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四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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晋国朝堂上,烛火摇曳。晋景公刚登基三年,就听说楚王亲自带兵攻打郑国,急得直搓手。他连夜召集众将商议,最后拍板派大军救援。只见他亲自点将:士林父统领中军,先縠当副手;士会带着上军,郤克辅助;赵朔率领下军,栾书从旁协助。其他将领如赵同、赵婴齐等数十员大将,统共六百辆战车,在六月暑热天从绛州出发。

大军刚到黄河口,探子满头大汗跑来报告:"郑国撑不住已经投降楚国,楚军眼看就要撤兵北归了!"士林父召集众将商议,士会捋着胡子说:"咱们来迟一步,现在打楚国名不正言不顺,不如先撤兵,等下次机会。"士林父正要点头,忽然中军帐里炸雷般一声吼:"不行!"

只见先縠"腾"地站起来,铠甲哗啦作响:"咱们晋国能当诸侯老大,靠的就是扶危济困。现在郑国被逼投降,咱们要是扭头就走,以后谁还信服晋国?"他越说越激动,脸涨得通红:"就算我带着本部人马单干,也要跟楚军拼个高低!"

士林父急得直摆手:"楚王亲自坐镇,你这是往虎口里送肉啊!"先縠却一脚踹开营门,边走边吼:"我宁可战死,也不能让人笑话晋国没种!"刚出门就撞见赵同、赵下两兄弟,三人一拍即合,擅自带兵渡河去了。等士罃发现时,急得直跺脚,赶紧找司马韩厥报信。

韩厥匆匆赶到中军帐,压低声音说:"元帅,先縠他们擅自行动,要是吃了败仗,这黑锅可全得您背啊!"士林父惊出一身冷汗。韩厥凑近献计:"不如全军压上,赢了大家有功,输了责任分摊。"士林父恍然大悟,立即下令全军渡河,在敖山、鄗山之间扎营。

再说郑襄公这边,听说晋国大军压境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大夫皇戍献计:"不如我去晋军那边煽风点火,让他们跟楚国打起来。谁赢了咱们就跟谁!"郑襄公连连称妙。皇戍到了晋营,满脸诚恳地说:"我们国君盼晋军就像盼甘霖啊!投降楚国实在是权宜之计。现在楚军骄横疲惫,正是出击的好时机!"

先縠听得热血沸腾,拍案叫道:"天赐良机!"栾书却冷笑:"郑国人反复无常,信不得!"赵同兄弟急吼吼地帮腔:"有郑国助战,此时不打更待何时?"几个人竟绕过士林父,直接跟皇戍定了攻楚之约。

谁知郑襄公还留了后手,暗中又派使者去楚军那边撺掇。楚军主帅孙叔敖看出蹊跷,劝楚王:"晋军未必真想打,不如先求和。要是他们拒绝,理亏的就是他们了。"楚王派蔡鸠居去晋营议和,士林父刚露出喜色,先縠就跳起来破口大骂:"放屁!抢了我们属国还想求和?"赵同兄弟更过分,直接拔剑威胁使者。蔡鸠居抱头鼠窜时,又被赵旃拿弓箭指着鼻子羞辱。

楚庄王气得拍碎桌案:"谁敢去挑战?"大将乐伯应声而出。他驾着战车直冲晋营,故意慢悠悠整理马具。等晋军游骑靠近,突然张弓搭箭,一箭一个准。晋军分三路包抄,乐伯左右开弓,箭无虚发。最后只剩一箭时,恰巧有头麋鹿跑过,他一箭射倒,让副将献给追兵首领鲍癸:"给将军加个菜!"鲍癸被这手镇住,悻悻退兵。

晋将魏錡看得眼红,嚷嚷着也要单挑。赵旃跟着起哄,士林父拦都拦不住。这两个莽夫哪知道,郑国人正躲在暗处偷笑——他们精心设计的连环套,就要收网了。

魏锜抱拳应道:"我这就去楚营求和!"赵旃送他上车时,压低声音说:"你去应付鸠居那档子事,我去会会乐伯,咱们各办各的差事。"说着拍了拍车辕,眼里闪着狡黠的光。

上军元帅士会听说这俩活宝去了楚营,急得直跺脚,赶忙去找主帅士林父。可等他赶到中军帐,那两人早跑没影了。士会扯着士林父的袖子到角落:"魏锜、赵旃仗着祖上功劳,一直嫌官小,这回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幺蛾子。楚军要是趁机打过来,咱们可要吃大亏啊!"正说着,副将郤克也急匆匆跑来:"楚国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也说不准,得防着点!"

那边先縠听了却拍案大笑:"打仗就打仗,整天防来防去像什么话!"士林父被吵得头昏脑涨,搓着手拿不定主意。士会退出来对郤克叹气:"咱们这位主帅就是个提线木偶!"当下悄悄联络上军大夫巩朔、韩穿,把兵马分成三路埋伏在敖山脚下。中军大夫赵婴齐更绝,早就偷偷在黄河渡口备好了船只。

再说魏锜这头,他记恨士林父当上主帅,存心要坏事。在晋营装模作样说是去求和,一到楚营却拍着胸脯挑衅。楚将潘党听说之前出使晋营的蔡鸠居受了气,正憋着火呢,听说魏锜来了赶紧往中军跑,结果扑了个空。他跨上战马就追,追到大沼泽边上,眼看要撵上了,魏锜突然看见六头麋鹿,想起楚将射麋的典故,也张弓搭箭射倒一头,让车夫献给潘党:"上回承蒙乐将军请客,这回该我回礼了。"潘党冷笑:"学得倒挺像!"调转车头回去了。魏锜回营却撒谎:"楚王不肯和谈,非要打到底!"

士林父急问:"赵旃呢?"魏锜眨巴着眼:"我先回来的,没见着他。"士林父一拍大腿:"要坏事!"赶紧派士率带着二十辆战车、一千五百步兵去接应。

赵旃这边更离谱。半夜摸到楚营外,铺开席子摆上酒,大摇大摆喝起来。还让二十多个手下学楚人口音,混进营里偷军号。结果被巡逻的发现,双方打起来,火光里抓了十几个,剩下的逃出来拉着赵旃就跑。可车夫早跑散了,赵旃只好自己赶车。那马饿得直打晃,眼看楚庄王带着追兵越来越近,他干脆弃车钻进松树林。楚将屈荡追上来,只扯下他挂在树上的铠甲。这时潘党慌慌张张跑来,指着北面扬起的尘土大喊:"晋国大军杀来了!"

其实那是士林父派来接应的车队。庄王正发愣,南边突然鼓声震天,原来是楚国令尹孙叔敖带着援兵到了。孙叔敖捋着胡子说:"兵法讲究先发制人,不如趁势杀过去!"庄王当即下令三军齐出,亲自擂鼓冲锋。晋军压根没防备,被楚军像砍瓜切菜般杀得七零八落。

士罃带着接应车队没找到赵旃,反倒撞上楚将熊负羁。混战中他的战马中箭倒地,当场被活捉。那边逢伯带着两个儿子逃命,半路遇见光着脚跑的赵旃。逢伯狠心让儿子们下车,把车让给赵旃。结果俩孩子死在乱军里,血把黄土都染红了。

士林父和韩厥带着残兵往黄河边逃,沿路丢盔弃甲。先縠追上来时额头中箭,用战袍胡乱裹着,血还不住地往下淌。士林父苦笑道:"这就是主战派的下场?"到了渡口,赵下气冲冲地告状,说他哥哥赵婴齐早就偷偷备好船自己先溜了。士林父叹气道:"逃命的时候谁还顾得上谁啊!"正乱作一团,只见南边又扬起漫天尘土——原来是下军败兵也逃到这儿来了。渡船本来就不够,这下更抢破头了。

林父生怕楚军乘胜追击,连忙擂鼓传令:"先渡过黄河的有重赏!"这一嗓子可不得了,晋军顿时乱作一锅粥。士兵们疯抢渡船,你推我搡,刀剑相向。有的船刚挤满人,后面还有不要命的往船上爬,结果船身倾斜,三十多艘战船就这么翻在河里。

先縠站在船头急红了眼,扯着嗓子吼:"谁敢扒船就砍手!"各船将领有样学样,雪亮的刀锋唰唰落下,断指像花瓣似的飘满船舱,捧都捧不完,最后全抛进了黄河。岸上的哭嚎声震得山谷嗡嗡响,天色都暗了下来,连太阳都躲进了云里。

这时候尘土飞扬,原来是赵同、魏錡几个败将逃回来了。士首已经上了船,左看右看不见儿子士罃,急得直跺脚。派人在岸边喊了半天,有个小兵哆哆嗦嗦来报:"小将军被楚军抓走了!"

士首一听就炸了:"我儿子没了,我还回去干什么!"转身就要带兵杀回去。士林父拽住他袖子直叹气:"楚军正杀红眼呢,现在去不是送死吗?"士首眼睛都瞪出血丝来:"抓他们几个大将,总能换回我儿子!"

魏錡平日跟士罃交情好,立马站出来要同去。士首精神一振,召集了几百家兵。这老将军平时待兵如子,岸上的士兵听说要去救小将军,连已经上船的都跳下来跟着走。这支敢死队杀气腾腾,比当初全军出征时还威风。

士首可是晋国数一数二的神箭手,带着精锐冲进楚营。正碰上老将连尹襄老在捡战利品,冷不防一箭穿腮,当场栽倒在战车上。公子谷臣急忙来救,魏錡挥刀就砍。士首眯眼又是一箭,正中谷臣右手腕。魏錡趁机把人活捉,连襄老的尸首一并拖走。

"有这两个宝贝,够换我儿子了!"士首抹了把汗,"楚军太猛,快撤!"等楚军反应过来,他们早跑没影了。

再说公子婴齐追杀晋国上军,士会早有准备,边打边退。追到敖山脚下,突然炮声震天,巩朔带着伏兵杀出来:"等你多时了!"婴齐吓得一哆嗦。两人打了二十回合,巩朔护着士会慢慢后撤。婴齐刚要再追,韩穿的部队又杀到,接着郤克也带着旌旗招展的大军出现。婴齐见埋伏重重,赶紧鸣金收兵。士会清点人数,居然一个都没少。

他们在敖山扎下七座营寨,摆成北斗七星阵。楚军不敢轻举妄动,直到楚兵全撤了,晋军才整队回国。这是后话。

士首带兵退回河口时,林父的大军还没渡完河,正急得团团转。幸好赵婴齐派空船来接应。天黑透时,楚军已到邲城。伍参建议乘胜追击,楚庄王却摇头:"城濮之战的耻辱,这一仗已经洗刷了。晋楚总要和谈,何必赶尽杀绝?"就在郑国扎营。晋军连夜渡河,乱哄哄闹到天亮才消停。

郑襄公听说楚军赢了,屁颠屁颠跑到邲城犒军,把楚王请到衡雍,大摆宴席。潘党提议把晋军尸体堆成"京观"炫耀武功,庄王皱眉:"晋国又没犯什么罪,咱们侥幸打赢,有什么好炫耀的?"让人把尸骨埋了,还写了祭文告慰河神。

论功行赏时,庄王特别提拔出主意的伍参。郑尹孙叔敖心里不是滋味:"打胜仗靠的是宠臣的主意,我这老脸往哪搁?"越想越憋屈,竟一病不起。

再说士林父带着残兵败将回国,晋景公气得要砍他脑袋。大臣们赶紧求情:"林父是老臣,这次败仗都怪先縙不听指挥。当年楚国杀了得臣,晋文公高兴;秦国留着孟明,晋襄公反而害怕。不如让林父戴罪立功。"景公这才饶了林父,只把先縙斩首示众。这是周定王十年的事。

定王十二年开春,孙叔敖病得快不行了,拉着儿子孙安交代后事:"我写了遗表,死后交给楚王。要是封你官,千万别接——你不是当官的料。如果非要赏封地,就要寝邱那块荒地,虽然贫瘠,倒能保子孙平安。"说完就咽气了。

楚庄王读着遗表直掉眼泪:"孙叔到死都惦记国家,老天怎么夺走我的贤臣啊!"亲自去灵堂抚棺痛哭。第二天就让公子婴齐接任郑尹,提拔孙叔敖的侄子薳凭当箴尹。本来要封孙安做工正,孙安牢记父亲遗嘱,死活不肯当官,回家种地去了。

话说庄王有个宠臣叫优孟,是个不到五尺高的侏儒,平时专会逗乐。这天在郊外看见孙安背着柴火,优孟凑上去问:"公子怎么干这种粗活?"孙安擦着汗说:"我爹当这么多年国相,家里半个铜板都没攒下,我不砍柴吃什么?"

优孟叹了口气,拍拍公子的肩膀说:"公子啊,您可得加把劲儿,大王马上就要召见您啦!"

他连夜赶制了孙叔敖生前穿的衣服、戴的帽子,连佩剑和鞋子都一模一样。整整三天,他对着铜镜反复练习孙叔敖的言谈举止,练到连皱眉的纹路都分毫不差。那天楚庄王在宫里设宴,叫戏班子来助兴。优孟先让其他艺人扮作楚王,演出一幕思念孙叔敖的戏码,自己这才扮成孙叔敖的模样登场。

庄王正举着酒樽,突然看见故人身影,惊得酒水洒了半身:"孙叔你还活着?寡人想你想得好苦啊,快回来当我的丞相吧!"

优孟连忙摆手:"大王认错啦,臣只是个戏子,哪敢冒充孙大人。"

庄王红着眼睛抓住他的袖子:"就算是个像他的人也好...你就当替身来辅佐寡人吧!"

"要是大王真要用我,我自然愿意。"优孟眼珠一转,"不过家里老婆子见识多,容我回去跟她商量商量。"说完就溜到后台,转眼又跑回来:"刚问过我家那口子,她死活不让我答应。"

庄王急得直拍案几:"这又是为何?"

优孟清清嗓子:"她教了我首乡间小调,请大王听听——"说着就扯开嗓子唱起来:"贪官不能当啊偏有人抢着当,清官该当啊可谁愿当?贪官为啥不能当?肮脏又下作!可为啥偏要当?子孙能骑骏马穿绸缎!清官为啥该当?高尚又清白!可为啥不愿当?子孙要饿肚皮!您看看楚国的孙叔敖..."

唱到"子孙讨饭住草棚"这句时,庄王手里的酒樽哐当掉在地上。他望着酷似故人的优孟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:"孙叔的功劳,寡人怎敢忘记!"立刻派人去找孙叔敖的儿子孙安。

当孙安穿着破草鞋进来时,庄王倒吸一口凉气:"你怎么穷成这样了?"优孟在旁边插话:"要不穷成这样,怎显得出前任令尹的清廉?"

庄王抹着眼泪说:"既然你不愿做官,寡人赏你万户封地!"见孙安还要推辞,急得直跺脚:"这事没商量!"孙安这才小声说:"要是念在家父那点微末功劳...赏我寝丘那块地就知足了。"

"那破地方连野草都长不好!"庄王急得直揪胡子。孙安却坚持说这是父亲遗命。后来这贫瘠之地反而因无人争夺,成了孙家世代相传的封邑——这都是孙叔敖生前料定的后路啊。

那边晋国的士林父听说孙叔敖死了,立刻怂恿晋王出兵,把郑国郊外抢了个精光。将领们嚷嚷着要乘胜攻城,士林父却摇头:"楚军太猛,万一突然杀到..."果然郑襄公吓得连夜派使者向楚国求救,还提出用弟弟公子张换回公子去疾。

庄王大手一挥:"郑国要有信用,何必拿人质?"把俩公子都放了。转身却召集大臣们密议,不知在谋划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...

原文言文

  士林父纵属亡师 孟侏儒托优楚主

  话说晋景公即位三年,闻楚王亲自伐郑,谋欲救之,乃拜士林父为中军元帅,先縠副之;士会为上军元帅,郤克副之;赵朔为下军元帅,栾书副之。赵下、赵婴齐为中军大夫,巩朔、韩穿为上军大夫,士首、赵同为下军大夫,韩厥为司马,更有部将魏錡、赵旃、士罃、逢伯、鲍癸等数十员,起兵车共六百乘,以夏六月自绛州进发,到黄河口,前哨探得郑城被楚久困,待救不至,已出降于楚,楚兵亦将北归矣。

  士林父召诸将商议行止,士会曰:“救之不及,战楚无名。不如班师,以俟再举。”林父善之,遂命诸将班师。中军一员上将,挺身出曰:“不可,不可!晋能伯诸侯者,以大能扶倾救难故也,今郑待救不至,不得已而降楚;我若挫楚,郑必归晋。今弃郑而逃楚,小国何恃之有?晋不复能伯诸侯矣!元帅必欲班师,小将情愿自率本部前进。”

  士林父视之,乃中军副将先縠,字彘子。林父曰:“楚王亲在军中,兵强将广,汝偏师独济,如以肉投馁虎,何益于事?”先縠咆哮大叫曰:“我若不往,使人谓堂堂晋国,没一个敢战之人,岂不可耻?此行虽死于阵前,犹不失志气!”

  说罢竟出营门,遇赵同、赵下兄弟,告以,“元帅畏楚班师,我将独济!”同、下曰:“大丈夫正当如此,我弟兄愿率本部相从。”三人不秉将郑,引军济河,士罃不见了赵同,军士报道:“已随先将军去迎楚军矣。”士罃大惊,告于司马韩厥。

  韩厥特造中军,来见士林父,曰:“元帅不闻彘子之济河乎?如遇楚师,必败。子总中军,而彘子丧师,咎专在子,将若之何?”林父悚然问计。韩厥曰:“事已至此,不如三军俱进,如大捷,子有功矣,万一不捷,六人均分大责,不犹愈于专罪乎?”

  林父下拜曰:“子言是也。”遂传郑三军并济,立营于敖、鄗二山之间。先縠喜曰:“固知元帅不能违吾之言也。”

  话分两头。且说郑襄公探知晋兵众盛,恐一旦战胜,将讨郑从楚之罪,乃集群臣计议,大夫皇戍进曰:“臣请为君使于晋军,劝之战楚。晋胜则从晋,楚胜则从楚。择强而事,何患焉?”

  郑伯善大谋,遂使皇戍往晋军中,致郑伯之命曰:“寡君待上国之救,如望时雨。以社稷之将危,偷安于楚,聊以救亡,非敢背晋也。楚师胜郑而骄,且久出疲敝,晋若击之,敝邑愿为后继。”先縠曰:“败楚服郑,在此一举矣。”栾书曰:“郑人反覆,大言未可信也!”赵同、赵下曰:“属国助战,此机不可失,彘子之言是也!”遂不由林父之命,同先縠竟与皇戍定战楚之约。

  谁知郑襄公又别遣使往楚军中,亦劝楚王与晋交战。是两边挑斗,坐观成败的意思。孙叔敖虑晋兵之盛,言于楚王曰:“晋人无决战之意,不如请成。请而不获。然后交兵,则曲在晋矣。”庄王以为然,使蔡鸠居往晋请罢战修和,士林父喜曰:“此两国之福也!”

  先縠对蔡鸠居骂曰:“汝夺我属国。又以和局缓我。便是我元帅肯和,我先縠决不肯,务要杀得你片甲不回,方见我先縠手段!快去报与楚君,教他早早逃走,饶他性命!”蔡鸠居被骂一场,抱头而窜,将出营门,又遇赵同、赵下兄弟,以剑指之曰:“汝若再来,先教你吃我一剑!”

  鸠居出了晋营,又遇晋将赵旃,弯弓向之,说道:“你是我箭头之肉,少不得早晚擒到。烦你传话,只教你蛮王仔细!”鸠居回转本寨,奏知庄王,庄王大怒,问众将:“谁人敢去挑战?”大将乐伯应声而出曰:“臣愿往!”

  乐伯乘单车,许伯为御,摄叔为车右,许伯驱车如风,径逼晋垒,乐伯故意代御执辔,使许伯下车饰马正鞅,以示闲暇,有游兵十余人过之,乐伯不慌不忙,一箭发去,射倒一人。摄叔跳下车,又只手生擒一人,飞身上车,余兵发声喊都走。

  许伯仍为御,望本营而驰,晋军知楚将挑战杀人,分为三路追赶将来,鲍癸居中,左有逢宁,右有逢盖,乐伯大喝曰:“吾左射马,右射人,射错了,就算我输!”乃将雕弓挽满,左一箭,右一箭,忙忙射去,有分有寸,不差一些,左边连射倒三四匹马,马倒,车遂不能行动,右边逢盖面门亦中一箭,军士被箭伤者甚多,左右二路追兵,俱不能进,只有鲍癸紧紧随后。

  看看赶著,乐伯只存下一箭了,搭上弓靶,欲射鲍癸,想道:“我这箭若不中,必遭来将之手!”正转念间,车驰马骤之际,赶出一头麋来,在乐伯面前经过,乐伯心下转变,一箭望麋射去,刚刚的直贯麋心,乃使摄叔下车取麋,以献鲍癸曰:“愿充从者之膳!”鲍癸见乐伯矢无虚发,心中正在惊惧,因大献麋,遂假意叹曰:“楚将有礼,我不可犯也!”麾左右回车,乐伯徐行而返,有诗为证:

  单车挑战骋豪雄,车似雷轰马似龙。
  神箭将军谁不怕?追军缩首去如风。

  晋将魏錡知鲍癸放走了乐伯,心中大怒曰:“楚来挑战,晋国独无一人敢出军前,恐被楚人所笑也,小将亦愿以单车,探楚之强弱。”赵旃曰:“小将愿同魏将军走遭。”林父曰:“楚来求和,然后挑战,子若至楚军,也将和议开谈,方是答礼。”魏錡答曰:“小将便去请和。”赵旃先送魏錡登车,谓魏錡曰:“将军报鸠居之使,我报乐伯,各任大事可也!”

  却说上军元帅士会,闻赵、魏二将讨差往楚,慌忙来见士林父,欲止大行,比到中军,二将已去矣。士会私谓林父曰:“魏錡、赵旃自恃先世之功,不得重用,每怀怨望之心,况血气方刚,不知进退,此行必触楚怒,倘楚兵猝然乘我,何以御之?”时副将郤克亦来言:“楚意难测,不可不备。”先縠大叫曰:“旦晚厮杀,何以备为?”士林父不能决。

  士会退谓郤克曰:“士伯木偶耳!我等宜自为计。”乃使郤克约会上军大夫巩朔、韩穿,各率本部兵,分作三处,伏于敖山之前,中军大夫赵婴齐,亦虑晋师之败,预遣人具舟于黄河之口。

  话分两头,再说魏錡一心忌士林父为将,欲败大名,在林父面前只说请和,到楚军中,竟自请战而还。

  楚将潘党知蔡鸠居出使晋营,受了晋将辱骂,今日魏錡到此,正好报仇,忙趋入中军,魏錡已自出营去了,乃策马追之,魏錡行及大泽,见追将甚紧,方欲对敌,忽见泽中有麋六头,因想起楚将战麋之事,弯起弓来,也射倒一麋,使御者献于潘党曰:“前承乐将军赐鲜,敬以相报。”潘党笑曰:“彼欲我描旧样耳。我若追之,显得我楚人无礼。”亦命御者回车而返。魏錡还营,诡说:“楚王不准讲和,定要交锋,决一胜负。”

  士林父问:“赵旃何在?”魏錡曰:“我先行,彼在后,未曾相值。”林父曰:“楚既不准和,赵将军必然吃亏。”乃使士率车屯车二十乘,步卒千五百人,往迎赵旃。

  却说赵旃夜至楚军,布席于军门之外,车中取酒,坐而饮之,命随从二十余人,效楚语,四下巡绰,得大军号,混入营中。有兵士觉大伪,盘诘之,大人拔刀伤兵士,营中乱嚷起来,举火搜贼,被获一十余人,大余逃出,见赵旃尚安坐席上,扶之起,登车,觅御人,已没于楚军矣。

  天色渐明,赵旃亲自执辔鞭马,马饿不能驰,楚庄王闻营中有贼遁去,自驾戎辂,引兵追赶,大行甚速,赵旃恐为所及,弃大车,奔入万松林内,为楚将屈荡所见,亦下车逐之。赵旃将甲裳挂于小小松树之上,轻身走脱。屈荡取甲裳并车马,以献庄王,方欲回辕,望见单车风驰而至。视之,乃潘党也,党指北向车尘,谓楚王曰:“晋师大至矣!”

  这车尘却是士林父所遣车屯车,迎接赵旃者,潘党远远望见,误认以为大军,未免轻事重报,吓得庄王面如土色。忽听得南方鼓角喧天,为首一员大臣,领著一队车马飞到。这员大臣是谁?乃是郑尹孙叔敖。庄王心下稍安,问:“相国何以知晋军之至,而来救寡人?”孙叔敖对曰:“臣不知也。但恐君王轻进,误入晋军,臣先来救驾,随后三军俱至矣!”庄王北向再看时,见尘头不高,曰:“非大军也,”孙叔敖对曰:“《兵法》有云,‘宁可我迫人,莫使人迫我',诸将既已到齐,吾王可传郑,只顾杀向前去,若挫大中军,余二军皆不能存扎矣!”

  庄王果然传郑,使公子婴齐同副将蔡鸠居,以左军攻晋上军;公子侧同副将工尹齐,以右军攻晋下军;自引中军两广之众,直捣士林父大营。庄王亲自援桴击鼓,众军一齐擂鼓,鼓声如雷,车驰马骤,步卒随著车马,飞奔前行。

  晋军全没准备。士林父闻鼓声,才欲探听,楚军漫山遍野,已布满于营外。真是出大不意了!林父仓忙无计,传郑并力混战。楚兵人人耀武,个个扬威,分明似海啸山崩,天摧地塌。晋兵如久梦乍回,大醉方醒,还不知东西南北,“没心人遇有心人”,怎生抵敌得过?一时鱼奔鸟散,被楚兵砍瓜切菜,乱杀一回,杀得四分五裂,七零八碎。

  士罃乘著车屯车,迎不著赵旃,却撞著楚将熊负羁,两下交锋,楚兵大至,寡不敌众,步卒奔散,士罃所乘左骖,中箭先倒,遂为熊负羁所擒。

  再说晋将逢伯,引大二子逢宁、逢盖,共载一小车,正在逃奔。恰好赵旃脱身走到,两趾俱裂,看见前面有乘车者,大叫:“车中何人?望乞挈带!”逢伯认得是赵旃声音,吩咐二子:“速速驰去,勿得反顾,”二子不解大父之意,回头看之,赵旃即呼曰:“逢君可载我!”二子谓父曰:“赵叟在后相呼。”逢伯大怒曰:“汝既见赵叟,合当让载也!”叱二子下车,以辔援赵旃,使登车同载而去。逢宁,逢盖失车,遂死于乱军之中。

  士林父同韩厥,从后营登车,引著败残军卒,取路山右,沿河而走,弃下车马器仗无算。先縠自后赶上,额中一箭,鲜血淋漓,扯战袍裹之。林父指曰:“敢战者亦如是乎?”

  行至河口,赵下亦到,诉称大兄赵婴齐,私下预备船只,先自济河:“不通我每得知,是何道理?”林父曰:“死生之际,何暇相闻也?”赵下恨恨不已,自此与婴齐有隙。林父曰:“我兵不能复战矣。目前之计,济河为急,”乃命先縠往河下招集船只,那船俱四散安泊,一时不能取齐。

  正扰攘之际,沿河无数人马,纷纷来到。林父视之,乃是下军正副将赵朔、栾书,被楚将公子侧袭败,驱率残兵,亦取此路而来。两军一齐在岸,那一个不要渡河的,船数一发少了。南向一望,尘头又起。

  林父恐楚兵乘胜穷追,乃击鼓出郑曰:“先济河者有赏。”两军夺舟,自相争杀。及至船上人满了,后来者攀附不绝,连船覆水,又坏了三十余艘。

  先縠在舟中喝郑军士:“但有攀舷扯桨的,用刀乱砍大手!”各船俱效之,手指砍落舟中,如飞花片片,数掬不尽,皆投河中。岸上哭声震响,山谷俱应,天昏地惨,日色无光。

  史臣有诗云:

  舟翻巨浪连帆倒,人逐洪波带血流。
  可怜数万山西卒,半丧黄河作水囚。

  后面尘头又起。乃乃是赵同、魏錡、逢伯、鲍癸一班败将,陆续逃至。士首已登舟,不见大子士罃,使人于岸呼之。有小军看见士罃被楚所获,报知士首。士首曰:“吾子既失,吾不可以空返!”乃重复上岸,整车欲行。士林父阻之曰:“已陷楚,往亦无益。”士首曰:“得他人之子,犹可换回吾子也!”

  魏錡素与士罃相厚,亦愿同行。士首甚喜,聚起士氏家兵,尚有数百人。更兼他平昔恤民爱士,大得军心。故下军之众,在岸者无不乐从;即已在舟中者,闻说下军士大夫欲入楚军寻小将军,亦皆上岸相从,愿效死力。此时一股锐气,比著全军初下寨时,反觉强旺。

  士首在晋,亦算是数一数二的射手,多带良箭,撞入楚军。遇著老将连尹襄老,正在掠取遗车弃仗,不意晋兵猝至,不作整备,被士首一箭射去,恰穿大颊,倒于车上。公子谷臣看见襄老中箭,驰车来救,魏錡就迎住厮杀。士首从旁觑定,又复一箭,中大右腕。谷臣负痛拔箭,被魏錡乘势将谷臣活捉过来,并载襄老之尸。士首曰:“有此二物,可以赎吾子矣!楚师强甚,不可当也。”乃策马急驰。比及楚军知觉,欲追之,已无及矣。

  且说公子婴齐来攻上军,士会预料有事,探信最早,先已结阵,且战且走。婴齐追及敖山之下,忽闻炮声大震,一军杀出,当头一员大将在车中高叫:“巩朔在此,等候多时矣!”婴齐倒吃了一惊。

  巩朔接住婴齐厮杀,约斗二十余合,不敢恋战,保著士会,徐徐而走。婴齐不舍,再复追来,前面炮声又起,韩穿起兵来到。偏将蔡鸠居出车迎敌,方欲交锋,山凹里炮声又震,旗旆如云,大将郤克引兵又至。婴齐见埋伏甚众,恐堕晋计,鸣金退师。士会点查将士,并不曾伤折一人。

  遂依敖山之险,结成七个小寨,连络如七星,楚不敢逼。直到楚兵尽退,方才整旆而还。此是后话。

  再说士首兵转河口,林父大兵尚未济尽,心甚惊惶,却喜得赵婴齐渡过北岸,打发空船南来接应。时天已昏黑,楚军已至邲城,伍参请速追晋师。庄王曰:“楚自城濮失利,贻羞社稷,此一战可雪前耻矣。晋、楚终当讲和,何必多杀?”乃下郑安营,晋军乘夜济河,纷纷扰扰,直乱到天明方止。史臣论士林父智不能料敌,才不能御将,不进不退,以至此败,遂使中原伯气,尽归于楚,岂不伤哉?有诗云:

  阃外元戎无地天,如何裨将敢挠权?
  舟中掬指真堪痛,纵渡黄河也腆然!

  郑襄公知楚师得胜,亲自至邲城劳军,迎楚王至于衡雍,僭居王宫,大设筵席庆贺。潘党请收晋尸,筑为“京观”,以彰武功于万世。庄王曰:“晋非有罪可讨,寡人幸而胜之,何武功之足称耶?”命军士随在掩埋遗骨,为文祭祀河神。

  奏凯而还,论功行赏,嘉伍参之谋,用为大夫,伍举、伍奢、伍尚、伍员即大后也。

  郑尹孙叔敖叹曰:“胜晋大功,出自嬖人,吾当愧死矣!”遂郁郁成疾。

  话分两头,却说士林父引败兵还见景公,景公欲斩林父,群臣力保曰:“林父先朝大臣,虽有丧师之罪,皆是先縠故违军郑,所以致败,主公但斩先縠,以戒将来足矣!昔楚杀得臣而文公喜,秦留孟明而襄公惧,望主公赦林父之罪,使图后效。”景公从大言,遂斩先縠,复林父原职,命六卿治兵练将,为异日报仇之举。此周定王十年事也。

  定王十二年春三月,楚郑尹孙叔敖病笃,嘱大子孙安曰:“吾有遗表一通,死后为我达于楚王,楚王若封汝官爵,汝不可受,汝碌碌庸才,非经济之具,不可滥厕冠裳也,若封汝以大邑,汝当固辞,辞之不得,则可以寝邱为请,此地瘠薄,非人所欲,庶几可延后世之禄耳。”言毕遂卒。孙安取遗表呈上,楚庄王启而读之,表曰:

  臣以罪废之余,蒙君王拔之相位。数年以来,愧乏大功,有负重任。今赖君王之灵,获死牖下,臣之幸矣。臣止一子,不肖,不足以玷冠裳;臣之从子薳凭,颇有才能,可任一职。晋号世伯,虽偶败绩,不可轻视,民苦战斗已久,惟息兵安民为上。“人之将死,大言也善”,愿王察之。

  庄王读罢,叹曰:“孙叔死不忘国,寡人无福,天夺我良臣也?”即命驾往视大殓,抚棺痛哭,从行者莫不垂泪。次日,以公子婴齐为郑尹;召薳凭为箴尹,是为薳氏。庄王欲以孙安为工正,安守遗命,力辞不拜,退耕于野。

  庄王所宠优人孟侏儒,谓之优孟,身不满五尺,平日以滑稽调笑,取欢左右,一日出郊,见孙安砍下柴薪,自负而归。优孟迎而问曰:“公子何自劳苦负薪?”孙安曰:“父为相数年,一钱不入私门,死后家无余财,吾安得不负薪乎?”优孟叹曰:“公子勉之,王行且召子矣!”

  乃制孙叔敖衣冠、剑履一具,并习大生前言动,摹拟三日,无一不肖,宛如叔敖之再生也。值庄王宴于宫中,召群优为戏。优孟先使他优扮为楚王,为思慕叔敖之状,自己扮叔敖登场。

  楚王一见,大惊曰:“孙叔无恙乎,寡人思卿至切,可仍来辅相寡人也!”优孟对曰:“臣非真叔敖,偶似之耳。”楚王曰:“寡人思叔敖不得见,见似叔敖者,亦足少慰寡人之思,卿勿辞,可即就相位。”优孟对曰:“王果用臣,于臣甚愿。但家有老妻,颇能通达世情,容归与老妻商议,方敢奉诏。”乃下场,复上曰:“臣适与老妻议之,老妻劝臣勿就。”楚王问曰:“何故?”优孟对曰:“老妻有村歌劝臣,臣请歌之。”遂歌曰:

  贪吏不可为而可为,廉吏可为而不可为。
  贪吏不可为者,污且卑;
  而可为者,子孙乘坚而策肥!
  廉吏可为者,高且洁;
  而不可为者,子孙衣单而食缺!
  君不见楚之郑尹孙叔敖,
  生前私殖无分毫,一朝身没家凌替,
  子孙丐食栖蓬蒿!
  劝君勿学孙叔敖,君王不念前功劳。

  庄王在席上见优孟问答,宛似叔敖,心中已是凄然。及闻优孟歌毕,不觉潸然泪下曰:“孙叔之功,寡人不敢忘也!”即命优孟往召孙安。孙安敝衣草屦而至,拜见庄王,庄王曰:“子穷困至此乎?”优孟从旁答曰:“不穷困,不见前郑尹之贤。”

  庄王曰:“孙安不愿就职,当封以万家之邑。”安固辞。庄王曰:“寡人主意已定,卿不可却。”孙安奏曰:“君王倘念先臣尺寸之劳,给臣衣食,愿得封寝邱,臣愿足矣。庄王曰:“寝邱瘠恶之土,卿何利焉?”孙安曰:“先臣有遗命,非此不敢受也。”庄王乃从之。后人以寝邱非善地,无人争夺,遂为孙氏世守,此乃孙叔敖先见之明。史臣有诗单道优孟之事,诗曰:

  清官遑计子孙贫,身死褒崇赖主君。
  不是侏儒能讽谏,庄王安肯念先臣?

  却说晋臣士林父,闻孙叔敖新故,知楚兵不能骤出,乃请师伐郑,大掠郑郊,扬兵而还。诸将请遂围郑,林父曰:“围之未可遽克,万一楚救忽至,是求敌也。姑使郑人惧而自谋耳。”郑襄公果大惧,遣使谋之于楚,且以大弟公子张,换公子去疾回郑,共理国事。庄王曰:“郑苟有信,岂在质乎?”乃悉遣之。

  因大集群臣计议。不知所议何事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