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国的朝堂上,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,照得殿内暖洋洋的。这天一大早,公子归生和公子宋约好一起去见郑灵公。走在路上,公子宋突然发现自己的食指不停地跳动,他赶紧拉住归生的袖子:"子家快看,我这食指又跳起来了!"
归生凑过来瞧,果然看见那根食指像活物似的自己跳个不停,不由得啧啧称奇。公子宋得意地说:"我这食指可灵验了,每次这么跳,准能吃到好东西。上次去晋国尝到石花鱼,去楚国吃到天鹅肉和合欢橘,都是它先跳起来的。今儿个不知又要尝到什么美味了。"
两人刚走到宫门口,就听见里面传唤厨子的声音。公子宋拦住一个匆匆跑过的内侍:"这么着急叫厨子做什么?"那内侍喘着气说:"汉江那边送来只大鼋,足有二百多斤重,主公高兴得很,命厨子赶紧宰了分给各位大夫尝尝鲜。"
公子宋一听,眼睛都亮了,冲归生挤挤眼:"怎么样?我说什么来着!"两人走进大殿时,果然看见柱子底下绑着只巨大的鼋,互相使了个眼色,嘴角还挂着笑。
灵公坐在上首,见他俩这副模样,好奇地问:"二位爱卿今日怎么这般高兴?"归生上前一步答道:"方才入宫时,子公的食指突然跳动,说是每次这样都能尝到珍馐美味。这会儿看见主公要烹制大鼋,想是又要应验了,所以发笑。"
灵公眼珠一转,故意逗他们:"这灵验不灵验,还得看寡人赏不赏呢!"两人退下后,归生悄悄问公子宋:"要是主公不叫你,可怎么办?"公子宋满不在乎:"这么多人分食,还能单单漏了我?"
果然到了下午,内侍就来传召各位大夫。公子宋兴冲冲地进宫,见到归生就笑道:"我就说主公不会忘了我吧!"
大殿里摆开宴席,灵公举杯道:"这鼋可是难得的美味,寡人不忍独享,特地与诸位同乐。"众臣连忙起身谢恩。厨子把烹好的鼋羹一鼎鼎端上来,从末席开始分,谁知分到公子宋和归生这桌时,偏偏少了一鼎。
灵公故意大声说:"赐给子家吧。"看着厨子把最后一鼎鼋羹放在归生面前,灵公拍案大笑:"寡人本想人人有份,偏就少了子公这一份。看来你这食指也不怎么灵验嘛!"
公子宋脸上顿时挂不住了。他大步走到灵公案前,伸手就往鼎里一捞,抓起块鼋肉塞进嘴里,边嚼边说:"臣已经尝到了,谁说我的食指不灵验?"说完扭头就走。灵公气得摔了筷子:"好个无礼的宋!莫非以为郑国没人能治得了他?"
归生赶紧带着众臣跪下求情:"子公只是一时玩笑,绝无冒犯之意,请主公息怒。"灵公冷哼一声,宴会不欢而散。
当晚归生去劝公子宋:"明日还是去给主公赔个不是吧。"公子宋梗着脖子:"是他先戏弄我在先,凭什么要我认错?"归生叹气:"君臣之礼不可废啊。"
第二天上朝,公子宋虽然跟着行礼,却一句认错的话都不说。归生只好替他打圆场:"子公自知冒犯,惶恐得说不出话来,请主公宽恕。"灵公冷笑:"寡人哪敢得罪子公啊?"说完甩袖就走。
下朝后,公子宋把归生拉到家里,压低声音说:"主公恨上我了,与其等他动手,不如我们先发制人。"归生吓得捂住耳朵:"牲畜养久了都不忍心杀,何况是一国之君?"公子宋假意改口:"我开玩笑的,你可别说出去。"
过了几日,公子宋在朝堂上突然大声说:"子家最近总往子良那儿跑,不知在谋划什么,怕是对社稷不利啊!"归生慌忙把他拉到僻静处:"你这是要干什么?"公子宋阴森森地说:"你要是不帮我,我就让你死在我前头。"
归生向来胆小,被这么一吓,哆哆嗦嗦地问:"你到底想怎样?"公子宋凑近他耳边:"主公无道你也看见了。不如我们拥立子良,还能跟晋国交好。"归生犹豫半天,终于松口:"随你吧,我不会说出去。"
秋祭那晚,灵公在斋宫过夜。公子宋买通侍卫,半夜摸进去,用装满土的袋子活活把灵公闷死了,对外谎称是"中邪暴毙"。归生知道真相却不敢声张。
第二天,两人想立公子去疾为新君。去疾吓得连连摆手:"先君还有八个儿子,论贤论长都轮不到我啊!"最后他们只好迎立公子坚,就是后来的郑襄公。
说起来郑穆公共有十三个儿子。灵公被杀后,襄公即位,剩下十一个弟弟各怀心思。襄公越想越怕,私下找去疾商量:"这些兄弟势力太大,不如都赶走,只留你一个?"
春秋纪事·郑国风云
那天清晨,露水还挂在草尖上,公子去疾急匆匆进宫见襄公。他撩起衣摆跨过门槛,声音带着哽咽:"先君当年梦见兰花才生下我们,占卜说'这孩子必定能让姬姓宗族昌盛'。咱们兄弟就像大树的枝叶,茂盛了树干才显荣光。要是把枝叶都砍了,树根露在外头,转眼就得枯死啊!"
他说着突然跪下,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:"您若能容下兄弟们,自然最好;若实在容不下..."他猛地抬头,眼眶发红,"臣愿跟着兄弟们一起走,难道要我独自苟活,将来有何脸面去见地下的先君?"
襄公手里的玉杯"当啷"一声掉在案几上,酒水溅湿了衣袖。他连忙扶起去疾,第二日就封了十一个弟弟做大夫,共同执掌郑国政务。
柳枝抽新芽的时候,公子宋派使者往晋国求和。谁知来年开春,楚国的公子婴齐就带着大军压境,战车扬起的尘土把太阳都遮住了。楚将厉声喝问:"你们郑国为何弑君?"正僵持着,晋国荀林父的援军到了,楚军转头就去打陈国。那年夏天特别热,郑襄公和晋成公在黑壤会盟,盟书上的朱砂被汗水晕开一片。
秋蝉声嘶力竭时,晋国老臣赵盾去世了。郤缺接任中军元帅,听说陈国跟楚国讲和,立即鼓动晋成公联合宋、卫、曹四国伐陈。谁知行军途中,晋成公突然病逝,大军只好撤回。等楚庄王再次伐郑时,晋军又在柳棼打了个胜仗。
满朝文武都在庆贺,唯独去疾盯着宫墙外的乌云出神。襄公奇怪地问他,去疾攥紧佩玉的流苏:"晋国这次是侥幸取胜,楚国定会拿郑国撒气。您等着看吧,楚军的战旗很快就要插到咱们城郊了!"
果然第二年春耕时节,楚军就驻扎到了颍水北岸。恰巧公子归生病逝,去疾翻出当年分食鼋肉的旧账,当朝诛杀公子宋,还劈开了子家的棺材。他派使者向楚王请罪:"逆臣归生和宋都已伏诛,我国愿随陈侯一起与贵国会盟。"
楚庄王正在辰陵准备会盟,使者却从陈国带回惊人消息——陈侯被大夫夏征舒杀了!要说这陈灵公,整日里醉醺醺的没个正形,最宠信孔宁和仪行父两个佞臣。三人经常在朝堂上嬉笑打闹,只有忠臣泄冶敢直言进谏。
株林的夏姬府上,荷华正往鬓角簪新得的珠花。这丫头机灵得很,早帮主子牵上了线。那孔宁偷了夏姬的锦裆显摆,仪行父就缠着要信物。夏姬笑着解下碧罗襦给他,还凑在耳边说:"同床共枕也分亲疏呢。"气得孔宁直跺脚,转头就去找陈灵公献计。
"主公可知夏姬精通驻颜之术?"孔宁凑近灵公耳边,"虽年近四十,肌肤还像少女般娇嫩。"灵公听得耳根发烫,喉结上下滚动:"爱卿快想个法子!"孔宁眼睛滴溜一转:"明日就说去株林游猎..."话音未落,窗外惊雷炸响,暴雨倾盆而下。
灵公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,拍着大腿说:"这事儿可全仰仗爱卿你啦!"
第二天一大早,天刚蒙蒙亮,灵公就悄悄传旨备车,换上一身便服要去株林游玩,只叫大夫孔宁跟着。孔宁这头赶紧派人给夏姬送信,让她准备酒菜候着。又偷偷跟夏姬的贴身丫鬟荷华递了个眼色,把主子的意思透了过去。那夏姬也是个胆大的主儿,二话不说就把一应物件都准备妥当了。
灵公哪是真要游山玩水啊,满心惦记的都是夏姬那点风流事。这就叫醉翁之意不在酒,说是看风景,心里早打好了算盘。马车在株林转悠了没一会儿,就直奔夏家去了。
夏姬穿着正装出来迎接,领着灵公到正厅坐下,规规矩矩行了个礼:"我儿子征舒在外读书,不知道主上驾到,有失远迎。"那声音跟黄莺儿似的,又脆又甜。灵公抬眼一看,乖乖,这哪是凡人啊,简直就是天仙下凡,宫里那些妃嫔加起来都比不上。
灵公假模假式地说:"寡人就是随便逛逛,冒昧登门,夫人别见怪。"
夏姬整了整衣襟回道:"主上光临寒舍,蓬荜生辉。粗茶淡饭已经备下,就是不敢贸然献上。"
"既然都准备了,就别讲究那些虚礼了。"灵公眼睛直往园子里瞟,"听说贵府花园景致不错,不如带寡人逛逛?咱们就在园子里用膳如何?"
夏姬低头道:"自从先夫过世,园子荒废许久,只怕怠慢了主上。"
这一番对答下来,灵公心里更是痒痒,直接吩咐夏姬:"换身轻便衣裳,带寡人逛逛园子。"夏姬转身去换了身素净衣裳出来,活像月下的梨花,雪里的梅花,别有一番韵味。
夏姬在前头引路,这园子虽说不大,可松柏苍翠,假山玲珑,还有一汪池水,几座凉亭。正中间是座高轩,朱红栏杆配着锦绣帷帐,看着就敞亮,这是专门待客的地方。两边都是厢房,后头几进屋子曲曲折折直通内室。园子里还设了马厩,西边空地上留着射箭的场地。
灵公装模作样转了一圈,那边酒席已经摆好了。夏姬端着酒杯要给灵公敬酒,灵公却拉着她往身边坐。夏姬连连推辞,灵公笑着说:"主人哪有不坐的道理?"硬是让孔宁坐在右边,夏姬坐在左边,还说:"今儿个咱们不论君臣,只管尽兴!"
酒过三巡,灵公眼珠子都快粘在夏姬身上了,夏姬也时不时抛个媚眼。灵公越喝越上头,加上孔宁在旁边敲边鼓,不知不觉就喝多了。等到太阳落山,下人点上蜡烛继续喝,灵公终于撑不住,一头栽在酒桌上打起了呼噜。
孔宁趁机凑到夏姬耳边说:"主上惦记你不是一天两天了,今儿个专程来会你,你可别扫了主上的兴。"夏姬抿嘴一笑没搭腔。孔宁识相地出去安排随从们休息,自己也找地方睡下了。
夏姬这边准备好锦被绣枕,假装是给灵公在轩中休息用,自己却悄悄沐浴更衣,只留荷华在身边伺候。没过多久灵公醒了,迷迷糊糊问:"谁在那儿?"
荷华赶紧跪下:"奴婢荷华,奉主母之命伺候主上。"说着端来醒酒汤。
灵公问:"这汤谁煮的?"
"是奴婢亲手熬的。"
"你会煮汤,那会不会做媒啊?"灵公醉眼朦胧地问。
荷华装糊涂:"奴婢虽然没做过媒人,但跑跑腿还是可以的。不知主上看上谁家姑娘了?"
灵公一把拉住她:"寡人为了你家主母茶饭不思!你要能促成这事,重重有赏!"
荷华假装犹豫:"主母残花败柳之身,只怕配不上主上。要是主上不嫌弃,奴婢这就带路。"灵公喜出望外,催着荷华提灯引路,七拐八绕进了内室。
夏姬正独坐灯下,听见脚步声刚要问,灵公已经闯了进来。荷华识趣地退出去带上门。灵公二话不说搂着夏姬就往帐子里钻,这一夜颠鸾倒凤,灵公发现夏姬竟像未出阁的姑娘般生涩,不由奇怪。
夏姬解释道:"妾身会些养生的法子,虽生过孩子,三日就能恢复如初。"
灵公感叹:"就是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了!"其实灵公那点本事还不如孔宁、仪行父他们,加上身上还有些隐疾,本没什么趣味。但夏姬碍着他国君的身份,不敢扫兴,装模作样地迎合,倒让灵公觉得遇上了绝世尤物。
天快亮时夏姬催灵公起身,灵公赖着不走:"自从有了爱卿,看宫里那些人都像看粪土一般。只不知爱卿心里可有寡人半分?"
夏姬以为灵公知道她跟孔宁他们的勾当,赶紧说:"不敢欺瞒主上,自从先夫去世,妾身确实与他人有染。如今既得侍奉主上,从此绝不再与他人往来!"
灵公来了兴致:"爱卿且说说,都跟谁有过交情?"
夏姬红着脸道:"就是孔宁、仪行父两位大夫,他们借着照看我儿子的由头...再没别人了。"
灵公哈哈大笑:"难怪孔宁说爱卿别有一番风味,要不是亲身体会,还真不知道妙在何处!"
夏姬慌忙请罪,灵公却摆摆手:"孔宁这是举荐有功,寡人感激还来不及呢!只要爱卿常伴左右,其他随你高兴。"夏姬会意,娇声道:"只要主上常来,妾身自然随时恭候。"
临别时夏姬把自己的贴身汗衫给灵公穿上:"主上看见这衣裳,就像看见妾身一样。"荷华提着灯,照着原路把灵公送回前厅。
天亮后早饭已经备好,孔宁带着车马在外候着。夏姬恭恭敬敬送灵公出门,还给所有随从都准备了酒食。等灵公上了马车,孔宁亲自驾车回朝。百官听说国君在外过夜,都等在朝门口,谁知灵公直接传令免朝,头也不回地进宫去了。
下朝后仪行父拽住孔宁打听昨夜之事,孔宁瞒不过,只好实话实说。仪行父急得直跺脚:"这等好事怎么让你独占了?"孔宁笑嘻嘻地说:"主上正高兴呢,下回让你献这个殷勤。"两人相视大笑。
第二天早朝散后,灵公把孔宁叫到跟前,谢他引荐夏姬的功劳。又叫来仪行父问:"这等乐事怎么不早告诉寡人?倒让你们俩先尝了鲜,这是什么道理?"
两人赶紧装傻:"臣等哪有这个胆子。"
灵公笑道:"美人都亲口承认了,你们还装什么糊涂?"
孔宁眼珠一转,油嘴滑舌地说:"这就好比好吃的要先给臣子尝尝,好玩的要先给儿子试试。要是尝着不好,哪敢献给主上啊!"
灵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,拍着大腿说:"哎哟,这话可不对。就好比那熊掌,让寡人先尝一口又怎么了?"孔宁和仪行父听了,也跟着嘿嘿直笑。
天刚蒙蒙亮,朝堂上还飘着熏香的味儿。灵公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:"虽说你俩都跟她好过,可人家偏偏给我留了信物。"说着就扯开衣襟,露出里衬,"瞧瞧,这可是美人亲手送的,你俩有吗?"
孔宁一听就来劲儿了,连忙撩起衣摆:"臣也有!"灵公凑过去看,只见一条绣花锦裤,针脚密实。孔宁得意洋洋:"不光我有,行父那儿也收着呢。"灵公转头就问行父:"你的呢?"行父慢条斯理地解开碧绿色的罗衫,三个人头碰头地欣赏起来。
灵公笑得前仰后合:"好啊好啊,咱们三个身上都带着证物,改日一块儿去株林,正好来个同榻之会!"这君臣三人越说越不像话,把朝堂当成了勾栏瓦舍。
这话顺着风就飘出了宫门。阶下一位大臣正往这边走,听得真切,气得胡子直抖。他把牙咬得咯吱响,拳头攥得发白:"堂堂朝廷,竟成了这般污秽之地!陈国要是亡了,就是亡在今日!"说着整了整衣冠,捧着笏板就往里闯。这位究竟是谁?咱们且听下回分解。
公子宋尝鼋构逆 陈灵公袒服戏朝
话说公子归生字子家,公子宋字子公,二人皆郑国贵戚之卿也。
郑灵公夷元年,公子宋与归生相约早起,将入见灵公。公子宋之食指,忽然翕翕自动,何谓食指,第一指曰拇指,第三指曰中指,第四指曰无名指,第五指曰小指,惟第二指,大凡取食必用著他,故曰食指。公子宋将食指跳动之状,与归生观看,归生异之。公子宋曰:“无他。我每常若跳动,是日必尝异味。前使晋食石花鱼,后使楚一食天鹅,一食合欢橘,指皆预动,无次不验。不知今日尝何味耶?”
将入朝门,内侍传命,唤宰夫甚急。公子宋问之曰:“汝唤宰夫何事?”内侍曰:“有郑客从汉江来,得一大鼋,重二百余斤,献于主公,主公受而赏之。今缚于堂下,使我召宰夫割烹,欲以享诸大夫也。”
公子宋曰:“异味在此,吾食指岂虚动耶?”既入朝,见堂柱缚鼋甚大,二人相视而笑,谒见之际,余笑尚在。灵公问曰:“卿二人今日何得有喜容?”公子归生对曰:“宋与臣入朝时,其食指忽动,言‘每常如此,必得异味而尝之。'今见堂下有巨鼋,度主公烹食,必将波及诸臣,食指有验,所以笑耳。”
灵公戏之曰:“验与不验,权尚在寡人也!”二人既退,归生谓宋曰:“异味虽有,倘君不召子,如何?”宋曰:“既享众,能独遗我乎?”至日晡,内侍果遍召诸大夫。公子宋欣然而入,见归生笑曰:“吾固知君之不得不召我也。”
已而,诸臣皆集,灵公命布席叙坐,谓曰:“鼋乃水族佳味,寡人不敢独享,愿与诸卿共之。”诸臣合词谢曰:“主公一食不忘,臣等何以为报?”
坐定,宰夫告鼋味已调,乃先献灵公,公尝而美之。命人赐鼋羹一鼎,象箸一双,自下席派起,至于上席,恰到第一第二席,止剩得一鼎,宰夫禀道:“羹已尽矣,只有一鼎,请命赐与何人?”灵公曰:“赐子家。”宰夫将羹致归生之前”灵公大笑曰:“寡人命遍赐诸卿,而偏缺子公。是子公数不当食鼋也,食指何尝验耶?”原来灵公故意吩咐庖人,缺此一鼎,欲使宋之食指不验,以为笑端。
却不知公子宋已在归生面前说了满话。今日百官俱得赐食,己独不与,羞变成怒,径趋至灵公面前,以指探其鼎,取鼋肉一块啖之,曰:“臣已得尝矣,食指何尝不验也!”言毕,直趋而出。
灵公亦怒,投箸曰:“宋不逊,乃欺寡人,岂以郑无尺寸之刃,不能斩其头耶?”归生等俱下席俯伏曰:“宋恃肺腑之爱,欲均沾君惠,聊以为戏,何敢行无礼于君乎?愿君恕之!”灵公恨恨不已,君臣皆不乐而散。
归生即趋至公子宋之家,告以君怒之意,“明日可入朝谢罪。”公子宋曰:“吾闻‘慢人者,人亦慢之。'君先慢我,乃不自责而责我耶?”归生曰:“虽然如此,君臣之间不可不谢。”
次日,二人一同入朝。公子宋随班行礼,全无觳觫伏罪之语。倒是归生心上不安,奏曰:“宋惧主公责其染指之失,特来告罪。战兢不能措辞,望主公宽容之!”灵公曰:“寡人恐得罪子公,子公岂惧寡人耶?”拂衣而起。公子宋出朝,邀归生至家,密语曰:“主公怒我甚矣,恐见诛,不如先作难,事成可以免死。”归生掩耳曰:“六畜岁久,犹不忍杀之。况一国之君,敢轻言弑逆乎?”公子宋曰:“吾戏言,子勿泄也。”归生辞去。
公子宋探知归生与灵公之弟公子去疾相厚,数有往来,乃扬言于朝曰:“子家与子良早夜相聚,不知所谋何事,恐不利于社稷也。”归生急牵宋之臂,至于静处,谓曰:“是何言与?”公子宋曰:“子不与我协谋,吾必使子先我一日而死。”归生素性懦弱,不能决断,闻宋之言,大惧曰:“汝意欲何如?”公子宋曰:“主上无道之端,已见于分鼋。若行大事,吾与子共扶子良为君,以亲昵于晋,郑国可保数年之安矣。”归生想了一回,徐答曰:“任子所为,吾不汝泄也。”
公子宋乃阴聚家众,乘灵公秋祭斋宿,用重赂结其左右,夜半潜入斋宫,以土囊压灵公而杀之,托言“中魇暴死”。归生知其事而不敢言。按孔子作《春秋》,书:“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。”释公子宋而罪归生,以其身为执政,惧谮从逆,所谓“任重者,责亦重”也。圣人书法,垂戒人臣,可不畏哉。
次日,归生与公子宋共议,欲奉公子去疾为君。去疾大惊,辞曰:“先君尚有八子,若立贤,则去疾无德可称;若立长,则有公子坚在。去疾有死,不敢越也。”于是逆公子坚即位,是为襄公。
总计穆公共有子十三人。灵公夷被弑,襄公坚嗣立,以下尚有十一子,曰公子去疾字子良,曰公子喜字子罕,曰公子驯字子驷,曰公子发字子国,曰公子嘉字子孔,曰公子偃字子游,曰公子舒字子印,又有公子丰,公子羽,公子然,公子志。
襄公忌诸弟党盛,恐他日生变,私与公子去疾商议,欲独留去疾,而尽逐其诸弟。去疾曰:“先君梦兰而生,卜曰:‘是必昌姬氏之宗。'夫兄弟为公族,譬如枝叶盛茂,本是以荣。若剪枝去叶,本根俱露,枯槁可立而待矣。君能容之,固所愿也;若不能容,吾将同行,岂忍独留于此,异日何面目见先君于地下乎?”襄公感悟,乃拜其弟十一人皆为大夫,并知郑政。
公子宋遣使求成于晋,以求安其国,此周定王二年事也。
明年,为郑襄公元年,楚庄王使公子婴齐为将,率师伐郑。问曰:“何故弑君?”晋使荀林父救之,楚遂移兵伐陈,郑襄公从晋成公盟于黑壤。
周定王三年,晋上卿赵盾卒,郤缺代为中军元帅。闻陈与楚平,乃言于成公,使荀林父从成公率宋、卫、郑、*曹四国伐陈,晋成公于中途病薨。乃班师,立世子孺为君,是为景公。是年,楚庄王亲统大军,复伐郑师于柳棼。
晋郤缺率师救之,袭败楚师,郑人皆喜。公子去疾独有忧色,襄公怪而问之,去疾对曰:“晋之败楚,偶也;楚将泄怒于郑,晋可长恃乎。行见楚兵之在郊矣!”
明年,楚庄王复伐郑,屯兵于颍水之北。适公子归生病卒,公子去疾追治尝鼋之事,杀公子宋,暴其尸于朝,斫子家之棺,而逐其族,遣使谢楚王曰:“寡人有逆臣归生与宋,今俱伏诛,寡君愿因陈侯而受歃于上国。”
庄王许之,遂欲合陈、郑同盟于辰陵之地,遣使约会陈侯。使者自陈还,言:“陈侯为大夫夏征舒所弑,国内大乱。”有诗为证:
周室东迁世乱离,纷纷篡弑岁无虚。
妖星入斗征三国,又报陈侯遇夏舒。
话说陈灵公讳平国,乃陈共公朔之子,在周顷王六年嗣位。为人轻佻惰慢,绝无威仪。且又耽于酒色,逐于游戏,国家政务,全然不理。宠著两位大夫,一个姓孔名宁,一个姓仪名行父,都是酒色队里打锣鼓的。一君二臣,志同气合,语言戏亵,各无顾忌。
其时朝中有个贤臣,姓泄名冶,是个忠良正直之辈,遇事敢言,陈侯君臣甚畏惮之。
又有个大夫夏御叔,其父公子少西,乃是陈定公之子,少西字子夏,故御叔以夏为字,又曰少西氏,世为陈国司马之官,食采于株林。
御叔娶郑穆公之女为妻,谓之夏姬,那夏姬生得蛾眉凤眼,杏脸桃腮,有骊姬、息妫之容貌,兼妲己、文姜之妖淫,见者无不消魂丧魄,颠之倒之。更有一桩奇事,十五岁时,梦见一伟丈夫,星冠羽服,自称上界天仙,与之交合,教以吸精导气之法,与人交接,曲尽其欢,就中采阳补阴,却老还少,名为“素女采战之术”。在国未嫁,先与郑灵公庶兄公子蛮兄妹私通,不勾三年,子蛮夭死。后嫁于夏御叔为内子,生下一男,名曰征舒,征舒字子南,年十二岁上,御叔病亡,夏姬因有外交,留征舒于城内,从师习学,自家退居株林。
孔宁、仪行父向与御叔同朝相善,曾窥见夏姬之色,各有窥诱之意。夏姬有侍女荷华,伶俐风骚,惯与主母做脚揽主顾。
孔宁一日与征舒射猎郊外,因送征舒至于株林,留宿其家。孔宁费一片心机,先勾搭上了荷华,赠以簪珥,求荐于主母,遂得入马,窃穿其锦裆以出,夸示于仪行父。行父慕之,亦以厚币交结荷华,求其通款。夏姬平日窥见仪行父身材长大,鼻准丰隆,也有其心,遂遣荷华约他私会。仪行父广求助战奇药,以媚夏姬,夏姬爱之,倍于孔宁。
仪行父谓夏姬曰:“孔大夫有锦裆之赐,今既蒙垂盼,亦欲乞一物为表记,以见均爱。”夏姬笑曰:“锦裆彼自窃去,非妾所赠也。”因附耳曰:“虽在同床,岂无厚薄?”乃自解所穿碧罗襦为赠。仪行父大悦,自此行父往来甚密,孔宁不免稍疏矣。有古诗为证:
郑风何其淫?桓武化已渺。
士女竞私奔,里巷失昏晓。
仲子墙欲逾,子充性偏狡。
东门忆茹藘,野外生蔓草。
搴裳望匪遥,驾车去何杳?
青衿萦我心,琼琚破人老。
风雨鸡鸣时,相会密以巧。
扬水流束薪,谗言莫相搅!
习气多感人,安能自美好?
仪行父为孔宁将锦裆骄了他,今得了碧罗襦,亦夸示于孔宁。
孔宁私叩荷华,知夏姬与仪行父相密。心怀妒忌,无计拆他,想出一条计策来:那陈侯性贪淫乐,久闻夏姬美色,屡次言之,相慕颇切,恨不到手,“不如引他一同入马,陈侯必然感我。况陈侯有个暗疾,医书上名曰‘狐臭',亦名‘腋气',夏姬定不喜欢。我去做个贴身帮闲,落得捉空调情,讨些便宜。少不得仪大夫稀疏一二分,出了我这点捻酸的恶气。好计,好计!”
遂独见灵公,闲话间,说及夏姬之美,天下绝无。灵公曰:“寡人亦久闻其名,但年齿已及四旬,恐三月桃花,未免改色矣!”孔宁曰:“夏姬熟晓房中之术,容颜转嫩,常如十七八岁好女子模样。且交接之妙,大异寻常,主公一试,自当魂消也。”
灵公不觉欲火上炎,面颊发赤,向孔宁曰:“卿何策使寡人与夏姬一会?寡人誓不相负!”孔宁奏曰:“夏氏一向居株林,其地竹木繁盛,可以游玩。主公明早只说要幸株林,夏氏必然设享相迎。夏姬有婢,名曰荷华,颇知情事,臣当以主公之意达之,万无不谐之理。”灵公笑曰:“此事全仗爱卿作成!”
次日传旨驾车,微服出游株林,只教大夫孔宁相随。孔宁先送信于夏姬,教他治具相候。又露其意于荷华,使之转达。那边夏姬,也是个不怕事的主顾,凡事预备停当。
灵公一心贪著夏姬,把游幸当个名色。正是:“窃玉偷香真有意,观山玩水本无心。”略蹬一时,就转到夏家。
夏姬具礼服出迎,入于厅坐,拜谒致词曰:“妾男征舒,出就外傅,不知主公驾临,有失迎接。”其声如新莺巧啭,呖呖可听。灵公视其貌,真天人也&六宫妃嫔,罕有其匹。灵公曰:“寡人偶尔闲游,轻造尊府,幸勿惊讶。”夏姬敛衽对曰:“主公玉趾下临,敝庐增色,贱妾备有蔬酒,未敢献上。”灵公曰:“既费庖厨,不须礼席,闻尊府园亭幽雅,愿入观之,主人盛馔,就彼相扰可也! ”夏姬对曰:“自亡夫即世,荒圃久废扫除,恐慢大驾,贱妾预先告罪!”
夏姬应对有序,灵公心中愈加爱重,命夏姬,“换去礼服,引寡人园中一游。”夏姬卸下礼服,露出一身淡妆,如月下梨花,雪中梅蕊,别是一般雅致。夏姬前导,至于后园,虽然地段不宽,却有乔松秀柏,奇石名葩,池沼一方,花亭几座。中间高轩一区,朱栏绣幕,甚是开爽,此乃宴客之所。左右俱有厢房。轩后曲房数层,回廊周折,直通内寝。园中立有马厩,乃是养马去处。园西空地一片,留为射圃。
灵公观看了一回,轩中筵席已具,夏姬执盏定席,灵公赐坐于旁,夏姬谦让不敢。灵公曰:“主人岂可不坐?”乃命孔宁坐右,夏姬坐左,“今日略去君臣之分,图个尽欢!”
饮酒中间,灵公目不转睛,夏姬亦流波送盼。灵公酒兴带了痴情,又有孔大夫从旁打和事鼓,酒落快肠,不觉其多。日落西山,左右进烛,洗盏更酌,灵公大醉,倒于席上,鼾鼾睡去。孔宁私谓夏姬曰:“主公久慕容色,今日此来,立心与你求欢,不可违拗。”夏姬微笑不答。孔宁便宜行事,出外安顿随驾人心,就便宿歇。
夏姬整备锦衾绣枕,假意送入轩中,自己香汤沐浴,以备召幸,止留荷华侍驾。
少顷,灵公睡醒,张目问:“是何人?”荷华跪而应曰:“贱婢乃荷华也。奉主母之命,伏侍千岁爷爷。”因取酸梅醒酒汤以进。灵公曰:“此汤何人所造?”荷华答曰:“婢所煎也! ”灵公曰:“汝能造梅汤,能为寡人作媒乎?”荷华佯为不知,对曰:“贱婢虽不惯为媒,亦颇知效奔走,但不知千岁爷属意何人?”灵公曰:“寡人为汝主母神魂俱乱矣!汝能成就吾事,当厚赐汝。”荷华对曰:“主母残体,恐不足当贵人,倘蒙不弃,贱婢即当引入。”灵公大喜,即命荷华掌灯引导,曲曲弯弯,直入内室。
夏姬明灯独坐,如有所待,忽闻脚步之声,方欲启问,灵公已入户内。荷华便将银灯携出,灵公更不攀话,拥夏姬入帷,解衣共寝,肌肤柔腻,著体欲融,欢会之时,宛如处女。灵公怪而问之,夏姬对曰:“妾有内视之法,虽产子之后,不过三日,充实如故。”灵公叹曰:“寡人虽遇天上神仙,亦只如此矣!”论起灵公淫具,本不及孔、仪二大夫,况带有暗疾,没讨好处,因他是一国之君,妇人家未免带三分势利,不敢嗔嫌,枕席上虚意奉承,灵公遂以为不世之奇遇矣。
睡至鸡鸣,夏姬促灵公起身,灵公曰:“寡人得交爱卿,回视六宫,有如粪土。但不知爱卿心下有分毫及寡人否?”夏姬疑灵公已知孔、仪二人往来之事,乃对曰:“贱妾实不相欺,自丧先夫,不能自制,未免失身他人。今既获侍君侯,从兹当永谢外交,敢复有二心,以取罪戾!”灵公欣然曰:“爱卿平日所交,试为寡人悉数之,不必隐讳。”夏姬对曰:“孔、仪二大夫因抚遗孤,遂及于乱,他实未有也!”灵公笑曰:“怪道孔宁说卿交接之妙,大异寻常,若非亲试,何以知之?”夏姬对曰:“贱妾得罪在先,望乞宽宥!”灵公曰:“孔宁有荐贤之美,寡人方怀感激,卿其勿疑。但愿与卿常常相见,此情不绝,其任卿所为,不汝禁也!”夏姬对曰:“主公能源源而来,何难常常而见乎?”
须臾,灵公起身,夏姬抽自己贴体汗衫,与灵公穿上,曰:“主公见此衫,如见贱妾矣!”荷华取灯,由旧路送归轩下。
天明后,厅事上已备早膳,孔宁率从人驾车伺候。夏姬请灵公登堂,起居问安,庖人进馔,众人俱有酒食犒劳。食毕,孔宁为灵公御车回朝,百官知陈侯野宿,是日俱集朝门伺候。灵公传令:“免朝。”径入宫门去了。
仪行父扯住孔宁,盘问主公夜来宿处,孔宁不能讳,只得直言。仪行父知是孔宁所荐,顿足曰:“如此好人情,如何让你独做?”孔宁曰:“主公十分得意,第二次你做人情便了。”二人大笑而散。
次日,灵公早朝,礼毕,百官俱散,召孔宁至前,谢其荐举夏姬之事。又召仪行父问曰:“如此乐事,何不早奏寡人。你二人却占先头,是何道理?”孔宁、仪行父齐曰:“臣等并无此事。”灵公曰:“是美人亲口所言,卿等不必讳矣。”孔宁对曰:“譬如君有味,臣先尝之;父有味,子先尝之。若尝而不美,不敢进于君也!”灵公笑曰:“不然。譬如熊掌,就让寡人先尝也不妨。”孔、仪二人俱笑。
灵公又曰:“汝二人虽曾入马,他偏有表记送我。”乃扯衬衣示之曰:“此乃美人所赠,你二人可有么?”孔宁曰:“臣亦有之。”灵公曰:“赠卿何物?”孔宁撩衣,见其锦裆,曰:“此姬所赠,不但臣有,行父亦有之。”灵公问行父:“卿又是何物?”行父解开碧罗襦,与灵公观看。灵公大笑曰:“我等三人,随身俱有质证,异日同往株林,可作连床大会矣!”
一君二臣正在朝堂戏谑。把这话传出朝门,恼了一位正直之臣,咬牙切齿,大叫道:“朝廷法纪之地,却如此胡乱,陈国之亡,屈指可待矣!”遂整衣端简,复身闯入朝门进谏。不知那位官员是谁?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