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羊子怒喝中山羹 西门豹巧送河伯妇
话说那赵无恤被豫让三次击衣报仇,连打了三个寒颤。豫让死后,无恤看着衣服上被砍的地方,竟然都渗出了血迹,从此一病不起,拖了一年多也没见好。
无恤膝下有五个儿子,因为当初废了兄长伯鲁才当上家主,心里过意不去,想立伯鲁的儿子周当继承人。可这周偏偏先走一步,只好立了周的兒子浣做世子。临终前,无恤拉着赵浣的手说:"当年咱们赵、韩、魏三家灭了智氏,地盘扩大了,百姓也归心。眼下正是好时机,该联合韩魏把晋国给三分了,各自立庙建社,传给子孙。要是再拖几年,万一晋国出了个英明的国君,把大权收回去,咱们赵家可就保不住喽!"说完这话,就闭了眼。
赵浣办完丧事,立刻把老爹的遗言告诉了韩虎。这时候正是周考王四年,晋哀公刚死,他儿子柳继位,就是晋幽公。韩虎和魏、赵两家一合计,只给幽公留了绛州、曲沃两个城当俸禄,剩下的地盘三家平分,从此人称"三晋"。这幽公也窝囊,反倒要去朝见三家,君臣的名分整个倒过来了。
再说齐国相国田盘,听说三晋瓜分了晋国,也让自己兄弟族人都当上齐国城邑的大夫,还派人去给三晋道贺,互相结交。从此列国往来,都是田、赵、韩、魏四家出面,齐晋两国的国君反倒成了摆设。
这时周考王把弟弟揭封在河南王城,继承周公的官职。揭的小儿子班另封在巩邑,因为巩在王城东边,就叫东周公,河南那边就叫西周公,东西两周就这么分开了。考王死后,儿子午继位,就是周威烈王。
威烈王在位时,赵浣去世,儿子赵籍接班;韩虔继任韩家,魏斯继任魏家,田和继任田家。四家勾结得更紧密了,约定互相支援,共谋大事。
威烈王二十三年,天上打雷把周王室的九鼎给劈了,鼎身直晃悠。三晋的国君私下议论:"九鼎是夏商周三代的传国宝器,现在突然震动,看来周朝气数将尽。咱们立国这么久,还没个正式名分,不如趁周王室衰弱,派人去讨个诸侯封号。周王怕咱们势力大,不敢不答应。这样名正言顺,既得实惠又不背篡逆的骂名,岂不美哉?"
于是各自派心腹为使,魏国派田文,赵国派公仲连,韩国派侠累,带着金银绸缎和土特产去朝见威烈王,请求册封。威烈王问使者:"晋国的土地都被你们三家占了吗?"魏使田文回答:"晋国朝政混乱,内外离心,三家是靠武力平定叛乱才得到这些土地,并非从公室手里抢夺。"威烈王又问:"你们三家既然想做诸侯,为什么不自己称侯,反倒来请示寡人?"赵使公仲连答道:"以三晋的实力,自立确实绰绰有余。之所以要禀明天子,是不敢忘记尊奉王室的本分。大王若肯册封,三晋必定世代效忠,成为周朝的屏障,这对王室只有好处啊!"
威烈王听了很高兴,马上命史官起草册书,封赵籍为赵侯,韩虔为韩侯,魏斯为魏侯,各赐礼服冠冕和玉器。田文等人回去复命,三晋便以周王的名义昭告天下,赵国定都中牟,韩国定都平阳,魏国定都安邑,建立宗庙社稷,又派使者通告各国。列国大多来道贺,只有秦国自从背叛晋国投靠楚国后,跟中原各国断了往来,被当作蛮夷看待,所以没人去祝贺。
没过多久,三家把晋靖公废为平民,迁到纯留,又把剩下的地盘分了。晋国从唐叔传下来二十九代,就此灭亡。有诗叹道:"六卿归四四归三,南面称侯自不惭。利器莫教轻授柄,许多昏主导奸贪。"还有诗讽刺周王不该答应三晋的请求:"王室单微似赘瘤,怎禁三晋不称侯?若无册命终成窃,只怪三侯不怪周。"
三晋之中,要数魏文侯魏斯最贤明,懂得礼贤下士。当时孔子的高徒卜商(字子夏)在西河讲学,文侯跑去听他讲经;魏成推荐贤士田子方,文侯就和他交朋友。魏成又说:"西河人段干木品德高尚,一直隐居不仕。"文侯立刻备车去拜访,段干木听说国君来了,翻后墙躲开。文侯感叹:"真是高人啊!"就在西河住了一个月,天天登门求见,每次快到段干木家就扶着车轼站起来,不敢端坐。段干木被他的诚意打动,不得已出来相见,文侯用安车把他接回都城,和田子方一样奉为上宾。
四方贤士听说魏文侯这么重视人才,纷纷来投奔。又有李克、翟璜、田文、任座这些谋士济济一堂。当时天下人才之盛,没有超过魏国的。秦国几次想攻打魏国,都忌惮他们人才多,只好罢兵。
文侯有次和管山泽的官员约好正午去打猎。那天早朝正赶上下雨,天气特别冷,文侯赐群臣喝酒取暖。大家喝得正高兴,文侯突然问:"到中午了吗?"侍从回答:"到正午了。"文侯马上撤了酒席,催车夫快备车去郊外。左右劝道:"雨这么大,没法打猎了,何必白跑一趟?"文侯说:"我和虞人约好了,他肯定在郊外等着。就算不能打猎,也得亲自去赴约啊!"百姓看见国君冒雨出城,都觉得奇怪,后来知道是去赴约,都感叹:"咱们国君这么守信,说一不二。"从此朝廷政令,早上颁布晚上就能落实,没人敢拖延。
再说晋国东边有个中山国,是白狄的一支,国君姓姬。从晋昭公时起就叛服无常,赵简子带兵围剿才肯归顺。等到三晋分家,中山国没了管束,国君姬窟整天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,亲近小人,疏远大臣,搞得民不聊生,天灾不断。
魏文侯想讨伐中山,魏成劝阻:"中山西边靠近赵国,离魏国太远,就算打下来也难守住。"文侯皱眉:"要是让赵国得了中山,他们在北方的势力就更大了。"这时翟璜推荐:"臣知道个能人叫乐羊,是谷邱人,文武双全,可以当大将。"文侯问:"这人有什么本事?"翟璜说:"乐羊有次在路上捡到金子,带回家后被他妻子唾骂:'有志之士不喝盗泉的水,廉洁之人不吃施舍的饭。这金子来历不明,怎么能拿回来玷污品行?'乐羊听了羞愧难当,把金子扔回野外,告别妻子外出游学。在鲁国、卫国学了一年回来,他妻子正在织布,问他:'学成了吗?'"
乐羊正坐在军帐里擦拭佩剑,忽听帐外一阵骚动。亲兵捧进来个食盒,揭开一看,竟是碗还冒着热气的肉羹,旁边赫然摆着儿子乐舒的头颅。帐中将领们倒吸凉气,有个年轻副将当场就吐了。
乐羊的手抖得厉害,指甲在剑鞘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他突然哈哈大笑,端起碗一饮而尽,抹着嘴说:"味道不错,多谢中山君款待!"转头就对传令兵吼道:"传我军令,明日寅时总攻!"
消息传到魏国都城,朝堂上炸开了锅。有个老臣抖着胡子嚷嚷:"乐羊连亲儿子的肉都敢吃,这哪是人干的事?"文侯把竹简往案几上一拍,满朝立刻鸦雀无声。只见他慢悠悠从袖中掏出个木匣子,里头堆满了这些日子大臣们告状的奏章,竹简上的封泥都完好无损。
秋风吹落最后一片楸树叶时,中山国的城墙终于轰然倒塌。乐羊提着染血的剑走进宫殿,姬窟已经悬梁自尽,只剩公孙焦瘫在台阶上发抖。乐羊剑尖挑起这个出馊主意的佞臣,像叉着块烂肉似的甩给了亲兵:"拉去喂野狗!"
回师那天,魏文侯亲自到城郊迎接。乐羊刚要下马行礼,文侯已经快步上前扶住他胳膊:"将军瘦了。"说着指了指身后——都城最气派的宅院张灯结彩,门匾上"忠义府"三个金字晃得人眼花。乐羊突然跪倒在地,额头抵着黄土嚎啕大哭,七年没见的妻子正倚着朱漆大门抹眼泪呢。
后来有次庆功宴上,西门豹喝高了问乐羊:"那天您真尝不出..."话没说完就被乐羊瞪了回去。老将军摩挲着酒樽轻声说:"那碗羹...比当年我娘子织的布还苦啊。"月光照在他斑白的鬓角上,像撒了层薄霜。
乐羊一眼就认出木盒里装的是自己儿子的头颅,他猛地拍案而起,胡子气得直抖:"这个不争气的逆子!跟着昏君作恶,死有余辜!"说着竟端起那碗肉羹,当着使者的面大口吞咽,连汤带肉吃得干干净净。他把空碗重重一搁,抹着嘴冷笑道:"替我谢谢你们国君的'厚赐',等破城那天,我定要当面道谢。我们军营里也备着大锅,专候你们国君来尝尝滋味!"
使者吓得面如土色,连滚带爬逃回城里。姬窟听说乐羊连亲儿子的肉都敢吃,知道这人铁了心要攻城,吓得两腿发软。当晚宫里传来消息,说国君在后殿悬梁自尽了。那个专会拍马屁的公孙焦赶紧打开城门投降,乐羊当场揪住他的衣领:"你这谗言惑主的小人!"手起剑落,血溅三尺。
安顿好城中百姓后,乐羊留下西门豹镇守,自己带着从中山国库搜罗的珍宝返回魏国。魏文侯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,拉着乐羊的手直叹气:"将军为了国家连儿子都搭进去了,这都是寡人的过错啊。"乐羊扑通跪下,额头磕得咚咚响:"臣不敢因私废公,辜负主公托付的重任。"
第二天朝堂上,乐羊献上中山地图和珍宝清单,满朝文武都来道贺。文侯在内宫设宴,亲自给乐羊斟酒。这老将军三杯下肚,下巴抬得老高,满脸都是得意。宴席散后,文侯命人抬来两个密封的大箱子,说是赏赐。乐羊美滋滋地想着里头定是金银珠宝,回家急不可待地撬开锁——哗啦啦倒出来的全是奏折,全是告他拥兵自重的折子!乐羊顿时冷汗直流:"原来朝中这么多人要害我,要不是主公明察秋毫......"
次日他进宫谢恩时,文侯要加封爵位,乐羊连连摆手:"打下中山全靠主公英明,臣不过是跑跑腿罢了。"文侯意味深长地说:"没有寡人用不了将军,没有将军也成不了寡人的事。不过将军也累了,不如去封地享享清福?"当即把灵寿封给他,却收回了兵权。
大臣翟璜私下嘀咕:"主公既然知道乐羊能干,怎么不让他去守边疆?"文侯只是笑而不语。后来翟璜遇见李克,李克点拨道:"连亲生儿子都不在乎的人,会在乎别人吗?当年管仲就是这么看透易牙的。"翟璜这才恍然大悟。
文侯琢磨着中山路远,得派心腹镇守,就把太子击派去了。这日太子出城赴任,路上遇见田子方驾着破马车过来。太子赶紧下车行礼,谁知田子方眼皮都不抬,径直驾车碾着尘土过去了。太子气得攥紧拳头,派人追上去拽住缰绳:"请教先生,是富贵者该骄傲,还是贫贱者该骄傲?"
田子方捋着胡子大笑:"自古以来只有穷人敢傲气!国君要是摆架子,江山就保不住;大夫要是耍威风,祖庙就得倒塌。楚灵王、智伯瑶怎么完蛋的?富贵就像春天的薄冰,说化就化!我们这些穷书生,吃野菜穿粗布,无欲无求。明主来了我们才出山,话不投机拍拍屁股就走——当年周武王能灭商纣,却对首阳山的两个隐士无可奈何,贫贱者的骨气就在这儿!"
太子听得面红耳赤,连连作揖告罪。文侯听说这事,对田子方更敬重三分。
这时邺城缺个太守,翟璜推荐西门豹:"邺城夹在韩国赵国之间,非得西门豹这样的能人去镇守。"文侯当即拍板。西门豹到任一看,街上冷清得能听见老鼠跑,找来老乡一问,原来百姓最头疼"河伯娶亲"的陋习。
"河伯怎么娶亲?"西门豹瞪圆了眼睛。老乡们七嘴八舌解释:说是漳河河神每年要个漂亮姑娘,不然就发大水。其实都是巫婆勾结官吏敛财,穷人家姑娘被强抢,有钱的塞钱就能免灾。
到了河伯娶亲那天,西门豹穿戴整齐来到河边。只见那巫婆带着二十多个花枝招展的女徒弟,神气活现地走过来。西门豹故意说:"新娘子不够漂亮,麻烦大仙去跟河伯说一声,改天再送个更好的。"没等巫婆反应过来,几个衙役已经把她扔进河里。
西门豹背着手在岸边等啊等,突然皱眉:"这老婆子办事真磨蹭!"又扔了个女徒弟下去催。连着扔了三个徒弟后,那些乡绅官吏全都瘫软在地,裤裆都湿了。
西门豹嘴角一扯,露出个冷笑:"这些婆子们传话不清不楚的,还得劳烦三老亲自下河,跟河伯说个明白。"那三个老头子刚要推辞,西门豹突然厉喝:"还不快去!等着我派人送你们不成?"两旁的衙役不由分说,左拉右拽,扑通几声又把三个老头推进河里,转眼就被浪头卷走了。
围观的百姓都吓得直吐舌头。西门豹却整了整衣冠,对着河水恭恭敬敬作揖,活像真在等回信似的。约莫过了两个时辰,他忽然一拍手:"三老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,看来还得请廷掾和乡绅们走一趟。"这话一出,那几个当官的和地方豪强顿时面如死灰,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,跪在地上砰砰磕头,额头都磕出血来了,死活不肯起来。
西门豹摆摆手:"那就再等会儿。"这帮人跪在地上直打哆嗦,又熬了一刻钟。西门豹突然变了脸色,指着滔滔河水喝道:"河水东流不复返,哪来的河伯?你们这些年害死多少姑娘,今天该偿命了!"
那些人把头磕得更响了,带着哭腔喊:"大人明鉴啊!我们都是被那些神婆骗了,真不是存心害人啊!"西门豹冷哼一声:"神婆已经喂了鱼,往后谁再敢提河伯娶亲,就让他自己去当这个媒人!"说完就把这些年贪墨的银钱全追回来分给百姓,还让乡亲们给那些没娶上媳妇的老光棍说媒,把那些"河伯新娘"都嫁了出去。从此再没人敢搞这套把戏,逃荒的百姓也陆续回来了。
后来西门豹还带着人踏勘地形,在漳河上开了十二道水渠。河水有了去处,不再泛滥成灾,还能灌溉农田。庄稼连年丰收,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红火。至今临漳县还有条"西门渠",就是当年他带人挖的。
魏文侯有天对翟璜说:"多亏听了你的建议,乐羊拿下中山,西门豹治理邺城都很得力。如今西河是咱们魏国的西大门,总被秦国骚扰,你看派谁去镇守合适?"翟璜捻着胡子想了半天:"臣推荐吴起,这人是个将才,刚从鲁国投奔过来。主公得赶紧用他,晚了恐怕又被别国请去了。"
文侯皱起眉头:"就是那个杀妻求将的吴起?听说这人贪财好色,心狠手辣,怎么能托付边防重任?"翟璜笑道:"臣推荐他是看重他能替主公立功,至于私德嘛...何必计较?"文侯将信将疑:"那就叫他来见见吧。"
这吴起到了魏国能闯出什么名堂?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乐羊子怒餟中山羹 西门豹乔送河伯妇
话说赵无恤被豫让三击其衣,连打三个寒噤,豫让死后,无恤视衣砍处,皆有血迹,自此患病,逾年不痊。
无恤生有五子,因其兄伯鲁为己而废,欲以伯鲁之子周为嗣。而周先死,乃立周之子浣为世子,无恤临终,谓世子赵浣曰:“三卿灭智氏,地土宽饶,百姓悦服,宜乘此时,约韩、魏三分晋国,各立庙社,传之子孙,若迟疑数载,晋或出英主,揽权勤政,收拾民心,则赵氏之祀不保矣!”言讫而瞑。
赵浣治丧已毕,即以遗言告于韩虎,时周考王之四年。晋哀公薨,子柳立,是为幽公。韩虎与魏、赵合谋,只以绛州、曲沃二邑为幽公俸食,余地皆三分入于三家,号曰三晋。幽公微弱,反往三家朝见,君臣之分倒置矣。
再说齐相国田盘,闻三晋尽分公家之地,亦使其兄弟宗人,尽为齐都邑大夫,遣使致贺于三晋,与之通好,自是列国交际,田,赵,韩,魏四家,自出名往来,齐、晋之君拱手如木偶而已。
时周考王封其弟揭于河南王城,以续周公之官职,揭少子班,别封于巩,因巩在王城之东,号曰东周公,而称河南曰西周公。此东西二周之始,考王薨,子午立,是为威烈王。
威烈王之世,赵浣卒,子赵籍代立;而韩虔嗣韩,魏斯嗣魏,田和嗣田,四家相结益深,约定彼此互相推援,共成大事。
威烈王二十三年,有雷电击周之九鼎,鼎俱摇动。
三晋之君,闻此私议曰:“九鼎乃三代传国之重器,今忽震动,周运其将终矣。吾等立国已久,未正名号,乘此王室衰微之际,各遣使请命于周王,求为诸侯,彼畏吾之强,不敢不许,如此,则名正言顺,有富贵之实,而无篡夺之名,岂不美哉?”
于是各遣心腹之使,魏遣田文,赵遣公仲连,韩遣侠累,各赍金帛及土产之物,贡献于威烈王,乞其册命。威烈王问于使者曰:“晋地皆入于三家乎?”魏使田文对曰:“晋失其政,外离内叛,三家自以兵力征讨叛臣,而有其地,非攘之于公家也。”威烈王又曰:“三晋既欲为诸侯,何不自立,乃复告于朕乎?”赵使公仲连对曰:“以三晋累世之强,自立诚有余,所以必欲禀命者,不敢忘天子之尊耳,王若册封三晋之君,俾世笃忠贞,为周藩屏,于王室何不利焉?”
威烈王大悦,即命内史作策命,赐籍为赵侯,虔为韩侯,斯为魏侯,各赐黼冕圭璧全副。田文等回报,于是赵、韩、魏三家,各以王命宣布国中,赵都中牟,韩都平阳,魏都安邑,立宗庙社稷,复遣使遍告列国。列国亦多致贺,惟秦国自弃晋附楚之后,不通中国,中国亦以夷狄待之,故独不遣贺。
未几,三家废晋靖公为庶人,迁于纯留,而复分其余地。晋自唐叔传至靖公,凡二十九世,其祀遂绝。髯翁有诗叹云:
六卿归四四归三,南面称侯自不惭。
利器莫教轻授柄,许多昏主导奸贪。
又有诗讥周王不当从三晋之命,导人叛逆,诗云:
王室单微似赘瘤,怎禁三晋不称侯?
若无册命终成窃,只怪三侯不怪周。
却说三晋之中,惟魏文侯斯最贤,能虚心下士。
时孔子高弟卜商,字子夏,教授于西河,文侯从之受经;魏成荐田子方之贤,文侯与之为友。成又言:“西河人段干木,有德行,隐居不仕。”文侯即命驾车往见,干木闻车驾至门,乃逾后垣而避之,文侯叹曰:“高士也!”遂留西河一月,日日造门请见,将近其庐,即凭轼起立,不敢倨坐。干木知其诚,不得已而见之,文侯以安车载归,与田子方同为上宾。
四方贤士闻风来归,又有李克、翟璜、田文、任座一班谋士,济济在朝。当时人才之盛,无出魏右,秦人屡次欲加兵于魏,畏其多贤,为之寝兵。
文侯尝与虞人期定午时,猎于郊外,其日早朝,值天雨寒甚,赐群臣酒,君臣各饮,方在浃洽之际,文侯问左右曰:“时及午乎?”答曰:“时午矣。”文侯遽命撤酒,促舆人速速驾车适野,左右曰:“雨,不可猎矣,何必虚此一出乎?”文侯曰:“吾与虞人有约,彼必相候于郊;虽不猎,敢不亲往以践约哉。”国人见文侯冒雨而出,咸以为怪,及闻赴虞人之约,皆相顾语曰:“我君之不失信于人如此。”于是凡有政教,朝令夕行,无敢违者。
却说晋之东有国名中山,姬姓,子爵,乃白狄之别种,亦号鲜虞。自晋昭公之世,叛服不常,屡次征讨,赵简子率师围之,始请和,奉朝贡。
及三晋分国,无所专属,中山子姬窟,好为长夜之饮,以日为夜,以夜为日,疏远大臣,狎昵群小,黎民失业,灾异屡见。
文侯谋欲伐之,魏成进曰:“中山西近赵,而南远于魏,若攻而得之,未易守也,”文侯曰:“若赵得中山,则北方之势愈重矣。”
翟璜奏曰:“臣举一人,姓乐名羊,本国谷邱人也,此人文武全才,可充大将之任。”文侯曰:“何以见之?”翟璜对曰:“乐羊尝行路,得遗金,取之以归,其妻唾之曰:“志士不饮盗泉之水,廉者不受嗟来之食,此金不知来历,奈何取之,以污素行乎?”
乐羊感妻之言,乃抛金于野,别其妻而出。游学于鲁、卫,过一年来归,其妻方织机,问夫:“所学成否?”乐羊曰:“尚未也。”妻取刀断其机丝。乐羊惊问其故?妻曰:“学成而后可行,犹帛成而后可服。今子学尚未成,中道而归,何异于此机之断乎?”乐羊感悟,复往就学,七年不返。今此人见在本国,高自期许,不屑小仕,何不用之?”
文侯即命翟璜以辂车召乐羊,左右阻之曰:“臣闻乐羊长子乐舒,见仕中山,岂可任哉?”翟璜曰:“乐羊,功名之士也;子在中山,曾为其君招乐羊,羊以中山君无道不往。主公若寄以斧钺之任,何患不能成功乎?”文侯从之。
乐羊随翟璜入朝见文侯,文侯曰:“寡人欲以中山之事相委,奈卿子在彼国何?”乐羊曰:“丈夫建功立业,各为其主,岂以私情废公事哉?臣若不能破灭中山,甘当军令!”文侯大喜曰:“子能自信,寡人无不信子!”遂拜为元帅,使西门豹为先锋,率兵五万,往伐中山。
姬窟遣大将鼓须,屯兵楸山,以拒魏师。
乐羊屯兵于文山,相持月余,未分胜负。乐羊谓西门豹曰:“吾在主公面前,任军令状而来,今出兵月余,未有寸功,岂不自愧?吾视楸山多楸树,诚得一胆勇之士,潜师而往,纵火焚林,彼兵必乱,乱而乘之,无不胜矣!”西门豹愿往。
其时八月中秋,中山子姬窟遣使赍羊酒到楸山,以劳鼓须,鼓须对月畅饮,乐而忘怀。约至三更,西门豹率兵壮衔枚突至,每人各持长炬一根,俱枯枝扎成,内灌有引火药物,四下将楸木焚烧。鼓须见军中火起,延及营寨,带醉率军士救火,只见咇咇啪啪,遍山皆著,没救一头处。军中大乱,鼓须知前营有魏兵,急往山后奔走,正遇乐羊亲自引兵从山后袭来,中山兵大败,鼓须死战得脱,奔至白羊关,魏兵紧追在后,鼓须弃关而走。乐羊长驱直入,所向皆破。
鼓须引败兵见姬窟,言乐羊勇智难敌。须臾,乐羊引兵围了中山。
姬窟大怒。大夫公孙焦进曰:“乐羊者,乐舒之父,舒仕于本国。君令舒于城上说退父兵,此为上策!”姬窟依计,谓乐舒曰:“尔父为魏将攻城,如说得退兵,当封汝大邑!”乐舒曰:“臣父前不肯仕中山,而仕于魏,今各为其主,岂臣说之可行哉,”姬窟强之。乐舒不得已,只得登城大呼,请其父相见。乐羊披挂登于车巢车,一见乐舒,不等开口,遽责曰:“君子不居危国,不事乱朝。汝贪于富贵,不识去就,吾奉君命吊民伐罪,可劝汝君速降,尚可相见!”
乐舒曰:“降不降在君,非男所得专也。但求父暂缓其攻,容我君臣从容计议!”乐羊曰:“吾且休兵一月,以全父子之情,汝君臣可早早定议,勿误大事!”乐羊果然出令,只教软困,不去攻城。姬窟恃著乐羊爱子之心,决不急攻,且图延缓,全无主意。过了一月,乐羊使人讨取降信,姬窟又叫乐舒求宽,乐羊又宽一月,如此三次。
西门豹进曰:“元帅不欲下中山乎,何以久而不攻也?”乐羊曰:“中山君不恤百姓,吾故伐之,若攻之太急,伤民益甚,吾之三从其情,不独为父子之情,亦所以收民心也。”
却说魏文侯左右见乐羊新进,骤得大用,俱有不平之意,及闻其三次辍攻,遂谮于文侯曰:“乐羊乘屡胜之威,势如破竹,特因乐舒一语,三月不攻,父子情深,亦可知矣,主公若不召回,恐劳师费财,无益于事。”文侯不应,问于翟璜,璜曰:“此必有计,主公勿疑。”自此群臣纷纷上书,有言中山将分国之半与乐羊者,有言乐羊谋与中山共攻魏国者,文侯俱封置箧内,但时时遣使劳苦,预为治府第于都中,以待其归。
乐羊心甚感激,见中山不降,遂率将士尽力攻击,中山城坚厚,且积粮甚多,鼓须与公孙焦昼夜巡警,拆城中木石,为捍御之备,攻至数月,尚不能破,恼得乐羊性起,与西门豹亲立于矢石之下,督令四门急攻,鼓须方指挥军士,脑门中箭而死,城中房屋墙垣,渐已拆尽。
公孙焦言于姬窟曰:“事已急矣!今日止有一计,可退魏兵。”窟问:“何计?”公孙焦曰:“乐舒三次求宽,羊俱听之,足见其爱子之情矣,今攻击至急,可将乐舒绑缚,置于高竿,若不退师,当杀其子,使乐舒哀呼乞命,乐羊之攻,必然又缓。”姬窟从其言,乐舒在高竿上大呼:“父亲救命!”
乐羊见之,大骂曰:“不肖子!汝仕于人国,上不能出奇运策,使其主有战胜之功;下不能见危委命,使君决行成之计。尚敢如含乳小儿,以哀号乞怜乎?”言毕,架弓搭矢,欲射乐舒。
舒叫苦下城,见姬窟曰:“吾父志在为国,不念父子之情,主公自谋战守,臣请死于君前,以明不能退兵之罪。”
公孙焦曰:“其父攻城,其子不能无罪,合当赐死。”
姬窟曰:“非乐舒之过也。”
公孙焦曰:“乐舒死,臣便有退兵之计。”
姬窟遂以剑授舒,舒自刭而亡。公孙焦曰:“人情莫亲于父子,今将乐舒烹羹以遗乐羊,羊见羹必然不忍,乘其哀泣之际,无心攻战,主公引一军杀出,大战一场,幸而得胜,再作计较。”姬窟不得已而从之,命将乐舒之肉烹羹,并其首送于乐羊曰:“寡君以小将军不能退师,已杀而烹之,谨献其羹,小将军尚有妻孥,元帅若再攻城,即当尽行诛戮。”
乐羊认得是其子首,大骂曰:“不肖子!事无道昏君,固宜取死。”即取羹对使者食之,尽一器,谓使者曰:“蒙汝君馈羹,破城日面谢,吾军中亦有鼎镬,以待汝君也。”使者还报,姬窟见乐羊全无痛子之心,攻城愈急,恐城破见辱,遂入后宫自缢。公孙焦开门出降,乐羊数其谗谄败国之罪,斩之。
抚慰居民已毕,留兵五千,使西门豹居守。尽收中山府藏宝玉,班师回魏,魏文侯闻乐羊成功,亲自出城迎劳曰:“将军为国丧子,实孤之过也。,”乐羊顿首曰:“臣义不敢顾私情,以负主公斧钺之寄。”
乐羊朝见毕,呈上中山地图,及宝货之数,群臣称贺。文侯设宴于内台之上,亲捧觞以赐乐羊,羊受觞饮之,足高气扬,大有矜功之色。宴毕,文侯命左右挈二箧,封识甚固,送乐羊归第。左右将二箧交割。乐羊想道:“箧内必是珍珠金玉之类,主公恐群臣相妒,故封识赠我。”命家人抬进中堂,启箧视之,俱是群臣奏本,本内尽说乐羊反叛之事,乐羊大惊曰:“原来朝中如此造谤,若非吾君相信之深,不为所惑,怎得成功?”
次日,入朝谢恩,文侯议加上赏,乐羊再拜辞曰:“中山之灭,全赖主公力持于内,臣在外稍效犬马,何力之有?”文侯曰:“非寡人不能任卿,非卿亦不能副寡人之任也。然将军劳矣,盍就封安食乎?”即以灵寿封羊,称为灵寿君,罢其兵权。
翟璜进曰:“君既知乐羊之能,奈何不使将兵备边,而纵其安闲乎?”文侯笑而不答。
璜出朝以问李克,克曰:“乐羊不爱其子,况他人哉,此管仲所以疑易牙也。”翟璜乃悟。
文侯思中山地远,必得亲信之人为守,乃保无虞,乃使其世子击为中山君。击受命而出,遇田子方乘敝车而来,击慌忙下车,拱立道旁致敬,田子方驱车直过,傲然不顾。击心怀不平,乃使人牵其车索,上前曰:“击有问于子,富贵者骄人乎?贫贱者骄人乎?”
子方笑曰:“自古以来,只有贫贱骄人,那有富贵骄人之理?国君而骄人,则不保社稷;大夫而骄人,则不保宗庙;楚灵王以骄亡其国,智伯瑶以骄亡其家。富贵之不足恃明矣!若夫贫贱之士,食不过藜藿,衣不过布褐,无求于人,无欲于世。惟好士之主,自乐而就之,言听计合,勉为之留;不然,则浩然长往,谁能禁焉?武王能诛万乘之纣,而不能屈首阳之二士,盖贫贱之足贵如此!”
太子击大惭,谢罪而去。
文侯闻子方不屈于世子,益加敬礼。
时邺都缺守,翟璜曰:“邺介于上党、邯郸之间,与韩、赵为邻,必得强明之士以守之,非西门豹不可。”文侯即用西门豹为邺都守。
豹至邺城,见闾里萧条,人民稀少,召父老至前,问其所苦。
父老皆曰:“苦为河伯娶妇。”豹曰:“怪事,怪事,河伯如何娶妇?汝为我详言之。”
父老曰:“漳水自沾岭而来,由沙城而东,经于邺,为漳河。河伯即清漳之神也,其神好美妇,岁纳一夫人,若择妇嫁之,常保年丰岁稔,雨水调均,不然神怒,致水波泛溢,漂溺人家。”
豹曰:“此事谁人倡始?”
父老曰:“此邑之巫觋所言也,俗畏水患,不敢不从,每年里豪及廷掾与巫觋共计,赋民钱数百万,用二三十万,为河伯娶妇之费,其余则共分用之。”
豹问曰:“百姓任其瓜分,宁无一言乎?”
父老曰:“巫觋主祝祷之事,三老、廷掾有科敛奔走之劳,分用公费,固所甘心。更有至苦,当春初布种,巫觋遍访人家女子,有几分颜色者,即云:‘此女当为河伯夫人。'不愿者,多将财帛买免,别觅他女。有贫民不能买免,只得将女与之。巫觋治斋宫于河上,绛帷床席铺设一新,将此女沐浴更衣,居于斋宫之内。卜一吉日,编苇为舟,使女登之,浮于河,流数十里,乃灭。人家苦此烦费,又有爱女者,恐为河伯所娶,携女远窜,所以城中益空。”
豹曰:“汝邑曾受漂溺之患否?”
父老曰:“赖岁岁娶妇,不曾触河神之怒。但漂溺虽免,奈本邑土高路远,河水难达,每逢岁旱,又有干枯之患。”
豹曰:“神既有灵,当嫁女时,吾亦欲往送,当为汝祷之。”
及期,父老果然来禀,西门豹具衣冠亲往河上,凡邑中官属、三老、豪户、里长、父老,莫不毕集。百姓远近皆会,聚观者数千人。
三老、里长等引大巫来见,其貌甚倨,豹观之,乃一老女子也。小巫女弟子二十余人,衣裳楚楚,悉持巾栉、炉香之类,随侍其后,豹曰:“劳苦大巫,烦呼河伯妇来,我欲视之。”老巫顾弟子使唤至,豹视女子,鲜衣素袜,颜色中等,豹谓巫妪及三老众人曰:“河伯贵神,女必有殊色,方才相称,此女不佳,烦大巫为我入报河伯,但传太守之语,‘更当别求好女,于后日送之!'”
即使吏卒数人,共抱老巫投之于河,左右莫不惊骇失色。豹静立俟之。良久曰:“妪年老不干事,去河中许久,尚不回话,弟子为我催之。”复使吏卒抱弟子一人,投于河中。少顷又曰:“弟子去何久也?”复使弟子一人催之,又嫌其迟,更投一人,凡投弟子三人,入水即没。豹曰:“是皆女子之流,传语不明,烦三老入河,明白言之。”三老方欲辞,豹喝:“快去,即取回覆。”吏卒左牵右拽,不由分说,又推河中,逐波而去。
旁观者皆为吐舌,豹簪笔鞠躬,向河恭敬以待,约莫又一个时辰,豹曰:“三老年高,亦复不济,须得廷掾、豪长者往告。”那廷掾、里豪吓得面如土色,流汗浃背,一齐皆叩头求哀,流血满面,坚不肯起。西门豹曰:“且俟须臾。”众人战战兢兢,又过一刻,西门豹曰:“河水滔滔,去而不返,河伯安在?枉杀民间女子,汝曹罪当偿命。”
众人复叩头谢曰:“从来都被巫妪所欺,非某等之罪也!”豹曰:“巫妪已死,今后再有言河伯娶妇者,即令其人为媒,往报河伯。”于是廷掾、里豪、三老干没财赋,悉追出散还民间,又使父老即于百姓中,询其年长无妻者,以女弟子嫁之,巫风遂绝。百姓逃避者,复还乡里,有诗为证:
河伯何曾见娶妻,愚民无识被巫欺。
一从贤令除疑网,女子安眠不受亏。
豹又相度地形,视漳水可通处,发民凿渠各十二处,引漳水入渠,既杀河势,又腹内田亩,得渠水浸灌,无旱干之患,禾稼倍收,百姓乐业。今临漳县有西门渠,即豹所凿也。
文侯谓翟璜曰:“寡人听子之言,使乐羊伐中山,使西门豹治邺,皆胜其任,寡人赖之。今西河在魏西鄙,为秦人犯魏之道,卿思何人可以为守?”翟璜沉思半晌,答曰:“臣举一人,姓吴名起,此人大有将才,今自鲁奔魏,主公速召而用之,若迟则又他适矣!”文侯曰:“起非杀妻以求为鲁将者乎?闻此人贪财好色,性复残忍,岂可托以重任哉?”翟璜曰:“臣所举者,取其能为君成一日之功,若素行不足计也!”文侯曰:“试为寡人召之!”
不知吴起如何在魏立功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