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王迁五年那会儿,代郡地动山摇,房屋哗啦啦倒了一大片。地上裂开的口子能横着走一百三十步,邯郸城更是旱得冒烟。街边小娃娃们拍手唱着:"秦人笑哈哈,赵人哭嚎嚎。若是不相信,且看地上毛。"第二年开春,地上当真冒出白毛,一根根竖着足有一尺多长。可那奸臣郭开捂着消息,愣是没让赵王知道。
转过年来,秦王又派大将王翦和杨端和兵分两路攻赵。王翦带着太原兵马往东打,杨端和从常山往西进,还派内史腾领着十万大军在上党扎营,摆开阵势给赵国看。
这时候燕国太子丹正在秦国当人质,听说秦军大举攻赵,知道战火早晚要烧到燕国。他偷偷派人送信给燕王,让早做准备,又教燕王装病求秦王放他回国。燕王照计行事,可秦王政把案几一拍:"除非乌鸦白头马生角,否则休想!"
太子丹站在院子里仰天长啸,那股怨气冲得天上乌云翻涌。说来也怪,转眼间乌鸦真白了头,可秦王还是不放人。太子丹一咬牙,把脸抹黑换了粗布衣裳,混在仆役堆里逃出函谷关,连夜往燕国跑。如今定州南边有座闻鸡台,就是当年太子丹听见鸡叫连夜赶路的地方。秦王正忙着收拾韩赵,一时也顾不上追他。
再说赵国这边,名将李牧带着大军驻扎在灰泉山,营帐连绵好几里地。秦军两路人马远远望着,谁都不敢轻举妄动。
秦王接到战报,又派说客王敖去王翦军中。王敖凑到王翦耳边说:"李牧是北疆名将,硬碰硬讨不着好。不如假装议和,往来传信的当口,我自有妙计。"王翦依计派人去赵营谈和,李牧也派使者回应。
这王敖转头就找到郭开,塞着金子说:"李牧私下跟秦国讲和,约定灭赵后平分代郡。您要是把这话透给赵王,换个将领顶替李牧,我在秦王面前记您头功。"郭开早就有二心,立刻进宫密报。赵王派人暗中查探,果然看见李牧和秦军使者来往,顿时信以为真。
郭开又出主意:"军中现成的赵葱、颜聚可以顶替,您派使者拿着兵符去,就说要升李牧当相国,他肯定不起疑。"赵王点头,派司马尚带着符节直奔灰泉山大营。
李牧接到诏令直摇头:"两军对阵,国家存亡都系在主将身上。就算是君王命令,我也不能交出兵权!"
司马尚把李牧拉到帐后低声道:"郭开那厮诬陷您要造反,说升官不过是骗您回朝的幌子。"李牧气得剑眉倒竖:"当年他害廉颇,如今又来害我!我这就带兵杀回邯郸,先清君侧再抗秦军!"
"将军三思啊!"司马尚急得直跺脚,"您带兵回都,明白人说是忠心,糊涂人反当您要造反,正好给奸人递刀子。以您的本事,到哪儿不能建功立业?何必非在赵国!"
李牧望着营帐外的军旗长叹:"我常替乐毅、廉颇抱不平,没想到今天轮到自己。"转头又说:"赵葱那小子根本不会打仗,我不能把将士们交给他。"当夜把帅印挂在帐中,换了便装悄悄离开,打算投奔魏国。
谁知赵葱记恨李牧不交兵权,又感激郭开提拔,派武士追到客栈,趁李牧酒醉时捆起来杀了。可怜一代名将,就这么死在奸人手里。军中将士听说李牧冤死,当晚就翻山越岭逃了个精光,赵葱拦都拦不住。
秦军听说李牧已死,军营里摆酒庆贺。王翦、杨端和立刻约定日子同时进兵。赵葱和颜聚还在商量分兵救援,探马突然来报:"王翦猛攻狼孟,眼看要守不住了!"赵葱急得跳脚:"狼孟一丢,秦军就能直扑井陉,必须去救!"颜聚劝他合兵防守,可赵葱哪里肯听。
王翦早在大谷埋下伏兵,等赵军过了一半,突然号炮震天。秦军像决堤的洪水冲出来,把赵军截成两段。王翦亲率大军压上,赵葱战死,颜聚带着残兵逃回邯郸。
秦军拿下狼孟后,从井陉长驱直入。杨端和也攻占了常山外围,两路大军把邯郸围得铁桶似的。秦王趁势派内史腾去韩国接收地盘,韩王安吓得乖乖献城投降。韩国从先祖受封到亡国,整整传了九十四年,如今六国只剩其五。
邯郸城里,颜聚带着士兵死守。赵王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郭开却在一旁煽风点火:"韩王都投降了,燕魏自身难保,不如开城归顺,还能混个侯爵当当。"公子嘉气得拔剑要砍郭开:"先王传下的江山,岂能拱手送人?就算邯郸守不住,我们还能退守代郡!"
赵王回宫后只顾喝酒解愁。郭开想偷偷联系秦军献城,可公子嘉带着族人日夜巡查,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。邯郸城头乌云压顶,眼看就要变天了。
那几年连着闹饥荒,城外百姓都逃光了,秦兵在野地里连根野菜都抢不着。可邯郸城里粮食堆得跟小山似的,守军吃得饱饱的,秦军怎么攻都攻不下来。王翦和杨端和咬着耳朵商量了半天,最后决定先退兵五十里,等粮草运上来再说。
城里人见秦兵退了,紧绷的弦儿就松了,每天开一次城门让人进出。郭开瞅准这个机会,派心腹揣着密信溜出城,偷偷送进秦军大营。信里写着:"我早想献城了,就是没找着机会。现在赵王吓得腿都软了,要是秦王能亲自来一趟,我保管劝赵王背着棺材板儿来投降。"
王翦看完信,连夜派人快马加鞭去报信。秦王二话不说,带着三万精兵就往邯郸赶,大将李信护着车驾,走太原那条路,把邯郸城又围了个水泄不通,白天黑夜地猛攻。
守城的士兵看见"秦王"大旗在风中哗啦啦地飘,慌慌张张跑去报告赵王。赵王吓得直打哆嗦,郭开凑过来说:"秦王这是铁了心要破城啊!公子嘉、颜聚那些人都靠不住,大王您可得早拿主意。"
赵王哭丧着脸:"寡人想投降,又怕秦王杀我..."郭开拍着胸脯保证:"韩王投降不活得好好的?您要是把和氏璧和邯郸地图献上去,秦王准高兴!"赵王抹着眼泪说:"你觉得行就写降书吧。"
郭开唰唰写完降书,又出主意:"公子嘉肯定要拦着。听说秦王大营在西门,您假装巡城,到那儿直接开门投降多省事!"这赵王平时就糊涂,这会儿更是六神无主,全听郭开摆布。
颜聚正在北门巡查呢,突然听说赵王跑去西门投降了,急得直跺脚。公子嘉骑马冲过来大喊:"城上已经挂降旗了,秦兵马上要进城!"颜聚红着眼睛说:"我死守北门,您赶紧带着族人从这儿逃!"公子嘉立刻召集几百号族人,跟着颜聚连夜逃往代地。
后来颜聚劝公子嘉在代地称王,重新给冤死的李牧平反,亲自祭奠收买人心。又派人跟燕国结盟,在上谷屯兵防备秦国,总算在代地站稳了脚跟。
再说秦王接受赵王投降,大摇大摆住进赵王宫。赵王跪着行礼时,好些老臣都偷偷抹眼泪。第二天秦王把玩着和氏璧,得意地对大臣们说:"先王当年想用十五座城换这块玉都没成呢!"随后把赵地改成钜鹿郡,把赵王发配到房陵,反倒封郭开做了上卿。
赵王这时候才明白被郭开卖了,捶胸顿足地说:"要是李牧还活着,秦人哪能吃上我们邯郸的粮食啊!"那房陵四面都是石壁,活像个大石头盒子。赵王听见哗啦啦的水声,问侍从:"这是什么动静?"侍从答:"这是沮水,从房山流到汉江去的。"赵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:"水都能流回汉江,我这堂堂国君却回不了故乡..."从此天天对着石壁唱哀歌:
石头当宫殿啊,沮水当酒浆, 听不见琴瑟响啊,只听见流水响叮当! 水都能回家乡啊,我这国君梦里想邯郸! 是谁害我成这样啊?都怪那谗言像张网! 忠臣死光光啊,国家亡得冤, 怪我自己耳朵软啊,哪敢怨秦王?
唱着唱着就病倒了,没多久便咽了气。代王嘉听说后,给他上了个"幽谬王"的谥号。后人写诗叹道: 吴国败在伯嚭嘴,赵国亡于郭开手。 要是远离奸佞臣,铁打江山万年久。
秦王带着大军回咸阳休整。郭开这些年捞的金银太多,临走前全埋在了邯郸宅子里。等局势稳定了,他跟秦王请假说要回去搬家当。秦王似笑非笑地答应了。结果这郭开刚把金子挖出来装上车,半道就被强盗杀了。有人说看见李牧的门客在附近转悠——唉,卖国求荣,最后落得人财两空,真是蠢到家了!
再说燕国太子丹逃回来后,恨秦王恨得牙痒痒,散尽家财招揽门客。先找到勇士夏扶、宋意,又收留了当街杀人的十三岁少年秦舞阳。后来秦国叛将樊於期也来投奔,太子丹专门在易水东边盖了座"樊馆"安置他。
太傅鞠武急得直跺脚:"秦国正找借口吞并诸侯呢,您这不是往老虎嘴里送肉吗?快把樊将军送到匈奴去,咱们联合三晋、齐楚从长计议!"太子丹红着眼睛说:"樊将军走投无路来投奔,我怎能往火坑里推?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,等不了那么久!"
鞠武叹气道:"燕国抗秦就像拿羊毛扔火炉,拿鸡蛋砸石头啊!我有个朋友田光先生智勇双全,您要报仇非得找他不可。"太子丹赶紧说:"快请田先生来!"
鞠武亲自驾车接来田光。太子丹远远看见就小跑着迎上去,亲自扶着车辕,倒退着引路,又是作揖又是跪着擦席子。田光佝偻着腰刚坐下,太子丹就支开旁人,凑近恳求:"燕秦势不两立,先生可有妙计救急?"
田光捋着白胡子苦笑:"千里马年轻时一天能跑千里,老了连劣马都跑不过。鞠太傅只记得我当年的威风,哪知如今这把老骨头..."
太子丹搓着手,眼巴巴望着田光:"先生交游广阔,可还有像您年轻时那样智勇双全的人物?"田光花白胡子直晃:"难啊难啊!不过..."他突然凑近太子耳边,"不如把您门下宾客都叫来,让老朽替您掌掌眼?"
侍从们连忙把夏扶、宋意、秦舞阳三人领进来。田光眯着昏花老眼挨个打量,问完姓名直摇头:"太子这些门客啊,夏扶是个血性汉子,可一恼火就满脸通红;宋意倒有几分胆气,偏生气时脸色发青;秦舞阳看着硬气,实则吓得脸白如纸。这些藏不住心事的,哪能成大事?"他突然眼睛一亮,"老朽倒知道个真豪杰,那荆轲才是神勇之人,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!"
太子丹急得直搓玉佩:"这位荆卿什么来头?"
田光捋着胡子说:"他本是齐国大夫庆封的后人。当年庆封逃到吴国,楚国人追杀他们全家,这荆轲就流落到卫国。后来秦国占了魏国东边地盘,他又逃来我们燕国。"说着突然笑起来,"这人最爱喝酒,天天跟个叫高渐离的乐师在集市上痛饮。喝到兴头上就跟着筑声唱歌,唱着唱着又抱头痛哭,总说天下没人懂他。"
"先生务必引荐!"太子丹激动得抓住田光衣袖。
田光拍拍腰间酒囊:"老朽常请他喝酒,这点面子还是有的。"
送田光出门时,太子丹把自己的马车都让了出来。等老人颤巍巍要上车时,太子突然拽住他衣袖:"今日所说都是国家机密..."田光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:"老臣晓得。"
酒肆里正热闹,荆轲和高渐离喝得满脸通红。高渐离刚调好筑弦,突然看见田光掀帘而入,识趣地抱着乐器溜了。田光拉着荆轲回家,关上门就说:"你总叹天下无知己,如今机会来了!太子丹正在寻访勇士..."
荆轲酒醒了大半:"我早想建功立业,只是..."话没说完,田光突然"铮"地拔出佩剑。老人抚着剑刃叹气:"太子嘱我保密,这是疑我啊!大丈夫岂能受人猜疑?"还没等荆轲阻拦,剑光一闪,老人已经倒在血泊中。
荆轲正抱着田光尸体痛哭,太子使者就来催问了。他红着眼睛登上田光来时那辆马车,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刺耳。
太子丹听说田光死讯,捶胸顿足哭得站不稳。好容易止住眼泪,突然对着荆轲就行大礼:"田先生以死相荐,还望荆卿..."荆轲连忙扶住他:"太子究竟为何忧心秦国?"
"那秦王就像饿狼!"太子丹拳头攥得发白,"韩国已经亡了,赵国也被王翦攻破。接下来..."他喉咙发紧,"就该轮到我们燕国了。"
荆轲盯着案上跳动的烛火:"太子是要联合诸侯抗秦?"
"燕国势单力薄啊。"太子丹苦笑,"我思来想去,唯有派勇士假意投诚,接近秦王..."他忽然压低声音,"要么逼他归还列国土地,要么..."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
荆轲沉默得像块石头。太子丹突然跪下来"咚咚"磕头,额头都磕红了。荆轲终于长叹一声,扶起太子:"我这条命,就交给太子了。"
从此荆轲住进了比樊馆还豪华的荆馆。太子丹天天来问安,山珍海味不断。有次游园时荆轲随手用瓦片打乌龟玩,太子立刻捧来金弹子;听说荆轲夸了句马肝美味,转眼就把千里马宰了。
最骇人的是华阳台宴会上,荆轲多看了弹琴美人几眼。第二天清早,侍从就送来个玉盘,掀开锦帕——竟是那双纤纤玉手!荆轲盯着血淋淋的断手,指甲上的凤仙花汁还没褪色。他闭眼深吸一口气:"太子待我至此...荆轲唯有以死相报!"
王敖反间杀李牧 田光刎颈荐荆轲
话说赵王迁五年,代中地震,墙屋倾倒大半,平地裂开百三十步,邯郸大旱,民间有童谣曰:“秦人笑,赵人号。以为不信,视地生毛。”明年,地果生白毛,长尺余,郭开蒙蔽,不使赵王闻之。
时秦王再遣大将王翦、杨端和分道伐赵,王翦从太原一路进兵,杨端和从常山一路进兵,复遣内史腾引军十万,屯于上党,以为声援。
时燕太子丹为质于秦,见秦兵大举伐赵,知祸必及于燕,阴使人致书于燕王,使为战守之备,又教燕王诈称有疾,使人请太子归国,燕王依其计,遣使到秦,秦王政曰:“燕王不死,太子未可归也,欲归太子,除是乌头白,马生角,方可!”
太子丹仰天大呼,怨气一道,直冲霄汉,乌头皆白,秦王犹不肯遣。太子丹乃易服毁面,为人佣仆,赚出函谷关,星夜往燕国去讫。今真定府定州南有台名闻鸡台,即太子丹逃秦时,闻鸡早发处也。秦王方图韩、赵,未暇讨燕丹逃归之罪。
再说赵武安君李牧,大军屯于灰泉山,连营数里,秦两路车马,皆不敢进。
秦王闻此信,复遣王敖至王翦军中。王敖谓翦曰:“李牧北边名将,未易取胜,将军姑与通和,但勿定约,使命往来之间,某自有计。”王翦果使人往赵营讲和,李牧亦使人报之。
王敖至赵,再打郭开关节,言:“李牧与秦私自讲和,约破赵之日,分王代郡,若以此言进于赵王,使以他将易去李牧,某言于秦王,君之功劳不小。”郭开已有外心,遂依王敖说话,密奏赵王,赵王阴使左右往察其情,果见李牧与王翦信使往来,遂信以为实然,谋于郭开,郭开奏曰:“赵葱、颜聚见在军中,大王诚遣使持兵符,即军中拜赵葱为大将,替回李牧,只说‘用为相国',牧必不疑。”
赵王从其言,遣司马尚持节至灰泉山军中,宣赵王之命。
李牧曰:“两军对垒,国家安危,悬于一将,虽有君命,吾不敢从!”
司马尚私告李牧曰:“郭开谮将军欲反,赵王入其言,是以相召,言拜相者,欺将军之言也!”李牧忿然曰:“开始谮廉颇,今复谮吾,吾当提兵入朝,先除君侧之恶,然后御秦可也!”
司马尚曰:“将军称兵犯阙,知者以为忠,不知者反以为叛,适令谗人借为口实,以将军之才,随处可立功名,何必赵也!”李牧叹曰:“吾尝恨乐毅、廉颇为赵将不终,不意今日乃及自己!”又曰:“赵葱不堪代将,吾不可以将印授之。”乃悬印于幕中,中夜微服遁去,欲往魏国。赵葱感郭开举荐之恩,又怒李牧不肯授印,乃遣力士急捕李牧,得于旅人之家,乘其醉,缚而斩之。以其首来献。可怜李牧一时名将,为郭开所害,岂不冤哉?史臣有诗云:
却秦守代著威名,大厦全凭一木撑。
何事郭开贪外市,致令一旦坏长城!
司马尚不敢复命,窃妻孥奔海上去讫。赵葱遂代李牧挂印为大将,颜聚为副,代兵素服李牧,见其无辜被害,不胜愤怒,一夜间逾山越谷,逃散俱尽,赵葱不能禁也。
却说秦兵闻李牧死,军中皆酌酒相贺。王翦、杨端和两路军马,刻期并进。赵葱与颜聚计议,欲分兵往救太原,常山二处,颜聚曰:“新易大将,军心不安,若合兵犹足以守,一分则势弱矣!”言未毕,哨马报:“王翦攻狼孟甚急,破在旦夕。”赵葱曰:“狼孟一破,彼将长驱井陉,合攻常山,而邯郸危矣,不得不往救之。”
遂不听颜聚之谏,传令拔寨俱起。
王翦觇探明白,预伏兵大谷,遣人于高阜了望,只等赵葱兵过一半,放起号炮,伏兵一齐杀出,将赵兵截做两段,首尾不能相顾,王翦引大军倾江倒峡般杀来,赵葱迎敌,兵败,为王翦所杀,颜聚收拾败军,奔回邯郸。
秦兵遂拔狼孟,由井陉进兵,攻取下邑,杨端和亦收取常山余地,进围邯郸,秦王闻两路兵俱已得胜,因命内史腾移兵往韩受地。韩王安大惧,尽献其城,入为秦臣,秦以韩地为颍川郡。此韩王安之九年,秦王政之十七年也。韩自武子万受邑于晋,三世至献子厥,始执晋政,厥三传至康子虎,始灭智氏,虎再传至景侯虔,始为诸侯,虔六传至宣惠王,始称王,四传至王安,而国入于秦。自韩虎六年,至宣惠王九年,凡为侯共八十年;自宣惠王十年,至王安九年国灭,凡为王九十四年。自此,六国只存其五矣,史臣有赞云:
万封韩原,贤裔惟厥,
计全赵孤,阴功不泄。
始偶六卿,终分三穴,
纵约不守,稽首秦阙。
韩非虽使,无救亡灭!
再说秦兵围邯郸,颜聚悉兵拒守,赵王迁恐惧,欲遣使邻邦求救。郭开进曰:“韩王已入臣,燕、魏方自保不暇,安能相救?以臣愚见,秦兵势大,不如全城归顺,不失封侯之位。”王迁欲听之,公子嘉伏地痛哭曰:“先王以社稷宗庙传于王,何可弃也?臣愿与颜聚竭力效死,万一城破,代郡数百里,尚可为国,奈何束手为人俘囚乎?”郭开曰:“城破则王为虏,岂能及代哉。”公子嘉拔剑在手,指郭开曰:“覆国谗臣,尚敢多言,吾必斩之。”赵王劝解方散。王迁回宫,无计可施,惟饮酒取乐而已。
郭开欲约会秦兵献城,奈公子嘉率其宗族宾客,帮助颜聚加意防守,水泄不漏,不能通信。
其时岁值连荒,城外民人逃尽,秦兵野无所掠,惟城中广有积粟,食用不乏,急切不下,乃与杨端和计议,暂退兵五十里外,以就粮运。城中见秦兵退去,防范稍弛,日启门一次,通出入。
郭开乘此隙遣心腹出城,将密书一封,送入秦寨。书中大意云:“某久有献城之意,奈不得其便。然赵王已十分畏惧,倘得秦王大驾亲临,某当力劝赵王行衔璧舆榇之礼。”王翦得书,即遣人驰报秦王。秦王亲帅精兵三万,使大将李信扈驾,取太原路,来到邯郸,复围其城,昼夜攻打。
城上望见大旆有“秦王”字,飞报赵王,赵王愈恐。
郭开曰:“秦王亲提兵至此,其意不破邯郸不已,公子嘉、颜聚辈不足恃也,愿大王自断于心。”赵王曰:“寡人欲降秦,恐见杀如何。”郭开曰:“秦不害韩王,岂害大王哉?若以和氏之璧,并邯郸地图出献,秦王必喜。”赵王曰:“卿度可行,便写降书。”郭开写就降书,又奏曰:“降书虽写,公子嘉必然阻挡。闻秦王大营在西门,大王假以巡城为名,乘驾到彼,竟自开门送款,何愁不纳。”
赵王一向昏迷,惟郭开之言是听,到此危急之际,益无主持,遂依其言。颜聚方在北门点视,闻报赵王已出西门,送款于秦,大惊。公子嘉亦飞骑而至,言:“城上奉赵王之命,已竖降旗,秦兵即刻入城矣。”颜聚曰:“吾当以死据住北门,公子收敛公族,火速到此,同奔代地,再图恢复。
公子嘉从其计,即率其宗族数百人,同颜聚奔出北门,星夜往代。颜聚劝公子嘉自立为代王,以令其众。表李牧之功,复其官爵,亲自设祭,以收代人之心。遣使东与燕合,屯军于上谷,以备秦寇。代国赖以粗定,不在话下。
再说秦王政准赵王迁之降,长驱入邯郸城,居赵王之宫。赵王以臣礼拜见,秦王坐而受之,故臣多有流涕者。明日,秦王弄和氏之璧,笑谓群臣曰:“此先王以十五城易之而不得者也。”于是秦王出令,以赵地为钜鹿郡,置守。安置赵王于房陵,封郭开为上卿。赵王方悟郭开卖国之罪,叹曰:“使李牧在此,秦人岂得食吾邯郸之粟耶。”
那房陵四面有石室,如房屋一般。赵王居石室之中,闻水声淙淙,问左右。对曰:“楚有四水,江、汉、沮、漳,此名沮水,出房山达于汉江。”赵王凄然叹曰:“水乃无情之物,尚能自达于汉江,寡人羁囚在此,望故乡千里,岂能到哉。”乃作山水之讴云:
房山为宫兮,沮水为浆,
不闻调琴奏瑟兮,惟闻流水之汤汤!
水之无情兮,犹能自致于汉江,
嗟余万乘之主兮,徒梦怀乎故乡!
夫谁使余及此兮?乃谗言之孔张!
良臣淹没兮,社稷沦亡,
余听不聪兮,敢怨秦王?
终夜无聊,每一发讴,哀动左右,遂发病不起。
代王嘉闻王迁死,谥为幽谬王。有诗为证:
吴主丧邦繇佞嚭,赵王迁死为贪开。
若教贪佞能疏远,万岁金汤永不隤。
秦王班师回咸阳,暂且休兵养士,郭开积金甚多,不能携带,乃俱窖于邯郸之宅第。
事既定,自言于秦王,请休假回赵,搬取家财,秦王笑而许之,既到邯郸,发窖取金,载以数车,中途为盗所杀,取金而去。或云:“李牧之客所为也!”呜呼!得金卖国,徒杀其身,愚哉!
再说燕太子丹逃回燕国,恨秦王甚,乃散家财,大聚宾客,谋为报秦之举。访得勇士夏扶、宋意,皆厚待之。有秦舞阳,年十三,白昼杀仇人于都市,市人畏不敢近,太子赦其罪,收致于门下。秦将樊於期得罪奔燕,匿深山中,至是闻太子好客,亦出身自归,丹待为上宾。
于易水之东,筑一城以居之,名曰樊馆。太傅鞠武谏曰:“秦虎狼之国,方蚕食诸侯,即使无隙,犹将生事,况收其仇人以为射的,如批龙之逆鳞,其伤必矣。愿太子速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,请西约三晋,南连齐、楚,北结匈奴,然后乃可徐图也!”
太子丹曰:“太傅之计,旷日弥久,丹心如焚炙,不能须臾安息,况樊将军穷困来归,是丹哀怜之交也,丹岂以强秦之故,而远弃樊将军于荒漠。丹有死不能矣,愿太傅更为丹虑之!”
鞠武曰:“夫以弱燕而抗强秦,如以毛投炉,无不焚也;以卵投石,无不碎也!臣智浅识寡,不能为太子画策,所识有田光先生,其人智深而勇沉,且多识异人,太子必欲图秦,非田光先生不可。”
太子丹曰:“丹未得交于田先生,愿因太傅而致之。”
鞠武曰:“敬诺。”
鞠武即驾车往田光家中,告曰:“太子丹敬慕先生,愿就而决事,愿先生勿却。”
田光曰:“太子,贵人也,岂敢屈车驾哉,即不以光为鄙陋,欲共计事,光当往见,不敢自逸。”鞠武曰:“先生不惜枉驾,此太子之幸也!”遂与田光同车,造太子宫中,太子丹闻田光至,亲出宫迎接,执辔下车,却行为导,再拜致敬,跪拂其席,田光年老,偻行登上坐。
旁观者皆窃笑,太子丹屏左右,避席而请曰:“今日之势,燕、秦不两立,闻先生智勇足备,能奋奇策,救燕须臾之亡乎?”
田光对曰:“臣闻:‘骐骥盛壮之时,一日而驰千里;及其衰老,驽马先之。'今鞠太傅但知臣盛壮之时,不知臣已衰老矣。”
太子丹曰:“度先生交游中,亦有智勇如先生少壮之时,可代为先生持筹者乎?”田光摇首曰:“大难,大难。虽然,太子自审门下客,可用者有几人,光请相之。”太子丹乃悉召夏扶、宋意、秦舞阳至。与田光相见,田光一一相过,问其姓名,谓太子曰:“臣窃观太子客,俱无可用者,夏扶血勇之人,怒则面赤;宋意脉勇之人,怒则面青;秦舞阳骨勇之人,怒则面白。夫怒形于面,而使人觉之,何以济事?臣所知有荆卿者,乃神勇之人,喜怒不形,似为胜之。”
太子丹曰:“荆卿何名?何处人氏?”
田光曰:“荆卿者,名轲,本庆氏,齐大夫庆封之后也。庆封奔吴,家于朱方,楚讨杀庆封,其族奔卫,为卫人。以剑术说卫元君,元君不能用。及秦拔魏东地,并濮阳为东郡,而轲复奔燕,改氏曰荆,人呼为荆卿。性嗜酒,燕人高渐离者,善击筑,轲爱之,日与饮于燕市中,酒酣渐离击筑,荆卿和而歌之,歌罢辄涕泣而叹,以为天下无知己。此其人沉深有谋略,光万不如也!”
太子丹曰:“丹未得交于荆卿,愿因先生而致之。”
田光曰:“荆卿贫,臣每给其酒资,是宜听臣之言。”
太子丹送田光出门,以自己所乘之车奉之,使内侍为御,光将上车,太子嘱曰:“丹所言,国之大事也,愿先生勿泄于他人。”
田光笑曰:“老臣不敢。”
田光上车,访荆轲于酒市中,
轲与高渐离同饮半酣,渐离方调筑,田光闻筑音,下车直入,呼荆卿,渐离携筑避去。荆轲与田光相见,邀轲至其家中,谓曰:“荆卿尝叹天下无知己,光亦以为然,然光老矣,精衰力耗,不足为知己驱驰,荆卿方壮盛,亦有意一试其胸中之奇乎?”
荆轲曰:“岂不愿之,但不遇其人耳。”
田光曰:“太子丹折节重客,燕国莫不闻之。今者不知光之衰老,乃以燕、秦之事谋及于光,光与卿相善,知卿之才,荐以自代,愿卿即过太子宫。”
荆轲曰:“先生有命,轲敢不从?”
田光欲激荆轲之志,乃抚剑叹曰:“光闻之,‘长者为行,不使人疑。'今太子以国事告光,而嘱光勿泄,是疑光也,光奈何欲成人之事,而受其疑哉?光请以死自明,愿足下急往报于太子。”遂拔剑自刎而死。
荆轲方悲泣,而太子复遣使来视:“荆先生来否。”
荆轲知其诚,即乘田光来车,至太子宫,太子接待荆轲,与田光无二,既相见,问:“田先生何不同来?”
荆轲曰:“光闻太子有私嘱之语,欲以死明其不言,已伏剑死矣!”
太子丹抚膺恸哭曰:“田先生为丹而死,岂不冤哉?”良久收泪。
纳轲于上座,太子丹避席顿首,轲慌忙答礼,太子丹曰:“田先生不以丹为不肖,使丹得见荆卿,天与之幸,愿荆卿勿见鄙弃。”
荆轲曰:“太子所以忧秦者,何也?”丹曰:“秦譬犹虎狼,吞噬无厌,非尽收天下之地,臣海内之王,其欲未足。今韩王尽已纳地为郡县矣,王翦大兵复破赵,虏其王。赵亡,次必及燕,此丹之所以卧不安度,临食而废箸者也。”
荆轲曰:“以太子之计,将举兵与角胜负乎,抑别有他策耶。”
太子丹曰:“燕小弱,数困于兵,今赵公子嘉自称代王,欲与燕合兵拒秦;丹恐举国之众,不当秦之一将。虽附以代王,未见其势之盛也。魏、齐素附于秦,而楚又远不相及。诸侯畏秦之强,无肯‘合纵'者。丹窃有愚计,诚得天下之勇士,伪使于秦,诱以重利,秦王贪得必相近,因乘间劫之,使悉反诸侯侵地,如曹沫之于齐桓公,则大善矣;倘不从,则刺杀之,彼大将握重兵,各不相下,君亡国乱,上下猜疑,然后连合楚、魏,共立韩、赵之后,并力破秦,此乾坤再造之时也,惟荆卿留意焉!”
荆轲沉思良久,对曰:“此国之大事也,臣驽下,恐不足当任使!”
太子丹前顿首固请曰:“以荆卿高义,丹愿委命于卿,幸毋让!”
荆轲再三谦逊,然后许诺。于是尊荆轲为上卿,于樊馆之右,复筑一城,名曰荆馆,以奉荆轲。太子丹日造门下问安,供以太牢,间进车骑、美女,恣其所欲,惟恐其意之不适也。
轲一日与太子游东宫,观池水,有大龟出池旁,轲偶拾瓦投龟,太子丹捧金丸进之以代瓦;又一日共试骑,太子凡有马日行千里,轲偶言马肝味美,须臾,庖人进肝,所杀即千里马也。
丹又言及秦将樊於期得罪秦王,见在燕国,荆轲请见之,太子治酒于华阳之台,请荆轲与樊於期相会。出所幸美人奉酒,复使美人鼓琴娱客,荆轲见其两手如玉,赞曰:“美哉,手也!”席散,丹使内侍以玉盘送物于轲,轲启视之,乃断美人之手,自明于轲,无所吝惜。轲叹曰:“太子遇轲厚,乃至此乎!当以死报之!”不知荆轲如何报恩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