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陈国那位哀公,名叫溺,他娶的正室郑姬生了个儿子叫偃师,早就立为太子了。二房生的叫公子留,三房生的叫公子胜。这二房最会讨哀公欢心,生了公子留后,哀公简直把这孩子捧在手心里。可太子已经立了,废掉总得有个说法不是?哀公就把太子的叔叔——司徒公子招找来当公子留的老师,又让公子过当副手,私下嘱咐他们:"等哪天偃师继位了,一定要想办法让位给子留。"
转眼到了周景王十一年,陈哀公病得起不来床,朝政都荒废了。公子招找到公子过商量:"公孙吴眼看就要长大成人,要是偃师继位,肯定要立吴当太子,哪还轮得到子留?咱们可辜负了先君的嘱托啊!如今国君病得糊涂,正是咱们做主的时候,不如趁他还活着,假传君命把偃师杀了,扶子留上位。"
公子过听得直点头,又去找大夫陈孔奂密谋。孔奂捋着胡子说:"太子每天要进宫问安三次,早晚都在国君跟前,假传君命容易露馅。不如在宫巷里埋伏刀斧手,等他出入时下手,不过是一个人的力气罢了。"三人定下毒计,孔奂暗中召集心腹死士,混在守门人里。看门的还当是太子的随从,压根没起疑心。
这天夜里,太子偃师像往常一样问安出来,刚走到宫门口,突然火把全灭了。黑暗中刀光一闪,太子就倒在了血泊里。宫门顿时乱作一团。
没过多久,公子招和公子过装作闻讯赶来,一个劲儿地跺脚叹气,一边派人搜捕"刺客",一边大声嚷嚷:"国君病得快不行了,该立二公子留继位了!"陈哀公听说太子遇害,气得当场拿腰带上了吊。后来史官写诗叹道: 嫡长子继位本该太平,偏宠庶子惹出祸端。 古往今来偏心的爹,都该看看陈哀公的下场!
司徒招赶紧扶公子留继位,派大夫于徵师去楚国报丧。当时伍举正陪楚灵王说话,听说陈国立了公子留,却不见太子偃师的消息,正觉得蹊跷,忽然侍卫来报:"陈侯三公子胜带着侄儿公孙吴求见!"灵王召进来一问,叔侄俩扑通跪下就哭。公子胜抽抽搭搭地说:"我大哥太子偃师被司徒招和公子过害死了,父君悲愤自尽。我们怕遭毒手,只好来投奔大王。"灵王立即审问于徵师,那家伙开始还嘴硬,被公子胜当场揭穿,顿时哑口无言。
灵王拍案大怒:"你分明是招、过的同党!"刀斧手立刻把于徵师拖出去砍了。伍举趁机进言:"大王既然杀了逆臣的使者,不如扶立公孙吴讨伐招、过,名正言顺!等拿下陈国,接着收拾蔡国,连先王庄王的功业都比不上您了!"灵王听得心花怒放,当即点兵杀向陈国。
公子留听说使者被杀,吓得连夜逃到郑国去了。有人劝司徒招一起逃,招却胸有成竹:"等楚军来了,我自有办法应付。"
楚军开到陈国边境时,陈国百姓早就对太子之死愤愤不平,看见公孙吴在楚军队伍里,个个提着饭筐酒壶来迎接。司徒招见势不妙,赶紧请公子过商量对策。公子过急匆匆赶来就问:"司徒说能退楚军,到底什么妙计?"
招阴森森一笑:"退楚军只要借一样东西。"过忙问何物,招突然变脸:"借你项上人头!"公子过还没反应过来,招的随从已经抡起棍棒把他打翻在地。招亲自拔剑砍下过的脑袋,捧着血淋淋的首级跑到楚军营前,跪着哭诉:"立留杀偃师都是公子过的主意,如今我替大王斩了这逆贼,求大王饶恕小臣失察之罪!"
灵王见他言辞谦卑,心里已经舒坦了三分。招又跪着往前蹭了几步,凑到王座边小声说:"当年庄王平定陈国内乱,本来都把陈国设为县了,后来却又恢复封国,白白浪费战果。现在公子留畏罪潜逃,陈国无主,不如大王直接设为郡县,省得便宜别人!"这话正戳中灵王下怀,当即眉开眼笑:"爱卿真是深明大义!你先回去给寡人收拾宫殿,等着寡人巡幸。"
公子胜听说灵王放走了招,急忙跑来哭诉:"害死太子明明是招的主谋,执行的是过指使孔奂干的。现在他把罪责全推给过,先君和太子在九泉之下怎能瞑目啊!"说着哭得撕心裂肺,连楚军将士都听得心酸。灵王敷衍道:"公子别伤心,寡人自有主张。"
第二天,司徒招带着全套仪仗来迎楚王进城。灵王坐在朝堂上,陈国百官战战兢兢来拜见。灵王突然把陈孔奂叫出来呵斥:"杀害太子的刽子手就是你!不杀不足以平民愤!"刀斧手当场把孔奂的脑袋砍下来,和公子过的首级一起挂在城门上。又转头奚落司徒招:"寡人本想饶你,奈何天理难容啊?罢了,留你一条命,滚去东海边过日子吧!"招吓得面如土色,连滚带爬地逃出陈国,被楚兵押送到越国去了。
公子胜带着公孙吴叩谢楚王报仇之恩。灵王却对公孙吴说:"本来想立你继位,又怕招、过的余党害你。不如先跟寡人回楚国吧。"说完就下令拆毁陈国宗庙,把陈国改为县,派那个曾经跟郑国抢俘虏不肯拍马屁的穿封戍来当县尹。陈国百姓大失所望。后来有诗人感叹道: 本是正义之师来除恶,转眼把人家江山吞。 想起"夺牛"的典故来,只恨没有申公那样的忠臣劝谏!
灵王带着公孙吴回到楚国,休整了一年,又盯上了蔡国。伍举献计说:"蔡侯作恶多端却不知悔改,直接讨伐他反而显得咱们理亏。不如引他出来..."灵王依计假装巡视边境,把大军驻扎在申地,派人给蔡侯送厚礼,请他过来会盟。蔡侯展开国书一看,上面写着: 久慕君侯风采,特邀来申地一叙。备了些薄礼,权当给随从的犒赏。
蔡侯刚要动身,大夫公孙归生拉住他劝道:"楚王贪得无厌又言而无信,这次送礼说好话,八成是鸿门宴啊!"蔡侯叹气:"咱们蔡国还没楚国一个县大,要是不去,他们发兵来打怎么办?"归生只好说:"那至少先立太子再走。"蔡侯赶紧立儿子有为太子,让归生辅佐监国。
到了申地见到灵王,灵王亲热地拉着蔡侯的手说:"这一别都有八年啦!君侯风采依旧啊!"蔡侯恭敬地回答:"托大王的福,我们小国才能安稳过日子。听说大王开疆拓土,正想派人祝贺,没想到您先来邀请了。"
楚灵王在申地的行宫里摆下酒宴,专门招待蔡侯。那场面可热闹了,丝竹声声,舞姬翩翩,两人推杯换盏喝得正欢。酒过三巡,灵王又命人把宴席挪到内室,还特意派伍举去外馆招呼蔡侯的随从。蔡侯喝得满脸通红,连酒杯都拿不稳了,哪会注意到屏风后面藏着刀斧手?
忽然"咣当"一声,灵王把酒杯摔在地上。埋伏的甲士一拥而上,醉醺醺的蔡侯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捆成了粽子。灵王站在台阶上高声宣布:"蔡般弑父夺位,本王替天行道!随从无罪,投降有赏,想回家的绝不阻拦。"
谁知蔡侯平日待手下极好,随行大臣没一个肯投降的。楚军呼啦啦围上来,把这些人全给逮住了。这时蔡侯酒也醒了,瞪着血红的眼睛质问:"我蔡般犯了什么罪?"灵王冷笑:"你亲手杀了亲爹,天理难容!今天处死你都算便宜了。"蔡侯仰天长叹:"悔不该不听归生的劝告啊!"
当天夜里,蔡侯被五马分尸,七十多个随从跟着遭殃,连最低贱的仆役都没放过。灵王还特意写了块大木牌,把蔡侯的罪状写得清清楚楚,让公子弃疾带着大军直奔蔡国都城。
那边蔡国世子有早就派探子盯着动静,一听父亲遇害的消息,立刻召集兵马守城。楚军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时,老臣公孙归生献计:"咱们不如向晋国求救?当年晋楚会盟的文书还是我亲手签的。"世子赶紧贴出告示招募使者。
有个叫蔡洧的年轻人站了出来——他父亲就在那七十个冤魂里。这小伙子趁着夜色溜出城,一路哭到晋国朝堂上。晋昭公召集大臣商议,荀虒急得直跺脚:"咱们要是连蔡国都不救,还算什么盟主?"可昭公愁眉苦脸:"楚国那么强,打不过啊!"韩起出了个主意:"不如召集诸侯开个会?"
结果在厥憖的会盟上,各国大夫听说要打楚国,个个缩着脖子不吭声。韩起气得指着宋国华亥的鼻子骂:"当年弭兵之约可是你们宋国牵头的!现在楚国毁约,你们倒装起哑巴来了?"华亥吓得直哆嗦,支支吾吾说不如派个使者去求情。
等狐父带着求和书到申城,灵王看完哈哈大笑:"蔡国马上就是我的了,你们拿张破纸糊弄谁呢?"连回信都懒得写就把人轰走了。那边蔡洧在回程路上被楚军抓住,公子弃疾逼他投降,这硬骨头的小伙子宁死不屈,被关进了俘虏营。
眼看城墙快守不住了,归生急得直搓手:"让我去楚营试试吧!"世子拉着他的手直掉眼泪:"城里全靠您主持大局啊!"最后派了归生的儿子朝吴去谈判。这年轻人见了弃疾也不怯场,说得头头是道:"要是因为先君有罪就要灭国,那我们世子有什么错?蔡国宗庙有什么错?"
弃疾被说得有些动摇,但还嘴硬:"我也是奉命行事啊!"朝吴突然压低声音:"您难道忘了楚王是怎么上位的?现在民怨沸腾,您要是肯调转枪头..."话没说完就被弃疾厉声打断:"再敢挑拨离间,小心你的脑袋!"不过到底没杀他,只是赶出营去让给世子带话——赶紧投降还能留条活路。
话说当年楚共王有五个心爱的儿子,都是宠妾所生。老大叫熊昭,就是后来的楚康王;老二叫围,也就是现在的楚灵王虔;老三叫比,字子干;老四叫黑肱,字子晰;最小的就是公子弃疾。
共王想在这五个儿子里选个继承人,可实在拿不定主意。这天他大摆祭坛,对着各路神明祷告,还把一块玉璧偷偷埋在太庙院子里,暗地里记下位置。他让五个儿子斋戒三天,五更时分依次进庙祭祖,看谁跪拜时正好对着埋玉璧的地方,那就是神明选中的继承人。
康王第一个进去,一脚跨过了埋玉璧的位置,跪在前面行礼。灵王拜祭时,手肘碰到了玉璧。子干和子晰离玉璧老远。小弃疾那时还是个娃娃,被奶娘抱着行礼,正好跪在玉璧的纽扣上。共王心里明白这是神明保佑弃疾,从此更疼爱这个小儿子。可惜共王去世时弃疾年纪太小,只能让康王先继位。不过楚国大臣们都知道埋玉璧的事,个个心里都认定弃疾才是真命天子。
后来朝吴提起这"当璧之祥"的典故,弃疾生怕传到灵王耳朵里招来猜忌,故意装作大怒把他赶走。
朝吴回城后转述弃疾的话,世子有挺直腰杆说:"国君为社稷而死是天经地义。我虽然还没正式继位,既然代管国事,就该与城池共存亡,怎能向仇人下跪,把自己当奴隶?"
从那年四月被围困开始,直到十一月寒冬,守城的公孙归生累得病倒在床。城里粮食吃光,饿死的人有一半。守军精疲力尽,楚军像蚂蚁爬墙一样攻上来,城池终于陷落。世子有端坐在城楼上,束手就擒。弃疾进城安抚百姓,把世子有装上囚车,和蔡洧一起押去见灵王报捷。因为朝吴说过"当璧"的话,弃疾特意把他留在身边。没过多久公孙归生去世,朝吴就留在弃疾手下做事。
这是周景王十四年的事。
当时灵王已经回到郢都,梦见九冈山的神仙来访,说只要祭祀他就能得天下。灵王醒来高兴坏了,立刻动身去九冈山。正好弃疾的捷报送到,灵王就下令把世子有当祭品杀了祭神。
申无宇劝谏说:"当年宋襄公在睢水祭祀时用鄫子当祭品,结果诸侯都背叛他。大王可不能重蹈覆辙啊!"
灵王不屑一顾:"这是个逆贼的儿子,罪人的后代,怎么能和诸侯相提并论?当牲口用都算抬举他了。"申无宇退下后叹息:"大王暴虐到这个地步,怕是不能善终啊!"于是告老还乡。蔡洧见世子被杀,哭了三天三夜,灵王觉得他忠心,反而重用了他。
其实蔡洧的父亲就是被灵王杀的,他暗地里一直想报仇,故意给灵王出主意:"诸侯之所以侍奉晋国不侍奉楚国,是因为晋国离得近。现在大王占了陈国、蔡国,和中原接壤。要是把城墙加高加厚,每城屯兵千乘,吓唬吓唬诸侯,谁还敢不服?到时候先打吴国、越国,拿下东南再图谋西北,就能取代周天子了。"灵王被这番马屁拍得飘飘然,越来越宠信蔡洧。
于是楚国大修陈、蔡两城,城墙修得又高又厚。灵王封弃疾为蔡公,奖励他灭蔡的功劳。又在战略要地修了东西两座不羹城。灵王觉得楚国天下无敌,召来太卜用龟甲占卜,问:"我什么时候能当上真正的天子?"
太卜说:"您已经是王了,还问什么?"
灵王急得直跺脚:"楚国和周朝并立,不算真王!得天下才算真王!"
太卜烧龟甲占卜,龟甲裂开的纹路不吉利。灵王气得把龟甲摔在地上,撸起袖子大喊:"老天爷啊老天爷!连个天下都舍不得给我,生我熊虔有什么用?"
蔡洧赶紧拍马屁:"事在人为,那几块烂骨头懂什么。"灵王这才转怒为喜。
各国诸侯害怕楚国强大,小国来朝见,大国来访问,送礼的使者络绎不绝。
单说这回来的是齐国上大夫晏婴,字平仲,奉齐景公之命来楚国访问。
灵王对大臣们说:"晏婴身高不到五尺,却在诸侯中很有贤名。如今天下就数楚国最强,我要羞辱他一番,显显楚国的威风。你们有什么好主意?"
太宰薳启疆凑上前耳语一番,灵王听得眉开眼笑。
当天夜里,薳启疆派人
晏子挺直腰杆,声音洪亮地回应道:"这世上啊,能看清时势的才叫真豪杰,懂得随机应变的才算大丈夫。自从周王室衰败,五霸轮流坐庄,齐国、晋国在中原称雄,秦国在西边称霸,楚国在南方称王。虽说人才辈出,可说到底都是时势造英雄。就说那晋文公何等雄才大略,不也吃过败仗?秦穆公那么强盛,子孙不也渐渐衰落?楚庄王之后,咱们楚国不也常被晋国、吴国欺负?难道只有齐国这样?咱们国君明白盛衰之理,懂得审时度势,这才练兵备战等待时机。今日两国往来,本是周礼规定的邦交之仪,怎么就成了臣服?您祖上子文大夫是楚国名臣,最懂变通之道,您莫非不是他的嫡传子孙?怎么说出这等糊涂话?"成然听得面红耳赤,缩着脖子退了下去。
没过多久,左边文官队列里又站出个人来。这人捋着胡子问:"晏大夫总说自己识时务,可当年崔杼、庆封作乱时,齐国从贾举往下,多少忠臣以死明志。陈文子宁可舍弃十乘车马也要离开乱国。您身为齐国世族,上不能讨贼,下不愿辞官,中不肯殉节,怎么就贪恋这官位呢?"晏子抬眼一看,原来是楚国上大夫阳匄,字子瑕,是楚穆王的曾孙。
晏子不慌不忙答道:"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有远见的人哪会计较眼前得失。我听说国君为社稷而死,臣子才该追随。可先君庄公并非为国捐躯,那些殉死的都是他的宠臣。我晏婴虽不才,也不敢混在佞幸之列,靠一死来沽名钓誉啊!再说臣子遇到国难,能解决就尽力,不能就该离开。我不走是要扶立新君,保全宗庙,可不是贪图官位。要是人人都跑了,国家靠谁?况且国君遇害的事,哪国没有?"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,"您敢说楚国满朝文武,个个都是讨贼死难的忠臣么?"这话分明在戳楚灵王弑君自立的旧伤疤,阳匄顿时哑口无言。
右边武官堆里又蹦出个络腮胡子,粗声粗气地说:"晏平仲!你说要'扶立新君、保全宗庙',口气倒不小。可崔庆内斗,栾高陈鲍混战的时候,你左右摇摆,也没见出什么奇谋妙计,不过随波逐流罢了,这就是你说的尽心报国?"晏子认得这是右尹郑丹,字子革。
晏子微微一笑:"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。崔庆结盟时唯独我不参与,四族混战时我始终守在国君身边。该强硬时强硬,该柔韧时柔韧,一切以保全国家为重,这些深意岂是旁观者能看透的?"
左边又窜出个紫袍官员,鼻孔朝天哼道:"大丈夫辅佐明主,就该有大气魄。我看晏大夫,不过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!"晏子一瞧,是太宰薳启疆,便反问:"阁下怎么看出我小气了?"
启疆掰着手指头数落:"大丈夫官至相国,本该穿华服、乘骏马,方显君王恩宠。可您倒好,破皮袄瘦老马就来出使,莫非齐国俸禄不够花?听说您一件狐裘穿三十年,祭祖时猪肉小得盖不住祭器,这不是小气是什么?"
晏子拍手大笑:"阁下眼界也太窄了!我当相国这些年,父族人人有皮袄,母族顿顿能吃肉,连妻族都衣食无忧。民间寒士靠我接济的有七十多家。我自家虽俭朴,却让三族丰足;看似吝啬,实则周济众人。这样彰显君恩,岂不更实在?"
话音未落,右边跳出个虎背熊腰的武将,指着晏子哈哈大笑:"商汤身高九尺方成明君,子桑力敌万夫才为名将。自古英雄哪个不是相貌堂堂?您身高不足五尺,手无缚鸡之力,光会耍嘴皮子,羞也不羞?"这是公子真的孙子囊瓦,现任楚王车右。
晏子抿嘴一笑:"秤砣虽小压千斤,船桨再长终归泡水里。当年侨如个子高却在鲁国被杀,南宫万力气大却在宋国丧命。阁下这般魁梧,该不会步他们后尘吧?我自知无能,不过有问必答,哪敢逞口舌之快?"囊瓦被噎得直瞪眼。
忽然侍卫高喊:"令尹到!"众人连忙整衣肃立。伍举趁机拉着晏子往殿里走,回头瞪了众大夫一眼:"晏大夫是齐国贤士,诸位怎能如此无礼?"
楚灵王升殿后,一见晏子就挑眉问:"齐国没人了吗?"晏子答:"临淄城里呵气成云,挥汗成雨,摩肩接踵,怎会没人?"灵王冷笑:"那怎么派个矮子来出使?"晏子不紧不慢:"齐国派遣使节有规矩——贤使出访贤国,庸使出访庸国,大个儿去大国,小个儿来小国。臣最矮最无能,所以来楚国。"灵王脸上挂不住,心里却暗暗吃惊。
宴席间,正好有人进献合欢橘。灵王赐给晏子一个,只见他连皮带肉啃起来。灵王拍腿大笑:"齐国人没吃过橘子吗?怎么不剥皮?"晏子恭敬答道:"臣听说'受君王赏赐,瓜不削皮桃不剥核,橘子不剖开'。大王赐橘如同我君赏赐,您没让剖开,臣岂敢不整个吃下?"灵王肃然起敬,忙请他入座饮酒。
正喝着,武士押着个犯人经过。灵王故意问:"哪国人?"武士答:"齐国人,犯了盗窃罪。"灵王斜眼看晏子:"齐国人爱偷东西?"晏子知道这是下套,郑重叩首道:"臣听说江南橘子移到江北就变枳子,是水土不同啊。这人生在齐国不偷,到楚国就偷,怕是楚国水土让人变贼,与齐国何干?"
灵王愣了半天,苦笑道:"本想羞辱你,反被你羞辱了。"于是厚礼相待,送晏子回国。
齐景公要赏晏子千金裘皮,还想加封土地,晏子全推辞了。景公又要给他扩建府邸,他也坚决不要。有次景公去晏子家,见他夫人年老貌丑,就说要把年轻貌美的公主嫁给他。晏子摇头:"当年娶妻时她年轻漂亮,如今老了就抛弃,这怎么行?我连妻子都不辜负,何况国君呢?"景公听了更加信任他。
楚灵王挟诈灭陈蔡 晏平仲巧辩服荆蛮
话说陈哀公名溺,其元妃郑姬生子偃师,已立为世子矣。次妃生公子留,三妃生公子胜。次妃善媚得宠,既生留,哀公极其宠爱,但以偃师已立,废之无名,乃以其弟司徒公子招为留太傅,公子过为少傅,嘱付招、过:“异日偃师当传位于子留。”
周景王十一年,陈哀公病废在床,久不视朝。公子招谓公子过曰:“公孙吴且长矣,若偃师嗣位,必复立吴为世子,安能及留?是负君之托也,今君病废已久,事在吾等掌握,及君未死,假以君命,杀偃师而立留,可以无悔。”
公子过以为然,乃与大夫陈孔奂商议,孔奂曰:“世子每日必入宫问疾三次,朝夕在君左右,命不可假也,不若伏甲于宫巷,俟其出入,乘便刺之,一夫之力耳。”过遂与招定计,以其事托孔奂,许以立留之日,益封大邑,孔奂自去阴召心腹力士,混于守门人役数内,阍人又认做世子亲随,并不疑虑。
世子偃师问安毕,夜出宫门,力士灭其火,刺杀之。宫门大乱。
须臾,公子招同公子过到,佯作惊骇之状,一面使人搜贼,一面倡言:“陈侯病笃,宜立次子留为君。”陈哀公闻变,愤恚自缢而死。史臣有诗云:
嫡长宜君国本安,如何宠庶起争端?
古今多少偏心父,请把陈哀仔细看。
司徒招奉公子留主丧即位,遣大夫于徵师以薨赴告于楚。时伍举侍于灵王之侧,闻陈已立公子留为君,不知世子偃师下落,方在疑惑,忽报:“陈侯第三子公子胜同侄儿公孙吴求见。”灵王召之问其来意,二人哭拜于地,公子胜开言:“嫡兄世子偃师,被司徒招与公子过设谋枉杀,致父亲自缢而死,擅立公子留为君,我等恐其见害,特来相投。”灵王诘问于徵师,徵师初犹抵赖,却被公子胜指实,无言可答。灵王怒曰:“汝即招、过之党也!”喝教刀斧手,将徵师绑下斩讫。
伍举奏曰:“王已诛逆臣之使,宜奉公孙吴以讨招、过之罪,名正言顺,谁敢不服?既定陈国,次及于蔡,先君庄王之绩不足道也!”灵王大悦,乃出令兴师伐陈。
公子留闻于徵师见杀,惧祸不愿为君,出奔郑国去了。或劝司徒招:“何不同奔?”招曰:“楚师若至,我自有计退之。”
却说楚灵王大兵至陈,陈人皆怜偃师之死,见公孙吴在军中,无不踊跃,咸箪食壶浆,以迎楚师。
司徒招事急,使人请公子过议事,过来坐定,问曰:“司徒云‘有计退楚',计将安出?”招曰:“退楚只须一物,欲问汝借。”过又问:“何物?”招曰:“借汝头耳!”过大惊,方欲起身,招左右鞭捶乱下,将过击倒,即拔剑斩其首,亲自持赴楚军,稽首诉曰:“杀世子立留,皆公子过之所为,招今仗大王之威,斩过以献,惟君赦臣不敏之罪!”
灵王听其言词卑逊,心中已自欢喜,招又膝行而前,行近王座,密奏曰:“昔庄王定陈之乱,已县陈矣,后复封之,遂丧其功;今公子留惧罪出奔,陈国无主,愿大王收为郡县,勿为他姓所有也!”灵王大喜曰:“汝言正合吾意,汝且归国,为寡人辟除宫室,以候寡人之巡幸。”
司徒招叩谢而去。公子胜闻灵王放招还国,复来哭诉,言:“造谋俱出于招,其临时行事,则过使大夫孔奂为之。今乃委罪于过,冀以自解,先君先太子目不瞑于地下矣!”言罢,痛哭不已,一军为之感动。灵王慰之曰:“公子勿悲,寡人自有处分。”
次日,司徒招备法驾仪从,来迎楚王入城,灵王坐于朝堂,陈国百官俱来参谒,灵王唤陈孔奂至前,责之曰:“戕贼世子,皆汝行凶,不诛何以儆众?”叱左右将孔奂斩讫,与公子过二首共悬于国门,复诮司徒招曰:“寡人本欲相宽,奈公论不容何?今赦汝一命,便可移家远窜东海。”招仓皇不敢措辩,只得拜辞,灵王使人押往越国安置去讫。
公子胜率领公孙吴拜谢讨贼之恩。灵王谓公孙吴曰:“本欲立汝,以延胡公之祀,但招、过之党尚多,怨汝必深,恐为汝害,汝姑从寡人归楚。”乃命毁陈之宗庙,改陈国为县,以穿封戍争郑囚皇颉事,不为谄媚,使守陈地,谓之陈公。陈人大失望。髯翁有诗叹云:
本兴义旅诛残贼,却爱山河立县封。
记得蹊田夺牛语,恨无忠谏似申公!
灵王携公孙吴以归,休兵一载,然后伐蔡。伍举献谋曰:“蔡般怙恶已久,忘其罪矣,若往讨,彼反有词,不如诱而杀之。”灵王从其计,乃托言巡方,驻军于申地,使人致币于蔡,请灵公至申地相会。使人呈上国书,蔡侯启而读之,略云:
寡人愿望君侯之颜色,请君侯辱临于申。不腆之仪,预以犒从者。
蔡侯将戎车起行,大夫公孙归生谏曰:“楚王为人贪而无信,今使人之来,币重而言卑,殆诱我也,君不可往。”蔡侯曰:“蔡之地不能当楚之一县,召而不往,彼若加兵,谁能抗之?”归生曰:“然则请立世子而后行。”蔡侯从之,立其子有为世子,使归生辅之监国。
即日命驾至申,谒见灵王。灵王曰:“自此地一别,于今八年矣!且喜君丰姿如旧。”蔡侯对曰:“般荷上国辱收盟籍,以君王之灵,镇抚敝邑,感恩非浅,闻君王拓地商墟,方欲驰贺,使命下临,敢不趋承。”
灵王即于申地行宫,设宴款待蔡侯,大陈歌舞,宾主痛饮甚乐,复迁席于他寝,使伍举劳从者于外馆,蔡侯欢饮,不觉酕醄大醉,壁衣中伏有甲士,灵王掷杯为号,甲士突起,缚蔡侯于席上,蔡侯醉中,尚不知也。
灵王使人宣言于众曰:“蔡般弑其君父,寡人代天行讨,从者无罪,降者有赏,愿归者听。”
原来蔡侯待下极有恩礼,从行诸臣无一人肯降者,灵王一声号令,楚军围裹将来,俱被擒获,蔡侯方才酒醒,知身被束缚,张目视灵王曰:“般得何罪?”灵王曰:“汝亲弑其父,悖逆天理,今日死犹晚矣。”蔡侯叹曰:“吾悔不用归生之言也!”灵王命将蔡侯磔死,从死者共七十人,舆隶最贱者,俱诛不赦。大书蔡侯般弑逆之罪于版,宣布国中,遂命公子弃疾统领大军,长驱入蔡。
宋儒论蔡般罪固当诛,然诱而杀之,非法也。髯翁有诗云:
蔡般无父亦无君,鸣鼓方能正大伦。
莫怪诱诛非法典,楚灵原是弑君人。
却说蔡世子有,自其父发驾之后,旦晚使谍者探听。忽报蔡侯被杀,楚兵不日临蔡,世子有即时纠集兵众,授兵登埤。楚兵至,围之数重,公孙归生曰:“蔡虽久附于楚,然晋、楚合成,归生实与载书,不若遣人求救于晋,倘惠顾前盟,或者肯来相援。”世子有从其计,募国人能使晋者。
蔡洧之父蔡略,从蔡侯于申,在被杀七十人之中,洧欲报父仇,应募而出,领了国书,乘夜缒城北走,直达晋国,来见晋昭公,哭诉其事,昭公集群臣问之,荀虒奏曰:“晋为盟主,诸侯依赖以为安,既不救陈,又不救蔡,盟主之业堕矣。”
昭公曰:“楚虔暴横,吾兵力不逮,奈何?”韩起对曰:“虽知不逮,可坐视乎?何不合诸侯以谋之?”昭公乃命韩起约诸国会于厥憖,宋、齐、鲁、卫、郑、曹各遣大夫至会所听命。
韩起言及救蔡之事,各国大夫人人伸舌,个个摇首,没一个肯担当主张的,韩起曰:“诸君畏楚如此,将听其蚕食乎?倘楚兵由陈、蔡渐及诸国,寡君亦不敢与闻矣。”众人面面相觑,莫有应者。
时宋国右师华亥在会,韩起独谓华亥曰:“盟宋之役,汝家先右师实倡其谋,约定南北弭兵,有先用兵者,各国共伐之,今楚首先败约,加兵陈、蔡,汝袖手不发一言,非楚无信,乃尔国之欺谩也!”华亥觳觫对曰:“下国何敢欺谩,得罪主盟?但蛮夷不顾信义,下国无如之何耳!今各国久弛武备,一旦用兵,胜负未卜,不若遵弭兵之约,遣一使为蔡请宥,楚必无辞。”
韩起见各国大夫俱有惧楚之意,料救蔡一事鼓舞不来,乃商议修书一封,遣大夫狐父径至申城来见楚灵王。蔡洧见各国不肯发兵救蔡,号泣而去,狐父到申城将书呈上,灵王拆书看之,略云:
日者宋之盟,南北交见,本以弭兵为名;虢之会,再申旧约,鬼神临之。寡君率诸侯恪守成言,不敢一试干戈,今陈、蔡有罪,上国赫然震怒,兴师往讨,义愤所激,聊以从权。罪人既诛,兵犹未解,上国其何说之辞?诸国大夫执政,皆走集敝邑,责寡君以拯溺解纷之义,寡君愧焉!犹惧以征发师徒,自干盟约,遣下臣起合诸大夫共此尺书,为蔡请命,倘上国惠顾前好,存蔡之宗庙,寡君及同盟,咸受君赐,岂惟蔡人!
书末,宋、齐各国大夫俱署有名字,灵王览毕笑曰:“蔡城旦暮且下,汝以空言解围,以三尺童子待寡人耶?汝去回复汝君,陈、蔡乃孤家属国,与汝北方无与,不劳照管!”狐父再欲哀恳,灵王遽起身入内,亦无片纸回书。狐父怏怏而回,晋君臣虽则恨楚,无可奈何,正是:
有力无心空负力,有心无力枉劳心。
若还心力齐齐到,涸海移山孰敢禁!
蔡洧回至蔡国,被楚巡军所获,解到公子弃疾帐前,弃疾胁使投降,蔡洧不从,乃囚于后军。,弃疾知晋救不至,攻城益力。归生曰:“事急矣!臣当拚一命,径往楚营,说之退兵,万一见听,免至生灵涂炭!”世子有曰:“城中调度,全赖大夫,安可舍孤而去?”归生对曰:“殿下若不相舍,臣子朝吴可使也!”世子召朝吴至,含泪遣之。
朝吴出城往见弃疾,弃疾待之以礼,朝吴曰:“公子重兵加蔡,蔡知亡矣,然未知罪之在也。若以先君般失德,不蒙赦宥,则世子何罪,蔡之宗社何罪,幸公子怜而察之!”
弃疾曰:“吾亦知蔡无灭亡之道,但受命攻城,若无功归报,必得罪矣!”
朝吴曰:“吴更有一言,请屏左右。”
弃疾曰:“汝第言之,吾左右无妨也。”
朝吴曰:“楚王得国非正,公子宁不知之?凡有人心,莫不怨愤。又内竭脂膏于土木,外竭筋骨于干戈,用民不恤,贪得无厌。昔岁灭陈,今复诱蔡。公子不念君仇,奉其驱使,怨黩方作,公子将分其半矣。公子贤明著誉,且有‘当璧'之祥,楚人皆欲得公子为君,诚反戈内向,诛其弑君虐民之罪,人心响应,谁能为公子抗者?孰与事无道之君,敛万民之怨乎,公子倘幸听愚计,吴愿率死亡之余,为公子先驱!”
弃疾怒曰:“匹夫敢以巧言离间我君臣,本该斩首,姑寄汝头于颈上,传语世子,速速面缚出降,尚可保全余喘也!”叱左右牵朝吴出营。
原来当初楚共王有宠妾之子五人,长曰熊昭,即康王;次曰围,即灵王虔;三曰比,字子干;四曰黑肱,字子晰;末即公子弃疾也。共王欲于五子之中,立一人为世子,心中不决,乃大祀群神,奉璧密祷曰:“请神于五人中,择一贤而有福者,使主社稷。”乃以璧密埋于太室之庭中,暗记其处,使五子各斋戒三日后,五更入庙,次第谒祖,视其拜当璧处者,即神所选立之人矣。康王先入,跨过埋璧,拜于其前,灵王拜时,手肘及于璧上,子干、子晰去璧甚远,弃疾时年尚幼,使傅母抱之入拜,正当璧纽之上,共王心知神佑弃疾,宠爱益笃,因共王薨时,弃疾年尚未长,所以康王先立,然楚大夫闻埋璧之事者,无不知弃疾之当为楚王矣。今日朝吴说及“当璧”之祥,弃疾恐此语传扬,为灵王所忌,故佯怒而遣之。
朝吴还入城中,述弃疾之语,世子有曰:“国君死社稷,乃是正理,某虽未成丧嗣位,然既摄位守国,便当与此城相为存亡,岂可屈膝仇人,自同奴隶乎?”
于是固守益力,自夏四月围起,直至冬十一月,公孙归生积劳成病,卧不能起,城中食尽,饿死者居半,守者疲困,不能御敌,楚师蚁附而上,城遂破。世子端坐城楼,束手受缚,弃疾入城,扶慰居民,将世子有上了囚车,并蔡洧解到灵王处报捷,以朝吴有当璧之言,留之不遣。未几,归生死,朝吴遂留事弃疾。
此周景王十四年事也。
时灵王驾已回郢,梦有神人来谒,自称九冈山之神,曰:“祭我,我使汝得天下。”既觉大喜,遂命驾至九冈山,适弃疾捷报到,既命取世子有充作牺牲,杀以祭神。申无宇谏曰:“昔宋襄用鄫子于次睢之社,诸侯叛之,王不可蹈其覆辙!”
灵王曰:“此逆般之子,罪人之后,安得比于诸侯。正当六畜用之耳。”申无宇退而叹曰:“王汰虐已甚,其不终乎!”遂告老归田,去讫。蔡洧见世子被杀,哀泣三日,灵王以为忠,乃释而用之。
蔡洧之父先为灵王所杀,阴怀复仇之志,说灵王曰:“诸侯所以事晋而不事楚者,以晋近而楚远也,今王奄有陈、蔡,与中华接壤,若高广其城,各赋千乘,以威示诸侯,四方谁不畏服?然后用兵吴、越,先服东南,次图西北,可以代周而为天子。”灵王悦其谀言,日渐宠用。
于是重筑陈、蔡之城,倍加高广,即用弃疾为蔡公,以酬其灭蔡之功,又筑东西二不羹城,据楚之要害。自以天下莫强于楚,指顾可得天下,召太卜将守龟卜之,问:“寡人何日为王?”太卜曰:“君既已称王矣,尚何问?”灵王曰:“楚、周并立,非真王也,得天下者,方为真王耳。”太卜爇龟,龟裂,太卜曰:“所占无成。”灵王掷龟于地,攘臂大呼曰:“天乎,天乎!区区天下,不肯与我,生我熊虔何用?”蔡洧奏曰:“事在人为耳,彼朽骨者何知。”灵王乃悦。
诸侯畏楚之强,小国来朝,大国来聘,贡献之使,不绝于道。
就中单表一人,乃齐国上大夫晏婴,字平仲,奉齐景公之命,修聘楚国。灵王谓群下曰:“晏平仲身不满五尺,而贤名闻于诸侯,当今海内诸国,惟楚最盛,寡人欲耻辱晏婴,以张楚国之威,卿等有何妙计?”太宰薳启疆密奏曰:“晏平仲善于应对,一事不足以辱之,必须如此如此。”灵王大悦。
薳启疆夜发卒徒于郢城东门之傍,另凿小窦,刚刚五尺,吩咐守门军士:“候齐国使臣到时,却将城门关闭,使之由窦而入。”不一时,晏婴身穿破裘,轻车羸马,来至东门。见城门不开,遂停车不行,使御者呼门。守者指小门示之曰:“大夫出入此窦,宽然有余,何用启门?”晏婴曰:“此狗门,非人所出入也。使狗国者,从狗门入;使人国者,还须从人门入。”使者以其言,飞报灵王。王曰:“吾欲戏之,反被其戏矣!”乃命开东门,延之入城。
晏子观看郢都城郭坚固,市井稠密,真乃地灵人杰,江南胜地也。怎见得?宋学士苏东坡有《咏荆门》诗为证:
游人出三峡,楚地尽平川。
北客随南广,吴樯开蜀船。
江侵平野断,风掩白沙旋。
欲问兴亡意,重城自古坚。
晏婴正在观览,忽见有车骑二乘,从大衢来,车上俱长躯长鬣,精选的出色大汉,盔甲鲜明,手握大弓长戟,状如天神,来迎晏子,欲以形晏子之短小。晏子曰:“今日为聘好而来,非为攻战,安用武士?”叱退一边,驱车直进。
将入朝,朝门外有十余位官员,一个个峨冠博带,济济彬彬,列于两行。晏子知是楚国一班豪杰,慌忙下车。众官员向前逐一相见,权时分左右叙立,等候朝见。
就中一后生,先开口问曰:“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乎?”晏子视之,乃斗韦龟之子斗成然也,官拜郊尹。晏子答曰:“然。大夫有何教益?”成然曰:“吾闻齐乃太公所封之国,兵甲敌于秦、楚,货财通于鲁、卫。何自桓公一霸之后,篡夺相仍,宋、晋交伐,今日朝晋暮楚,君臣奔走道路,殆无宁岁。夫以齐侯之志,岂下桓公?平仲之贤,不让管子。君臣合德,乃不思大展经纶,丕振旧业,以光先人之绪;而服事大国,自比臣仆,诚愚所不解也?”
晏子扬声对曰:“夫识时务者为俊杰,通机变者为英豪。夫自周纲失驭,五霸迭兴,齐、晋霸于中原,秦霸西戎,楚霸南蛮,虽曰人材代出,亦是气运使然。夫以晋文雄略,丧次被兵;秦穆强盛,子孙遂弱。庄王之后,楚亦每受晋、吴之侮。岂独齐哉?寡君知天运之盛衰,达时务之机变,所以养兵练将,待时而举。今日交聘,乃邻国往来之礼,载在王制,何谓臣仆?尔祖子文,为楚名臣,识时通变,倘子非其嫡裔耶,何言之悖也?”成然满面羞渐,缩颈而退。
须臾,左班中一士问曰:“平仲固自负识时通变之士,然崔、庆之难,齐臣自贾举以下,效节死义者无数,陈文子有马十乘,去而违之。子乃齐之世家,上不能讨贼,不下能避位,中不能致死,何恋恋于名位耶?”晏子视之,乃楚上大夫阳匄、字子瑕,乃穆王之曾孙也。
晏子即对曰:“抱大节者,不拘小谅;有远虑者,岂固近谋。吾闻君死社稷,臣当从之,今先君庄公,非为社稷而死,其从死者,皆其私昵。婴虽不才,何敢厕身宠幸之列,以一死沽名哉?且人臣遇国家之难,能则图之,不能则去之。吾之不去,欲定新君,以保宗祀,非贪位也。使人人尽去,国事何赖?况君父之变,何国无之,子谓楚国诸公在朝列者,人人皆讨贼死难之士乎?”这一句话,暗指著楚熊虔弑君,诸臣反戴之为君,但知责人,不知责己,公孙瑕无言可答。
少顷,右班中又一人出曰:“平仲!汝云‘欲定新君,以保宗祀',言太夸矣。崔、庆相图,栾、高、陈、鲍相并,汝依违观望其间,并不见出奇画策,无非因人成事,尽心报国者,止于此乎?”晏子视之,乃右尹郑丹、字子革。晏子笑曰:“子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崔、庆之盟,婴独不与,四族之难,婴在君所,宜刚宜柔,相机而动,主于保全君国,此岂旁观者所得而窥哉?”
左班中又一人出曰:“大丈夫匡时遇主,有大才略,必有大规模,以愚观平仲,未免为鄙吝之夫矣。”晏子视之,乃太宰薳启疆也,晏子曰:“足下何以知婴鄙吝乎?”启疆曰:“大丈夫身仕明主,贵为相国,固当美服饰,盛车马,以彰君之宠锡,奈何敝裘羸马,出使外邦,岂不足于禄食耶?且吾闻平仲,少服狐裘,三十年不易,祭祀之礼,豚肩不能掩豆,非鄙吝而何?”晏子抚掌大笑曰:“足下之见,何其浅也?婴自居相位以来,父族皆衣裘,母族皆食肉,至于妻族,亦无冻馁。草莽之士,待婴而举火者,七十余家,吾家虽俭,而三族肥,身似吝,而群士足,以此彰君之宠锡,不亦大乎?”
言未毕,右班中又一人出,指晏子大笑曰:“吾闻成汤身长九尺,而作贤王;子桑力敌万夫,而为名将。古之明君达士,皆由状貌魁梧,雄勇冠世,乃能立功当时,垂名后代,今子身不满五尺,力不胜一鸡,徒事口舌,自以为能,宁不可耻?”晏子视之,乃公子真之孙,囊瓦字子常,见为楚王车右之职。婴乃微微而笑,对曰:“吾闻秤锤虽小,能压千斤;舟桨空长,终为水役。侨如身长而戮于鲁,南宫万绝力而戮于宋,足下身长力大,得无近之,婴自知无能,但有问则过,又何敢自逞其口舌耶?”囊瓦不能复对。
忽报:“令尹薳羆来到。”众人俱拱立候之,伍举遂揖晏子入于朝门,谓诸大夫曰:“平仲乃齐之贤士,诸君何得以口语相加?”
须臾,灵王升殿,伍举引晏子入见,灵王一见晏子,遽问曰:“齐国固无人耶?”晏子曰:“齐国中呵气成云,挥汗成雨,行者摩肩,立者并迹,何谓无人?”灵王曰:“然则何为使小人来聘吾国?”晏子曰:“敝邑出使有常典,贤者奉使贤国,不肖者奉使不肖国,大人则使大国,小人则使小国,臣小人,又最不肖,故以使楚!”楚王惭其言,然心中暗暗惊异。
使事毕,适郊人献合欢橘至,灵王先以一枚赐婴,婴遂带皮而食,灵王鼓掌大笑曰:“齐人岂未尝橘耶?何为不剖?”晏子对曰:“臣闻‘受君赐者,瓜桃不削,橘柑不剖',今蒙大王之赐,犹吾君也,大王未尝谕剖,敢不全食?”灵王不觉起敬,赐坐命酒。
少顷,武士三四人,缚一囚从殿下而过,灵王遽问:“囚何处人?”武士对曰:“齐国人!”灵王曰:“所犯何罪?”武士对曰:“坐盗!”灵王乃顾谓晏子曰:“齐人惯为盗耶?”晏子知其故意设弄,欲以嘲己,乃顿首曰:“臣闻‘江南有橘,移之江北,则化而为枳',所以然者,地土不同也,今齐人生于齐不为盗,至楚则为盗,楚之地土使然,于齐何与焉?”
灵王嘿然良久,曰:“寡人本将辱子,今反为子所辱矣!”乃厚为之礼,遣归齐国。
齐景公嘉晏婴之功,尊为上相,赐以千金之裘,欲割地以益其封,晏子皆不受。又欲广晏子之宅,晏子亦力辞之。一日,景公幸晏子之家,见其妻,谓晏子曰:“此卿之内子耶?”婴对曰:“然!”景公笑曰:“嘻!老且丑矣。寡人有爱女,年少而美,愿以纳之于卿!”婴对曰:“人以少姣事人者,以他年老恶,可相托也,臣妻虽老且丑,然向已受其托矣,安忍倍之?”景公叹曰:“卿不倍其妻,况君父乎?”于是深信晏子之忠,益隆委任。要知后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