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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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襄王受完诸侯朝拜,正要启程回洛阳。各路诸侯恭恭敬敬把他送到河阳地界,晋文公特意派先蔑押送卫成公去京城。说来也巧,这卫成公恰好染了风寒,晋文公眼珠一转,派了个叫医衍的御医随行,表面说是给卫侯看病,暗地里却塞给医衍一包鸩毒,咬着牙交代:"要是办不成这事,提头来见!"转头又叮嘱先蔑:"盯紧点儿,等卫侯咽了气,立刻带医衍回来复命。"

送走周天子,诸侯们还没散场,晋文公突然拍案而起:"许国这帮墙头草,整天巴结楚国,眼里还有没有周天子?今日咱们就替天行道!"话音未落,齐宋鲁蔡陈秦莒邾八国诸侯齐声应和,战车隆隆就往颍阳开拔。唯独郑文公缩在最后,心里直打鼓——他家和楚王是亲家,又想起当年慢待过流亡的晋文公,暗忖:"曹卫两国他都答应复国了还下死手,这般记仇,迟早要收拾我..."

上卿叔詹看他神色不对,赶紧扯袖子劝谏:"晋国如今势大,主公可别犯糊涂啊!"郑文公哪听得进去,转头就散布国内闹瘟疫的谣言,带着兵马溜回新郑,暗中却派心腹给楚国报信:"晋侯带着八国联军打许国来了,我们郑国实在不敢掺和..."许国人听说大军压境,也慌慌张张向楚国求救。楚成王摸着刚吃了败仗的伤疤叹气:"现在跟晋国硬碰不是时候。"竟按兵不动。这下颍阳城被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。

再说被关在五鹿城的曹共公,眼巴巴等着赦令却杳无音信。有个叫侯獳的小官自告奋勇,带着满车金银珠宝直奔颍阳。正巧晋文公连日劳累染了风寒,半夜梦见个衣衫褴褛的饿鬼讨饭吃,一病不起。太卜郭偃被召来占卜时,侯獳趁机塞给他整箱财宝,附耳嘀咕半晌。

郭偃装模作样摆弄龟甲,突然惊呼:"卦象显示有冤魂作祟啊!"接着摇头晃脑念起谶语。晋文公听得云里雾里,郭偃立刻解释:"当年齐桓公帮扶异姓小国,您却灭了同宗的曹卫。曹国先祖振铎可是周文王亲儿子,如今祠堂都断了香火..."这话像剂良药,晋文公当场病好大半,立即下令释放曹共公,连之前割给宋国的土地都吐了出来。

曹共公一出牢笼,立刻带着兵马赶到颍阳谢恩。许僖公见楚军迟迟不来,只好五花大绑叼着玉璧出城投降,献上堆积如山的金银犒军。秦穆公临走前拉着晋文公盟誓:"今后秦晋两国同进同退!"可晋文公刚走到半路,就听说郑国又偷偷勾结楚国,气得当场就要调转车头。

老臣赵衰连忙拦住:"主公病刚好,将士们也疲乏,不如先回绛城从长计议。"这才劝住了暴跳如雷的晋文公。

再说周襄王回到洛阳,先蔑立刻呈上晋文公的奏章,要求严惩卫侯。太宰周公阅打圆场,提议把卫侯软禁在公馆。周襄王折中选了间民宅当临时牢房,看似囚禁实则保护。卫国大夫宁俞日夜守着主子,连饭菜都要亲口尝过。医衍被先蔑催得没法子,终于向宁俞坦白:"我也是被逼无奈啊..."

宁俞眼珠一转,凑近耳语:"听说曹君能赦免全靠鬼神之说..."说着塞过去一包宝玉。第二天医衍端着掺了微量鸩药的酒瓯,刚灌卫侯两口就突然倒地抽搐,口吐鲜血指着房梁尖叫:"有天神举着金锤来救卫侯啊!"卫成公也配合着说看见金光闪闪的神人。这场双簧演得连先蔑都信以为真,鸩杀之事只好作罢。

宁俞猛地一拍桌子,眼珠子瞪得溜圆:"好你个医衍!竟敢用毒酒害我家主公!要不是老天爷开眼,差点就让你得手了!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!"说着撸起袖子就要扑上去,旁边人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拉住。

这消息传到先蔑耳朵里,他快马加鞭赶过来,对宁俞拱拱手:"卫侯既然有神明保佑,想必后福不浅。我这就回去禀报我家主公。"原来那毒酒掺得又稀又少,卫成公只是闹了几天肚子,很快就活蹦乱跳了。先蔑带着医衍回晋国复命,晋文公居然信了他们鬼话,连医衍的脑袋都没砍。后人有诗笑话说:

毒酒害人反露馅,摔碎酒盏也枉然。 晋侯怒火冲天起,怎敌宁俞计谋全?

话说鲁僖公和卫国向来交好,听说晋国下毒没毒死卫侯,连大夫都没治罪,就找来臧孙辰商量:"你看卫侯还有机会回国不?"

臧孙辰捻着胡子笑:"不但能回,还得风风光光地回!"

鲁僖公忙问:"这话怎么说?"

"您想啊,自古以来刑罚分三等:最重是刀枪斧钺,其次是牢狱之灾,最轻才是鞭打示众。可晋侯偷偷摸摸下毒,事后还包庇凶手,这不是明摆着心虚吗?卫侯既然没死,总不能老死在洛阳吧?只要诸侯帮着求情,晋国准得放人。到时候卫侯回来,还不得把咱鲁国当亲兄弟?各国诸侯谁不夸您仁义?"

鲁僖公听得眉开眼笑,当即让臧孙辰带着十对白玉璧去见周襄王。周襄王掂着玉璧说:"这事儿关键在晋侯态度啊。"

臧孙辰赶紧接话:"我家主公准备亲自去晋国说情,可没有天子您点头,我们哪敢自作主张?"周襄王把玉璧往怀里一揣,这事就算默许了。

臧孙辰转头就奔晋国,又给晋文公送上十对白玉璧:"我们鲁卫两国好比亲兄弟,卫侯得罪您,我们主公急得睡不着觉。听说您连曹伯都放了,这点薄礼就当给卫侯赎罪吧。"

晋文公摆摆手:"卫侯现在归天子管,我可做不了主。"

臧孙辰凑近半步:"您代天子号令诸侯,您要放人,跟天子下令有什么两样?"这时先蔑也帮腔:"鲁国跟卫国要好,您成全他们,两国还不都念您的好?"晋文公被说得心动,就让先蔑跟着臧孙辰去周天子那儿说情,终于把卫成公给放了。

可这会儿卫国城里,元咺已经立了公子瑕当新君,城门查得跟铁桶似的。卫成公怕回去吃闭门羹,偷偷找宁俞商量。宁俞压低声音:"周歂、冶廑那两个家伙,本来指望拥立新君能升官发财,结果啥也没捞着,正憋着坏呢。我有个老友孔达,是宋国名臣之后,跟这俩货认识。要是许他们高官厚禄..."

卫成公眼睛一亮:"快去办!真成了,卿位算什么!"

宁俞立刻派心腹四处散播消息,说卫侯没脸回国,准备投奔楚国去了。暗地里却让孔达带着卫侯亲笔信,去找周歂、冶廑密谋。这俩二五仔一合计:"元咺每晚都亲自巡城,咱们在城门洞埋伏,先宰了他,再杀进宫去!"

这天擦黑时分,元咺巡到东门,撞见周歂、冶廑笑嘻嘻迎上来。元咺一愣:"二位怎么在这儿?"周歂假装惊讶:"老国君都要打回来了,您还不知道?"元咺脸色大变:"胡说什么!"冶廑突然抓住他双手:"您这正卿怎么当的?"周歂"唰"地拔刀就砍,元咺半个脑袋顿时飞了出去。埋伏的家丁一拥而上,满街都是"齐鲁联军杀来了"的喊声,吓得百姓关门闭户。

这伙人冲进宫里时,公子瑕正和弟弟喝酒。弟弟提着剑出来查看,迎面撞上周歂,当场送了性命。公子瑕走投无路,竟跳了井。第二天天亮,周歂他们把卫侯手谕贴在朝堂上,大摇大摆迎接卫成公复位。

后人议论说宁俞虽然聪明,但唆使人弑君杀弟实在不地道。要是劝卫侯让位给公子瑕,说不定能落个两全其美。

卫成公复位后,果然封周歂、冶廑当上卿。祭祀太庙那天五更天,周歂穿着新官服坐车出发,刚到庙门口突然眼珠翻白,厉声尖叫:"我元咺父子为国尽忠,你这奸贼为个官位害我性命!今天非拉你去见先君对质不可!"说完七窍流血,当场暴毙。

后面赶来的冶廑吓得魂飞魄散,赶紧脱了官服装病回家。等祭祀结束,他辞职的奏章已经送到卫侯案头。不出一个月,冶廑也一命呜呼了。

话说那周歂和冶廑二人,为了贪图卿位,干了这等不仁不义的事。结果呢?连一天的荣华富贵都没享到,反倒落得个千古骂名,这不是糊涂透顶吗?

卫侯念着宁俞护驾有功,想封他做上卿。可宁俞这人厚道,硬是把位子让给了孔达。最后孔达做了上卿,宁俞做了亚卿。孔达给卫侯出了个主意,把元咺、公子瑕的死都推到已经死了的周歂、冶廑头上,派使者去晋国赔罪。晋文公也就没再追究。

转眼到了周襄王十二年,晋国兵马休整了一年多。这天早朝,晋文公对大臣们说:"当年郑国无礼的仇还没报,如今又背叛晋国去讨好楚国。寡人想召集诸侯讨伐郑国,诸位觉得如何?"

先轸捋着胡子说:"诸侯们已经多次出兵了,现在为了郑国又要兴师动众,这不是安定中原的办法。再说咱们晋军兵强马壮,何必再找别人帮忙?"

文公摇摇头:"可寡人和秦伯有约在先,要一起出兵。"

先轸眼珠一转:"郑国是中原的咽喉要道,当年齐桓公称霸时就总盯着郑国。要是让秦国一起来打,他们肯定要争郑国的地盘。不如咱们自己出兵。"

文公还是犹豫:"郑国离晋国近,离秦国远,秦国能捞着什么好处?"最后还是派人通知秦国,约定九月初在郑国边境会师。

出征前,文公特意带上公子兰。这公子兰是郑伯捷的弟弟,早年逃到晋国,做了大夫。文公即位后,他办事勤恳,很得宠信。这次带着他,原是想让他当向导。

谁知公子兰跪地推辞:"臣听说'君子虽在异乡,不忘故国'。君上要讨伐郑国,臣实在不敢参与。"

文公听了不但不恼,反而赞叹:"爱卿真是不忘本啊!"就把公子兰留在东边边境,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扶他做郑国国君了。

晋军开进郑国,秦穆公也带着百里奚、孟明视等大将,率领二百辆战车来会合。两军攻破郊关,直逼曲洧,把郑国都城围得水泄不通。晋军驻扎在函陵,秦军驻扎在汜南,把郑城围得跟铁桶似的,连砍柴的百姓都出不去。

郑文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大夫叔詹献计:"秦晋联军来势汹汹,硬拼不得。不如派个能说会道的去游说秦伯,只要秦国退兵,单剩晋军就好对付了。"

郑伯忙问:"派谁去合适?"

叔詹推荐了佚之狐。可佚之狐连连摆手:"臣嘴笨,不过臣知道个人选。这人能说会道,就是年纪大了没被重用。主公要是给他个官职,派他去准成。"

郑伯赶紧问是谁。佚之狐说:"考城人烛武,七十多岁了,在郑国当了三十年马官,三代没升过官。主公要是以礼相待,他准能说动秦伯。"

郑伯立刻召见烛武。这老头儿满头白发,弯腰驼背,走路都颤颤巍巍。上朝时,两旁的大臣都忍不住偷笑。

烛武颤巍巍地行礼:"主公召老臣何事?"

郑伯说:"佚之狐说你口才好,想请你去劝退秦军。事成之后,寡人跟你共治郑国。"

烛武连连摆手:"老臣年轻时尚且一事无成,如今老眼昏花,说话都喘,哪能说服千乘之国的君主啊?"

郑伯赶紧说:"你在郑国三代为官,一直没被重用,是寡人的过错。"当场封他做亚卿,硬要他走一趟。

佚之狐也在旁边帮腔:"大丈夫怀才不遇是命,如今主公重用先生,先生就别推辞了。"

烛武这才答应。当晚趁着夜色,让壮士用绳子把他从东门缒下去,直奔秦营。守卫不让他进,他就在营外放声大哭。

秦穆公听见哭声,让人把他带进来,问道:"你是何人?为何在此啼哭?"

烛武抹着眼泪说:"老臣是郑国大夫烛武,哭郑国将亡啊!"

穆公冷笑:"郑国要亡,你跑我秦营哭什么?"

烛武抬起头:"老臣哭郑国,更哭秦国。郑国亡了不足惜,可惜的是秦国啊!"

穆公勃然大怒,拍案喝道:"我大秦有什么可惜的?再胡言乱语,砍了你的脑袋!"

烛武面不改色,伸出两根手指,比划着说出一番道理来。这番话啊,说得石头人都要点头,黄河水都能倒流!

"秦晋联军伐郑,郑国必亡。要是灭郑对秦国有好处,老臣绝不多嘴。可这事不但没好处,反而有害处,君上何苦劳师动众给别人做嫁衣呢?"

穆公皱眉:"你且说说,怎么个有害法?"

烛武不紧不慢道:"郑国在晋国东边,秦国在晋国西边,相隔千里。秦国要越过晋国和周王室才能到郑国。郑国灭了,土地都是晋国的,跟秦国有半文钱关系吗?秦晋两国相邻,势均力敌。晋国强了,秦国就弱了。帮着别人占地盘,削弱自己,聪明人能干这事?再说当年晋惠公答应给秦国五座城,结果一回国就反悔,这事君上还记得吧?秦国帮了晋国多少忙,可曾得过半点回报?"

穆公听得直点头。烛武趁热打铁:"晋文公回国后,整天扩军备战。今天向东灭了郑国,明天就要向西打秦国的主意了。君上没听说过虞国的教训吗?晋国借道灭虢国,回头就把虞国也给灭了。以君上的英明,怎么能中晋国的圈套呢?"

穆公越听越觉得有理,不住地点头:"大夫说得对!"

百里奚急忙劝阻:"主公别听这老头挑拨离间!"

烛武赶紧说:"只要君上退兵,郑国愿意叛楚降秦。以后秦国使者往来东方,郑国就是您的外府库房。"

穆公大喜,当场和烛武歃血为盟,还留下杞子等三员大将带两千兵马帮郑国防守。连夜悄悄撤军,连招呼都没跟晋国打。

探马飞报晋营,文公气得拍案而起。狐偃建议追击秦军,且看文公如何决断?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
原文言文

  智宁俞假鸩复卫 老烛武缒城说秦

  话说周襄王受朝已毕,欲返洛阳。众诸侯送襄王出河阳之境,就命先蔑押送卫侯于京师。时卫成公有微疾,晋文公使随行医衍,与卫侯同行,假以视疾为名,实使之鸩杀卫侯,以泄胸中之忿:“若不用心,必死无赦!”又吩咐先蔑:“作急在意,了事之日,一同医衍回话。”

  襄王行后,众诸侯未散,晋文公曰:“寡人奉天子之命,得专征伐。今许人一心事楚,不通中国。王驾再临,诸君趋走不暇,颍阳密迩,置若不闻,怠慢莫甚。愿偕诸君问罪于许。”

  众诸侯皆曰:“敬从君命。”

  时晋侯为主,齐、宋、鲁、蔡、陈、秦、莒、邾八国诸侯,皆率车徒听命,一齐向颍阳进发。只有郑文公捷,原是楚王姻党,惧晋来附,见晋文公处置曹、卫太过,心中有不平之意,思想:“晋侯出亡之时,自家也曾失礼于他,看他亲口许复曹、卫,兀自不肯放手。如此怀恨,未必便忘情于郑也。不如且留楚国一路,做个退步,后来患难之时,也有个依靠。”

  上卿叔詹见郑伯踌躇,似有背晋之意,遂进谏曰:“晋幸辱收郑矣,君勿贰也,贰且获罪不赦。”

  郑伯不听,使人扬言:“国中有疫。”托言祈祷,遂辞晋先归,阴使人通款于楚曰:“晋侯恶许之昵就上国也,驱率诸侯,将问罪焉。寡君畏上国之威,不敢从兵,敢告。”

  许人闻有诸侯之兵,亦遣人告急于楚。

  楚成王曰:“吾兵新败,勿与晋争。俟其厌兵之后,而求成焉。”遂不救许。诸侯之兵,围了颍阳,水泄不漏。

  时曹共公襄,尚羁五鹿城中,不见晋侯赦令,欲求能言之人,往说晋侯。小臣侯獳,请携重赂以行,曹共公许之。侯獳闻诸侯在许,径至颍阳,欲求见晋文公。

  适文公以积劳之故,因染寒疾,梦有衣冠之鬼,向文公求食,叱之而退,病势愈加,卧不能起,方召太卜郭偃,占问吉凶。侯獳遂以金帛一车,致于郭偃,告之以情,使借鬼神之事,为曹求解,须如此恁般进言。郭偃受其贿嘱,许为讲解。

  既见,晋侯示之以梦。布卦得,天泽,之象,阴变为阳。偃献繇于文公,其词曰:

  阴极生阳,蛰虫开张;
  大赦天下,钟鼓堂堂。
  文公问曰:“何谓也?”

  郭偃对曰:“以卦合之于梦,必有失祀之鬼神,求赦于君也。”

  文公曰:“寡人于祀事,有举无废。且鬼神何罪,而求赦耶?”

  偃曰:“以臣之愚度之,其曹乎?曹叔振铎,文之昭也。晋先君唐叔,武之穆也。昔齐桓公为会,而封邢、卫异姓之国。今君为会,而灭曹、卫同姓之国。况二国已蒙许复矣。践土之盟,君复卫而不复曹,同罪异罚,振铎失祀,其见梦不亦宜乎?君若复曹伯,以安振铎之灵,布宽仁之令,享钟鼓之乐,又何疾之足患?”

  这一席话,说得文公心下豁然,觉病势顿去其半。即日遣人召曹伯襄于五鹿,使复归本国为君,所畀宋国田土,亦吐还之。

  曹伯襄得释,如笼鸟得翔于霄汉,槛猿复升于林木,即统本国之兵,趋至颍阳,面谢晋侯复国之恩,遂协助众诸侯围许。文公病亦渐愈。

  许僖公见楚救不至,乃面缚衔璧,向晋军中乞降,大出金帛犒军。

  文公乃与诸侯解围而去。

  秦穆公临别,与晋文公相约:“异日若有军旅之事,秦兵出,晋必助之;晋兵出,秦亦助之。彼此同心协力,不得坐视。”二君相约已定,各自分路。

  晋文公在半途,闻郑国遣使复通款于楚,勃然大怒,便欲移兵伐郑。赵衰谏曰:“君玉体乍平,未可习劳,且士卒久敝,诸侯皆散,不如且归,休息一年,而后图之。”文公乃归。

  话分两头。

  再表周襄王回至京师,群臣谒见称贺毕。先蔑稽首,致晋侯之命,乞以卫侯付司寇。时周公阅为太宰秉政,阅请羁卫侯于馆舍,听其修省。襄王曰:“置大狱太重,舍公馆太轻。”乃于民间空房,别立囚室而幽之。

  襄王本欲保全卫侯,只因晋文公十分忿恨,又有先蔑监押,恐拂其意,故幽之别室,名为囚禁,实宽之也。宁俞紧随其君,寝处必偕,一步不离,凡饮食之类,必亲尝过,方才进用。先蔑催促医衍数次,奈宁俞防范甚密,无处下手。医衍没奈何,只得以实情告于宁俞曰:“晋君之强明,子所知也。有犯必诛,有怨必报。衍之此行,实奉命用鸩,不然,衍且得罪。衍将为脱死之计,子勿与知可也。”

  宁俞附耳言曰:“子既剖腹心以教我,敢不曲为子谋乎。子之君老矣,远于人谋,而近于鬼谋。近闻曹君获宥,特以巫史一言,子若薄其鸩以进,而托言鬼神,君必不罪,寡君当有薄献。”医衍会意而去。

  宁俞假以卫侯之命,向衍取药酒疗疾,因密致宝玉一函。衍告先蔑曰:“卫侯死期至矣。”遂调鸩于瓯以进,用毒甚少,杂他药以乱其色。宁俞请尝,衍佯不许,强逼卫侯而灌之。才灌下两三口,衍张目仰看庭中,忽然大叫倒地,口吐鲜血,不省人事,仆瓯于地,鸩酒狼藉。宁俞故意大惊小怪,命左右将太医扶起,半晌方苏,问其缘故,衍言:“方灌酒时,忽见一神人,身长丈余,头大如斛,装束威严,自天而下,直入室中,言:“奉唐叔之命,来救卫侯。”遂用金锤,击落酒瓯,使我魂魄俱丧也?”卫侯自言所见,与衍相同。

  宁俞佯怒曰:“汝原来用毒以害吾君,若非神人相救,几不免矣。我与汝义不俱生!”即奋臂欲与衍斗,左右为之劝解。

  先蔑闻其事,亦飞驾来视,谓宁俞曰:“汝君既获神祐,后禄未艾,蔑当复于寡君。”卫侯服鸩,又薄又少,以此受毒不深,略略患病,随即痊安。先蔑与医衍还晋,将此事回复文公。文公信以为然,赦医衍不诛。史臣有诗云:

  鸩酒何名毒卫侯,漫教医衍碎磁瓯。
  文公怒气虽如火,怎脱今朝宁武谋?

  却说鲁僖公原与卫世相亲睦,闻得医衍进鸩不死,晋文公不加责罪,乃问于臧孙辰曰:“卫侯尚可复乎?”

  辰对曰:“可复。”

  僖公曰:“何以见之?”

  辰对曰:“凡五刑之用,大者甲兵斧钺,次者刀锯钻笮,最下鞭扑,或陈之原野,或肆之市朝,与百姓共明其罪。今晋侯于卫,不用刑而私鸩焉。又不诛医衍,是讳杀卫侯之名也。卫侯不死,其能老于周乎?若有诸侯请之,晋必赦卫。卫侯复国,必益亲于鲁,诸侯谁不诵鲁之高义?”

  僖公大悦,使臧孙辰先以白璧十双,献于周襄王,为卫求解。襄王曰:“此晋侯之意也。若晋无后言,朕何恶于卫君?”

  辰对曰:“寡君将使辰哀请于晋,然非天王有命,下臣不敢自往。”

  襄王受了白璧,明是依允之意。

  臧孙辰随到晋国,见了文公,亦以白璧十双为献,曰:“寡君与卫,兄弟也,卫侯得罪君侯,寡君不遑宁处。今闻君已释曹伯,寡君愿以不腆之赋,为卫君赎罪。”

  文公曰:“卫侯已在京师,王之罪人,寡人何得自专乎?”

  臧孙辰曰:“君侯代天子以令诸侯,君侯如释其罪,虽王命又何殊也?”

  先蔑进曰:“鲁亲于卫,君为鲁而释卫,二国交亲,以附于晋,君何不利焉?”

  文公许之,即命先蔑再同臧孙辰如周,共请于襄王。乃释卫成公之囚,放之回国。

  时元咺已奉公子瑕为君,修城缮备,出入稽察甚严。卫成公恐归国之日,元咺发兵相拒,密谋于宁俞。俞对曰:“闻周歂、冶廑以拥子瑕之功,求为卿而不得,中怀怨望,此可结为内援也。臣有交厚一人,姓孔名达,此人乃宋忠臣孔父之后,胸中广有经纶,周、冶二人,亦是孔父相识。若使孔达奉君之命,以卿位啖二人,使杀元咺,其余俱不足惧矣。”

  卫侯曰:“子为我密致之,若事成,卿位固不吝也。”

  宁俞乃使心腹人一路扬言:“卫侯虽蒙宽释,无颜回国,将往楚国避难矣。”

  因取卫侯手书,付孔达为信,教他私结周歂、冶廑二人,如此恁般。

  歂廑相与谋曰:“元咺每夜必亲自巡城,设伏兵丁城闉隐处,突起刺之,因而杀入宫中,并杀子瑕,扫清宫室,以迎卫侯,功无出我二人上者。”两家各自约会家丁,埋伏停当。

  黄昏左侧,元咺巡至东门,只见周歂、冶廑二人一齐来迎。元咺惊曰:“二位为何在此!”周歂曰:“外人传言故君已入卫境,旦晚至此,大夫不闻乎?”

  元咺愕然曰:“此言从何来!”冶廑曰:“闻宁大夫有人入城,约在位诸臣往迎,大夫何以处之!”

  元咺曰:“此乱言,不可信之。况大位已定,岂有复迎故君之理!”

  周歂曰:“大夫身为正卿,当洞观万里,如此大事,尚然不知,要你则甚?”

  冶廑便拿住元咺双手,元咺急待挣扎,周歂手拔佩刀,大喝一声,劈头砍来,去了半个天灵盖。伏兵齐起,左右一时惊逃。周歂、冶廑率领家丁,沿途大呼:“卫侯引齐、鲁之兵,见集城外矣!尔百姓各宜安居,勿得扰动。”百姓家家闭户,处处关门。便是为官在朝的,此时也半疑半信,正不知甚么缘故,一个个袖手静坐,以待消息。

  周歂、冶廑二人,杀入宫中,公子适方与其弟子仪在宫中饮酒,闻外面有兵变,子仪拔剑在手,出宫探信。正遇周歂,亦被所杀。寻觅公子适不见。宫中乱了一夜,至天明,方知子适已投井中死矣。

  周歂、冶廑将卫侯手书,榜于朝堂,大集百官,迎接卫成公入城复位。后人论宁武子,能委曲以求复成公,可谓智矣。然使当此之时,能谕之让国于子瑕,瑕知卫君之归,未必引兵相拒,或退居臣位,岂不两全。乃导周歂、冶廑行袭取之事,遂及弑逆,骨肉相残,虽卫成公之薄,武子不为无罪也。有诗叹曰:

  前驱一矢正含冤,又迫新君赴井泉。
  终始贪残无谏阻,千秋空说宁俞贤。

  卫成公复位之后,择日祭享太庙。不负前约,封周歂、冶廑并受卿职,使之服卿服,陪祭于庙。

  是日五鼓,周歂升车先行,将及庙门,忽然目睛反视,大叫:“周歂穿窬小人,蛇豕奸贼。我父子尽忠为国,汝贪卿位之荣,戕害我命。我父子含冤九泉,汝盛服陪祀,好不快活。我拿你去见太叔及子瑕,看你有何理说?吾乃上大夫元咺是也!”言毕,九窍流血,僵死车中。

  冶廑后到,吃一大惊,慌忙脱卸卿服,托言中寒而返。卫成公至太庙,改命宁俞、孔达陪祀。还朝之时,冶廑辞爵表章已至。卫侯知周歂死得希奇,遂不强其受。未逾月,冶廑亦病亡。

  可怜周、冶二人止为贪图卿位,干此不义之事,未享一日荣华,徒取千年唾骂,岂不愚哉?卫侯以宁俞有保护之功,欲用为上卿,俞让于孔达,乃以达为上卿,宁俞为亚卿,达为卫侯画策,将咺、瑕之死,悉推在已死周歂、冶廑二人身上,遣使往谢晋侯,晋侯亦付之不问。

  时周襄王十二年,晋兵已休息岁余,文公一日坐朝,谓群臣曰:“郑人不礼之仇未报,今又背晋款楚,吾欲合诸侯问罪何如?”

  先轸曰:“诸侯屡勤矣,今以郑故,又行征发,非所以靖中国也,况我军行无缺,将士用命,何必外求?”

  文公曰:“秦君临行有约,必与同事。”

  先轸对曰:“郑为中国咽喉,故齐桓欲伯天下,每争郑地,今若使秦共伐,秦必争之,不如独用本国之兵。”

  文公曰:“郑邻晋而远于秦,秦何利焉?”乃使人以兵期告秦,约于九月上旬,同集郑境。

  文公临发,以公子兰从行,兰乃郑伯捷之庶弟,向年逃晋,仕为大夫,及文公即位,兰周旋左右,忠谨无比,故文公爱近之,此行盖欲借为向导也。兰辞曰:“臣闻‘君子虽在他乡,不忘父母之国。'君有讨于郑,臣不敢与其事。”

  文公曰:“卿可谓不背本矣。”

  乃留公子兰于东鄙,自此有扶持他为郑君之意。

  晋师既入郑境,秦穆公亦引著谋臣百里奚、大将孟明视、副将杞子、逢孙、杨孙等,车二百乘来会,两下合兵攻破郊关,直逼曲洧,筑长围而守之。晋兵营于函陵,在郑城之西;秦兵营于汜南,在郑城之东。

  游兵日夜巡警,樵采俱断。慌得郑文公手足无措,大夫叔詹进曰:“秦、晋合兵,其势甚锐,不可与争,但得一舌辩之士,往说秦公,使之退兵,秦若退师,晋势已孤,不足畏矣。”

  郑伯曰:“谁可往说秦公者?”

  叔詹对曰:“佚之狐可。”

  郑伯命佚之狐。狐对曰:“臣不堪也,臣愿举一人以自代,此人乃口悬河汉,舌摇山岳之士,但其老不见用,主公若加其官爵,使之往说,不患秦公不听矣。”

  郑伯问:“是何人?”

  狐曰:“考城人也,姓烛名武,年过七十,事郑国为圉正,三世不迁官,乞主公加礼而遣之。”

  郑伯遂召烛武入朝,见其须眉尽白,伛偻其身,蹒跚其步,左右无不含笑。

  烛武拜见了郑伯,奏曰:“主公召老臣何事?”

  郑伯曰:“佚之狐言子舌辩过人,欲烦子说退秦师,寡人将与子共国。”

  烛武再拜辞曰:“臣学疏才拙,当少壮时尚不能建立尺寸之功,况今老耄,筋力既竭,语言发喘,安能犯颜进说,动千乘之听乎?”

  郑伯曰:“子事郑三世,老不见用,孤之过也,今封子为亚卿,强为寡人一行。”

  佚之狐在旁赞言曰:“大丈夫老不遇时,委之于命,今君知先生而用之,先生不可再辞。”

  烛乃受命而出,时二国围城甚急,烛武知秦东晋西,各不相照,是夜命壮士以绳索缒下东门,径奔秦寨,将士把持,不容入见,武从营外放声大哭。

  营吏擒来禀见穆公,穆公问:“是谁人?”

  武曰:“老臣乃郑之大夫烛武是也。”

  穆公曰:“所哭何事?”

  武曰:“哭郑之将亡耳!”

  穆公曰:“郑亡。汝安得在吾寨外号哭?”

  武曰:“老臣哭郑,兼亦哭秦。郑亡不足惜,独可惜者秦耳!”

  穆公大怒。叱曰:“吾国有何可惜?言不合理,即当斩首!”

  武面无惧色,叠着两个指头,指东画西,说出一段利害来。正是:

  说时石汉皆开眼,道破泥人也点头。
  红日朝升能夜出,黄河东逝可西流。

  烛武曰:“秦晋合兵临郑,郑之亡,不待言矣。若亡郑而有益于秦,老臣又何敢言?不惟无益,又且有损,君何为劳师费财,以供他人之役乎?”

  穆公曰:“汝言无益有损,何说也?”

  烛武曰:“郑在晋之东界,秦在晋之西界,东西相距,千里之遥,秦东隔于晋,南隔于周,能越周、晋而有郑乎?郑虽亡,尺土皆晋之有,于秦何与?夫秦、晋两国,毗邻并立,势不相下,晋益强,则秦益弱矣。为人兼地,以自弱其国,智者计不出此,且晋惠公曾以河外五城许君,既入而旋背之,君所知也。君之施于晋者,累世矣,曾见晋有分毫之报于君乎?晋侯自复国以来,增兵设将,日务兼并为强,今日拓地于东,既亡郑矣,异日必思拓地于西,患且及秦。君不闻虞、虢之事乎?假虞君以灭虢,旋反戈而中虞,虞公不智,助晋自灭,可不鉴哉?君之施晋,既不足恃,晋之用秦,又不可测,以君之贤智,而甘堕晋之术中,此臣所谓‘无益而有损',所以痛哭者此也!”

  穆公静听良久,耸然动色,频频点首曰:“大夫之言是也!”

  百里奚进曰:“烛武辩士,欲离吾两国之好,君不可听之。”

  烛武曰:“君若肯宽目下之围,定立盟誓,弃楚降秦。君如有东方之事,行李往来,取给于郑,犹君外府也。”

  穆公大悦,遂与烛武歃血为誓,反使杞子、逢孙、杨孙三将留卒二千人助郑戍守,不告于晋,密地班师而去。早有探骑报入晋营,文公大怒,狐偃在旁,请追击秦师,不知文公从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