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

东周列国志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鲁庄公收到鲍叔牙的信,赶紧把施伯叫来商量。他搓着手说:"上次没听你的话,结果吃了败仗。现在杀不杀公子纠,你看哪个对我们更有利?"

施伯捋着胡子说:"小白刚当上国君就能重用人才,在乾时把咱们打得落花流水,可比他哥哥强多了。再说齐军都压到边境了,不如杀了公子纠,跟他们讲和吧!"

那时候公子纠正和管仲、召忽躲在生窦。鲁庄公派公子偃带兵突袭,杀了公子纠,把召忽和管仲五花大绑押回鲁国,准备装进囚车。

召忽仰天长叹,眼泪哗哗往下掉:"为主尽忠,为臣尽节,这是本分!我宁可跟着公子纠去地下,也不能受这镣铐之辱!"说完一头撞在殿柱上,当场气绝。

管仲却整了整衣襟说:"自古以来,有殉主的忠臣,就得有活着的忠臣。我要活着去齐国,替公子纠讨个公道!"说完自己钻进了囚车。

施伯悄悄拉住鲁庄公的袖子:"主公您看管仲那气度,八成在齐国有内应。这人可是个奇才,要是活着回去,准能在齐国飞黄腾达。到时候齐国称霸,咱们鲁国就得跟在后面吃灰了!不如跟齐国求个情,把他留下来。他要是感恩,将来就能为咱们所用。"

庄公直摇头:"齐侯的仇人,我们留着?就算杀了公子纠,人家气还没消呢!"

施伯眼珠一转:"要是觉得留不住,不如宰了他,把尸首送给齐国。"

庄公一拍大腿:"这主意好!"

公孙隰朋听说要杀管仲,火急火燎跑来见庄公:"管仲那一箭射中我们国君的衣带钩,国君恨得牙痒痒,非要亲手宰了他才解恨。您要是送个死人过去,跟没杀有什么区别?"庄公信以为真,就把管仲关起来,把公子纠和召忽的脑袋装进匣子,交给隰朋带走了。

管仲在囚车里盘算:"鲍叔牙虽然安排好了,可施伯那老狐狸要是反悔,派人追上来,我这条命可就交代了。"他灵机一动,编了首《黄鹄歌》,教押送的士兵们唱:

"黄鹄啊黄鹄,收起翅膀捆住脚,不飞不叫笼中熬。天高地阔无处逃,伸长脖子声声嚎!黄鹄啊黄鹄,天生翅膀会飞翔,天生双脚能奔跑,如今落网谁来救?哪天冲破牢笼去,直上青云冲九霄!"

士兵们唱着歌赶路,越唱越起劲,车轮子转得飞快,一天跑出两天的路程,转眼就出了鲁国地界。果然庄公后悔了,派公子偃去追,连车影子都没摸着。

管仲望着蓝天长舒一口气:"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!"到了堂阜,鲍叔牙早等着呢,见到管仲像捡着宝贝似的,赶紧迎进驿馆:"管兄平安无事就好!"说着就要砸囚车。

管仲按住他的手:"没国君命令,可不能乱来。"

鲍叔牙笑道:"没事儿,我这就去举荐你。"

管仲却叹气:"我和召忽一起辅佐公子纠,既没能帮他当上国君,又没能跟着殉难,已经失了臣节。现在还要去侍奉仇人,召忽在九泉之下怕是要笑话我。"

鲍叔牙正色道:"成大事者不计较小耻辱,立大功者不拘泥小节。你有治国平天下的才能,只是没遇到明主。咱们主公志向远大,要是得你辅佐,称霸天下都不在话下。到时候功成名就,不比守着那点虚名强?"管仲沉默半晌,终于让人解开镣铐,在堂阜住下了。

鲍叔牙赶回临淄见齐桓公,先吊唁后道喜。桓公纳闷:"你吊唁谁啊?"

"公子纠是您兄长,您为国除亲也是不得已,臣怎能不来吊唁?"

"那又贺什么喜?"

鲍叔牙眼睛发亮:"管仲是天下奇才,臣已经把他活着带回来了。主公得此贤相,难道不该贺喜?"

桓公摸着衣带钩直咬牙:"他射我那支箭还在呢!我恨不得吃他的肉,还能用他?"

"当臣子的各为其主,他射箭时只知道效忠公子纠。您要是用他,他将来为您射的就是整个天下,岂止一个衣带钩?"桓公这才松口:"那就先见见吧。"

鲍叔牙把管仲接到家里,日夜长谈。这边桓公要封鲍叔牙当上卿,鲍叔牙连连摆手:"主公让臣吃饱穿暖就是恩典了。治理国家?臣可没这个本事。"

桓公不依:"你的能耐我还不知道?"

鲍叔牙认真地说:"所谓能臣,不过谨慎守法罢了。真正治国安邦的栋梁,要能安抚百姓、威服四方,让国家稳如泰山,君主福泽绵长。这样的帝王之佐,臣哪配当啊?"

桓公听得眼睛发亮,凑近问:"当今世上可有这样的人?"

"主公要不问就算了,要问的话——非管仲莫属!臣有五点不如他..."鲍叔牙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通。

桓公急道:"快带他来见我!"

鲍叔牙却说:"贫贱不能驱使富贵,疏远不能指挥亲近。您要用管仲,非得拜为相国,给厚禄,行大礼不可!宰相是君主的副手,要是随随便便召见,就是轻慢。非常之人,必须待以非常之礼。您选个吉日,亲自到郊外迎接。让天下人都看看,齐侯礼贤下士、不计前嫌,还怕人才不来投奔?"

桓公点头:"就照你说的办。"选了个黄道吉日,桓公沐浴更衣,亲自到郊外迎接。老百姓挤得水泄不通,都看傻了眼。管仲入朝跪拜请罪,桓公亲手扶起,赐座奉茶。管仲诚惶诚恐:"臣是戴罪之身,蒙主公赦免已是万幸,怎敢受这般礼遇?"

齐桓公搓了搓手,脸上堆着笑对管仲说:"先生啊,我有话要请教您。您得先坐下,我才敢开口。"管仲连忙躬身行礼,这才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。

桓公叹了口气:"咱们齐国好歹是个千乘大国,当年先僖公在位时,那叫一个威风,诸侯们谁不服气?都称咱们是小霸主。可自从先襄公继位,朝令夕改,结果闹出大乱子。如今我勉强坐稳这个位置,可人心浮动,国力衰弱。想重整朝纲,该从哪儿下手才好?"

管仲捋着胡子说:"礼义廉耻,就像支撑国家的四根柱子。这四根柱子立不起来,国家迟早要垮。您现在要重振纲纪,就得先竖起这四根大梁,让百姓都明白这个道理,国家自然就能强盛起来。"

桓公往前倾了倾身子:"那要怎么让百姓听咱们的呢?"

"想让百姓听话,得先学会疼惜百姓。"管仲说着竖起一根手指,"您看啊,王公贵族管好自家的事,士大夫们管好各自家族,大家互相帮衬,俸禄分配得当,百姓自然就亲近您了。赦免过去的罪过,重修宗庙祭祀,给绝嗣的人家立后嗣,人口就能兴旺;减轻刑罚,少收赋税,百姓就富足了;选拔贤能之士教导国人,百姓就懂礼数了;政令一出绝不朝令夕改,百姓心里就有准绳了。这就是爱民之道。"

桓公眼睛一亮:"那百姓安定之后,该怎么治理呢?"

管仲掰着手指数道:"士农工商,这叫四民。让读书人的孩子继续读书,农民的孩子继续种地,工匠商人的孩子各安其业,大家习惯了本分,不随便改行,天下自然太平。"

桓公忽然皱眉:"可要是兵力不足怎么办?"

"这个好办。"管仲笑道,"定个赎罪的规矩:重罪的用犀牛皮甲和长戟来赎,轻罪的用盾牌和短戟来赎,小罪交钱就行。遇到难断的案子就从宽处理。打官司不分胜负的,让他们交一捆箭当和解费。收上来的好铜铁铸兵器,差的就打造成农具。"

桓公又追问:"那要是国库空虚呢?"

管仲眼睛眯成一条缝:"开矿铸钱,煮海制盐,这两样买卖能赚遍天下的钱。低价收购各地特产,看准时机转手倒卖。再设三百处官办妓院,方便来往客商。等商贾云集、货物堆积时抽税,军费就不愁了。"

桓公急得直搓手:"钱粮都有了,可兵卒太少,气势不足啊!"

"兵在精不在多!"管仲一拍大腿,"您要是大张旗鼓练兵,诸侯们都跟着练,咱们占不到便宜。不如明里施政,暗藏军令——把全国分成二十一个乡,六个工商乡管挣钱,十五个士乡管练兵。"

见桓公听得入神,管仲越说越起劲:"五家编成一轨,设个轨长;十轨为一里,设里司;四里为一连,设连长;十连为一乡,设乡良人。这样五家出五个兵,一轨五十人,一连二百人,一乡两千人,五乡就能组个万人大军。十五个乡正好三军,您亲率中军,高、国两位上卿各领一军。农闲时组织打猎:春天搜捕不孕的野兽,夏天清除害苗的动物,秋天顺应肃杀之气围猎,冬天验收训练成果。这样百姓个个能打仗,军队在乡里就能整编好。同伍的人祭祀同享福气,丧事互相帮扶,世代同住,从小玩到大。夜里打仗听声音就知道是自己人,白天打仗看脸就认得出来。高兴时能同乐,伤心时能同悲,防守时铁板一块,进攻时势如破竹。有这样的三万精兵,横行天下都不在话下!"

桓公激动得站起来:"那能直接讨伐诸侯了吗?"

"还不行。"管仲按住他的手,"周王室还没安抚,邻国还没归附。您得先把侵占的土地还回去,多送礼物少收礼,派八十个说客带着车马钱财周游列国,暗中查探各国虚实。找到有过失的就攻打来扩张地盘,遇到荒淫篡位的就讨伐来立威。等诸侯们都来朝拜齐国,再带着他们尊奉周天子。到时候,这霸主之位您想推都推不掉啦!"

君臣俩越说越投机,整整谈了三天三夜。桓公高兴得斋戒三日,在太庙宣布要拜管仲为相。谁知管仲竟推辞不受。

桓公急得直跺脚:"我全按您说的做,怎么反倒不肯当相国了?"

管仲正色道:"盖大楼不能只用一根木头,汇大海不能只靠一条溪流。您要成就霸业,得用五位能人——隰朋擅长外交,宁越精通农事,王子成父善于治军,宾须无明察秋毫,东郭牙敢说真话。这五位各司其职,我才能勉强帮您完成霸业。"

桓公当即照办,不但拜管仲为相,还把全年市税赐给他。隰朋等五人也都按管仲推荐授予要职,各项新政陆续张榜施行。

后来有天,桓公偷偷问管仲:"我这人爱打猎又好色,会不会耽误称霸啊?"

管仲哈哈大笑:"不碍事!"

"那什么才真会误事?"

管仲突然收起笑容:"不识人才会误事,识人不用会误事,用了不信任会误事,信任了又让小人掺和——这才是最要命的!"

齐桓公听完管仲的建议,眼睛一亮,拍着大腿说:"好!就这么办!"从此就把国家大事全权交给管夷吾,还尊称他为"仲父",给他的待遇比高氏、国氏这些老牌贵族还要高。朝廷上下都传开了:"往后国家大事,先请示仲父,再禀报国君。所有政令,全凭仲父定夺。"更下令全国百姓,不论身份贵贱,都不许直呼夷吾的名字,一律要恭敬地称"仲"字——这可是古人表示尊敬的方式。

消息传到鲁国,鲁庄公气得直跺脚:"早知今日,当初就该听施伯的话!现在倒好,被个毛头小子耍得团团转。"他立即下令清点战车,整顿兵马,准备攻打齐国,报当年乾时之战的一箭之仇。

齐桓公听说鲁国要动兵,急得在殿上来回踱步,对管仲说:"我才刚即位,实在不想天天打仗。要不咱们先发制人,主动攻打鲁国?"

管仲摇摇头:"军队还没整顿好,现在出兵太冒险。"可桓公正在气头上,哪里听得进去?当即任命鲍叔牙为主将,大军浩浩荡荡杀向长勺。

鲁庄公连夜召见施伯,拍着案几说:"齐国欺人太甚!爱卿可有退敌之策?"

施伯捋着胡子说:"老臣倒认识一位隐士,住在东平乡下,名叫曹刿。此人虽未出仕,却有将相之才!"庄公连忙派施伯去请。

曹刿正在田间除草,听明来意后笑道:"那些吃肉的贵人想不出办法,倒来找我们这些吃野菜的?"

施伯也不恼,笑眯眯地说:"吃野菜的若能出主意,转眼就能吃上肉了。"两人说说笑笑回到宫中。

庄公迫不及待地问:"先生有何妙计对付齐军?"

曹刿却不急不忙:"战场瞬息万变,哪能纸上谈兵?不如给我辆战车,让我随军出谋划策。"庄公见他胸有成竹,亲自与他同乘一车,直奔长勺战场。

鲍叔牙听说鲁侯亲征,立即摆开阵势。他想着乾时之战的胜利,根本没把鲁军放在眼里,擂起战鼓就往前冲,还悬赏重金激励先锋部队。

鲁军这边战鼓刚要响应,曹刿一把按住鼓槌:"齐军气势正盛,咱们以静制动。"传令全军噤声,违令者斩。齐军冲过来像撞上铜墙铁壁,只好灰溜溜退回去。没过多久,对面战鼓又震天响,鲁军依旧纹丝不动。

鲍叔牙在战车上冷笑:"鲁国人吓破胆了,再冲一次准能杀得他们屁滚尿流!"

第三通鼓响时,曹刿突然眼睛发亮:"时机到了!快擂鼓!"鲁军第一次鼓声响起时,齐军已经冲了三次,早松懈下来。谁知这次鲁军如雷霆出击,刀光剑影杀得齐军丢盔弃甲。

庄公正要乘胜追击,曹刿却喊住他:"且慢!"说着跳下战车,仔细查看齐军撤退的车辙,又站在车辕上眺望远方。半晌才点头:"现在可以追了。"鲁军一口气追出三十多里,缴获的粮草兵器堆成小山。

原文言文

  释槛囚鲍叔荐仲 战长勺曹刿败齐

  却说鲁庄公得鲍叔牙之书,即召施伯计议曰:“向不听子言,以致兵败。今杀纠与存纠孰利?”施伯曰:“小白初立,即能用人,败我兵于乾时,此非子纠之比也。况齐兵压境,不如杀纠,与之讲和!”时公子纠与管夷吾、召忽俱在生窦,鲁庄公使公子偃将兵袭之,杀公子纠,执召忽、管仲至鲁,将纳槛车。召忽仰天大恸曰:“为子死孝,为臣死忠,分也。忽将从子纠于地下,安能受桎梏之辱?”遂以头触殿柱而死。管夷吾曰:“自古人君,有死臣必有生臣,吾且生入齐国,为子纠白冤!”便束身入槛车之中。施伯私谓鲁庄公曰:“臣观管子之容,似有内援,必将不死。此人天下奇才,若不死,必大用于齐,必霸天下,鲁自此奉奔走矣。君不如请于齐而生之。管子生,则必德我;德我而为我用,齐不足虑也!”庄公曰:“齐君之仇,而我留之,虽杀纠,怒未解也!”施伯曰:“君以为不可用,不如杀之,以其尸授齐!”庄公曰:“善。”公孙隰朋闻鲁将杀管夷吾,疾趋鲁庭,来见庄公曰:“夷吾射寡君中钩,寡君恨之切骨,欲亲加刃,以快其志。若以尸还,犹不杀也。”庄公信其言,遂囚夷吾,并函封子纠召忽之首,交付隰朋。隰朋称谢而行。却说管夷吾在槛车中,已知鲍叔牙之谋,诚恐“施伯智士,虽然释放,倘或翻悔,重复追还,吾命休矣!”心生一计,制成《黄鹄》之词,教役人歌之。词曰:

  黄鹄黄鹄,戢其翼,絷其足,不飞不鸣兮笼中伏。高天何跼兮,厚地何蹐?丁阳九兮逢百六,引颈长呼兮,继之以哭!黄鹄黄鹄,天生汝翼兮能飞,天生汝足兮能逐,遭此网罗兮谁与赎?一朝破樊而出兮,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。嗟彼弋人兮,徒旁观而踯躅。

  役人既得此词,且歌且走,乐而忘倦,车驰马奔,计一日得两日之程,遂出鲁境。鲁庄公果然追悔,使公子偃追之,不及而返。夷吾仰天叹曰:“吾今日乃更生也!”行至堂阜,鲍叔牙先在,见夷吾如获至宝,迎之入馆,曰:“仲幸无恙!”即命破槛出之,夷吾曰:“非奉君命,未可擅脱。”鲍叔牙曰:“无伤也,吾行且荐子。”夷吾曰:“吾与召忽同事子纠,既不能奉以君位,又不能死于其难,臣节已亏矣。况复反面而事仇人?召忽有知,将笑我于地下!”鲍叔牙曰:“‘成大事者,不恤小耻;立大功者,不拘小谅。'子有治天下之才,未遇其时,主公志大识高,若得子为辅,以经营齐国,霸业不足道也,功盖天下,名显诸侯,孰与守匹夫之节,行无益之事哉?”夷吾嘿然不语,乃解其束缚,留之于堂阜。鲍叔遂回临淄见桓公,先吊后贺。桓公曰:“何吊也?”鲍叔牙曰:“子纠,君之兄也,君为国灭亲,诚非得已,臣敢不吊?”桓公曰:“虽然,何以贺寡人?”鲍叔牙曰:“管子天下奇才,非召忽比也,臣已生致之。君得一贤相,臣敢不贺?”桓公曰:“夷吾射寡人中钩,其矢尚在。寡人每戚戚于心,得食其肉不厌,况可用乎?”鲍叔牙曰:“人臣者各为其主,射钩之时,知有纠不知有君,君若用之,当为君射天下,岂特一人之钩哉?”桓公曰:“寡人姑听之,赦勿诛。”鲍叔牙乃迎管夷吾至于其家,朝夕谈论。却说齐桓公修援立之功,高国世卿,皆加采邑。欲拜鲍叔牙为上卿,任以国政,鲍叔牙曰:“君加惠于臣,使不冻馁,则君之赐也。至于治国家,则非臣之所能也。”桓公曰:“寡人知卿,卿不可辞。”鲍叔牙曰:“所谓知臣者,小心敬慎,循礼守法而已,此具臣之事,非治国家之才也;夫治国家者,内安百姓,外抚四夷,勋加于王室,泽布于诸侯,国有泰山之安,君享无疆之福,功垂金石,名播千秋,此帝臣王佐之任,臣何以堪之?”桓公不觉欣然动色,促膝而前曰:“如卿所言,当今亦有其人否?”鲍叔牙曰:“君不求其人则已;必求其人,其管夷吾乎?臣所不若夷吾者有五:宽柔惠民,弗若也;治国家,不失其柄,弗若也;忠信可结于百姓,弗若也;制礼义可施于四方,弗若也;执枹鼓立于军门,使百姓敢战无退,弗若也。”桓公曰:“卿试与来,寡人将叩其所学?”鲍叔牙曰:“臣闻‘贱不能临贵,贫不能役富,疏不能制亲。'君欲用夷吾,非置之相位,厚其禄入,隆以父兄之礼不可!夫相者,君之亚也。相而召之,是轻之也;相轻则君亦轻。夫非常之人,必待以非常之礼,君其卜日而郊迎之,四方闻君之尊贤礼士而不计私仇,谁不思效用于齐者?”桓公曰:“寡人听子。”乃命太卜择吉日,郊迎管子,鲍叔牙仍送管夷吾于郊外公馆之中。至期,三浴而三衅衣,衣冠袍笏,比于上大夫,桓公亲自出郊迎之,与之同载入朝。百姓观者如堵,无不骇然。史官有诗云:

  争贺君侯得相臣,谁知即是槛车人?
  只因此日捐私忿,四海欣然号霸君。

  管夷吾已入朝,稽首谢罪,桓公亲手扶起,赐之以坐。夷吾曰:“臣乃俘戮之余,得蒙宥死,实为万幸,敢辱过礼!”桓公曰:“寡人有问于子,子必坐,然后敢请。”夷吾再拜就坐。桓公曰:“齐,千乘之国,先僖公威服诸侯,号为小霸。自先襄公政令无常,遂构大变。寡人获主社稷,人心未定,国势不张。今欲修理国政,立纲陈纪,其道何先?”夷吾对曰:“礼义廉耻,国之四维;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。今日君欲立国之纲纪,必张四维,以使其民,则纪纲立而国势振矣。”桓公曰:“如何而能使民?”夷吾对曰:“欲使民者,必先爱民,而后有以处之。”桓公曰:“爱民之道若何?”对曰:“公修公族,家修家族,相连以事,相及以禄,则民相亲矣。赦旧罪,修旧宗,立无后,则民殖矣;省刑罚,薄税敛,则民富矣;卿建贤士,使教于国,则民有礼矣;出令不改,则民正矣。此爱民之道也。”桓公曰:“爱民之道既行,处民之道若何?”对曰:“士农工商,谓之四民。士之子常为士,农之子常为农,工商之子常为工商,习焉安焉,不迁其业,则民自安矣。”桓公曰:“民既安矣,甲兵不足,奈何?”对曰:“欲足甲兵,当制赎刑,重罪赎以犀甲一戟,轻罪赎以鞼盾一戟,小罪分别入金,疑罪则宥之。讼理相等者,令纳束矢,许其平。金既聚矣,美者以铸剑戟,试诸犬马;恶者以铸鉏夷斤欘,试诸壤土。”桓公曰:“甲兵既定,财用不足如何?”对曰:“销山为钱,煮海为盐,其利通于天下;因收天下百物之贱者而居之,以时贸易;为女闾三百,以安行商;商旅如归,百货骈集,因而税之,以佐军兴;如是而财用可足矣。”桓公曰:“财用既足,然军旅不多,兵势不振,如何而可?”对曰:“兵贵于精,不贵于多;强于心,不强于力。君若正卒伍,修甲兵,天下诸侯皆将正卒伍,修甲兵。臣未见其胜也!君若强兵,莫若隐其名而修其实,臣请作内政而寄之以军令焉。”桓公曰:“内政若何?”对曰:“内政之法,制国以为二十一乡,工商之乡六,士之乡十五。工商足财,士足兵。”桓公曰:“何以足兵?”对曰:“五家为轨,轨为之长;十轨为里,里设有司;四里为连,连为之长;十连为乡,乡有良人焉。即以此为军令。五家为轨,故五人为伍,轨长率之;十轨为里,故五十人为小戎,里有司率之;四里为连,故二百人为卒,连长率之;十连为乡,故二千人为旅,乡良人率之;五乡立一师,故万人为一军,五乡之师率之。十五乡出三万人,以为三军。君主中军,高、国二子各主一军。四时之隙,从事田猎。春曰搜,以索不孕之兽;夏曰苗,以除五谷之灾;秋曰獮,行杀以顺秋气;冬曰狩,围守以告成功。使民习于武事。是故军伍整于里,军旅整于郊。内教既成,勿令迁徙。伍之人祭祀同福,死丧同恤,人与人相俦,家与家相俦,世同居,少同游。故夜战声相闻,足以不乖;昼战目相识,足以不散。其欢欣足以相死。居则同乐,死则同哀,守则同固,战则同强。有此三万人,足以横行于天下。”桓公曰:“兵势既强,可以征天下诸侯乎?”对曰:“未可也。周室未屏,邻国未附,君欲从事于天下诸侯,莫若尊周而亲邻国。”桓公曰:“其道若何?”对曰:“审吾疆场,而反其侵地,重为皮币以聘问,而勿受其赀,则四邻之国亲我矣。请以游士八十人,奉之以车马衣裘,多其赀帛,使周游于四方,以号召天下之贤士;又使人以皮币玩好,鬻行四方,以察其上下之所好。择其瑕者而攻之,可以益地;择其淫乱篡弑者而诛之,可以立威。如此,则天下诸侯,皆相率而朝于齐矣。然后率诸侯以事周,使修职贡,则王室尊矣。方伯之名,君虽欲辞之,不可得也!”桓公与管夷吾连语三日三夜,字字投机,全不知倦。桓公大悦,乃复斋戒三日,告于太庙,欲拜管夷吾为相。夷吾辞而不受。桓公曰:“吾纳子之伯策,欲成吾志,故拜子为相,何为不受?”对曰:“臣闻大厦之成,非一木之材也;大海之阔,非一流之归也。君必欲成其大志,则用五杰。”桓公曰:“五杰为谁?”对曰:“升降揖逊,进退闲习,辨辞之刚柔,臣不如隰朋,请立为大司行;垦草莱,辟土地,聚粟众多,尽地之利,臣不如宁越,请立为大司田;平原广牧,车不结辙,士不旋踵,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,臣不如王子成父,请立为大司马;决狱执中,不杀无辜,不诬无罪,臣不如宾须无,请立为大司理;犯君颜色,进谏必忠,不避死亡,不挠富贵,臣不如东郭牙,请立为大谏之官。君若欲治国强兵,则五子者存矣。若欲霸王,臣虽不才,强成君命,以效区区。”桓公遂拜管夷吾为相国,赐以国中市租一年。其隰朋以下五人,皆依夷吾所荐,一一拜官,各治其事。遂悬榜国门,凡所奏富强之策,次第尽举而行之。

  他日,桓公又问于管夷吾曰:“寡人不幸而好田,又好色,得毋害于霸乎?”夷吾对曰:“无害也!”桓公曰:“然则何为而害霸?”夷吾对曰:“不知贤,害霸;知贤而不用,害霸;用而不任,害霸;任而复以小人参之,害霸。”桓公曰:“善。”于是专任夷吾,尊其号曰仲父,恩礼在高国之上:“国有大政,先告仲父,次及寡人。有所施行,一凭仲父裁决。”又禁国人语言不许犯夷吾之名,不问贵贱,皆称仲,盖古人以称字为敬也。

  却说鲁庄公闻齐国拜管仲为相,大怒曰:“悔不从施伯之言,反为孺子所欺。”乃简车搜乘,谋伐齐以报乾时之仇。齐桓公闻之,谓管仲曰:“孤新嗣位,不欲频受干戈,请先伐鲁何如?”管仲对曰:“军政未定,未可用也。”桓公不听,遂拜鲍叔牙为将,率师直犯长勺。鲁庄公问于施伯曰:“齐欺吾太甚,何以御之?”施伯曰:“臣荐一人,可以敌齐。”庄公曰:“卿所荐何人?”施伯对曰:“臣识一人,姓曹名刿,隐于东平之乡,从未出仕,其人真将相之才也!”庄公命施伯往招之。刿笑曰:“肉食者无谋,乃谋及藿食耶?”施伯曰:“藿食能谋,行且肉食矣。”遂同见庄公。庄公问曰:“何以战齐?”曹刿曰:“兵事临机制胜,非可预言,愿假臣一乘,使得预谋于行间。”庄公喜其言,与之共载,直趋长勺。鲍叔牙闻鲁侯引兵而来,乃严阵以待,庄公亦列阵相持。鲍叔牙因乾时得胜,有轻鲁之心,下令击鼓进兵,先陷者重赏。庄公闻鼓声震地,亦教鸣鼓对敌,曹刿止之曰:“齐师方锐,宜静以待之。”传令军中:“有敢喧哗者斩。”齐兵来冲鲁阵,阵如铁桶不能冲动,只得退后。少顷,对阵鼓声又震。鲁军寂如不闻,齐师又退。鲍叔牙曰:“鲁怯战耳,再鼓之,必走。”曹刿又闻鼓响,谓庄公曰:“败齐此其时矣,可速鼓之!”论鲁是初次鸣鼓,论齐已是第三通鼓了。齐兵见鲁兵两次不动,以为不战,都不在意了,谁知鼓声一起突然而来,刀砍箭射势如疾雷不及掩耳,杀得齐兵七零八落大败而奔,庄公欲行追逐。曹刿曰:“未可也,臣当察之。”乃下车,将齐兵列阵之处周围看了一遍,复登车轼远望。良久曰:“可追矣。”庄公乃驱车而进,追三十余里方还,所获辎重甲兵无算。不知后事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