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阳城里,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。秦宫外的台阶下,二十七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,血水渗进青石缝里,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。齐王建和赵悼襄王正巧来秦国朝见,在咸阳宫喝得正高兴呢,一出门看见这场景,吓得酒都醒了,互相咬着耳朵说:"这秦王连亲娘都关起来,真是造孽啊!"
沧州来的茅焦正在客栈里啃干粮,听见隔壁几个商贩议论这事,手里的馍馍"啪"地掉在案几上。他猛地站起来,衣带把陶碗都带翻了:"儿子囚禁母亲,这世道都颠倒了!"转头就喊店小二:"烧热水!我要沐浴更衣,明儿个去敲宫门!"
同屋的贩布商人笑得直拍大腿:"那些被杀的二十七个人,可都是秦王的心腹大臣!你一个平头百姓,怕是话没说完脑袋就搬家喽!"茅焦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一甩:"要是杀二十七个人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,那秦王可真就听不进劝了。可要是二十七后面还有二十八、二十九呢?"满屋子人听了直摇头,都说这书生读书读傻了。
第二天鸡刚叫,茅焦把包袱皮抖得哗哗响。店主人扯着他袖子不放,他"刺啦"一声撕断半截衣袖就往外冲。同住的商贩们见他真去了,立马瓜分起他留下的破包袱,连补丁袜子都没放过。
宫门前血还没干透呢,茅焦"扑通"跪在尸堆旁边,扯着嗓子喊:"齐国草民茅焦,要跟大王说句话!"宫门里钻出个太监,捏着鼻子问:"该不会又是为太后的事儿吧?"茅焦脖子一梗:"正是!"
秦王正在殿上磨剑呢,听说又来一个不怕死的,气得剑尖都在抖:"去告诉他,看看台阶下那些烂肉!"太监踮着脚回来传话,茅焦却指着天说:"天上二十八星宿,地上该有二十八忠臣。如今才死了二十七个,我是来凑数的!"
这下可把秦王气炸了,直接叫人架起大铜锅烧开水,咕嘟咕嘟冒着泡。侍卫们拖着茅焦往锅里扔,这书生偏要慢慢走,嘴里还念叨:"横竖都是死,让我把鞋穿好不行吗?"等到了殿前,他突然"咚咚"磕起响头:"听说忌讳说死的反而活不长,忌讳亡国的反而亡得快!"
秦王举着剑的手忽然顿了顿。茅焦趁机直起腰板:"您车裂假父,摔死亲弟,囚禁生母,现在又煮说真话的,跟夏桀商纣有什么两样?"说着就把粗布衣裳一扯,"刺啦"露出胸膛往滚水锅边走。
"快撤火!"秦王突然从王座上蹦下来,差点被自己的佩剑绊倒。他左手拽住茅焦,右手胡乱挥着:"把那些尸体都埋到龙首山,立块'会忠墓'的碑!"转头又亲自给茅焦披衣裳,说话都结巴了:"先、先生说得对,我这就去接母后回来。"
那天咸阳百姓可算开了眼,秦王跪在棫阳宫门口哭得鼻涕都出来了。太后搂着儿子直掉眼泪,指着茅焦说:"这是咱们秦国的孝子啊!"回宫路上,老百姓挤在路边指指点点,都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。
吕不韦在封地接到诏书时,正和各国使者喝花酒呢。读完竹简上的字,他气得把酒樽摔得粉碎:"没有我散尽家财,哪有他嬴政的今天?现在倒要流放我去蜀地!"窗外秋蝉叫得凄厉,树叶子"哗啦啦"落了一地。
话说那吕不韦在府中长叹一声,眼圈发红,声音都打着颤:"我啊,不过是个商人出身,却耍弄阴谋诡计,祸乱人家国家,霸占别人妻子,杀害君主,断了人家香火,老天爷能饶得了我吗?今天死都算晚啦!"说完就把毒药倒进酒里,仰脖子一饮而尽。那些平日里受他恩惠的门客们,趁着夜色偷偷把尸首运出来,悄悄埋在北邙山下,跟他夫人合葬在一处。
如今北邙山西边那座大坟头,老百姓都管它叫"吕母冢",其实是那些门客们不敢明说这是吕不韦的坟。
秦王听说吕不韦死了,派人去找尸首却扑了个空,气得把吕不韦的门客全赶出咸阳。还下了道严令:凡是外地来的游士,一个都不许留在咸阳;已经当官的统统革职,三天之内必须滚出秦国;谁敢收留这些门客,同罪论处!
有个楚国来的李斯,是大学问家荀子的高徒,学问大得很,原先在吕不韦府上当门客。吕不韦还向秦王推荐过他的才能,让他当了客卿。这下逐客令一下,李斯也被赶出咸阳城。这李斯可不服气,半道上就写了封奏折,说是机密要事,让驿卒快马加鞭送给秦王。
奏折里说得明白:"老话讲得好,泰山不嫌弃土石才能那么高,江海不挑剔细流才能那么深,当君王的不排斥百姓才能成就德行。"接着把秦穆公怎么从西戎挖来繇余,从楚国找来百里奚,从宋国请来蹇叔,从晋国招来丕豹、公孙枝;秦孝公怎么重用商鞅变法;秦惠王怎么靠着张仪拆散六国联盟;秦昭王怎么听从范雎兼并天下的计策——这些明君都是靠着外来人才成就霸业。最后警告秦王:"您要是非赶走这些门客不可,他们转头就去帮敌国对付秦国,到时候想找人为您效忠可就难喽!"
秦王看完奏折,猛地一拍大腿:"哎呀!差点误了大事!"赶紧派人驾着马车去追李斯,在骊山脚下总算把人追回来了。李斯官复原职,照样受重用。
这天李斯给秦王出主意:"当年秦穆公称霸的时候,诸侯还多得很,周王室也还有点威信,所以没法吞并天下。可自从孝公以来,周朝越来越弱,诸侯互相吞并,就剩下六国了。秦国称霸诸侯不是一天两天了,以咱们的实力和大王的英明,扫平六国就跟掸灶台上的灰似的。要是不抓紧时机,等那些诸侯缓过劲来又搞什么合纵联盟,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!"
秦王眼睛一亮:"那你说该怎么吞并六国?"
李斯摸着胡子说:"韩国离得最近又最弱,先拿它开刀,杀鸡给猴看!"秦王觉得有理,派大将内史腾带着十万大军去攻打韩国。
这时候韩国老国王刚死,新上任的韩王安吓得直哆嗦。他有个兄弟叫韩非,特别精通法律学问,早就看出韩国要完蛋,给韩王上了好几道奏折,可韩王压根不听。现在秦军打过来了,韩非自告奋勇要去秦国当说客。韩王巴不得有人顶雷,赶紧答应。
韩非见到秦王,先说韩国愿意当附属国。看秦王挺高兴,就趁机推销自己的主张:"我有办法能破解六国合纵,帮大王完成统一大业。要是我的计策不灵,赵国没拿下,韩国没灭亡,楚国魏国不称臣,齐国燕国不归附,您就把我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墙上,给那些不忠心的臣子当榜样!"说完还献上自己写的《说难》《孤愤》《五蠹》《说林》这些书,足足五十多万字。
秦王越看越喜欢,想封他当客卿。这可急坏了李斯,赶紧给秦王吹耳边风:"诸侯国的公子哥儿,哪会真心帮别国?现在秦国打韩国,韩王急了才派韩非来,谁知道是不是跟当年苏秦一样来使反间计的?这人不能用啊!"
秦王犹豫道:"那...赶他走?"
李斯阴森森地说:"当年魏国的信陵君、赵国的平原君都在秦国待过,咱们没用他们,放他们回国,结果都成了秦国的心腹大患。韩非这么有才,不如..."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
秦王就把韩非关在云阳大牢,派狱吏史蘽去杀他。韩非气得直拍牢门:"我犯什么罪了?"狱吏冷笑道:"这年头,一个窝里容不下两只雄鹰。有才的人,不是被重用就是被杀,要什么罪名?"韩非仰天长叹,当场吟了首诗,当晚就用帽带子把自己勒死了。
韩王听说弟弟死了,吓得赶紧上表称臣。秦王这才下令撤兵。
有天秦王跟李斯闲聊,说起韩非的才华,直叹可惜。李斯眼珠一转:"我给您推荐个人,叫尉缭,大梁人,精通兵法,比韩非强十倍!"秦王忙问人在哪儿,李斯说就在咸阳,不过这人傲得很,不肯行臣子礼。
秦王就摆出礼贤下士的架势,把尉缭请来。这尉缭见了秦王只作了个揖,秦王也不计较,请他上座,一口一个"先生"叫着。尉缭开门见山:"现在各国对强大的秦国来说,就跟郡县差不多。但他们要是联合起来就难对付了——当年智伯就是被三晋联手灭的,齐湣王也是被五国合围攻打的,大王可得防着点。"
秦王赶紧问对策,尉缭笑道:"各国大事都是权臣说了算,这些权臣哪有什么忠心?不过贪财好利罢了。大王只要舍得花钱,三十万金砸下去,保管让诸侯国乱成一锅粥!"
秦王乐得直搓手,把尉缭当祖宗供着,吃穿用度都跟自己一个标准,还经常跑去请教,动不动就行大礼。可这尉缭私下跟人说:"我观察秦王这人,高鼻梁长眼睛,胸脯像老鹰,声音像豺狼,骨子里透着狠劲。用得着你的时候能装孙子,用不着了说扔就扔。现在天下没统一才这么礼贤下士,等得了天下,所有人都得成他砧板上的肉!"有天晚上突然不辞而别。
秦王急得像丢了魂似的,派了四辆马车去追,好说歹说把尉缭请回来,当场赌咒发誓,封他当太尉统领兵马,连他徒弟们都封了大夫。于是秦国大把撒钱,派说客到处贿赂各国权臣。秦王又问尉缭该先打谁,尉缭说:"韩国最弱先打它,接着是赵魏。这三晋一灭,楚国就是囊中之物。楚
秦王一拍大腿,乐呵呵地说:"妙啊!"立马派大将桓齿奇带着十万精兵,浩浩荡荡出了函谷关,对外说是要打魏国。暗地里又派尉缭的徒弟王敖,揣着五万斤黄金去魏国活动。
王敖到了魏国,对魏王说:"韩赵魏三家能跟秦国叫板,全靠互相帮衬。如今韩国已经低头称臣,赵王更是亲自跑到咸阳喝酒作乐。要是秦军真打过来,您可就危险喽!不如把邺城割给赵国,请他们出兵帮忙守城。"
魏王将信将疑:"先生真有把握说动赵王?"
王敖眼珠子一转,信口胡诌:"赵国当家的郭开跟我熟得很,这事儿包在我身上。"魏王当即写了国书,把邺城三座城池的地契交给王敖。
这王敖先给郭开送了三千斤黄金,才提起割地的事。郭开收了钱,转头对赵王说:"秦国打魏国是假,想吞并咱们是真。不如顺水推舟收了邺城。"赵王派扈辄带着五万兵马去接收地盘。
谁知秦军突然调转枪头攻打邺城,扈辄在东山固山被打得落花流水,连丢九座城池。赵王急得团团转,大臣们都说:"当年就廉颇能打秦国,现在老将军还在魏国呢!"
郭开跟廉颇有仇,生怕他回来,赶紧对赵王说:"廉颇都七十多了,再说他跟乐乘有过节..."说着凑近赵王耳边,"不如先派人去看看?"赵王派唐玖带着名甲骏马去探虚实。
郭开私下请唐玖喝酒,塞给他二十镒黄金。唐玖推辞说无功不受禄,郭开眯着眼睛笑:"只要您回来说句'廉颇老矣',这金子就是您的。"
廉颇见到唐玖就问:"秦国打赵国了?"见唐玖吃惊,他拍着胸脯说:"老夫在魏国这些年,赵王从没问过一句。突然送厚礼,准是出事了!"说着当场吃了一斗米饭、十斤肉,披甲上马舞得虎虎生风,非要唐玖带话:"我还能为国效力!"
可唐玖收了黑钱,回去跟赵王说:"廉颇饭量还行,就是...就是跟臣说话时拉了三次裤子。"赵王叹气:"这还怎么打仗?"愣是没召回廉颇。
后来楚王请廉颇去做将军,可楚军不如赵军,老将军郁郁而终。王敖这时候还留在赵国,故意问郭开:"赵国要亡了,你怎么不劝大王用廉颇?"郭开冷笑:"赵国是赵国,廉颇是我的仇人!"
王敖试探道:"那赵国完了你去哪儿?"郭开搓着手说:"去齐国或楚国吧。"王敖突然压低声音:"其实我是秦国大夫,这七千斤黄金是秦王送的。只要你肯帮忙,以后秦国的荣华富贵..."郭开眼睛都直了:"我这条命就是秦王的!"
等王敖回秦国复命,得意地说:"臣用一万金买通了郭开,这买卖划算。"秦王听说赵国不用廉颇,立刻加派兵马。赵王又急又怕,一病不起。
原来这赵王有个宠妃生的儿子叫迁,郭开整天带着他斗鸡走狗。等赵王一死,郭开就扶持这个纨绔子弟即位。秦军趁机攻破邯郸,新赵王慌忙召来镇守边疆的李牧。
李牧带着精兵回援,却先单身进城见赵王。他直言:"秦军势头正猛,要打赢就得让我全权指挥。"赵王咬着牙答应,又担心地问:"你带的边军能行吗?"
李牧搓着胡须,慢悠悠地说:"要是主动出击,咱们兵力还不够。可要是守城嘛,那倒是绰绰有余。"
赵王一拍案几,茶盏里的水都溅了出来:"咱们赵国凑凑还能拉出十万精兵!让赵葱和颜聚各带五万人马,都归你调遣。"
李牧领了军令,带着大军在肥累扎营。他命人筑起高高的壁垒,每天杀牛犒赏将士,还组织士兵们比试射箭。将士们领了赏赐,个个摩拳擦掌要出战,李牧却总是摇头。
秦将桓齿奇在帐中冷笑:"当年廉颇就是用这招死守不出,如今李牧又玩这套老把戏。"他眼珠一转,分出一半兵力去偷袭甘泉市。
赵葱急得直跺脚,跑来请李牧派兵救援。李牧却捋着胡子说:"敌人打哪儿咱们就救哪儿,这仗可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。不如趁他们主力去打甘泉,咱们去端他的老营!"当夜就派出三路兵马,趁着月色摸进秦军大营。
秦军压根没想到赵兵会来偷袭,顿时乱作一团。火光中,赵军连斩十几员秦将,杀得秦兵哭爹喊娘。逃回去的败兵把消息带给桓齿奇,气得他胡子都翘起来了,带着全部人马杀回来报仇。
李牧早布好了阵势,两翼埋伏的精兵突然杀出。代地的勇士冲在最前面,正打得难解难分时,左右两路赵军一齐包抄。桓齿奇招架不住,带着残兵败将灰溜溜逃回咸阳去了。
赵王乐得合不拢嘴,拍着大腿说:"李牧简直就是咱们赵国的白起啊!"当即封他做武安君,赏了万户食邑。
秦王政听说桓齿奇吃了败仗,气得把案几都掀了,当场革了他的官职。转头就派大将王翦和杨端和兵分两路攻打赵国。这仗打得如何?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茅焦解衣谏秦王 李牧坚壁却桓齮
话说秦大夫陈忠死后,相继而谏者不止,秦王辄戮之,陈尸阙下,前后凡诛杀二十七人,尸积成堆。时齐王建来朝于秦,赵悼襄王亦至,相与置酒咸阳宫甚欢,及见阙下死尸,问其故,莫不叹息,私议秦王之不孝也。
时有沧州人茅焦,适游咸阳,寓旅店,同舍偶言及此事。焦愤然曰:“子而囚母,天地反覆矣!”使主人具汤水,“吾将沐浴,明早叩阍入谏秦王。”
同舍笑曰:“彼二十七人者,皆王平日亲信之臣,尚且言而不听,死不旋踵,岂少汝一布衣耶!”茅焦曰:“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,则秦王遂不听矣,若二十七人而不止,王之听不听,未可知也!”同舍皆笑其愚。
次早五鼓,向主人索饭饱食,主人牵衣止之,茅焦绝衣而去,同寓者度其必死,相与剖分其衣囊。
茅焦来至阙下,伏尸大呼曰:“臣齐客茅焦,愿上谏大王!”秦王使内侍出问曰:“客所谏者何事,得无涉王太后语耶!”茅焦曰:“臣正为此而来!”
内侍还报曰:“客果为太后事来谏也!”
秦王曰:“汝可指阙下积尸告之。”
内侍谓茅焦曰:“客不见阙下死人累累耶,何不畏死若是?”
茅焦曰:“臣闻天有二十八宿,降生于地,则为正人,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,尚缺其一,臣所以来者,欲满其数耳!古圣贤谁人不死,臣又何畏哉?”
内侍复还报,秦王大怒曰:“狂夫故犯吾禁!”顾左右,”炊镬汤于庭,当生煮之,彼安得全尸阙下,为二十七人满数乎?”于是秦王按剑而坐,龙眉倒竖,口中沫出,怒气勃勃不可遏,连呼:“召狂夫来就烹!”内侍往召茅焦。
茅焦故意踽踽作细步,不肯急趋,内侍促之速行,茅焦曰:“我王即死矣!缓吾须臾何害?”内侍怜之,乃扶掖而前。茅焦至阶下,再拜叩头奏曰:“臣闻之:‘有生者不讳其死,有国者不讳其亡,讳亡者不可以得存,讳死者不可以得生。'夫死生存亡之计,明主之所究心也,不审大王欲闻之否?”
秦王色稍降,问曰:“汝有何计,可试言之。”
茅焦对曰:“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,明主不蹈狂悖之行。主有悖行而臣不言,是臣负其君也;臣有忠言而君不听,是君负其臣也。大王有逆天之悖行,而大王不自知;微臣有逆耳之忠言,而大王又不欲闻。臣恐秦国从此危矣!”
秦王悚然良久,色愈降,乃曰:“子所言何事?寡人愿闻之。”
茅焦曰:“大王今日不以天下为事乎?”
秦王曰:“然。”
茅焦曰:“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,非独威力使然,亦以大王为天下之雄主,忠臣烈士,毕集秦庭故也。今大王车裂假父,有不仁之心;囊扑两弟,有不友之名;迁母于棫阳宫,有不孝之行;诛戳谏士,陈尸阙下,有桀、纣之治。夫以天下为事,而所行如此,何以服天下乎?昔舜事嚚母尽道,升庸为帝;桀杀龙逢,纣戮比干,天下叛之。臣自知必死,第恐臣死之后,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,而复以言进者,怨谤日腾,忠谋结舌,中外离心,诸侯将叛,惜哉!秦之帝业垂成,而败之自大王也,臣言已毕,请就烹!”乃起立解衣趋镬。
秦王急走下殿,左手扶住茅焦,右手麾左右曰:“去汤镬!”茅焦曰:“大王已悬榜拒谏,不烹臣,无以立信。”秦王复命左右收起榜文,又命内侍与茅焦穿衣,延之坐,谢曰:“前谏者但数寡人之罪,未尝明悉存亡之计,天使先生开寡人之茅塞,寡人敢不敬听!”
茅焦再拜进曰:“大王既俯听臣言,请速备驾,往迎太后,阙下死尸,皆忠臣骨血,乞赐收葬!”秦王即命司里收取二十七人之尸,各具棺椁,同葬于龙首山,表曰“会忠墓”。是日秦王亲自发驾,往迎太后,即令茅焦御车,望雍州进发。南屏先生读史诗云:
二十七人尸累累,解衣趋镬有茅焦。
命中不死终须活,落得忠名万古标。
车驾将到棫阳宫,先令使者传报,秦王膝行而前,见了太后,叩头大哭。太后亦垂泪不已,秦王引茅焦谒见太后,指曰:“此吾之颍考叔也,”是晚,秦王就在棫阳宫歇宿。次日,请太后登辇前行,秦王后随,千乘万骑,簇拥如云,路观者无不称颂秦王之孝。
回到咸阳,置酒甘泉宫中,母子欢饮,太后别置酒以宴茅焦,谢曰:“使吾母子复得相会,皆茅君之力也。”秦王乃拜茅焦为太傅,爵上卿,又恐不韦复与宫闱相通,遣出都城,往河南本国居住。
列国闻文信侯就国,各遣使问安,争欲请之,处以相位,使者络绎于道。秦王恐其用于他国,为秦之害,乃手书一缄,以赐不韦,略曰:
君何功于秦,而封卢十万?君何亲于秦,而号称尚父?秦之施于君者厚矣!嫪皅之逆,由君始之,寡人不忍加诛,听君就国。君不自悔祸,又与诸侯使者交通。非寡人所以宽君之意也,其与家属徙居蜀郡,以郫之一城,为君终老。
吕不韦接书读讫,怒曰:“吾破家扶立先王,功孰与我,太后先事我而得孕,王我所出也,亲孰与我,王何相负之甚也?”少顷,又叹曰:“吾以贾入子,阴谋人国,淫人之妻,杀人之君,灭人之祀,皇天岂容我哉,今日死晚矣!”遂置鸩于酒中,服之而死。门下客素受其恩者,相与盗载其尸,偷葬于北邙山下,与其妻合冢。
今北邙道西有大冢,民间传称吕母冢,盖宾客讳言不韦葬处也。
秦王闻不韦已死,求其尸不得,乃尽逐其宾客。因下令大索国中,凡他方游客,不许留居咸阳;已仕者削其官,三日内皆要逐出境外;容留之家一体治罪。
有楚国上蔡人李斯,乃名贤荀卿之弟子,广有学问,向游秦国,事吕不韦为舍人。不韦荐其才能于秦王,拜为客卿。今日逐客令下,李斯亦在逐中,已被司里驱出咸阳城外。斯于途中写就表章,托言机密事,使邮传上之秦王。略曰:
臣闻,“太山不让土壤,故能成其高;河海不择细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却众庶,故能成其德。”昔穆公之霸也,西取繇余于戎,东得百里奚于宛,迎蹇叔于宋,求丕豹、公孙枝于晋;孝公用商鞅,以定秦国之法;惠王用张仪,以散六国之纵;昭王用范睢,以获兼并之谋。四君皆赖客以成其功,客亦何负于秦哉。大王必欲逐客,客将去秦而为敌国之用,求其效忠谋于秦者,不可得矣!
秦王览其书,大悟,遂除逐客之令,使人驰车往追李斯,及于骊山之下。斯乃还入咸阳,秦王命复其官,任用如初。
李斯因说秦王曰:“昔秦穆公兴霸之时,诸侯尚众,周德未衰,故未可行兼并之术。自孝公以来,周室卑微,诸侯相并,仅存六国,秦之役属诸侯,非一代矣。夫以秦之强,大王之贤,扫荡诸国,如拂灶尘。乃不及此时汲汲图功,坐待诸侯复强,相聚‘合纵',悔之何及!”
秦王曰:“寡人欲并吞六国,计将安出?”
李斯曰:“韩近秦而弱,请先取韩,以惧诸国!”秦王从其计,使内史腾为将,率师十万攻韩。
时韩桓惠王已薨,太子安即位。有公子非者,善于刑名法律之学,见韩之削弱,数上书于韩王安,韩王不能用。及秦兵伐韩,韩王惧,公子非自负其才,欲求用于秦国,乃自请于韩王,愿为使聘秦,以求息兵,韩王从之。
公子非西见秦王,言韩王愿纳地为东藩,秦王大喜。非因说之曰:“臣有计可以破天下之‘纵',而遂秦兼并之谋。大王用臣之谋,若赵不举,韩不亡,楚、魏不臣,齐、燕不附,愿斩臣之头,以徇于国,为人臣不忠者之戒!”因献其所著《说难》、《孤愤》、《五蠹》、《说林》等书,五十余万言。
秦王读而善之,欲用为客卿,与议国事。李斯忌其才,谮于秦王曰:“诸侯公子各亲其亲,岂为他人用哉,秦攻韩,韩王急而遣非入秦,安知不如苏秦反间之计,非不可任也!”秦王曰:“然则逐之乎?”
李斯曰:“昔魏公子无忌、赵公子平原,皆曾留秦,秦不用,纵之还国,卒为秦患,非有才,不如杀之,以翦韩之翼!”秦王乃囚韩非于云阳,将史蘽杀之,非曰:“吾何罪?”狱吏曰:“一栖不两雄,当今之世,有才者非用即诛,何必罪乎?”非乃慷慨赋诗曰:“
《说》果难,《愤》何已?
《五蠹》未除,《说林》何取!
膏以香消,麝以脐死。
是夜,非以冠缨自勒其喉而死。韩王闻非死,益惧,请以国内附称臣,秦王乃诏内史腾罢兵。
秦王一日与李斯议事,夸韩非之才,惜其已死,李斯乃进曰:“臣举一人,姓尉名缭,大梁人也,深通兵法,其才胜韩非十倍!”秦王曰:“其人安在?”李斯曰:“今在咸阳,然其人自负甚高,不可以臣礼屈也!”
秦王乃以宾礼召之,尉缭见秦王,长揖不拜,秦王答礼,置之上座,呼为先生,尉缭因进说曰:“夫列国之于强秦,譬犹郡县也,散则易尽,合则难攻,夫三晋合而智伯亡,五国合而齐湣走,大王不可不虑!”
秦王曰:“欲使散而不复合,先生计将安出?”
尉缭对曰:“今国家之计,皆决于豪臣,豪臣岂尽忠智?不过多得财物为乐耳!大王勿爱府库之藏,厚赂其豪臣,以乱其谋,不过亡三十万金,而诸侯可尽!”
秦王大悦,尊尉缭为上客,与之抗礼,衣服饮食尽与己同,时时造其馆,长跪请教。尉缭曰:“吾细察秦王为人,丰准长目,鹘膺豺声,中怀虎狼之心,残刻少恩。用人时轻为人屈,不用亦轻弃人。今天下未一,故不惜屈身于布衣,若得志,天下皆为鱼肉矣!”
一夕,不辞而去,馆吏急报秦王,秦王如失臂手,遣轺车四出追还,与之立誓,拜为太尉,主兵事,其弟子皆拜大夫。
于是大出内帑金钱,分遣宾客使者奔走列国,视其宠臣用事者,即厚赂之,探其国情,秦王复问尉缭以并兼次第。尉缭曰:“韩弱易攻宜先,其次莫如赵、魏,三晋既尽,即举兵而加楚。楚亡,燕、齐又安往乎?”秦王曰:“韩已称藩,而赵王尝置酒咸阳宫,未有加兵之名,奈何?”尉缭曰:“赵地大兵强,且有韩、魏为助,未可一举而灭也。韩内附称藩,则赵失助之半矣,王若患伐赵无名,请先加兵于魏。赵王有宠臣郭开者,贪得无厌,臣遣弟子王敖往说魏王,使赂郭开而请救于赵王,赵必出兵。吾因以为赵罪,移兵击之!”
秦王曰:“善。”乃命大将桓齿奇,率兵十万,出函谷关,声言伐魏;复遣尉缭弟子王敖往魏,付以黄金五万斤,恣其所用。王敖至魏,说魏王曰:“三晋所以能抗强秦者,以唇齿互为蔽也,今韩已纳地称藩,而赵王亲诣咸阳,置酒为欢,韩、赵连袂而事秦,秦兵至魏,魏其危矣。大王何不割邺城以赂赵,而求救于赵。赵如发兵守邺,是赵代魏为守也!”魏王曰:“先生度必得之赵王乎?”
王敖谬言曰:“赵之用事者郭开,臣素与相善,自能得之。”
魏王从其言,以邺郡三城地界,并国书付与王敖,使往赵国求救。
王敖先以黄金三千斤交结郭开,然后言三城之事,郭开受魏金,谓悼襄王曰:“秦之伐魏,欲并魏也;魏亡,则及于赵矣,今彼割邺郡之三城以求救,王宜听之。”悼襄王使扈辄率师五万,往受其地。
秦王遂命桓齿奇进兵攻邺,扈辄出兵拒之,大战于东山固山,扈辄兵败,桓齿奇乘胜追逐,遂拔邺,连破九城,扈辄兵保于宜安,遣入告急于赵王。
赵王聚群臣共议,众皆曰:“昔年惟廉颇能御秦兵,庞氏、乐氏亦称良将,今庞煖已死,而乐氏亦无人矣,惟廉颇尚在魏国,何不召之?”郭开与廉颇有仇,恐其复用,乃谮于赵王曰:“廉将军年近七旬,筋力衰矣,况前有乐乘之隙,若召而不用,益增怨望,大王姑使人觇视,倘其未衰,召之未晚。”赵王惑其言,遣内侍唐玖以犭唐猊名甲一副,良马四匹劳问,因而察之。
郭开密邀唐玖至家,具酒相饯,出黄金二十镒为寿。唐玖讶其太厚,自谦无功,不敢受。郭开曰:“有一事相烦,必受此金,方敢启齿,”玖乃收其金,问:“郭大夫有何见谕?”郭开曰:“廉将军与某素不相能,足下此去,倘彼筋力衰颓,自不必言;万一尚壮,亦求足下增添几句,只说老迈不堪,赵王必不复召,此即足下之厚意也,”
唐玖领令,竟往魏国,见了廉颇,致赵王之命,廉颇问曰:“秦兵今犯赵乎?”
唐玖曰:“将军何以料之?”
廉颇曰:“某在魏数年,赵王无一字相及,今忽有名甲,良马之赐,必有用某之处,是以知之。”
唐玖曰:“将军不恨赵王耶?”
廉颇曰:“某方日夜思用赵人,况敢恨赵王也?”及留唐玖同食,故意在他面前施逞精神,一饭斗米俱尽,啖肉十余斤,狼餐虎咽吃了一饱,因披赵王所赐之甲,一跃上马,驰骤如飞,复于马上舞长戟数回,乃跳下马,谓唐玖曰:“某何如少年时?烦多多拜上赵王,尚欲以余年报效。”
唐玖明明看见廉颇精神强壮,奈私受了郭开贿赂,回到邯郸,谓赵王曰:“廉将军虽然年老,尚能食肉善饭,然有脾疾,与臣同坐,须臾间遗矢三次矣。”赵王叹曰:“战斗时岂堪遗矢?廉颇果老矣。”遂不复召。
但益发军以助扈辄,时赵悼襄王之九年,秦王政之十一年也。
其后楚王闻知廉颇在魏,使人召之,颇复奔楚为楚将。以楚兵不如赵,郁郁不得志而死。哀
哉!史臣有诗云:
老成名将说廉颇,遗矢谗言奈若何?
请看吴亡宰嚭死,郭开何事取金多!
时王敖犹在赵,谓郭开曰:“子不忧赵亡耶?何不劝王召廉颇也?”郭开曰:“赵之存亡,一国事也,若廉颇,独我之仇,岂可使复来赵国?”王敖知其无为国之心,复探之曰:“万一赵亡,君将焉往?”郭开曰:“吾将于齐、楚之间,择一国而托身焉。”王敖曰:“秦有并吞天下之势,齐、楚犹赵、魏也,为君计,不如托身于秦,秦王恢廓大度,屈己下贤,于人无所不容。”
郭开曰:“子魏人,何以知秦王之深也?”
王敖曰:“某之师尉缭子,见为秦太尉,某亦仕秦为大夫,秦王知君能得赵权,故命某交欢于子,所奉黄金,实秦王之赠也,若赵亡,君必来秦,当以上卿授子,赵之美田宅,惟君所欲。”
郭开曰:“足下果肯相荐,倘有见谕,无不奉承。”
王敖复以黄金七千斤,付开曰:“秦王以万金见托,欲交结赵国将相,今尽以付君,后有事,当相求也,”
郭开大喜曰:“开受秦王厚赠,若不用心图报,即非人类。”
王敖乃辞郭开归秦,以所余金四万斤反命曰:“臣以一万金了郭开,以一郭开了赵也。”
秦王知赵不用廉颇,更催桓齿奇进兵,赵悼襄王忧惧,一疾而薨。
悼襄王适子名嘉。
赵有女娼,善歌舞,悼襄王悦之,留于宫中,与之生子,名迁,悼襄王爱娼因及迁,乃废适子嘉而立庶子迁为太子,使郭开为太傅。迁素不好学,郭开又导以声色狗马之事,二人相得甚欢,及悼襄王已薨,郭开奉太子迁即位,以三百户封公子嘉,留于国中,郭开为相国用事。
桓齿奇乘赵丧,袭破赵军于宜安,斩扈辄,杀十万余人,进逼邯郸。
赵王迁自为太子时,闻代守李牧之能,乃使人乘急传,持大将军印召牧。牧在代,有选车千五百乘,选骑万三千匹,精兵五万余人。留车三百乘,骑三千,兵万人守代,其余悉以自随,屯于邯郸城外,单身入城,谒见赵王。
赵王问以却秦之术,李牧奏曰:“秦乘累胜之威,其锋甚锐,未易挫也,愿假臣便宜,无拘文法,方敢受命。”赵王许之,又问:“代兵堪战乎?”
李牧曰:“战则未足,守则有余。”
赵王曰:“今悉境内劲卒,尚可十万,使赵葱、颜聚各将五万,听君节制。”
李牧拜命而行,列营于肥累,置壁垒,坚守不战,日椎牛享士,使分队较射,军士日受赏赐,自求出战,牧终不许。
桓齿奇曰:“昔廉颇以坚壁拒王齿奇,今李牧亦用此计也。”仍分兵一半,往袭甘泉市,赵葱请救之,李牧曰:“彼攻而我救,是致于人也,兵家所忌,不如往攻其营,彼方有事甘泉市。其营必虚。又见我坚壁已久。不为战备。若袭破其营。则桓齿奇之气夺矣。”遂分兵三路,夜袭其营。
营中不意赵兵猝到,遂大溃败。杀死有名牙将十余员,士卒无算。败兵奔往甘泉市,报知桓齿奇。桓齿奇大怒。悉兵来战,李牧张两翼以待之。代兵奋勇当先,交锋正酣。左右翼并进。桓齿奇不能抵当,大败,走归咸阳。
赵王以李牧有却秦之功,曰:“牧乃吾之白起也!”亦封为武安君。食邑万户。
秦王政怒桓齿奇兵败,废为庶人。复使大将王翦、杨端和各将兵分道伐赵。不知胜负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