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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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陈国的朝堂上,可真是荒唐得紧。陈灵公和孔宁、仪行父两个大夫,竟穿着夏姬送的内衣,在朝堂上嬉笑打闹。大夫泄冶听说这事,整了整衣冠,端着玉笏板就往宫里赶。

孔宁和仪行父素来怕泄冶的正直,见他突然闯进来,知道准没好事,赶紧找个借口溜了。陈灵公刚想从御座上起身,泄冶一个箭步上前,拽住他的衣角就跪下了:"臣听说君臣要有礼数,男女要有分别。如今主上不学《周南》的教化,让国中有失节的妇人。现在君臣还公然宣淫,在朝堂上说些不堪入耳的话,这廉耻都丢尽了!君臣不敬就会怠慢,男女不分就会混乱,这可是亡国的征兆啊!"

陈灵公臊得满脸通红,用袖子遮着脸说:"爱卿别说了,寡人知道错了。"

泄冶气冲冲走出宫门,正瞧见躲在人群里的孔宁和仪行父。他把两人揪出来训斥:"臣子应该宣扬君主的善行,遮掩君主的过失。你们倒好,自己做了丑事,还引诱君主,让百姓都知道了,这像话吗?"两人被骂得抬不起头,只能连连称是。

等泄冶一走,孔宁和仪行父立刻跑去找陈灵公告状:"主上以后可别去株林找夏姬了。"灵公反问:"那你们还去不去?"两人狡猾地说:"我们做臣子的可以去,主上可不能去。"灵公一拍桌子:"寡人宁可得罪泄冶,也不能放弃这快活地方!"

孔宁阴森森地说:"主上要是再去,泄冶那张嘴可饶不了您。"灵公发愁道:"你们有什么办法让他闭嘴?"孔宁冷笑:"除非让他永远开不了口。"仪行父更狠:"死人就不会说话了,主上何不杀了泄冶?"灵公犹豫道:"这...寡人下不了手。"孔宁立即说:"那让臣来办。"灵公点点头算是默许了。

没过几天,泄冶就在上朝路上被刺客杀了。百姓都以为是陈侯指使的,哪知道是孔宁和仪行父搞的鬼。从此这君臣三人更加肆无忌惮,三天两头往夏姬住的株林跑。起初还偷偷摸摸,后来干脆明目张胆,惹得百姓编了《株林》的歌谣讽刺他们。

夏姬的儿子征舒渐渐长大,看着母亲这般作为,心里像刀割似的。每次听说陈侯要来,他就找借口躲出去。转眼征舒十八岁了,长得高大魁梧,武艺高强。陈侯为了讨好夏姬,让他继承了父亲的司马官职。

这天,陈灵公又带着孔宁、仪行父来株林鬼混。征舒为表谢意,特意设宴招待。夏姬碍于儿子在场,没敢出来陪酒。酒过三巡,这三个不要脸的又开始胡言乱语。征舒实在听不下去,躲到屏风后面,却听见灵公说:"征舒这么高大,莫不是仪大夫的种?"仪行父嬉皮笑脸:"他那双眼睛像主上,怕是主上生的。"孔宁更缺德:"要我说啊,他爹多得数不清,连夏夫人自己都记不全喽!"

征舒听得浑身发抖,怒火直冲脑门。他悄悄把母亲锁在内室,带着家丁把府邸团团围住。自己提着刀冲进去大喊:"捉拿淫贼!"

陈灵公还在那说荤话呢,孔宁先反应过来:"不好!征舒要杀我们!"三人慌不择路往后院跑。灵公想翻马厩的矮墙,结果惊了马群。征舒张弓搭箭,"嗖"的一声正中灵公心窝。这位在位十五年的国君,就这么死在了马厩里。

孔宁和仪行父钻狗洞逃出去,连家都不敢回,光着身子就往楚国跑。征舒杀了灵公,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,立了世子午当国君。可新君心里恨透了征舒,只是敢怒不敢言。征舒也怕诸侯来讨伐,硬逼着新君去朝见晋国,想找个靠山。

话说那楚国的使臣,奉了楚庄王的命令去约陈侯在辰陵会盟。还没走到陈国地界呢,就听说陈国出了乱子,赶紧调转马头往回跑。正巧在路上碰见了逃出来的孔宁和仪行父,这俩人见了庄王,把君臣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瞒得严严实实,只说是:"夏征舒造反,把陈侯给杀了。"这话倒和使臣打探来的消息对上了。

庄王一听,立刻召集大臣们商量对策。

这时候得说说楚国的一位大夫,姓屈名巫,字子灵,是屈荡的儿子。这位屈大夫生得眉清目秀,能文能武,可就是有个毛病——特别好色,整天研究那些房中术。几年前出使陈国时,正巧看见夏姬出游,那容貌让他念念不忘。后来又听说夏姬会采阴补阳的秘术,更是心痒难耐。这会儿听说夏征舒杀了陈侯,觉得机会来了,一个劲儿劝庄王出兵讨伐陈国,其实心里盘算的是怎么把夏姬弄到手。

令尹孙叔敖也说:"陈国该打!"庄王这才下定决心。这时候是周定王九年,陈成公刚即位。

庄王先派人往陈国送了道檄文,上面写着:

"楚王告尔等:夏征舒弑君,天理难容。尔等不能讨伐,寡人替你们讨这个公道。只诛首恶,其余人等不必惊慌。"

陈国人见了檄文,都把罪过推到夏征舒头上,巴不得借楚国的刀杀人,连抵抗的准备都没做。庄王亲自带着大军,公子婴齐、公子侧、屈巫这些大将都在军中,浩浩荡荡杀向陈国都城,简直如入无人之境。楚军纪律严明,对老百姓秋毫无犯。夏征舒知道众叛亲离,偷偷逃往株林老家。

当时陈成公还在晋国没回来,大夫辕颇和大臣们商量:"楚王说是来帮我们讨伐逆贼,不如我们把夏征舒抓了献给楚军,派人求和,保住国家要紧。"大家都觉得这主意好。辕颇正要派儿子侨如带兵去株林抓人,楚军已经到了城下。

陈国长期政令废弛,国君又不在,老百姓干脆打开城门迎接楚军。庄王整顿军队入城,把辕颇等人带到跟前问:"夏征舒在哪儿?"

辕颇跪着回答:"在株林。"

庄王板着脸问:"你们都是陈国臣子,怎么容忍这个逆贼逍遥法外?"

辕颇额头冒汗:"不是不想讨伐,实在是力不从心啊。"庄王当即命令辕颇带路,亲自带兵往株林进发,留下公子婴齐守城。

再说夏征舒正忙着收拾家当,准备带着母亲夏姬逃往郑国。就差那么一会儿工夫,楚军已经把株林团团围住,把他逮了个正着。庄王命人把夏征舒关在后车,又问:"怎么不见夏姬?"派士兵搜遍夏家,最后在花园里找到了她。那个叫荷华的侍女倒是跑得没影了。

夏姬见到庄王,盈盈下拜:"妾身不幸遭此国破家亡之祸,性命全在大王手中。若能饶恕,情愿当个使唤丫头。"这夏姬生得千娇百媚,说话又温婉动听,庄王看得眼睛都直了,转头对将领们说:"我们楚国后宫佳丽虽多,可像夏姬这样的绝色实在少见。寡人想纳她为妃,诸位觉得如何?"

屈巫赶紧劝道:"使不得啊!大王出兵陈国是替天行道,要是收了夏姬,岂不成了贪图美色?以正义之名出兵,以好色之心收场,这可不是霸主该做的事。"

庄王摸着胡子点头:"爱卿说得在理,那寡人就不要了。只是这女人实在勾人魂魄,要是再多看两眼,怕是把持不住。"说完就让士兵在院墙上凿了个洞,放夏姬自行离去。

将军公子侧在旁边看得真切,他也被夏姬迷住了,见庄王不要,赶紧跪下请求:"臣中年丧妻,求大王把夏姬赐给臣吧。"

屈巫又跳出来反对:"大王千万不能答应!"

公子侧气得瞪眼:"子灵,你不让主公娶,也不让我娶,到底什么意思?"

屈巫振振有词:"这女人是个祸水!我给您数数:克死了子蛮,害死了御叔,导致陈侯被杀,夏南丧命,逼走孔宁、仪行父,现在连陈国都亡了。天下美人多的是,何必娶这个扫把星?"

庄王听得直摆手:"照你这么说,寡人也不敢要了。"

公子侧不服气:"那好,我也不娶了。可有一桩,你拦着主公,拦着我,该不会是想留给自己吧?"

屈巫连连摆手:"岂敢岂敢!"

庄王拍板道:"好东西谁都想要,听说连尹襄老最近死了老婆,就把夏姬赐给他当续弦吧!"当时襄老带着后军还没到,庄王特意派人把他叫来,当面把夏姬许配给他。两口子谢恩退下,公子侧虽然不甘心也只好作罢。只有屈巫心里暗暗叫苦:"可惜啊可惜!"又琢磨着:"襄老那个老头子,哪配得上这样的美人?过不了年把,这妇人还得守寡,到时候再想办法。"这些心思他当然不敢说出口。

庄王在株林住了一晚,第二天回到陈国都城。公子婴齐出城迎接,庄王下令把夏征舒押到栗门,像当年齐襄公处置高渠弥那样处以车裂之刑。

后来庄王查收了陈国的地图户籍,直接把陈国改为楚国的一个县,封公子婴齐为陈公,让他镇守此地。陈国大夫辕颇等人,全部带回楚国郢都。南方各属国听说楚王灭了陈国,纷纷来朝贺。各地县官自然都来拜见,只有大夫申叔时出使齐国还没回来——原来齐惠公去世,新君顷公刚即位,楚齐两国素来交好,庄王早就派申叔时去吊丧贺新。这差事还是在伐陈之前派的。等庄王回楚国三天后,申叔时才风尘仆仆赶回来复命,对灭陈之事只字不提。

庄王派侍者去责问他:"夏征舒大逆不道,寡人替天行道,诸侯都来道贺,怎么就你一声不吭?莫非觉得寡人做错了?"

申叔时请求面见楚王当面解释,庄王答应了。

申叔时问:"大王听说过'踩田夺牛'的故事吗?"

庄王摇头:"没听过。"

申叔时娓娓道来:"有个人牵着牛从别人田里过,踩坏了庄稼。田主一怒之下把牛抢走了。要是这个案子摆在大王面前,您会怎么判?"

庄王不假思索:"牛踩庄稼固然不对,可抢人家的牛就过分了。要是寡人来判,稍微教训下牵牛的人,把牛还给他就是了。你觉得呢?"

申叔时意味深长地说:"大王判案这么明白,怎么对陈国的事就糊涂了呢?夏征舒有罪不假,但罪不至亡国啊。大王讨伐逆贼就够了,现在把陈国都吞并了,这和那个抢牛的田主有什么区别?这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呢?"

楚庄王猛地一拍大腿,眼睛都亮了起来:"说得好啊!这话我可从来没听过!"

申叔时捋着胡子笑道:"大王既然觉得老臣说得在理,何不学学古人还牛的故事?"庄王立刻派人把陈国大夫辕颇叫来,盯着他问:"你们陈国国君现在何处?"

辕颇跪在地上,肩膀直发抖:"逃去晋国了,如今...如今也不知流落何方..."说着说着,眼泪就吧嗒吧嗒掉在青砖地上。

庄王神色也黯淡下来:"这样吧,我这就恢复你们陈国。你去把陈君迎回来继位。往后世世代代跟着楚国,别再左右摇摆,辜负寡人这番心意。"转头又对孔宁、仪行父说:"放你们回去,好好辅佐新君。"辕颇心里跟明镜似的,知道这两个祸害留不得,可哪敢在楚王面前多嘴,只得含含糊糊跟着一起磕头谢恩。

这行人刚走到楚国边境,巧得很,正碰上陈侯午从晋国回来。听说国家都亡了,陈侯急得直跺脚,就要去楚国求见庄王。辕颇赶紧把楚王的美意一说,君臣俩眼泪汪汪地并驾回陈。那边守城的楚将公子婴齐早接到王命,把户籍册子往辕颇手里一塞,自己带着兵马回楚国去了。这事儿后来传为美谈,都说楚庄王仁义。

可那孔宁回国不到一个月就出事了。大白天见鬼似的,总嚷嚷夏征舒来索命,最后疯疯癫癫跳了池塘。仪行父更惨,夜里梦见陈灵公带着孔宁和夏征舒,三个血淋淋的人要拉他去阴曹地府对质,活活给吓死了。老百姓都说,这就是淫乱之人的报应。

再说公子婴齐回到楚国,觐见庄王时还自称"陈公"。庄王摆摆手:"陈国已经物归原主了,寡人另给你找块封地吧。"婴齐眼睛一转,就要申邑、吕邑的田地。庄王刚要答应,屈巫突然出列:"这两处是防备晋国的军事要地,怎能随便封赏?"庄王一听有理,这事就黄了。后来申叔时告老还乡,庄王让屈巫接任申公,屈巫连推辞都不推辞。打这儿起,婴齐算是跟屈巫结下梁子了。

转眼到了周定王十年,楚庄王在位的第十七个年头。虽说陈国归附了,可郑国还死心塌地跟着晋国。庄王召集众臣商议,令尹孙叔敖捋着白胡子说:"打郑国,晋国必定来救,非得大军压境不可。"庄王一拍案几:"正合我意!"当即点齐三军,战车隆隆杀向荥阳。

先锋官襄老临出发时,有个叫唐狡的年轻将领求见:"郑国弹丸之地,何须劳师动众?末将愿带百名勇士先行开路!"襄老见他志气可嘉,点头应允。这唐狡当真了得,一路势如破竹,每晚还替大军清扫营地。等庄王主力抵达郑国城下,竟连个拦路的都没碰上。

庄王惊奇地问襄老:"老将军宝刀不老啊!"襄老连忙摆手:"都是副将唐狡的功劳。"庄王召来唐狡要重赏,那年轻人却跪地推辞:"臣早已受过君王大恩,今日不过略尽绵力。"庄王纳闷:"寡人何时赏过你?"唐狡抬头道:"当年绝缨宴上,扯美人衣袖的就是臣。蒙君王不杀之恩..."话没说完,庄王恍然大悟,长叹道:"早知今日,当初就该多饶恕几个罪人!"当即记了唐狡头功。

谁知当夜唐狡就失踪了,只留话说:"既然说破往事,怎敢再要封赏?"庄王闻讯,望着星空喃喃道:"真义士也!"

楚军把郑都围得铁桶似的,连攻十七昼夜。东北角城墙轰然塌了十几丈,眼看就要破城,忽然听见城里哭声震天。庄王心头一软,竟下令退兵十里。公子婴齐急得直跳脚:"眼看要破城,为何退兵?"庄王却道:"让郑人见识见识楚国的仁德。"

郑襄公还以为晋国援兵到了,赶紧抓壮丁修城墙。庄王见他没有投降的意思,又挥师围城。苦战三个月后,楚将乐伯率先攻破皇门。庄王严令不得抢掠,大军整肃入城。走到十字路口,只见郑襄公光着膀子,牵着头羊来请罪:"寡人不识时务,得罪上国..."

公子婴齐又跳出来:"郑国是打不过才投降,不如灭了干净!"庄王瞪他一眼:"申公要是听见,又该笑话寡人夺牛了!"竟真的退兵三十里,只让郑襄公派弟弟当人质。

正当楚军北返时,探子飞马来报:"晋国大将荀林父率六百乘战车渡过黄河了!"庄王环视众将:"是战是退?"老令尹孙叔敖主张见好就收,近臣伍参却嚷嚷:"现在躲晋军,岂不让人笑话?"

庄王让众将把手心写的字亮出来——除了四个老成持重的写"退",其余二十多个年轻将领都写"战"。庄王沉吟道:"老臣们的见识..."正要下令退兵,伍参连夜求见:"大王难道怕了晋国?要把郑国拱手让人?"庄王摸着剑柄冷笑:"寡人何时说过要放弃郑国?"

春秋纪事·邲之战前夜

楚军大帐里,灯油都快熬干了。伍参那花白胡子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,手指头把案几敲得咚咚响:"咱们围着郑国都城足足耗了三个月,好不容易才让郑伯低头。这会儿晋国援军刚到,咱们就撤?这不是把到嘴的肥肉往晋国人嘴里送吗?往后郑国还能认咱们楚国当老大?"

庄王正摆弄着腰间的玉佩穗子,闻言叹了口气:"令尹说跟晋军开战未必能赢,这才决定撤兵的。"

"老臣早把晋军那点底细摸透啦!"伍参急得直拍大腿,"他们那个主帅荀林父,刚当上中军统帅没几天,底下将士谁服他?副将先谷仗着自己是名门之后,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,打仗时肯定各打各的算盘。栾书、赵朔那些将领,个个都是祖宗十八代的名将,谁听谁的?晋军看着人多,其实就是盘散沙!"

老将军越说越激动,突然扑通跪下:"大王您可是堂堂楚国国君啊!要是被晋国几个臣子吓得退兵,天下人还不得笑掉大牙?到时候别说郑国,诸侯们谁还瞧得起咱们楚国?"

庄王手里的玉佩穗子"啪"地断了。他猛地站起来,眼睛瞪得铜铃大:"寡人再不济事,还能输给晋国那群臣子?"说着把断了的穗子往地上一摔,"传令!连夜叫孙叔敖把战车都调头,全军开往管城,跟晋军决一死战!"

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惊飞了树梢上打盹的夜枭。

原文言文

  楚庄王纳谏复陈 晋景公出师救郑

  却说陈灵公与孔宁,仪行父二大夫,俱穿了夏姬所赠亵衣,在朝堂上戏谑,大夫泄冶闻之,乃整襟端笏,复身趋入朝门。孔,仪二人,素惮泄冶正直,今日不宣自至,必有规谏,遂先辞灵公而出。灵公抽身欲起御座,泄冶腾步上前,牵住其衣,跪而奏曰:“臣闻‘君臣主敬,男女有别,今主公无《周南》之化,使国中有失节之妇。而又君臣宣淫,互相标榜,朝堂之上,秽语难闻,廉耻尽丧,体统俱失。君臣之敬,男女之别,沦灭已极!夫不敬则慢,不别则乱,慢而且乱,亡国之道也。君必改之!”灵公自觉汗颜,以袖掩面曰:“卿勿多言,寡人行且悔之矣!”

  泄冶辞出朝门,孔、仪二人尚在门外打探,见泄冶怒气冲冲出来,闪入人丛中避之。泄冶早已看见,将二人唤出,责之曰:“君有善,臣宜宣之;君有不善,臣宜掩之。今子自为不善,以诱其君,而复宣扬其事,使士民公然见闻,何以为训?宁不羞耶?”二人不能措对,唯唯谢教。

  泄冶去了,孔、仪二人求见灵公,述泄冶责备其君之语:“主公自今更勿为株林之游矣!”灵公曰:“卿二人还往否?”孔、仪二人对曰:“彼以臣谏君,与臣等无与,臣等可往,君不可往!”灵公奋然曰:“寡人宁得罪于泄冶,安肯舍此乐地乎?”

  孔、仪二人复奏曰:“主公若再往,恐难当泄冶絮聒,如何?”灵公曰:“二卿有何策,能止泄冶勿言?”孔宁曰:“若要泄冶勿言,除非使他开口不得。”灵公笑曰:“彼自有口,寡人安能禁之使不开乎?”仪行父曰:“宁之言,臣能知之。夫人死则口闭,主公何不传旨,杀了泄冶,则终身之乐无穷矣!”灵公曰:“寡人不能也!”孔宁曰:“臣使人刺之何如?”灵公点首曰:“由卿自为!”

  二人辞出朝门,做一处商议,将重贿买出刺客,伏于要路,候泄冶入朝,突起杀之。国人皆认为陈侯所使,不知为孔、仪二人之谋也。史臣有赞云:

  陈丧明德,君臣宣淫,
  缨绅衵服,大廷株林。
  壮哉泄冶,独矢直音,
  身死名高,龙血比心!

  自泄冶死后,君臣益无忌惮,三人不时同往株林,一二次还是私偷,以后习以为常,公然不避,国人作《株林》之诗以讥之,诗曰:

  胡为乎株林?从夏南!
  匪适株林,从夏南!

  征舒字子南。诗人忠厚,故不曰夏姬,而曰夏南,言从南而来也。

  陈侯本是个没傝仸的人,孔、仪二人一味奉承帮衬,不顾廉耻,更兼夏姬善于调停,打成和局,弄做了一妇三夫,同欢同乐,不以为怪。征舒渐渐长大知事,见其母之所为,心如刀刺,只是干碍陈侯,无可奈何,每闻陈侯欲到株林,往往托故避出,落得眼中清净。那一班淫乐的男女,亦以征舒不在为方便。

  光阴似箭,征舒年一十八岁,生得长躯伟干,多力善射,灵公欲悦夏姬之意,使嗣父职为司马,执掌兵权,征舒谢恩毕,回株林拜见其母夏姬,夏姬曰:“此陈侯恩典,汝当恪供乃职,为国分忧,不必以家事分念!”

  征舒辞了母亲,入朝理事。

  忽一日,陈灵公与孔、仪二人复游株林,宿于夏氏。征舒因感嗣爵之恩,特地回家设享,款待灵公。夏姬因其子在坐,不敢出陪,酒酣之后,君臣复相嘲谑,手舞足蹈,征舒厌恶其状,退入屏后,潜听其言。灵公谓仪行父曰:“征舒躯干魁伟,有些象你,莫不是你生的?”仪行父笑曰:“征舒两目炯炯,极象主公,还是主公所生。”孔宁从旁插嘴曰:“主公与仪大夫年纪小,生他不出,他的爹极多,是个杂种,便是夏夫人自家也记不起了!”三人拍掌大笑。

  征舒不听犹可,听见之时,不觉羞恶之心,勃然难遏。正是:“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!”暗将夏姬锁于内室,却从便门溜出,吩咐随行军众,“把府第团团围住,不许走了陈侯及孔、宁二人。”军众得令,发一声喊,围了夏府,征舒戎妆披挂,手执利刃,引著得力家丁数人,从大门杀进,口中大叫:“快拿淫贼!”

  陈灵公口中还在那里不三不四,耍笑弄酒,却是孔宁听见了,说道:“主公不好了!征舒此席不是好意,如今引兵杀来,要拿淫贼,快跑罢!”

  仪行父曰:“前门围断,须走后门!”三人常在夏家穿房入户,道路都是识熟的,陈侯还指望跑入内室,求救于夏姬。见中门锁断,慌上加慌,急向后园奔走,征舒随后赶来,陈侯记得东边马厩,有短墙可越,遂望马厩而奔,征舒叫道:“昏君休走!”攀起弓来,飕的一箭,却射不中。陈侯奔入马厩,意欲藏躲,却被群马惊嘶起来,即忙退身而出,征舒刚刚赶近,又复一箭,正中当心,可怜陈侯平国,做了一十五年诸侯,今日死于马厩之下。

  孔宁、仪行父先见陈侯向东走,知征舒必然追赶,遂望西边奔入射圃,征舒果然只赶陈侯,孔,仪二人遂从狗窦中钻出,不到家中,赤身奔入楚国去了。征舒既射杀了陈侯,拥兵入城,只说陈侯酒后暴疾身亡,遗命立世子午为君,是为成公。成公心恨征舒,力不能制,隐忍不言。征舒亦惧诸侯之讨,乃强逼陈侯往朝于晋,以结其好。

  再说楚国使臣,奉命约陈侯赴盟辰陵,未到陈国,闻乱而返。恰好孔宁、仪行父二人逃到,见了庄王,瞒过君臣淫乱之情,只说:“夏征舒造反,弑了陈侯平国。”与使臣之言相合。

  庄王遂集群臣商议。

  却说楚国一位公族大夫,屈氏名巫,字子灵,乃屈荡之子。此人仪容秀美,文武全材,只有一件毛病,贪淫好色,专讲彭祖房中之术。数年前,曾出使陈国,遇夏姬出游,窥见其貌,且闻其善于采炼,却老还少,心甚慕之。及闻征舒弑逆,欲借此端,掳取夏姬,力劝庄王兴师伐陈。

  令尹孙叔敖亦言:“陈罪宜讨!”庄王之意遂决。时周定王九年,陈成公午之元年也。

  楚庄王先传一檄,至于陈国,檄上写道:

  楚王示尔:少西氏弑其君,神人共愤,尔国不能讨,寡人将为尔讨之。罪有专归,其余臣民,静听无扰。

  陈国见了檄文,人人归咎征舒,巴不能勾假手于楚,遂不为御敌之计。楚庄王亲引三军,带领公子婴齐,公子侧,屈巫一班大将,云卷风驰,直造陈都,如入无人之境,所至安慰居民,秋毫无犯。夏征舒知人心怨己,潜奔株林。

  时陈成公尚在晋国未归,大夫辕颇,与诸臣商议:“楚王为我讨罪,诛止征舒,不如执征舒献于楚军,遣使求和,保全社稷,此为上策。”群臣皆以为然。辕颇乃命其子侨如统兵往株林,擒拿征舒。侨如未行,楚兵已至城下。

  陈国久无政令,况陈侯不在国,百姓做主开门迎楚。楚庄王整队而入,诸将将辕颇等拥至庄王面前,庄王问:“征舒何在?”辕颇对曰:“在株林。”庄王问曰:“谁非臣子,如何容此逆贼,不加诛讨?”辕颇对曰:“非不欲讨,力不加也。”庄王即命辕颇为向导,自引大军往株林进发,却留公子婴齐一军,屯扎城中。

  再说征舒正欲收拾家财,奉了母亲夏姬,逃奔郑国。只争一刻,楚兵围住株林,将征舒拿住,庄王命囚于后车,问:“何以不见夏姬?”使将士搜其家,于园中得之。荷华逃去,不知所适。夏姬向庄王再拜言曰:“不幸国乱家亡,贱妾妇人,命悬大王之手。倘赐矜宥,愿充婢役。”夏姬颜色妍丽,语复详雅,庄王一见,心志迷惑,谓诸将曰:“楚国后宫虽多,如夏姬者绝少,寡人意欲纳之,以备妃嫔,诸卿以为何如?”屈巫谏曰:“不可,不可!吾主用兵于陈,讨其罪也;若纳夏姬,是贪其色也。讨罪为义,贪色为淫,以义始而以淫终,伯主举动,不当如此。”庄王曰:“子灵之言甚正,寡人不敢纳矣。只是此妇世间尤物,若再经寡人之眼,必然不能自制。”叫军士凿开后垣,纵其所之。

  时将军公子侧在旁,亦贪夏姬美貌,见庄王已不收用,跪而请曰:“臣中年无妻,乞我王赐臣为室。”屈巫又奏曰:“吾王不可许也! ”公子侧怒曰:“子灵不容我娶夏姬,是何缘故?”屈巫曰:“此妇乃天地间不祥之物,据吾所知者言之:夭子蛮,杀御叔,弑陈侯,戮夏南,出孔、仪,丧陈国,不祥莫大焉?天下多美妇人,何必取此淫物,以贻后悔?”庄王曰:“如子灵所言,寡人亦畏之矣!”公子侧曰:“既如此,我亦不娶了。只是一件,你说主公娶不得,我亦娶不得,难道你娶了不成?”屈巫连声曰:“不敢,不敢!”

  庄王曰:“物无所主,人必争之,闻连尹襄老,近日丧偶,赐为继室可也! ”时襄老引兵从征,在于后队,庄王召至,以夏姬赐之,夫妇谢恩而出,公子侧倒也罢了,只是屈巫谏止庄王,打断公子侧,本欲留与自家。见庄王赐与襄老,暗暗叫道:“可惜,可惜!”又暗想道:“这个老儿,如何当得起那妇人?少不得一年半载,仍做寡妇,到其间再作区处。”这是屈巫意中之事,口里却不曾说出。

  庄王居株林一宿,仍至陈国,公子婴齐迎接入城,庄王传令将征舒囚出栗门,车裂以殉,如齐襄公处高渠弥之刑。史臣有诗云:

  陈主荒淫虽自取,征舒弑逆亦违条。
  庄王吊伐如时雨,泗上诸侯望羽旄。

  庄王号令征舒已毕,将陈国版图查明,灭陈以为楚县,拜公子婴齐为陈公,使守其地,陈大夫辕颇等,悉带回郢都。南方属国,闻楚王灭陈而归,俱来朝贺,各处县公,自不必说,独有大夫申叔时使齐未归,其时齐惠公薨,公子无野即位,是为顷公,齐、楚一向交好,故庄王遣申叔时,往行吊旧贺新之礼,这一差还在未伐陈以前。及庄王归楚三日之后,申叔方才回转,复命而退,并无庆贺之言。庄王使内侍传语责之曰:“夏征舒无道,弑其君,寡人讨其罪而戮之,版图收于国中,义声闻于天下,诸侯县公,无不称贺,汝独无一言,岂以寡人讨陈之举为非耶?”

  申叔时随使者求见楚王,请面毕其辞,庄王许之。申叔时曰:“王闻‘蹊田夺牛'之说乎?”庄王曰:“未闻也! ”申叔时曰:“今有人牵牛取径于他人之田者,践其禾稼,田主怒夺其牛。此狱若在王前,何以断之?”庄王曰:“牵牛践田,所伤未多也,夺其牛,太甚矣!寡人若断此狱,薄责牵牛者,而还其牛,子以为当否?”申叔时曰:“王何明于断狱,而昧于断陈也。夫征舒有罪,止于弑君,未至亡国也,王讨其罪足矣,又取其国,此与牵牛何异,又何贺乎?”

  庄王顿足曰:“善哉,此言。寡人未之闻也!”申叔时曰:“王既以臣言为善,何不效反牛之事?”庄王立召陈大夫辕颇,问:“陈君何在?”颇答曰:“向往晋国,今不知何在。”言讫,不觉泪下。庄王惨然曰:“吾当复封汝国,汝可迎陈君而立之。世世附楚,勿依违南北,有负寡人之德。”又召孔宁、仪行父吩咐:“放汝归国,共辅陈君。”辕颇明知孔(仪二人是个祸根,不敢在楚王面前说明,只是含糊一同拜谢而行。

  将出楚境,正遇陈侯午自晋而归,闻其国已灭,亦欲如楚,面见楚王。辕颇乃述楚王之美意,君臣并驾至陈。守将公子婴齐,已接得楚王之命,召还本国,遂将版图交割还陈,自归楚国去了。此乃楚庄王第一件好处。髯翁有诗云:

  县陈谁料复封陈,跖舜还从一念新?
  南楚义声驰四海,须知贤主赖贤臣!

  孔宁归国,未一月,白日见夏征舒来索命,因得狂疾,自赴池中而死。死之后,仪行父梦见陈灵公、孔宁与征舒三人,来拘他到帝廷对狱,梦中大惊,自此亦得暴疾卒。此乃淫人之报也。

  再说公子婴齐既返楚国,入见庄王,犹自称陈公婴齐。庄王曰:“寡人已复陈国矣,当别图所以偿卿也。”婴齐遂请申、吕之田,庄王将许之。屈巫奏曰:“此北方之赋,国家所恃以御晋寇者,不可以充赏。”庄王乃止。

  及申叔时告老,庄王封屈巫为申公,屈巫并不推辞,婴齐由是与屈巫有隙。

  周定王十年,楚庄王之十七年也。庄王以陈虽南附,郑犹从晋,未肯服楚,乃与诸大夫计议。令尹孙叔敖曰:“我伐郑,晋救必至,非大军不可。”庄王曰:“寡人意正如此。”乃悉起三军两广之众,浩浩荡荡,杀奔荥阳而来。

  连尹襄老为前部,临发时,健将唐狡请曰:“郑小国,不足烦大军,狡愿自率部下百人,前行一日,为三军开路。”襄老壮其志,许之。唐狡所至力战,当者辄败,兵不留行,每夕扫除营地,以待大军。庄王率诸将直抵郑郊,未曾有一兵之阻,一日之稽。

  庄王怪其神速,谓襄老曰:“不意卿老而益壮,勇于前进如此!”襄老对曰:“非臣之力,乃副将唐狡力战所致也!”庄王即召唐狡,欲厚赏之。唐狡对曰:“臣受君王之赐已厚,今日聊以报效,敢复叨赏乎?”庄王讶曰:“寡人未尝识卿,何处受寡人之赐?”唐狡对曰:“绝缨会上,牵美人之袂者,即臣也。蒙君王不杀之恩,故舍命相报。”庄王叹息曰:“嗟乎!使寡人当时明烛治罪,安得此人之死力哉?”命军正纪其首功,俟平郑之后,将重用之。唐狡谓人曰:“吾得死罪于君,君隐而不诛,是以报之,然既已明言,不敢以罪人徼后日之赏,即夜遁去,不知所往。庄王闻之,叹曰:“真烈士矣!”

  大军攻破郊关,直抵城下,庄王传令,四面筑长围攻之,凡十有七日,昼夜不息。郑襄公恃晋之救,不即行成,军士死伤者甚众,城东北角崩陷数十丈,楚兵将登,庄王闻城内哭声震地,心中不忍,麾军退十里,公子婴齐进曰:“城陷正可乘势,何以退师?”庄王曰:“郑知吾威,未知吾德,姑退以示德,视其从违,以为进退可也! ”

  郑襄公闻楚师退,疑晋救已至,乃驱百姓修筑城坦,男女皆上城巡守,庄王知郑无乞降之意,复进兵围之,郑坚守三月,力不能支,楚将乐伯率众自皇门先登,劈开城门。庄王下令,不许掳掠,三军肃然。

  行至逵路,郑襄公肉袒牵羊,以迎楚师,辞曰:“孤不德,不能服事大国,使君王怀怒,以降师于敝邑,孤知罪矣。存亡生死,一惟君王命,若惠顾先人之好,不遽剪灭,延其宗祀,使得比于附庸,君王之惠也!”公子婴齐进曰:“郑力穷而降,赦之复叛,不如灭之!”庄王曰:“申公若在,又将以蹊田夺牛见诮矣!”即麾军退三十里,郑襄公亲至楚军,谢罪请盟,留其弟公子去疾为质。

  庄王班师北行,次于郔,谍报:“晋国拜荀林父为大将,先谷为副,出车六百乘,前来救郑,已过黄河。”庄王问于诸将曰:“晋师将至,归乎?抑战乎?”令尹孙叔敖对曰:“郑之未成,战晋宜也;已得郑矣,又寻仇于晋,焉用之。不如全师而归,万无一失。”

  嬖人伍参奏曰:“令尹之言非也。郑谓我力不及,是以从晋;若晋来而避之,真我不及矣。且晋知郑之从楚,必以兵临郑,晋以救来,我亦以救往,不亦可乎?”

  孙叔敖曰:“昔岁入陈,今岁入郑,楚兵已劳敝矣,若战而不捷,虽食参之肉,岂足赎罪?”

  伍参曰:“若战而捷,令尹为无谋矣;如其不捷,参之肉将为晋军所食,何能及楚人之口?”

  庄王乃遍问诸将,各授以笔,使书其掌,主战者写“战”字,主退者写“退”字,诸将写讫,庄王使开掌验之,惟中军元帅虞邱,及连尹襄老、裨将蔡鸠居、彭名四人,掌中写“退”字,其他公子婴齐,公子侧、公子谷臣、屈荡、潘党、乐伯、养繇基、许伯、熊负羁、许偃等二十余人,俱“战”字。

  庄王曰:“虞邱老臣之见,与令尹合,言‘退'者是矣!”乃传令南辕反旆,来日饮马于河而归。伍参夜求见庄王曰:“君王何畏于晋,而弃郑以畀之也?”庄王曰:“寡人未尝弃郑也!”

  伍参曰:“楚兵顿郑城下九十日,而仅得郑成,今晋来而楚去,使晋得以救郑为功而收郑,楚自此不复有郑矣,非弃郑而何?”

  庄王曰:“令尹言战晋未必捷,是以去之。”

  伍参曰:“臣已料之审矣。荀林父新将中军,威信未孚于众;其佐先谷,先轸之孙,先且居之子,恃其世勋,且刚愎不仁,非用命之将也。栾、赵之辈,皆累世名将,各行其意,号令不一,晋师虽多,败之易耳。且王以一国之主,而避晋之诸臣,将遗笑于天下,况能有郑乎?”

  庄王愕然曰:“寡人虽不能军,何至出晋诸臣之下?寡人从子战矣!”即夜使人告令尹孙叔敖,将乘辕一齐改为北向,进至管城,以待晋师。不知胜负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