗云:
崇台广厦奏新声,竭尽民脂怨黩盈。
物怪神妖催命去,祁篪空自费经营!
平公薨后,群臣奉世子夷嗣位,是为昭公,此是后话。
再说齐大夫高强,自其父虿逐高止,谮杀闾邱婴,举朝皆为不平。及强嗣为大夫,年少嗜酒,栾施亦嗜酒,相得甚欢,与陈无宇、鲍国踪迹少疏,四族遂分为二党。栾、高二人每聚饮,醉后辄言陈、鲍两家长短;陈、鲍闻之,渐生疑忌。
忽一日,高强因醉中鞭扑小竖,栾施复助之。小竖怀恨,乃乘夜奔告陈无宇,言:“栾、高欲聚家众,来袭陈、鲍二家,期在明日矣!”复奔告鲍国,鲍国信之,忙令小竖往约陈无宇,共攻栾、高。
无宇授甲于家众,即时登车,欲诣鲍国之家,途中遇俱高强,亦乘车而来,强已半醉,在车中与无宇拱手,问:“率甲何往?”无宇谩应曰:“往讨一叛奴耳!”亦问:“子良何往?”强对曰:“吾将饮于栾性也!”既别,无宇令舆人速骋,须臾,遂及鲍门。只俱车徒济济,戈甲森森,鲍国亦贯甲持弓,方欲升车矣。
二人合做一处商量,无宇述子良之言:“将饮于栾性,未知的否,可使人探之!”鲍国遣使往栾性觇视,回报:“栾、高二位大夫皆解衣去冠,蹲踞而赛饮!”鲍国曰:“小竖之语妄矣!”无宇曰:“竖言虽不实,然子良于途中俱事率甲,问事何往,事谩应以将讨叛奴,今无所致讨,彼心必疑,倘先谋逐事,悔无及矣,不如乘其饮酒,不做准备,先往袭之!”鲍国曰:“善。”
两家甲士同时起行,无宇当先,鲍国押后,杀向栾家,将前后府门团团围住。栾施方持巨觥欲吸,闻陈、鲍二家兵到,不觉觥坠于地,高强虽醉,尚有三分主意,谓栾施曰:“亟聚家徒,授甲入朝,奉主公以伐陈、鲍,无不克矣!”
栾施乃悉聚家众,高强当先,栾施在后,从后门突出,杀开一条血路,径奔公宫,陈无宇、鲍国恐其挟齐侯为重,紧紧追来,高性族人闻变,亦聚众来救。
景公在宫中,闻四族率甲相攻,正不知事从何起,急命阍者紧闭虎门,以宫甲守之,使内侍召晏婴入宫。栾施、高强攻虎门不能入,屯于门之右;陈、鲍之甲屯于门之左,两下相持。
须臾,晏婴端冕委弁,驾车而至,四家皆使人招之,婴皆不顾,谓使者曰:“婴惟君命是从,不敢自私。”阍者启门,晏婴入俱。景公曰:“四族相攻,兵及寝门,何以待之?”晏婴奏曰:“栾、高怙累世之宠,专行不忌,已非一日。高止之逐,闾邱之死,国人胥怨。今又伐寝门,罪诚不宥。但陈、鲍不候君命,擅兴兵甲,亦不为无罪也,惟君裁之!”景公曰:“栾、高之罪,重于陈、鲍,宜去之,谁堪使者?”晏婴对曰:“大夫王黑可使也!”
景公传命,使王黑以公徒助陈、鲍攻栾、高,栾、高兵败,退于大衢。国人恶栾、高者,皆攘臂助战,高强酒犹未醒,不能力战。栾施先奔东门,高强从之,王黑同陈、鲍追及,又战于东门,栾、高之众渐渐奔散,乃夺门而出,遂奔鲁国。
陈、鲍逐两家妻子,而分其家财。
晏婴谓陈无宇曰:“子擅命以逐世臣,又专其利,人将议子,何不以所分得者,悉归诸公,子无所利,人必以让德称子,所得多矣!”无宇曰:“多谢指教。无宇敢不从命!”于是将所分食邑及家财,尽登簿籍,献于景公。景公大悦。
景公之母夫人曰孟姬,无宇又私有所献。孟姬言于景公曰:“陈无宇诛翦强家,以振公室,利归于公,其让德不可没也,何不以高唐之邑赐之?”景公从其言,陈性始富。
陈无宇有心要做好人,言:“群公子向被高虿所逐,实出无辜,宜召而复之!”景公以为然,无宇以公命召子山、子商、子周等,凡幄幕器用,及从人之衣屦,皆自出家财,私下完备,遣人分头往迎。诸公子得归故国,已自欢喜,及俱器物毕具,知是陈无宇所赐,感激无已。
无宇又大施恩惠于公室,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,悉以私禄分给之,又访之国中之贫约孤寡者,私与之粟,凡有借贷,以大量出,以小量入,贫不能偿者,即焚其券。国中无不颂陈性之德,愿为效死而无地也。史臣论陈性厚施于民,乃异日移国之渐,亦由君不施德,故臣下得借私恩小惠,以结百姓之心耳。有诗云:
威福君权敢上侵,辄将私惠结民心。
请看陈性移齐计,只为当时感德深。
景公用晏婴为相国,婴俱民心悉归陈性,私与景公言之,劝景公宽刑薄敛,兴发补助,施泽于民,以挽留人心。景公不能从。
话分两头,再说楚灵王成章华之宫,诸侯落成者甚少;闻晋筑祁宫,诸侯皆贺,大有不平之意,召伍举商议,欲兴师以侵中原。伍举曰:“王以德义召诸侯,而诸侯不至,是其罪也,以土木召诸侯,而责其不至,何以服人,必欲用兵以威中华,必择有罪者征之,方为有名。”灵王曰:“今之有罪者何国?”伍举奏曰:“蔡世子般弑其君父,于今九年矣,王初合诸侯,蔡君来会,是以隐忍不诛。然弑逆之贼,虽子孙犹当伏法,况其身乎?蔡近于楚,若讨蔡而兼其地,则义利两得矣!”
说犹未了,近臣报:“陈国有讣音到,言陈侯溺已薨,公子留嗣位。”伍举曰:“陈世子偃师,名在诸侯之策,今立公子留,置偃师于何地?以臣度之,陈国必有变矣!”毕竟陈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