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秦穆公暗地里跟郑国结盟,背弃了晋国悄悄撤兵。晋文公气得拍案而起,老臣狐偃捋着胡子进言:"秦军虽然撤走,但还没走远。老臣愿带一支轻骑追击。归心似箭的军队哪还有斗志?保管一战就能取胜。等打败了秦军,郑国人必定吓破胆,到时候不用攻打就会投降。"
晋文公却摇头道:"使不得。当年我流亡在外,全赖秦君相助才能回国即位。要不是秦穆公,我哪有今天?就连当年对我不敬的子玉,我都退避三舍来报答楚国的恩情,何况是与我联姻的秦国?再说就算没有秦军帮忙,咱们照样能围住郑国。"当下分出一半兵力驻扎函陵,继续围困郑国都城。
郑国宫殿里,郑伯愁眉不展地对烛武说:"多亏先生说服秦军退兵,可晋军还在城外围着,这可如何是好?"
烛武沉吟道:"听说公子兰很得晋侯欢心。要是派人接公子兰回国,再向晋国求和,晋侯一定会答应。"
郑伯叹气道:"这等大事,除了老大夫您,别人怕是办不成啊。"
这时石申父挺身而出:"烛武大人已经够辛苦了,让微臣走一趟吧。"他带着厚礼出城,直奔晋军大营求见。
晋文公召他进帐,石申父恭恭敬敬行了大礼,献上珍宝说:"我们国君紧挨着楚国,不敢明着跟晋国亲近,其实心里一直向着您。如今您大发雷霆,我们国君知道错了,特意献上薄礼。公子兰在您身边侍奉多时,我们想请公子兰回国说和。要是您让公子兰监理郑国,郑国上下必定忠心耿耿。"
晋文公冷笑道:"你们挑拨我和秦国的关系,是觉得我打不下郑国吧?现在又来求和,莫非是缓兵之计等楚国救援?要想我退兵,除非答应两个条件。"
石申父忙问:"请君侯明示。"
"第一,立公子兰为郑国世子;第二,把谋臣叔詹交出来。"晋文公拍案道,"这样才能显出你们的诚意。"
石申父回城禀报,郑伯为难地说:"我膝下无子,听说公子兰有吉兆,立他为世子倒也无妨。可叔詹是我的左膀右臂,怎能离我而去?"
叔詹闻言上前一步:"古人说'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'。如今晋国点名要微臣,臣若不去,战事难平。这是让臣逃避死难陷国君于危境啊!臣愿前往。"
郑伯拉着他的手哽咽道:"你这一去凶多吉少,我实在不忍心。"
叔詹正色道:"主公舍不得一个臣子,就忍心看百姓遭殃、社稷倾覆吗?用微臣一命换举国平安,主公何必犹豫?"郑伯泪流满面地送他出城。
石申父和侯宣多护送叔詹到晋营,对晋文公说:"我们国君敬畏您的威严,两个条件都答应了。现在把叔詹交给您发落,还望您让公子兰回国继承大统。"
晋文公大喜,立即派狐偃去接公子兰,让石申父他们在营中等候。
待叔詹被押上来,晋文公拍案怒喝:"你执掌郑国大权,却让国君怠慢宾客,这是第一桩罪!订了盟约又怀二心,这是第二桩罪!"转头就命人架起油锅要煮了他。
叔詹面不改色,拱手道:"请让微臣说完遗言再死。"
"你还有什么话说!"
叔詹挺直腰板:"当年您流亡到郑国,微臣就劝国君说'晋国公子贤明,手下都是栋梁之才,要是回国必成霸主'。后来温地会盟,微臣又劝国君'一定要追随晋国,千万别得罪'。可惜天降灾祸,忠言逆耳。如今您怪罪执政大臣,我们国君知道微臣无辜,死活不肯交出,是微臣自己以'主辱臣死'的大义请命而来。料事如神是智,尽心谋国是忠,临危不惧是勇,舍身救国是仁。像微臣这样集智、忠、勇、仁于一身的人,按晋国的法律,确实该下油锅啊!"说完一把抓住滚烫的鼎耳高喊:"从今往后,侍奉君主的人都该以我为戒!"
晋文公听得心头一震,连忙命人松绑:"寡人只是试探你,果然是忠烈之士!"当即以贵宾之礼相待。
没过几天公子兰到了,文公说明原委,让叔詹他们以世子之礼参拜,然后护送公子兰回城。郑伯立公子兰为世子后,晋军这才退兵。
从此秦晋两国结下梁子。后人写诗感叹道:本是甥舅同心意,却被烛武巧言移。贪图郑国小便宜,几代兵祸谁能知?
这年冬天,大将魏犨醉酒坠车摔断胳膊,旧伤复发吐血而亡。文公让他儿子魏颗继承爵位。
没过多久,狐毛、狐偃兄弟也相继去世。晋文公哭得撕心裂肺:"寡人能从流亡到今日,全靠两位舅舅辅佐。如今他们撒手人寰,就像断了我的右臂啊!"
大臣胥臣进言:"主公若求贤才,臣倒知道一位可当大任的人选。"
"是谁?"
"前些日子臣出使路过冀野,看见一个农夫在耕地。他妻子送饭来,恭恭敬敬双手奉上,丈夫也正色接过。丈夫先祭祀再吃饭,妻子一直侍立一旁。吃完饭等妻子走了才继续耕作,始终一丝不苟。夫妻之间尚且如此守礼,何况对待他人?臣打听后才知道,这人竟是郤芮的儿子郤缺。"
文公皱眉:"他父亲犯过大罪,怎能用他儿子?"
胥臣劝道:"尧舜那样的圣君也会生出不肖子,鲧那样的罪臣却生了大禹。贤与不贤,父子之间本不相干。主公何必因为旧恶埋没人才?"
文公点头:"爱卿说得在理,快请他来。"
胥臣笑道:"臣怕他被别国招揽,已经带回来了。主公派人正式去请,才显得礼贤下士。"
文公立即派使者带着官服去召见。郤缺连连叩头推辞:"臣只是个乡野农夫,主公不追究先父之罪已是开恩,怎敢玷污朝堂?"使者再三劝说,他才穿戴整齐入朝。
这郤缺身高九尺,鼻梁高挺,声如洪钟。文公一见就喜欢,当即提拔胥臣为下军元帅,让郤缺辅佐。又把军队扩编为五军,仅次于天子的六军建制。
话说那晋国如今人才济济,军政大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。楚成王听说这事儿,心里直打鼓,赶紧派大夫斗章去晋国求和。晋文公念着当年流亡时受过楚国的恩惠,就答应和好,派大夫阳处父回访楚国。这头按下不表。
转眼到了周襄王二十四年,郑文公捷去世了。大臣们拥立他弟弟公子兰继位,就是郑穆公。说来也巧,当年郑文公梦见兰花,如今果然应验了。
那年冬天,晋文公病倒了。他把赵衰、先轸、狐射姑、阳处父这些重臣都叫到床前交代后事,嘱咐他们好好辅佐世子驩继位,别让晋国的霸业衰落。又怕其他儿子在国内不安分,提前把公子雍送到秦国做官,公子乐送到陈国。这公子雍是杜祁生的,公子乐是辰嬴生的。还把最小的儿子黑臀送到周王室那边,表示亲近。没过多久,文公就去世了,在位八年,享年六十八岁。史官写诗称赞他:
在外流亡十九年,终于回国掌大权。 河阳朝见显忠心,城濮大战扬威名。 报仇雪恨心里畅,赏功罚罪很公平。 虽说才干是天授,多亏贤臣来辅佐。
世子驩主持丧事后继位,就是晋襄公。襄公护送文公灵柩去曲沃安葬,刚出绛城,棺材里突然发出像牛叫一样的声音,棺材变得像泰山那么重,车子都拉不动了。大臣们吓得面如土色。
太卜郭偃占卜后说:"有老鼠从西边来,翻过我家墙。我有大棒子,一下打伤仨。"解释说:"这几天准有西边来的军情,咱们出兵一定能打赢。这是先君显灵给咱们报信呢!"
大臣们赶紧跪拜,棺材里的声音立刻停了,重量也恢复正常,队伍这才继续往前走。
先轸琢磨着:"西边?那不就是秦国嘛!"立刻派人偷偷去秦国打探消息。这边暂且按下。
再说秦国将领杞子、逢孙、杨孙三个人驻守在郑国北门。看见晋国送公子兰回郑国当世子,气得直跺脚:"咱们替他们守城门防晋国,他们倒好,转头投靠晋国了,显得咱们白忙活!"早把这事密报给秦国了。
秦穆公心里也不痛快,只是碍着晋文公的面子,敢怒不敢言。等公子兰当了国君,对杞子他们也不怎么礼遇。杞子就跟逢孙、杨孙商量:"咱们在这守到猴年马月啊?不如劝主公偷袭郑国,咱们里应外合,还能发笔横财。"
正商量着,又听说晋文公死了,高兴得直拍脑门:"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啊!"立刻派心腹回秦国报信:"郑国人让我管北门钥匙,要是派兵偷袭,我做内应,准能灭了郑国。晋国正办丧事,肯定顾不上救郑国。再说郑国新君刚上位,防备松懈,机不可失啊!"
秦穆公接到密报,找来蹇叔和百里奚商量。两位老臣异口同声劝道:"秦国离郑国上千里,占了地也守不住,不过抢点财物罢了。千里行军,走那么久,哪能不走漏风声?要是郑国有防备,岂不是白跑一趟?用驻军身份算计人家,这是不讲信用;趁人家办丧事打仗,这是不讲仁义;成功好处少,失败损失大,这是不明智。这三条都不占,这仗怎么能打?"
穆公脸一沉:"寡人三次帮晋国立国君,两次平定晋国内乱,天下谁不知道?就因为晋侯在城濮打败楚国,就把霸主位子让给他。现在晋侯死了,天下还有谁能挡我秦国?郑国就像只赖着人的小鸟,早晚要飞走。趁现在灭了郑国,跟晋国换河东之地,晋国肯定答应。这有什么不好?"
蹇叔又说:"主公何不先派人去晋国吊丧,顺便看看郑国虚实?别被杞子他们忽悠了。"
穆公不耐烦:"等吊丧回来再出兵,来回又要一年!用兵讲究快如闪电,你这老糊涂懂什么?"暗中跟来使约定:"二月初派兵到北门,里应外合,不许出错!"
于是任命孟明视当主将,西乞术、白乙丙当副将,挑了三千精兵、三百辆战车,从东门出发。这孟明是百里奚的儿子,白乙是蹇叔的儿子。
出兵那天,蹇叔和百里奚哭得稀里哗啦:"可怜啊!痛心啊!我们这是看着你们出去,看不见你们回来啊!"
穆公听说后大怒,派人训斥:"你们哭什么丧?想动摇军心吗?"两位老臣抹着眼泪说:"臣哪敢哭军队,是哭自家孩子啊。"
白乙见老爹哭成这样,想打退堂鼓。蹇叔塞给他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简:"咱们吃着秦国的俸禄,你战死也是本分。按这上面说的做。"白乙接过竹简,心里七上八下的。只有孟明信心满满,觉得自己本事大,肯定能成功。
大军出发后,蹇叔就称病不上朝,请求退休。穆公勉强同意,蹇叔就回老家銍村养病去了。百里奚去看他,悄悄问:"老哥,我不是不懂见机行事,留在这儿就是想等孩子们回来见最后一面。您有什么要交代的?"
蹇叔叹气道:"这次出兵必败。你赶紧告诉公孙枝,让他在河边准备船只,万一有人逃回来,好接应他们回来。千万记住!"
百里奚点头:"老哥放心,我这就去办。"
穆公听说蹇叔真要回乡,送了二十斤黄金、百匹绸缎,大臣们都送到城外才回来。百里奚拉着公孙枝的手,把蹇叔的话一五一十说了:"老哥不找别人单找你,是知道将军忠勇,能为国分忧。这事可千万保密。"公孙枝拍胸脯保证,悄悄去准备船只不提。
再说孟明知道白乙带着老爹的密信,以为是破郑国的妙计。晚上扎营后,特地来找白乙要看。白乙拆开一看,就两行字:"打郑国不用愁,要小心晋国。崤山地形险要,你们得当心。我会在那儿给你们收尸。"孟明吓得赶紧捂眼睛:"晦气!真晦气!"白乙也觉得老爹说得太夸张。
三位将军带着兵,从冬天十二月丙戌日出发,到第二年春天正月,路过周朝都城北门。孟明说:"天子在这儿,虽然不能正式拜见,礼数不能少。"下令士兵们脱下头盔下车。先锋官褒蛮子武艺高强,刚过城门就"嗖"地跳上车,快得像飞鸟,车轮都没停稳。孟明感叹:"要是人人都像褒蛮子,还有什么事办不成?"士兵们听了不服气,嚷嚷着:"我们哪点比不上褒蛮子?"
话说那秦军将士们个个摩拳擦掌,争先恐后地嚷嚷着:"谁要是不能跳上战车,就滚到队伍最后头去!"要知道在军中,行军时殿后是懦夫,打了败仗殿后才是好汉。他们这么喊,分明是在羞辱人。
三百辆战车上的士兵听了这话,哪肯示弱?一个个像猴子似的蹦上车去。车轮滚滚,转眼间就跑得没影儿了,快得跟闪电似的。
这时候周襄王派了王子虎和王孙满去瞧瞧秦军的阵势。两人看完回来复命,王子虎直摇头:"臣看那秦军生龙活虎的,谁能挡得住啊?郑国这回怕是要遭殃了!"
那年才十二岁的王孙满却抿着嘴笑。襄王觉得奇怪,就问:"小娃娃,你笑什么?"
王孙满不慌不忙地说:"按礼数,经过天子城门要收起兵器快步走。可他们只摘了头盔,这是不懂规矩;还跳上跳下的,太轻浮了。轻浮的人没脑子,不懂规矩的人容易坏事。我看秦军这回准要吃败仗,害不了别人,只能害自己。"
再说郑国有个卖牛的商人叫弦高。当年周朝王子颓喜欢牛,郑国、卫国的牛贩子都发了财。弦高如今也干这行当。
这商人虽是个做买卖的,却有一片忠心。只是没人举荐,只好在市井里混日子。这天他赶着几百头肥牛去周朝做买卖,走到黎阳津碰见老友蹇他——刚从秦国回来的。弦高拉着他问:"秦国最近有啥新鲜事?"
蹇他压低声音说:"秦国派了三位大将偷袭郑国,腊月丙戌日出的兵,眼看就要到了!"
弦高一听,心里咯噔一下:"我的老天爷!老家要遭难了。既然知道了,要是不管,将来国破家亡,我还有脸回去吗?"他眼珠一转,辞别蹇他,一边派人连夜赶回郑国报信,一边准备劳军的礼物。他挑了二十头最肥的牛,剩下的寄放在客栈,自己坐着小车去迎秦军。
走到滑国延津,正好撞见秦军先锋。弦高拦住去路大喊:"郑国使臣在此,求见将军!"
先锋赶紧去报告主帅孟明。孟明心里直打鼓:"怪了,郑国怎么知道我们要来?还派使臣老远来迎接?"于是亲自来见弦高。
弦高假装奉了郑穆公的命,对孟明说:"我们国君听说三位将军要来,特地派我带些薄礼犒劳大军。我们郑国夹在大国中间,整天提心吊胆的,将士们守城辛苦得很。就怕有个闪失得罪了贵国,日夜防备不敢合眼,还望将军体谅!"
孟明眯起眼睛:"既然是郑君派来的,怎么没有国书?"
弦高面不改色:"将军您在腊月丙戌日发兵,我们国君听说您行军神速,怕写文书耽误工夫,就让我口头传话。小臣冒昧前来,实在罪过。"
孟明凑到他耳边悄悄说:"实话告诉你,我们国君这次出兵是为了滑国,哪敢打郑国的主意?"转头就下令:"全军在延津扎营!"
弦高道谢走了。副将西乞白乙问孟明:"怎么不走了?"
孟明叹气说:"咱们千里迢迢来偷袭,就图个出其不意。现在郑国连咱们哪天出兵都知道了,肯定早有准备。攻城攻不下,围城又没援兵。不如转头打滑国,抢点东西回去也好交差。"
当天半夜,秦军兵分三路攻下滑国。滑国国君逃到翟国去了。秦军把滑国抢了个精光。后来史官都说,要不是弦高假传命令犒劳秦军,郑国早就亡国了。
再说郑穆公接到弦高的密报,还将信将疑。立春刚过,他派人去客馆查看杞子、逢孙、杨孙的动静,发现他们正在收拾车马、磨刀喂马,就等秦军来当内应。使者回来一报告,郑穆公吓出一身冷汗,赶紧派老臣烛武带着绸缎去见那三人,客客气气地说:"三位在我们这儿住这么久,把我们猎场的麋鹿都吃光了。听说各位在收拾行装,是不是要走了?孟明将军他们在滑国那边,要不你们去找他们?"
杞子心里咯噔一下:"糟了,计划泄露了!这下不但郑国待不下去,回秦国也要治罪!"他假装感谢烛武,当天就带着亲信逃到齐国去了。逢孙、杨孙也逃到宋国。剩下的秦兵群龙无首,在北门闹事。郑穆公又派佚之狐带着干粮,好言相劝把他们打发回国。
郑穆公记下弦高的功劳,封他做了军尉。郑国这才转危为安。
这时候晋襄公正在曲沃守丧,突然接到密报:"秦国孟明带兵往东去了!"晋襄公大惊,连忙召集群臣商议。大将先轸早就打听到秦军偷袭郑国的消息,急匆匆赶来见襄公。不知先轸会出什么主意?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叔詹据鼎抗晋侯 弦高假命犒秦军
话说秦穆公私与郑盟,背晋退兵,晋文公大怒,狐偃进曰:“秦虽去不远,臣请率偏师追击之。军有归心,必无斗志,可一战而胜也;既胜秦,郑必丧胆,将不攻自下矣。”
文公曰:“不可。寡人昔赖其力,以抚有社稷。若非秦君,寡人何能及此?以子玉之无礼于寡人,寡人犹避之三舍,以报其施,况婚姻乎?且无秦何患不能围郑。”乃分兵一半,营于函陵,攻围如故。
郑伯谓烛武曰:“秦兵之退,子之力也,晋兵未退,如之奈何?”
烛武对曰:“闻公子兰有宠于晋侯,若使人迎公子兰归国,以请成于晋,晋必从矣。”
郑伯曰:“此非老大夫,亦不堪使也。”
石申父曰:“武劳矣,臣愿代一行。”乃携重宝出城,直叩晋营求见。
文公命之入,石申父再拜,将重宝上献,致郑伯之命曰:“寡君以密迩荆蛮,不敢显绝,然实不敢离君侯之宇下也。君侯赫然震怒,寡君知罪矣,不腆世藏,愿效贽于左右。寡君有弟兰,获侍左右,今愿因兰以乞君侯之怜。君侯使兰监郑之国,当朝夕在庭,其敢有二心?”
文公曰:“汝离我于秦,明欺我不能独下郑也。今又来求成,莫非缓兵之计,欲俟楚救耶?若欲我退兵,必依我二事方可。”
石申父曰:“请君侯命之。”
文公曰:“必迎立公子兰为世子,且献谋臣叔詹出来,方表汝诚心也。”
石申父领了晋侯言语,入城回复郑伯。郑伯曰:“孤未有子,闻子兰昔有梦征,立为世子,社稷必享之;但叔詹乃吾股肱之臣,岂可去孤左右?”
叔詹对曰:“臣闻‘主忧则臣辱,主辱则臣死’,今晋人索臣,臣不往,兵必不解,是臣避死不忠,而遗君以忧辱也。臣请往。”
郑伯曰:“子往必死,孤不忍也。”
叔詹对曰:“君不忍于一詹,而忍于百姓之危困,社稷之陨坠乎?舍一臣以救百姓而安社稷,君何爱焉?”
郑伯涕泪而遣之。石申父同侯宣多,送叔詹于晋军,言:“寡君畏君之灵,二事俱不敢违。今使詹听罪于幕下,惟君侯处裁,且求赐公子兰为敝邑之适嗣,以终上国之德。”
晋侯大悦,即命狐偃召公子兰于东鄙,命石申父、侯宣多在营中等候。
且说晋侯见了叔詹,大喝:“汝执郑国之柄,使其君失礼于宾客,一罪也;受盟而复怀贰心,二罪也。”命左右速具鼎镬,将烹之。
叔詹面不改色,拱手谓文公曰:“臣愿得尽言而死。”
文公曰:“汝有何言!”
詹对曰:“君侯辱临敝邑,臣常言于君曰:‘晋公子贤明,其左右皆卿才,若返国,必伯诸侯。’及温之盟,臣又劝吾君:‘必终事晋,无得罪,罪且不赦。’天降郑祸,言不见纳,今君侯委罪于执政,寡君明其非辜,坚不肯遣,臣引‘主辱臣死’之义,自请就诛,以救一城之难。夫料事能中,智也;尽心谋国,忠也;临难不避,勇也;杀身救国,仁也。仁、智、忠、勇俱全,有臣如此,在晋国之法,固宜烹矣。”乃据鼎耳而号曰:“自今已往,事君者以詹为戒!”
文公悚然,命赦勿杀,曰:“寡人聊以试子,子真烈士也!”加礼甚厚。
不一日,公子兰取至,文公告以相召之意,使叔詹同石申父、侯宣多等,即以世子之礼相见,然后跟随入城。郑伯立公子兰为世子,晋师方退。
自是秦、晋有隙。髯翁有诗叹云:
甥舅同兵意不欺,却因烛武片言移。
为贪东道蝇头利,数世兵连那得知。
是年魏犨醉后,坠车折臂,内伤病复发,呕血斗余死,文公录其子魏颗嗣爵。未几,狐毛、狐偃亦相继而卒,晋文公哭之恸曰:“寡人得脱患难,以有今日,多赖舅氏之力,不意弃我而去,使寡人失其右臂矣,哀哉!”
胥臣进曰:“主公惜二狐之才,臣举一人,可为卿相,惟主公主裁!”
文公曰:“卿所举何人也?”
胥臣曰:“臣前奉使,舍于冀野,见一人方秉耒而耨,其妻馈以午餐,双手捧献,夫亦敛容接之。夫祭而后食,其妻侍立于旁。良久食毕,夫俟其妻行而后复耨,始终无惰容。夫妻之间,相敬如宾,况他人乎?臣闻‘能敬者必有德。’往问姓名,乃郤芮之子郤缺也。此人若用于晋,不弱于子犯。”
文公曰:“其父有大罪,安可用其子乎?”
胥臣曰:“以尧、舜为父,而有丹朱、商均之不肖;以鲧为父,而有禹之圣。贤不肖之间,父子不相及也。君奈何因已往之恶,而弃有用之才乎?”
文公曰:“善,卿为我召之。”
胥臣曰:“臣恐其逃奔他国,为敌所用,已携归在臣家中矣。君以使命往,方是礼贤之道。”
文公依其言,使内侍以簪缨袍服,往召郤缺。郤缺再拜稽首,辞曰:“臣乃冀野农夫,君不以先臣之罪,加之罪戮,已荷宽宥,况敢赖宠以玷朝班!”
内侍再三传命劝驾,郤缺乃簪佩入朝。郤缺生得身长九尺,隆准丰颐,声如洪钟。文公一见大喜,乃迁胥臣为下军元帅,使郤缺佐之。复改二行为二军,谓之“新上”、“新下”。以赵衰将“新上军”,箕郑佐之;胥臣之子胥婴将“新下军”,先都佐之。旧有三军,今又添二军,共是五军,亚于天子之制。
豪杰向用,军政无阙。楚成王闻之而惧,乃使大夫斗章请平于晋。晋文公念其旧德,许之通好,使大夫阳处父报聘于楚。不在话下。
周襄王二十四年,郑文公捷薨,群臣奉其弟公子兰即位,是为穆公,果应昔日梦兰之兆。
是冬,晋文公有疾,召赵衰、先轸、狐射姑、阳处父诸臣入受顾命,使辅世子驩为君,勿替伯业。复恐诸子不安于国,预遣公子雍出仕于秦,公子乐出仕于陈。雍乃杜祁所生,乐乃辰嬴所生也。又使其幼子黑臀,出仕于周,以亲王室。文公薨,在位八年,享年六十八岁。史臣有诗赞云:
道路奔驰十九年,神龙返穴遂乘权。
河阳再觐忠心显,城濮三军义问宣。
雪耻酬恩中始快,赏功罚罪政无偏。
虽然广俭繇天授,左右匡扶赖众贤。
世子驩主丧即位,是为襄公。襄公奉文公之柩,殡于曲沃,方出绛城,柩中忽作大声,如牛鸣然,其柩重如泰山,车不能动,群臣无不大骇。
太卜郭偃卜之,献其繇曰:“有鼠西来,越我垣墙。我有巨梃,一击三伤。”偃曰:“数日内,必有兵信自西方来,我军击之,大捷。此先君有灵,以告我也。”
群臣皆下拜,柩中声顿止,亦觉不重,遂如常而行。先轸曰:“西方者,秦也。”随使人密往秦国探信不题。
话分两头。
却说秦将杞子、逢孙、杨孙三人屯戍于郑之北门,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,立为世子,忿然曰:“我等为他戍守,以拒晋兵,他又降服晋国,显得我等无功了。”已将密报知会本国。
秦穆公心亦不忿,只碍著晋侯,敢怒而不敢言。及公子兰即位,待杞子等无加礼。杞子遂与逢孙、杨孙商议:“我等屯戍在外,终无了期。不若劝吾主潜师袭郑,吾等皆可厚获而归。”正商议间,又闻晋文公亦薨,举手加额曰:”此天赞吾成功也!”遂遣心腹人归秦,言于穆公曰:“郑人使我掌北门之管,若遣兵潜来袭郑,我为内应,郑可灭也。晋有大丧,必不能救郑,况郑君嗣位方新,守备未修,此机不可失。”
秦穆公接此密报,遂与蹇叔及百里奚商议,二臣同声进谏曰:“秦去郑千里之遥,非能得其地也,特利其俘获耳。夫千里劳师,跋涉日久,岂能掩人耳目?若彼闻吾谋,而为之备。劳而无功,中途必有变。夫以兵戍人,还而谋之,非信也;乘人之丧而伐之,非仁也。成功利小,不成则害大,非智也。失此三者,臣不知其可也?”
穆公艴然曰:“寡人三置晋君,再平晋乱,名著于天下;只因晋侯败楚城濮,遂以伯业让之。今晋侯即世,天下谁为秦难者,郑如困鸟依人,终当飞去。乘此时灭郑,以易晋河东之地,晋必听之。何不利之有。”
蹇叔又曰:“君何不使人行吊于晋,因而吊郑。以窥郑之可攻与否,毋为杞子辈虚言所惑也!”
穆公曰:“若待行吊而后出师,往返之间,又几一载。夫用兵之道,疾雷不及掩耳,汝老惫何知?”乃阴约来人,“以二月上旬,师至北门,里应外合,不得有误!”
于是召孟明视为大将,西乞术、白乙丙副之。挑选精兵三千余人,车三百乘。出东门之外。
孟明乃百里奚之子,白乙乃蹇叔之子。出师之日,蹇叔与百里奚,号哭而送之曰:“哀哉,痛哉!吾见尔之出,而不见尔之入也!”
穆公闻之大怒,使人让二臣曰:“尔何为哭吾师,敢沮吾军心耶?”蹇叔、百里奚并对曰:“臣安敢哭君之师,臣自哭吾子耳。”
白乙见父亲哀哭,欲辞不行。蹇叔曰:“吾父子食秦重禄,汝死自分内事也。”乃密授以一简,封识甚固,嘱之曰:“汝可依吾简中之言。”白乙领命而行,心下又惶惑,又凄楚。惟孟明自恃才勇,以为成功可必,恬不为意。
大军既发,蹇叔谢病不朝,遂请致政。穆公强之,蹇叔遂称病笃,求还銍村。百里奚造其家问病,谓蹇叔曰:“奚非不知见机之道,所以苟留于此者,尚冀吾子生还一面耳。吾兄何以教我?”
蹇叔曰:“秦兵此去必败,贤弟可密告子桑,备舟楫于河下,万一得脱,接应西还。切记,切记!”
百里奚曰:“贤兄之言,即当奉行。”
穆公闻蹇叔决意归田,赠以黄金二十斤,彩缎百束,群臣俱送出郊关而返。百里奚握公孙枝之手,告以蹇叔之言,如此恁般。“吾兄不托他人,而托子桑,以将军忠勇,能分国家之忧也。将军不可泄漏,当密图之。”
公孙枝曰:“敬如命。”自去准备船只,不在话下。
却说孟明见白乙领父密简,疑有破郑奇计在内,是夜安营已毕,特来索看。白乙丙启而观之,内有字二行曰:“此行郑不足虑,可虑者晋也。崤山地险,尔宜谨慎,我当收尔骸骨于此。”孟明掩目急走,连声曰:“咄,咄!晦气,晦气!”白乙意亦以为未必然。
三帅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师,至明年春正月,从周北门而过。
孟明曰:“天子在是,虽不敢以戎事谒见,敢不敬乎?”传令左右,皆免胄下车,前哨牙将褒蛮子骁勇无比,才过都门,即从平地超越登车,疾如飞鸟,车不停轨。
孟明叹曰:“使人人皆褒蛮子,何事不成?”
众将士哗然曰:“吾等何以不如褒蛮子?”于是争先攘臂呼于众曰:“有不能超乘者,退之殿后。”凡行军以殿为怯,军败则以殿为勇。此言殿后者,辱之也。
一军凡三百乘,无不超腾而上者。登车之后,车行迅速,如疾风闪电一般,霎时不见。
时周襄王使王子虎同王孙满往观秦师。过讫,回复襄王。王子虎叹曰:“臣观秦师骁健如此,谁能敌者?此去郑必无幸矣!”
王孙满时年甚小,含笑而不言。襄王问曰:“尔童子以为何如?”
满对曰:“礼,过天子门,必卷甲束兵而趋。今止于免胄,是无礼也;又超乘而上,其轻甚矣。轻则寡谋,无礼则易乱。此行也,秦必有败衄之辱,不能害人,只自害耳。”
却说郑国有一商人,名曰弦高,以贩牛为业。自昔王子颓爱牛,郑、卫各国商人,贩牛至周,颇得重利。今日弦高尚袭其业。
此人虽则商贾之流,倒也有些忠君爱国之心,排患解纷之略,只为无人荐引,屈于市井之中。今日贩了数百肥牛,往周买卖。行近黎阳津,遇一故人,名曰蹇他,乃新从秦国而来。弦高与蹇他相见,问:“秦国近有何事?”
他曰:“秦遣三帅袭郑,以十二月丙戌日出兵,不久即至矣。”
弦高大惊曰:“吾父母之邦,忽有此难。不闻则已,若闻而不救,万一宗社沦亡,我何面目回故乡也?”遂心生一计,辞别了蹇他,一面使人星夜奔告郑国,教他速作准备,一面打点犒军之礼,选下肥牛二十头随身,余牛俱寄顿客舍。弦高自乘小车,一路迎秦师上去。
来至滑国,地名延津,恰好遇见秦兵前哨。弦高拦住前路,高叫:“郑国有使臣在此,愿求一见!”
前哨报入中军。
孟明倒吃一惊,想道:“郑国如何便知我兵到来?遣使臣远远来接。且看他来意如何。”遂与弦高车前相见。
弦高诈传郑君之命,谓孟明曰:“寡君闻三位将军将行师出于敝邑,不腆之赋,敬使下臣高远犒从者。敝邑摄乎大国之间,外侮迭至,为久劳远戍。恐一旦不戒,或有不测,以得罪于上国。日夜儆备,不敢安寝,惟执事谅之!”
孟明曰:“郑君既犒师,何无国书?”
弦高曰:“执事以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兵,寡君闻从者驱驰甚力,恐俟词命之修,或失迎犒,遂口授下臣,匍匐请罪,非有他也。”
孟明附耳言曰:“寡君之遣视,为滑故也,岂敢及郑。”
传令:“住军于延津!”
弦高称谢而退。西乞白乙问孟明:“驻军延津何意?”
孟明曰:“吾师千里远涉,止以出郑人之不意,可以得志。今郑人已知吾出军之日,其为备也久矣。攻之则城固而难克,围之则兵少而无继。今滑国无备,不若袭滑而破之,得其卤获,犹可还报吾君,师出不为无名也。”
是夜三更,三帅兵分作三路,并力袭破滑城。滑君奔翟。秦兵大肆掳掠,子女玉帛为之一空。史臣论此事,谓秦帅目中已无郑矣,若非弦高矫命犒师,以杜三帅之谋,则灭国之祸,当在郑而不在滑也。有诗赞云:
千里驱兵狠似狼,岂因小滑逞锋铓。
弦高不假军前犒,郑国安能免灭亡。
滑自被残破,其君不能复国。秦兵去后,其他遂为卫国所并,不在话下。
却说郑穆公接了商人弦高密报,犹未深信,时当二月上旬,使人往客馆窥觇杞子、逢孙、杨孙所为,则已收束车乘,厉兵秣马,整顿器械,人人装束,个个抖擞,只等秦兵到来,这里准备献门。使者回报,郑伯大惊,乃使老大夫烛武,先见杞子、逢孙、杨孙,各以束帛为赆,谓之曰:“吾子淹久于敝邑,敝邑以供给之故,原圃之麋鹿俱竭矣,今闻吾子戒严,意者有行色乎?孟明诸将在周滑之间,盍往从之?”
杞子大惊,暗思:“吾谋已泄,师至无功,反将得罪,不惟郑不可留,秦亦不可归矣!”乃缓词以谢烛武,即日引亲随数十人,逃奔齐国;逢孙、杨孙,亦奔宋国避罪,戍卒无主,屯聚于北门,欲为乱,郑穆公使佚之狐多赍行粮,分散众人,导之还乡。
郑穆公录弦高之功,拜为军尉,自此郑国安靖。
却说晋襄公在曲沃殡宫守丧,闻谍报:“秦国孟明将军统兵东去,不知何往!”襄公大惊,即使人召群臣商议,先轸预已打听明白,备知秦君袭郑之谋,遂来见襄公。不知先轸如何计较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