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楚庄王召集满朝文武,正商议如何对付晋国的事儿。大殿上烛火通明,照得铜鼎上的饕餮纹都活了过来似的。
公子侧一撩衣袍出列道:"要说咱们楚国的好朋友,没有比齐国更铁的了;而最死心塌地跟着晋国的,就数宋国。要是咱们发兵打宋国,晋国忙着救宋都来不及,哪还敢跟咱们抢郑国这块肥肉?"
庄王摸着下巴上的短须摇头:"你这主意倒是不错,可眼下咱们跟宋国无冤无仇啊。先王当年在泓水打败宋国,连他们国君的大腿都射伤了,宋国人居然忍气吞声。后来厥貉会盟,宋国国君还亲自来当差跑腿。如今宋昭公被杀,他侄子子鲍继位都十八年了,咱们突然打过去,总得有个由头吧?"
这时公子婴齐眼睛一亮,上前拱手道:"这有何难!齐国国君三番五次派人来拜访,咱们还没回礼呢。不如现在派使臣去齐国回访,故意从宋国经过却不打招呼,一来试探宋国态度,二来要是他们不敢吭声,说明怕了咱们,往后会盟肯定乖乖听话;要是他们胆敢扣留使臣——嘿,这不就是现成的开战理由吗?"
庄王拍案叫好:"妙计!派谁去合适?"婴齐立即推荐:"申无畏当年参加过厥貉会盟,最合适不过。"庄王当即召来申无畏。
这申无畏跪在殿前直冒冷汗:"大王,去齐国必定经过宋国,按规矩得带着通关文书才行啊。"庄王眉毛一竖:"怎么?你怕宋国把你扣下?"申无畏额头抵着地面:"当年厥貉会盟时,宋君违反狩猎规矩,臣杀了他的车夫,宋国人恨臣入骨。这次要是没有通关文书,臣必死无疑啊!"
庄王哈哈大笑:"这有何难!我给你改名叫申舟,不用原来名号就是了。"见申无畏还在发抖,庄王突然沉下脸:"要是宋国真敢杀你,寡人立刻发兵灭了他给你报仇!"申无畏知道推脱不得,只得领命。
第二天清晨,申无畏带着儿子申犀来辞行。老父亲红着眼眶对庄王说:"臣为国赴死是本分,只求大王照拂犬子。"庄王挥手道:"放心,寡人记着了!"出城路上,申舟拉着儿子的手哽咽道:"爹这趟有去无回,你记住,一定要求大王替我报仇!"父子俩在长亭抱头痛哭。
果然,申舟刚到宋国睢阳就被拦下了。关吏见他拿不出通关文书,急忙报告宋文公。当时掌权的华元怒发冲冠:"楚国欺人太甚!这是把咱们当属国呢,该杀!"宋文公犹豫道:"杀了楚使,楚国肯定来攻打......"华元拍案而起:"受欺负比挨打更耻辱!横竖都要打,不如先出口恶气!"
等押来申舟,华元一眼认出是当年的申无畏,气得胡子直颤:"你以为改个名就能蒙混过关?"申舟知道难逃一死,索性破口大骂:"你们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!楚军一到,把你们碾成齑粉!"华元暴跳如雷,先让人割了申舟的舌头,再推出去斩首,连楚国送给齐国的礼物都烧了个干净。
消息传到楚国时,庄王正在用午膳。听说申舟被杀,他摔了筷子就跳起来,当场任命公子侧为主将,申叔时为副将,带着申舟的儿子申犀就要出兵。从四月申舟遇害到九月楚军压境,这报仇速度比夏天的暴雨来得还急。
楚军把睢阳城围得水泄不通,造了跟城墙一样高的楼车猛攻。华元一边死守,一边派乐婴齐去晋国求救。晋景公想出兵,谋士伯宗劝道:"上次邲城之战六百辆战车都输了,这是天意啊!"景公急得直搓手:"可宋国是咱们最后的盟友了!"伯宗眼珠一转:"楚国远征二千里,粮草接济不上。不如派人去告诉宋国坚持住,就说晋国大军马上到——其实咱们按兵不动,等楚军自己撤退,既不用打仗又能白得救宋的美名。"
这差事落到大夫解扬头上。他扮成商人潜入宋国,却被楚军巡逻队逮个正着。庄王认出是晋国将领,冷笑道:"上次北林之战饶你不死,今天又来送死?"解扬昂着头:"要杀便杀!"庄王搜出密信,突然换了笑脸:"这样,你上楼车对宋军喊话,就说晋国来不及救援,骗他们投降。事成后封你做县官。"
解扬假装答应,等被推上楼车却扯着嗓子喊:"晋国大军就要到了!千万别投降!"庄王气得七窍生烟,要斩了他。解扬面不改色:"臣要是对楚王守信,就是对晋君失信。您杀了我正好让天下人看看,楚国的信用都是做给外人看的!"庄王愣了半天,突然大笑:"好个不怕死的忠臣!"竟把解扬放了。
城里华元听到晋国援军将至,守城更卖力了。楚将公子侧在城外堆土山观察城内动静,华元就在城里也堆土山盯着楚军。这场围城战从秋高气爽打到第二年夏日炎炎,睢阳城里粮食吃光,饿殍遍地。华元带着百姓拆了门板煮皮带,易子而食,硬是没人说半个降字。
楚庄王这会儿可真是愁坏了。军需官急匆匆跑来报告:"大王,咱们营里的粮食只够吃七天啦!"庄王一拍大腿:"真没想到宋国这么难打!"他亲自登上战车眺望宋城,只见城墙上守军个个精神抖擞,刀枪擦得锃亮,不由得长叹一声,转头就召公子侧来商量撤军的事。
这时候申犀突然扑到马前,哭得满脸是泪:"我父亲用性命执行大王的命令,难道大王要对我父亲失信吗?"庄王脸上顿时挂不住了,臊得耳根子发烫。正巧申叔时在旁边给庄王拉着马缰绳,眼珠一转献计道:"宋国死扛着不投降,就是觉得咱们耗不起。要是让士兵盖房子种地,摆出要长期围困的架势,宋国人肯定吓破胆!"
庄王眼睛一亮:"妙啊!"当即下令全军在城墙外搭营房,拆了老百姓的屋子当建材,砍竹子伐木头忙得热火朝天。每十个士兵里留五个继续攻城,五个去开荒种地,十天轮换一次。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,很快就传到了城里。
宋国大夫华元急得直搓手,对宋文公说:"楚王这是铁了心不走啊!晋国救兵迟迟不来,咱们可怎么办?"他突然挺直腰板:"臣请求夜闯楚营,当面找公子侧谈判,说不定能绝处逢生!"宋文公紧紧攥住他的手:"国家存亡就在此一举,千万小心。"
当天夜里,华元打听到公子侧住在土坡上的敌楼里,连守卫换班的时间都摸清了。等到三更天,他扮成传令官的模样,顺着城墙悄悄溜下去。刚走到土坡附近,就撞见巡逻的楚军敲着梆子过来。
"主帅在楼上吗?"华元压低嗓子问。巡逻兵点头:"在呢。"华元又问:"睡下了吗?"对方笑道:"连日操劳,今晚大王赏了酒,喝完就歇下了。"华元心里暗喜,抬脚就要上坡,却被卫兵拦住。
"我是传令官。"华元面不改色,"大王有机密要事,怕主帅喝醉了误事,特地让我来当面交代。"卫兵见他气定神闲,还真给放行了。
敌楼里烛火未熄,公子侧和衣躺在床上。华元一个箭步窜过去,一屁股坐在人家衣袖上。公子侧惊醒要起身,却发现动弹不得,惊问:"什么人!"华元凑到他耳边:"元帅别慌,我是宋国华元,特来求和。您要是答应,两国永结盟好;要是不答应——"说着从袖中"唰"地抽出明晃晃的匕首,"今晚咱俩同归于尽!"
公子侧吓得直冒冷汗:"有话好说!"华元这才收起凶器,拱手赔罪:"情非得已,您多包涵。"公子侧缓过神来,试探着问:"你们城里情况如何?"华元苦笑:"老百姓交换孩子当饭吃,捡骨头当柴烧,惨呐!"
"都这样了还不投降?"公子侧瞪圆了眼睛。华元挺起胸膛:"国家可以困顿,但人心不能屈服!只要您肯退兵三十里,我们国君愿意臣服。"公子侧沉吟片刻,终于吐露实情:"其实我军也只剩七天粮草了。明天我就劝大王退兵,你们可别反悔!"
两人当场割破手指立誓,还结拜为兄弟。公子侧塞给华元一支令箭,华元大摇大摆回到城下,对上暗号就被拉上城墙。宋文公听说谈判成功,乐得一夜没合眼。
第二天公子侧向庄王汇报时,庄王先是大怒:"你怎么能把军粮机密告诉敌人?"公子侧不慌不忙:"小小宋国都有不说谎的臣子,我们堂堂楚国难道还不如他们?"这话说得庄王转怒为喜,当即下令退兵三十里。
退兵那天,申犀捶胸顿足哭成了泪人。庄王派人安慰他:"别伤心,总会让你尽孝的。"后来华元亲自到楚营签和约,还把申舟的棺材送回楚国,自己留下当人质。庄王回国后厚葬申舟,还让申犀继承了父亲的官职。
华元在楚国一住就是六年,跟公子侧、公子婴齐都混熟了。有次喝酒时,婴齐感叹:"晋楚年年打仗,什么时候才能太平?"华元趁机提议:"不如让我当和事佬?"可惜公子侧觉得时机未到。直到宋文公去世,华元才得以回国。
再说晋景公那边,听说宋国被围困多年,正要发兵救援,突然收到潞国的紧急密信——原来这赤狄部落的潞国国君娶了晋景公的妹妹,此刻正出了乱子......
话说那潞国国君婴儿年纪尚小,朝中大权都落在国相酆舒手里。这酆舒仗着权势,专横跋扈。早先还有个晋国来的能人狐射姑在朝中,酆舒还忌惮三分。等狐射姑一死,酆舒越发肆无忌惮,先是挑拨潞子与晋国的关系,又诬陷伯姬有罪,逼着潞子下令把她勒死了。
这还不算完,有回酆舒陪着潞子去郊外打猎,喝得醉醺醺的,非要玩弹弓打鸟赌酒。结果一弹弓打偏,竟把潞子的眼睛给打伤了。酆舒随手把弓往地上一扔,还嬉皮笑脸地说:"准头不行,臣自罚一杯!"
潞子实在受不了这般欺辱,可又斗不过酆舒,只好偷偷派人给晋国送信,求晋国出兵讨伐酆舒。
晋国这边,谋臣伯宗拍案而起:"大王,这可是天赐良机啊!灭了酆舒,占了潞国,再顺势把周边狄人的地盘都收过来,咱们晋国的疆土和兵力可就大大增强了!"晋景公也恼火潞子连自己妻子都保护不了,当即派大将荀林父带着三百辆战车去讨伐。
酆舒带兵在曲梁迎战,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,逃到卫国去了。卫穆公正和晋国交好,二话不说就把酆舒捆了送给晋军。荀林父把人押回绛都处死,大军长驱直入潞城。潞子婴儿战战兢兢地跪在马前迎接,荀林父当面数落他杀害伯姬的罪过,把他抓了回去。表面上说是要恢复黎国,实际上就是把潞国给吞并了。潞子悲愤交加,拔剑自刎。潞国百姓感念他,还专门建了祠堂祭祀。
晋景公怕荀林父搞不定,亲自带兵在稷山坐镇。荀林父先去报捷,留下副将魏颗继续平定赤狄。这天魏颗的部队刚到辅氏之泽,忽然看见远处尘土飞扬,杀声震天。探子慌慌张张来报:"不好了!秦国大将杜回杀过来了!"
说起这杜回,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。长得跟庙里的金刚似的,铜铃大眼,铁钵脸盘,胡子卷得像钢丝,身高一丈多,力气大得能举起千斤重物。他使的一柄开山大斧重一百二十斤,曾经在青眉山一天打死五只老虎,还剥了虎皮回来炫耀。秦桓公听说他的威名,特意请他当了大将。
魏颗赶紧摆开阵势。谁知这杜回不按常理出牌,连战车都不用,带着三百个亡命之徒,抡着大斧就冲进晋军阵中。那斧头上下翻飞,砍马腿劈铠甲,简直像凶神下凡。晋军哪见过这阵势,被杀得丢盔弃甲。
魏颗吃了败仗,下令紧闭营门。杜回天天带着人在营外叫骂,一连三天,魏颗愣是不敢应战。正发愁呢,忽然听说弟弟魏錡带援兵来了。魏錡年轻气盛,一听杜回这么嚣张,拍着胸脯说:"哥你太小心了,明天看我怎么收拾他!"
第二天杜回又来挑战,魏颗拦都拦不住,魏錡带着新来的士兵就冲出去了。秦兵假装败退,魏錡紧追不舍,结果中了埋伏。杜回带着那三百杀手突然杀回来,专砍马腿和车轴。魏錡大败亏输,要不是魏颗及时接应,差点回不来。
当天夜里,魏颗在营帐里愁得睡不着。迷迷糊糊刚要合眼,就听见有人说"青草坡"三个字。醒来跟魏錡一说,魏錡眼睛一亮:"离这儿十里地是有个青草坡,莫非是天意?"兄弟俩一合计,决定设个埋伏。
第二天魏颗假装撤兵,杜回果然追来。等引到青草坡,伏兵四起。可这杜回实在太猛,大斧抡得虎虎生风,晋军死伤惨重。正僵持不下,忽然杜回脚下踉踉跄跄,像踩在冰面上一样站不稳。魏颗定睛一看,竟有个穿粗布衣服的老农,正在草丛里挽草结绊杜回的脚!
兄弟俩趁机冲上去,两杆长戟同时刺出,终于把杜回撂倒在地。魏颗绑了杜回,纳闷地问:"你这样的猛将,怎么就被擒了?"杜回垂头丧气:"我脚底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住,实在是天要亡我啊!"
当天夜里,魏颗梦见那个挽草的老人来道谢。老人说:"我是祖姬的父亲。当年你遵从你父亲清醒时的嘱咐,把我女儿改嫁了好人家。老汉在九泉之下感恩,特地来助将军一臂之力。"原来魏颗的父亲魏犨生前最宠爱小妾祖姬,临终前神志不清时说要让祖姬殉葬。魏颗没听糊涂话,反而给祖姬找了户好人家嫁了。这才有了今日老人结草报恩的奇事。
魏錡皱着眉头问魏颗:"兄弟,你难道忘了父亲临终前是怎么交代的吗?"
魏颗叹了口气,手指轻轻敲着案几:"父亲平日里千叮咛万嘱咐,一定要把这姑娘嫁个好人家。临终时神志不清说的胡话,怎么能当真?孝顺的儿子该听从清醒时的嘱咐,而不是糊涂时的乱命。"等办完丧事,他就给那姑娘找了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了出去。
就因为这桩善举,才有了后来老人结草报恩的奇事。
那天夜里魏颗从梦中惊醒,额头上还带着冷汗,拉着魏錡的手说:"当年我体谅父亲本心,没杀那姑娘,哪想到她父亲在九泉之下还记着这份恩情!"魏錡听得连连摇头叹息。后来有位白胡子老神仙还为此作诗道:结草报恩为哪般?梦中分明说缘由。劝君多行阴德事,天理昭昭福自来。
话说秦国败军灰头土脸逃回雍州,听说猛将杜回战死,满朝文武都像霜打的茄子。晋景公龙颜大悦,把令狐这块好地封给魏颗,还命人铸了一口大铜钟记载这场胜仗,连年月日都刻得清清楚楚。因为这钟是景公下令铸的,后人就管它叫"景钟"。
晋景公又派士会带兵去收拾赤狄残部,一口气灭了三个小国:甲氏、留吁,还有留吁的小跟班铎辰。这下赤狄的地盘全归了晋国。
那年晋国闹饥荒,盗贼多得像捅了马蜂窝。荀林父在城里到处打听,想找个会抓贼的能人。还真让他找到一个,是郤家的族人叫郤雍。这人神得很,在街上转悠时突然指着一个人说这是贼,抓来一审果然不假。荀林父纳闷地问:"你怎么看出来的?"
郤雍捋着胡子笑道:"我观察他眉眼间的神色——看见街上的好东西就眼馋,瞧见路人就心虚,听到我说话就害怕,这不是贼是什么?"
从此郤雍每天都能抓几十个盗贼,闹得市集上人心惶惶。可奇怪的是,盗贼反倒越抓越多。
大夫羊舌职私下对荀林父说:"元帅让郤雍这么抓贼,贼没抓完,郤雍自己的死期倒要到了。"荀林父惊得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:"这话从何说起?"要知羊舌职究竟说出什么惊人预言,咱们下回分解。
华元登床劫子反 老人结草亢杜回
话说楚庄王大集群臣,计议却晋之事。公子侧进曰:“楚所善无如齐,而事晋之坚,无过于宋。若我兴师伐宋,晋方救宋不暇,敢与我争郑乎?”庄王曰:“子策虽善,然未有隙也。自先君败宋于泓,伤其君股,宋能忍之,及厥貉之会,宋君亲受服役。其后昭公见弑,子鲍嗣立,今十八年矣,伐之当奉何名?”公子婴齐对曰:“是不难。齐君屡次来聘,尚未一答。今宜遣使报聘于齐,竟自过宋,令勿假道,且以探之。若彼不较,是惧我也,君之会盟,必不拒矣;如以无礼之故,辱我使臣,我借此为辞,何患无名哉?”
庄王曰:“何人可使?”婴齐对曰:“申无畏曾从厥貉之会,此人可使也。”庄王乃命无畏如齐修聘。无畏奏曰:“聘齐必经宋国,须有假道文书送验,方可过关。”庄王曰:“汝畏阻绝使臣耶?”无畏答曰:“向者厥貉之会,诸君田于孟诸,宋君违令,臣执其仆而戮之,宋恨臣必深。此行若无假道文书,必然杀臣。”庄王曰:“文书上与汝改名曰申舟,不用无畏旧名可矣!”无畏犹不肯行,曰:“名可改,面不可改,”庄王怒曰:“若杀子,我当兴兵破灭其国,为子报仇。”无畏乃不敢复辞。
明日,率其子申犀,谒见庄王曰:“臣以死殉国,分也,但愿王善视此子。”庄王曰:“此寡人之事,子勿多虑!”申舟领了出使礼物,拜辞出城,子犀送至郊外,申舟吩咐曰:“汝父此行,必死于宋,汝必请于君王,为我报仇,切记吾言!”父子洒泪而别。
不一日行至睢阳。关吏知是楚国使臣,要索假道文验。申舟答言:“奉楚王之命,但有聘齐文书,却没有假道文书。”关吏遂将申舟留住,飞报宋文公。
时华元为政,奏于文公曰:“楚,吾世仇也。今遣使公然过宋,不循假道之礼,欺我甚矣,请杀之。”宋公曰:“杀楚使,楚必伐我,奈何?”华元对曰:“欺我之耻,甚于受伐,况欺我,势必伐我,均之受伐,且雪吾耻。”乃使人执申舟至宋廷。
华元一见,认得就是申无畏,怒上加怒,责之曰:“汝曾戮我先公之仆,今改名,欲逃死耶?”申舟自知必死,大骂宋鲍:“汝奸祖母,弑嫡侄,幸免天诛。又妄杀大国之使,楚兵一到,汝君臣为齑粉矣!”华元命先割其舌,而后杀之,将聘齐的文书、礼物,焚弃于郊外。
从人弃车而遁,回报庄王。庄王方进午膳,闻申舟见杀,投箸于席,奋袂而起,即拜司马公子侧为大将,申叔时副之,立刻整车,亲自伐宋。使申犀为军正,从征。按申舟以夏四月被杀,楚兵以秋九月即造宋境,可谓速之至矣。潜渊有诗云:
明知欺宋必遭屯,君命如天敢惜身?
投袂兴师风雨至,华元应悔杀行人。
楚兵将睢阳城围困,造楼车高与城等,四面攻城。华元率兵民巡守,一面遣大夫乐婴齐奔晋告急。晋景公欲发兵救之,谋臣伯宗谏曰:“林父以六百乘而败于邲城,此天助楚也,往救未必有功。”景公曰:“当今惟宋与晋亲,若不救,则失宋矣。”伯宗曰:“楚距宋二千里之遥,粮运不继,必不能久。今遣一使往宋,只说:“晋已起大军来救。”谕使坚守,不过数月,楚师将去,是我无敌楚之劳,而有救宋之功也。”
景公然其言,问:“谁能与我使宋国者?”大夫解扬请行。景公曰:“非子虎不胜此任也!”
解扬微服行及宋郊,被楚之游兵盘诘获住,献于庄王。庄王认得是晋将解扬,问曰:“汝来何事?”解扬曰:“奉晋侯之命,来谕宋国,坚守待救。”楚庄王曰:“原来是晋使臣。尔前者北林之役,汝为我将蔿贾所擒,寡人不杀,放汝回国,今番又来自投罗网,有何理说?”解扬曰:“晋、楚仇敌,见杀分也,又何说乎?”
庄王搜得身边文书,看毕,谓曰:“宋城破在旦夕矣,汝能反书中之言,说汝国中有事,‘急切不能相救,恐误你国之事,特遣我口传相报。'如此,则宋人绝望,必然出降,省得两国人民屠戮之惨。事成之日,当封你为县公,留仕楚国。”解扬低头不应,庄王曰:“不然,当斩汝矣!”解扬本欲不从,恐身死于楚军,无人达晋君之命,乃佯许曰:“诺。”庄王升解扬于楼车之上,使人从旁促之。扬遂呼宋人曰:“我晋国使臣解扬也,被楚军所获,使我诱汝出降,汝切不可。我主公亲率大军来救,不久必至矣。”
庄王闻其言,命速牵下楼车,责之曰:“尔既许寡人,而又背之,尔自无信,非寡人之过也。”叱左右斩讫报来。解扬全无惧色,徐声答曰:“臣未尝无信也。臣若全信于楚,必然失信于晋;假使楚有臣而背其主之言,以取赂于外国,君以为信乎,不信乎?臣请就诛,以明楚国之信,在外不在内。”庄王叹曰:“‘忠臣不惧死',子之谓矣!”纵之使归。
宋华元因解扬之告,缮守益坚,公子侧使军士筑土堙于外,如敌楼之状,亲自居之,以阚城内,一举一动皆知,华元亦于城内筑土堙以向之。自秋九月围起,至明年之夏五月,彼此相拒九个月头,睢阳城中,粮草俱尽,人多饿死。华元但以忠义激劝其下,百姓感泣,甚至易子为食,拾骸骨为爨,全无变志。
庄王没奈何了,军吏禀道:“营中只有七日之粮矣!”庄王曰:“吾不意宋国难下如此!”乃亲自登车,阅视宋城,见守陴军士,甚是严整,叹了一口气,即召公子侧议班师。
申犀哭拜于马前曰:“臣父以死奉王之命,王乃失信于臣父乎?”庄王面有惭色。申叔时时为庄王执辔在车,乃献计曰:“宋之不降,度我不能久耳。若使军士筑室耕田,示以长久之计,宋必惧矣!”庄王曰:“此计甚善!”乃下令,军士沿城一带起建营房,即拆城外民居,并砍伐竹木为之。每军十名,留五名攻城,五名耕种,十日一更番,军士互相传说。
华元闻之,谓宋文公曰:“楚王无去志矣。晋救不至,奈何?”臣请入楚营,面见子反,劫之以和,或可侥幸成事也!”宋文公曰:“社稷存亡,在此一行,小心在意。”
华元探知公子侧在土堙敌楼上住宿,预得其左右姓名,及奉差守宿备细,捱至夜分,扮作谒者模样,悄地从城上缒下,直到土堙边。
遇巡军击柝而来,华元问曰:“主帅在上乎?”巡军曰:“在。”又问曰:“已睡乎?”巡军曰:“连日辛苦,今夜大王赐酒一樽,饮之已就枕矣!”华元走上土堙,守堙军士阻之。华元曰:“我谒者庸僚也。大王有紧要机密事吩咐主帅,因适才赐酒,恐其醉卧,特遣我来当面叮嘱,立等回复。”军士认以为真,让华元登堙。
堙内灯烛尚明,公子侧和衣睡倒,华元径上其床,轻轻的以手推之”公子侧醒来,要转动时,两袖被华元坐住了,急问:“汝是何人?”华元低声答曰:“元帅勿惊,吾乃宋国右师华元也,奉主公之命,特地夜至求和。元帅若见从,当世从盟好。若还不允,元与元帅之命,俱尽于今夜矣!”言毕,左手按住卧席,右手于袖中掣出雪白一柄匕首,灯光之下,晃上两晃。
公子侧慌忙答曰:“有事大家商量,不须粗卤,”华元收了匕首,谢曰:“死罪勿怪。情势已急,不得从容也。”
公子侧曰:“子国中如何光景?”华元曰:“易子而食,拾骨而爨,已十分狼狈矣!”公子侧惊曰:“宋之困敝,一至此乎?吾闻军事‘虚者实之,实者虚之',子奈何以实情告我?”华元曰:“‘君子矜人之厄,小人利人之危,'元帅乃君子,非小人,元是以不敢匿情。”公子侧曰:“然则何以不降?”华元曰:“国有已困之形,人有不困之志,君民效死,与城俱碎,岂肯为城下之盟哉?倘蒙矜厄之仁,退师三十里,寡君愿以国从,誓无二志!”公子侧曰:“我不相欺,军中亦止有七日之粮矣。若过七日,城不下,亦将班师。筑室耕田之令,聊以相恐耳。明日我当奏知楚王,退军一舍。尔君臣亦不可失信!”华元曰:“元情愿以身为质,与元帅共立誓词,各无反悔!”
二人设誓已毕,公子侧遂与华元结为兄弟,将令箭一枝付与华元,吩咐:“速行!”华元有了令箭,公然行走,直到城下,口中一个暗号,城上便放下兜子,将华元吊上城堙去了。华元连夜回复宋公,欢欢喜喜,专等明日退军消息。
次早天明,公子侧将夜来华元所言,告于庄王,言:“臣之一命,几丧于匕首,幸华元仁心,将国情实告于我,哀恳退师。臣已许之,乞我王降旨!”庄王曰:“宋困惫如此,寡人当取此而归!”公子侧顿首曰:“我军止有七日之粮,臣已告之矣!”庄王勃然怒曰:“子何为以实情输敌?”公子侧对曰:“区区弱宋,尚有不欺人之臣,岂堂堂大楚,而反无之。臣故不敢隐讳!”庄王颜色顿霁,曰:“司马之言是也!”即降旨退军,屯于三十里之外。
申犀见军令已出,不敢复阻,捶胸大哭,庄王使人安慰之曰:“子勿悲,终当成汝之孝!”
楚军安营已定,华元先到楚军,致宋公之命,请受盟约,公子侧随华元入城,与宋文公歃血为誓,宋公遣华元送申舟之棺于楚营,即留身为质。庄王班师归楚,厚葬申舟,举朝皆往送葬。葬毕,使申犀嗣为大夫。
华元在楚,因公子侧又结交公子婴齐,与婴齐相善。一日,聚会之间,论及时事,公子婴齐叹曰:“今晋、楚分争,日寻干戈,天下何时得太平耶?”华元曰:“以愚观之,晋、楚互为雌雄,不相上下,诚得一人合二国之成,各朝其属,息兵修好,生民免于涂炭,诚为世道之大幸!”婴齐曰:“此事子能任之乎?”华元曰:“元与晋将栾书相善,向年聘晋时,亦曾言及于此,奈无人从中联合耳。”
明日,婴齐以华元之言,告于公子侧。侧曰:“二国尚未厌兵,此事殆未可轻议也。”
华元留楚凡六年,至周定王十八年,宋文公鲍卒,子共公固立,华元请归奔丧,始返宋国,此是后话。
却说晋景公闻楚人围宋,经年不解,谓伯宗曰:“宋之城守倦矣,寡人不可失信于宋,当往救之!”正欲发兵,忽报:“潞国有密书送到。”
按潞国乃赤狄别种,隗姓,子爵,与黎国为邻。周平王时,潞君逐黎侯而有其地,于是赤狄益强。此时潞子名婴儿,娶晋景公之娣伯姬为夫人。
婴儿微弱,其国相酆舒专权用事。先时,狐射姑奔在彼国,他是晋国勋臣,识多才广,酆舒还怕他三分,不敢放恣,自射姑死后,酆舒益无忌惮,欲潞子绝晋之好,诬伯姬以罪,逼其君使缢杀之。又与潞子出猎郊外,醉后君臣打弹为戏,赌弹飞鸟,酆舒放弹,误伤潞子之目,投弓于地,笑曰:“弹得不准,臣当罚酒一卮!”
潞子不堪其虐,力不能制,遂写密书送晋,求晋起兵来讨酆舒之罪。
谋臣伯宗进曰:“若戮酆舒,兼并潞地,因及旁国,尽有狄土,则西南之疆益拓,而晋之兵赋益充,此机不可失也!”景公亦怒潞子婴儿不能庇其妻,乃命荀林父为大将,魏颗副之,出车三百乘伐潞。
酆舒率兵拒于曲梁,战败奔卫,卫穆公速方与晋睦,囚酆舒以献于晋军,荀林父令缚至绛都,杀之。晋师长驱直入潞城,潞子婴儿迎于马首,林父数其诬杀伯姬之罪,并执以归,托言曰:“黎人思其君久矣!”乃访黎侯之裔,割五百家,筑城以居之,名为复黎,实则灭潞也。婴儿痛其国亡,自刎而死,潞人哀之,为之立祠,今黎城南十五里,有潞祠山是也。
晋景公恐林父未能成功,自率大军屯于稷山。林父先至稷山献捷,留副将魏颗略定赤狄之地,还至辅氏之泽,忽见尘头蔽日,喊杀连天,晋兵不知为谁,前哨飞报:“秦国遣大将杜回起兵来到!”
按秦康公薨于周匡王之四年,子共公稻立,因赵穿侵崇起衅,秦兵围焦无功,遂厚结酆舒,共图晋国。共公立四年薨,子桓公荣立,此时乃秦桓公之十一年,闻晋伐酆舒,方欲起兵来救,又闻晋已杀酆舒,执潞子,遂遣杜回引兵来争潞地。
那杜回是秦国有名的力士,生得牙张银凿,眼突金睛,拳似铜锤,脸如铁钵,虬须卷发,身长一丈有余,力举千钧,惯使一柄开山大斧,重一百二十斤,本白翟人氏,曾于青眉山,一日拳打五虎,皆剥其皮以归。秦桓公闻其勇,聘为车右将军,又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贼寇万余,威名大振,遂为大将。
魏颗排开阵势,等待交锋。杜回却不用车马,手执大斧,领著惯战杀手三百人,大踏步直冲入阵来,下砍马足,上劈甲将,分明是天降下神煞一般。晋兵从来未见此凶狠,遮拦不住,大败一阵。
魏颗下令,扎住营垒,且莫出战。杜回领著一队刀斧手,在营外跳跃叫骂,一连三日,魏颗不敢出应。忽报本国有兵来到,其将乃颗弟魏錡也,錡曰:“主公恐赤狄之党,结连秦国生变,特遣弟来帮助!”魏颗述秦将杜回,如此恁般,勇不可当,正欲遣人请兵,魏錡不信,曰:“彼草寇何能为?来日弟当见阵,管取胜之!”
至明日,杜回又来挑战,魏錡忿然欲出,魏颗止之,不听,当下领著新来甲士,驱车直进,秦兵却四散奔走,魏錡分车逐之,忽然呼哨一声,三百个杀手,复合为一,都跟著杜回,大刀阔斧,下砍马足,上劈甲将,北边步卒随车行转,辂车不便转折,被他左右前后,觑便就砍,魏錡大败,亏著魏颗引兵接应,回营去了。
是夜,魏颗在营中闷坐,左思右想,没有良策。坐至三更困倦,朦胧睡去,耳边似有人言“青草坡”三字,醒来不解其义。再睡,仍复如前,乃向魏錡言之。魏錡曰:“辅氏左去十里,有个大坡,名为青草坡,或者秦军合败于此地也!弟先引一军往彼埋伏,兄诱敌军至此,左右夹攻,可以取胜!”魏錡自去行埋伏之事。
魏颗传令:“拔寨都起。”扬言:“且回黎城!”杜回果然来追,魏颗略斗数合,回车就走,渐渐引近青草坡来。一声炮响,魏錡伏兵俱起。魏颗复身转来,将杜回团团围住,两下夹攻。杜回全不畏惧,轮著一百二十斤的开山大斧,横劈竖劈,当者辄死,虽然众杀手颇有损伤,不能取胜。
二魏督率众军,力战杜回不退。看看杀至青草坡中间,杜回忽然一步一跌,如油靴踏著层冰,立脚不住,军中发起喊来。魏颗举眼看时,遥见一老人,布袍芒履,似庄家之状,将青草一路挽结,以攀杜回之足。魏颗、魏錡双车碾到,二戟并举,把杜回搠倒在地,活捉过来。众杀手见主将被擒,四散逃奔,俱为晋兵追而获之,三百人逃不得四五十人。
魏颗问杜回曰:“汝自逞英雄,何以见擒?”杜回曰:“吾双足似有物攀住,不能展动,乃天绝我命,非力不及也!”魏颗暗暗称奇。
魏錡曰:“彼既有绝力,留于军中,恐有他变!”
魏颗曰:“吾意正虑及此!”即时将杜回斩首,解往稷山请功。
是夜,魏颗始得安睡,梦日间所见老人,前来致揖曰:“将军知杜回所以获乎,是老汉结草以御之,所以颠踬被获耳!”魏颗大惊曰:“素不识叟面,乃蒙相助,何以奉酬?”老人曰:“我乃祖姬之父也。尔用先人之治命,善嫁吾女,老汉九泉之下,感子活女之命,特效微力,助将军成此军功。将军勉之,后当世世荣显,子孙贵为王侯,无忘吾言。”
原来魏颗之父魏犨,有一爱妾,名曰祖姬。犨每出征,必嘱魏颗曰:“吾若战死沙场,汝当为我选择良配,以嫁此女,勿令失所,吾死亦瞑目矣。”乃魏犨病笃之时,又嘱颗曰:“此女吾所爱惜,必用以殉吾葬,使吾泉下有伴也!”言讫而卒。魏颗营葬其父,并不用祖姬为殉。魏錡曰:“不记父临终之嘱乎?”颗曰:“父平日吩咐必嫁此女,临终乃昏乱之言。孝子从治命,不从乱命。”葬事毕,遂择士人而嫁之。
有此阴德,所以老人有结草之报。魏颗梦觉,述于魏錡曰:“吾当时曲体亲心,不杀此女,不意女父衔恩地下如此!”魏錡叹息不已。髯仙有诗云:
结草何人亢杜回?梦中明说报恩来。
劝人广积阴功事,理顺心安福自该。
秦国败兵,回到雍州,知杜回战死,君臣丧气。晋景公嘉魏颗之功,封以令狐之地,复铸大钟,以纪其事,备载年月。后人因晋景公所铸,因名曰“景钟”。
晋景公复遣士会领兵攻灭赤狄余种,共灭三国:曰甲氏,曰留吁,及留吁之属国曰铎辰,自是赤狄之土,尽归于晋。
时晋国岁饥,盗贼蜂起,荀林父访国中之能察盗者,得一人,乃郤氏之族,名雍,此人善于亿逆,尝游市井间,忽指一人为盗,使人拘而审之,果真盗也。林父问:“何以知之?”郤雍曰:“吾察其眉睫之间,见市中之物有贪色,见市中之人有愧色,闻吾之,而有惧色,是以知之。”
郤雍每日获盗数十人,市井悚惧,而盗贼愈多。大夫羊舌职谓林父曰:“元帅任郤雍以获盗也,盗未尽获,而郤雍之死期至矣。”林父惊问:“何故?”不知羊舌职说出甚话来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