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七回

东周列国志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大梁城里有个能人叫范睢,字叔,这人可不得了,上知天文下晓地理,胸中装着治国安邦的大志向。可惜家里穷得叮当响,连见魏王的路子都找不到,只好先在中大夫须贾府上做个门客。

那年头齐湣王昏庸无道,乐毅带着五国联军把齐国打得落花流水,魏国也掺和了一脚。后来田单用火牛阵大破燕军,齐襄王法章即位,魏王怕齐国报复,赶紧和相国魏齐商量,派须贾出使齐国修好。须贾就带着范睢一同前往。

齐襄王在朝堂上冷着脸问须贾:"当年先王与魏国联手伐宋时何等亲密,后来燕国灭齐,你们魏国可没少出力。如今寡人想起先王之仇,恨得牙根痒痒,你们倒来说什么重修旧好?"

须贾被问得哑口无言,冷汗直冒。这时范睢不慌不忙上前答道:"大王这话可不对。当年伐宋是奉周天子之命,说好三分宋地,结果齐国独吞,反过来还欺负我们魏国。后来济西之战,五国联手那是被齐国逼的。我们魏王还算厚道,没跟着燕军打进临淄。如今大王英明神武,正要重振齐桓公、齐威王的霸业,我们魏王特意派使臣来贺,您怎么反倒怪起我们来了?"

齐襄王听得一愣,赶紧起身赔不是:"是寡人糊涂了。"转头就问须贾:"这位先生是?"须贾忙说:"是下臣的门客范睢。"齐王盯着范睢看了好久,当晚就给须贾安排了豪华驿馆,还送了大堆礼物。

夜深人静时,齐王派人悄悄来找范睢:"我们大王仰慕先生才华,想留您在齐国当客卿。"范睢摇头:"我和使臣同来,若不一同回去,岂不成了无信无义之徒?"齐王更欣赏他了,又派人送来十斤黄金和牛肉美酒。范睢推辞不过,只好收了酒肉,黄金死活不肯要。使者叹着气走了。

这事很快传到须贾耳朵里。他把范睢叫来质问:"齐王为何单独赏你?"范睢老实回答:"齐王先前要留我当客卿,我拒绝了。可能看我是大夫随从,连带着给点面子。"须贾眯起眼睛:"赏使臣不赏随从,偏偏赏你?怕不是你和齐国有勾结吧?"范睢急得赌咒发誓,须贾却越听越疑心。

回国后,须贾立马向魏齐告状:"范睢差点被齐王留下当客卿,还收了厚礼,肯定出卖了国家机密!"魏齐勃然大怒,当晚设宴时突然派人把范睢押来。范睢跪在台阶下,魏齐拍案喝道:"你竟敢私通齐国!"

范睢额头抵着地面:"下臣冤枉啊!"魏齐冷笑:"没私通?那齐王为何留你?"范睢解释:"他是要留,可我没答应。"魏齐又逼问:"那为何收礼?"范睢说:"只勉强收了酒肉,黄金分文未取。"魏齐暴跳如雷:"卖国贼还敢狡辩!来人,给我往死里打!"

狱卒的板子雨点般落下,打得范睢肋骨折断,满口牙齿脱落,血水浸透了衣衫。满堂宾客看着魏齐铁青的脸色,谁都不敢劝。从早上打到下午,范睢终于惨叫一声,昏死过去。

"报相国,范睢断气了!"魏齐醉醺醺下来查看,见范睢浑身是血躺在那里,还狠狠踢了一脚:"死得好!把这卖国贼用草席裹了扔茅厕,让大家都来撒泡尿!"

谁承想半夜里,草席中的"尸体"突然轻轻叹了口气。看守的狱卒凑近一看,范睢竟睁开了眼睛!范睢气若游丝地说:"我横竖活不成了,求你送我回家安葬,家里有几两金子全给你。"狱卒见钱眼开,趁着魏齐醉酒,偷偷把血人似的范睢背回了家。

范睢妻子见到丈夫这般模样,哭得几乎昏厥。范睢却急着说:"魏齐醒酒肯定要查,你们赶紧把我送到西门巷郑安平家。家里要立刻发丧,就当我已经死了!"当夜,郑安平悄悄来接人,趁着月色把范睢藏了起来。

第二天魏齐果然派人来查,见范家正在办丧事,又听说尸体被野狗叼走了,这才放下心来。可怜范睢满身是伤躲在暗处,像只受伤的野兽般舔着伤口,等待逃出生天的机会。

范睢在郑安平家养伤,敷药调养,伤势慢慢好转。郑安平便带着他躲到具茨山里,范睢改名叫张禄,山里人都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被相国打死的范睢。一晃半年过去,秦国使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国,住在驿馆里。郑安平假装成驿卒伺候王稽,办事利索得很,王稽越看越喜欢,私下问他:"你们魏国可有还没出山的能人?"

郑安平搓着手说:"能人哪那么容易找啊。原先倒是有个范睢,满肚子韬略,可惜被相国活活打死了。"话还没说完,王稽就拍腿叹气:"可惜啊!这样的人才要是来我们秦国,定能大展宏图。"

郑安平眼睛一亮:"我们村里现在有位张禄先生,才智不比范睢差,大人可要见见?"王稽连忙说:"既有这等人物,快请来相见!"郑安平却压低声音:"这位先生在国内有仇家,白天不敢露面。要不是这层缘故,早就在魏国当官了。"王稽会意:"夜里来不妨事,我等着他。"

深更半夜,郑安平让范睢也扮作驿卒模样,悄悄来到驿馆。王稽试探着问起天下大势,范睢分析得头头是道,就像把各国形势都摊在眼前似的。王稽听得眉开眼笑:"先生果然不是寻常人!可愿随我去秦国?"范睢叹气:"我在魏国仇家遍地,若能跟您走,正是求之不得。"王稽掐指一算:"等我办完差事还要五天,先生到时在三亭冈荒僻处等我,咱们一道走!"

五天后,王稽辞别魏王,群臣在郊外饯行。等众人散去,王稽驾车刚到三亭冈,就见林子里窜出两个人影——正是范睢和郑安平。王稽喜出望外,像捡着宝贝似的把范睢拉上车,一路上同吃同住,越聊越投机。

眼看快到秦国湖关,远处忽然尘土飞扬。范睢眯眼望去:"来的是谁?"王稽认出前导仪仗:"是穰侯丞相巡视郡县呢。"原来这穰侯魏冉是宣太后的弟弟,当年昭襄王年幼,太后垂帘听政,让弟弟当丞相,把持朝政多年。如今虽封了两个公子分权,到底还是丞相最威风。

范睢一听急忙往车箱里钻:"我听说穰侯最讨厌诸侯门客,别让他瞧见。"果然穰侯车队一到,寒暄两句就问:"关东可有什么新闻?"见王稽摇头,又盯着车厢说:"该不会带着别国说客吧?这些人光会耍嘴皮子。"等穰侯走远,范睢跳下车就跑。王稽纳闷:"丞相都走了,先生还怕什么?"范睢边跑边喊:"我看那穰侯眼白多,生性多疑。他刚才盯着车厢看,迟早要杀回马枪!"果然不出所料,十里开外就追来二十骑,把王稽的车厢翻了个底朝天。

到了咸阳,王稽向秦王复命时极力推荐:"魏国张禄先生真是奇才,他说咱们秦国形势危如累卵,有安邦定国之策..."秦王却摆摆手:"这些说客都爱夸海口,先安排住下吧。"这一住就是大半年无人问津。

有天范睢在街市看见穰侯征兵,拉住个老者打听:"丞相要打谁?"老者悄声说:"打齐国的纲寿。"范睢皱眉:"齐国隔着韩魏,又没招惹我们,打它作甚?"老者把他拽到墙角:"纲寿挨着丞相的封地陶邑,这是假公济私呢!"

范睢回去就写了封奏折,话说得挺重:"臣在客舍干等一年,要是觉得臣没用,干脆砍了臣的脑袋!"秦王这才想起来,连忙召见。范睢故意在宫道乱闯,宦官追着喊:"大王驾到!"他反而高声说:"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,哪来的王?"等秦王亲自过来,他反倒规规矩矩行礼。等左右退下,秦王竟跪着请教:"先生有何良策教我?"

范睢只是低低应了声:"嗯嗯。"

秦王跪着等了半晌,不见下文,只得又恭敬地跪请指教。范睢还是那副模样,轻轻点头道:"嗯嗯。"

就这么来回三次,秦王终于忍不住了,膝盖都跪得发麻,苦着脸说:"先生死活不肯指点寡人,莫非觉得寡人不配听您的高见?"

范睢这才长叹一声:"臣哪敢这么想啊。您可知道当年姜太公在渭水边钓鱼,遇到周文王时,只说了几句话就被尊为尚父?后来周朝能灭商得天下,全靠他的谋略。反过来看,箕子、比干都是商纣王的至亲,掏心掏肺地劝谏,结果一个被贬为奴隶,一个被挖了心。为啥呢?无非是信任不信任的区别罢了。"

他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:"姜太公虽是个外人,文王信他,所以周朝得了天下;箕子、比干虽是亲人,纣王不信他们,结果国破家亡。如今臣不过是个流落异乡的过客,要说的话又都关系国家存亡、骨肉亲情。说浅了救不了秦国,说深了怕要步箕子、比干的后尘啊!所以大王连问三次,臣都不敢开口,实在是摸不准大王的心思。"

秦王一听急得直跺脚,扑通又跪下了:"先生这话说的!寡人仰慕您的才华,特意屏退左右,就想听您掏心窝子的话。上到太后,下到群臣,您尽管说,千万别藏着掖着!"原来秦王早先在永巷里就听太监传过范睢那句"秦国只知有太后穰侯,不知有王"的话,心里跟猫抓似的。范睢这边也留了个心眼,怕初次见面说错话断了后路,更怕隔墙有耳惹来杀身之祸,就打算先拿些场面话探探路。

当下整了整衣襟,郑重下拜:"大王既然推心置腹,臣定当知无不言!"

两人对拜过后分宾主坐定。范睢捋着胡子说:"秦国地势险要,兵强马壮,可为啥迟迟不能成就霸业?依臣看,问题就出在那些大臣的馊主意上。"秦王赶紧凑近问:"怎么说?"

"穰侯要越过韩魏去打齐国,这步棋可走错了。"范睢手指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地图,"齐国离秦国远,中间隔着韩魏。派兵少了打不赢,派兵多了老家空虚。当年魏国越过赵国打中山,好不容易打下来,转眼就被赵国捡了便宜。如今打齐国,打赢了便宜韩魏,打输了更丢人。要我说啊,该远交近攻——跟远的国家交朋友,专打邻国。就像蚕吃桑叶,一口一口来,天下迟早是秦国的!"

秦王眼睛一亮:"具体怎么操作?"

"远交齐楚,近攻韩魏。"范睢眯着眼睛,"等拿下韩魏,齐楚还能跑得了?"秦王听得直拍大腿,当场封范睢为客卿,停了白起伐齐的军队。

这下可惹恼了穰侯和白起。可秦王对范睢越来越信任,经常半夜召他密谈。有天范睢看时机成熟,支开左右对秦王说:"臣有句掏心窝子的话——在齐国时只听说有孟尝君,没听说有齐王;在秦国只听说有太后穰侯,没听说有秦王啊!"

见秦王脸色发白,他趁热打铁:"太后掌权四十多年,穰侯富可敌国,华阳君他们各自为政。大王您就顶着个空名,多危险呐!当年崔杼弑君、李兑害主的故事,可都在眼前摆着呢!"这话说得秦王后背直冒冷汗,第二天就收了穰侯的相印。好家伙,光穰侯搬家就用了上千辆牛车,珍宝比国库还多!接着把华阳君他们都赶出函谷关,把太后安置在深宫,朝政大权终于回到秦王手里。

后来魏国派须贾来求和,范睢听说仇人到了,故意穿着破衣服去驿馆。须贾见到他活像见了鬼:"范叔你没死啊?"范睢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:"当初被打得半死,幸亏被路过的商人救了,现在秦国给人当佣工混口饭吃。"须贾看他这副落魄相,居然动了恻隐之心,留他吃饭还送了件袍子。

寒冬腊月,北风呼啸。范睢裹着件破旧单衣,冻得直打哆嗦。须贾瞧见他这副模样,摇头叹道:"范叔啊,你怎么落魄成这样了?"说着吩咐下人取来件厚实的丝绸袍子。

范睢连连摆手:"这怎么使得,大夫的衣裳我哪敢穿?"

须贾拍着他肩膀笑道:"老相识还客气什么?"范睢这才穿上袍子,一个劲儿道谢。他搓着手问道:"大夫这次来秦国是?"

须贾压低声音:"听说秦国丞相张禄正得势,我想结交,可惜没人引荐。你在秦国这么久,可认识能帮我引见的人?"

范睢眼睛一亮:"我家主人跟丞相交情不错。我常跟着去相府,丞相最爱谈古论今,有时我家主人接不上话,我还能帮着说两句。丞相觉得我口才好,经常赏我饭吃。您要是想见丞相,我陪您去。"

须贾喜出望外:"那劳烦你约个日子。"

"丞相今日正好得闲,不如现在就去?"范睢说着,见须贾面露难色,原来他的马车坏了。范睢忙说:"我家主人有车马,可以借来用。"

不多时,范睢驾着豪华马车来到驿馆。须贾乐呵呵上了车,范睢亲自执鞭赶车。街上行人见到丞相车驾,纷纷避让行礼。须贾还当是冲自己来的,哪知道人们拜的是赶车的范睢。

到了相府门前,范睢让须贾稍候,自己先进去通报。须贾在门外等了又等,只听得里面鼓声阵阵,差役们跑来跑去,就是不见范睢出来。

须贾忍不住问门卫:"刚才进去的范叔,怎么这么久不出来?"

门卫瞪大眼睛:"您说的范叔是谁?"

"就是给我赶车的那位啊。"

门卫吓得一哆嗦:"那是我们张禄丞相!他微服私访去了,哪是什么范叔?"

须贾顿时如遭雷击,两腿发软,心想:"完了完了,我竟被范睢耍了,这下死定了!"他哆哆嗦嗦脱了官服,光着脚跪在门外,让人通报说"魏国罪人须贾前来领死"。

过了许久,里面传唤。须贾抖得像筛糠,爬着进了偏门,一个劲儿磕头:"罪该万死!"

堂上范睢威风凛凛:"你知罪吗?"

"知罪知罪。"

"你数数自己有几条罪?"

须贾额头抵着地面:"就是把我的头发全拔下来当算筹,也数不清我的罪过啊!"

范睢冷笑:"我给你数数。第一,你诬陷我私通齐国,害我被魏齐相国责打;第二,我被打得肋骨折断、牙齿脱落时,你冷眼旁观;第三,我昏死过去被扔进茅厕,你还带人往我身上撒尿。今日本该取你性命,念在你赠我袍子还有故人之情,饶你不死!"

须贾磕头如捣蒜。等爬出相府,他后背的衣裳都汗透了。

第二天范睢向秦王请罪,坦白自己真名范睢,是逃难到秦国的。秦王要杀须贾替他出气,范睢却说:"两国交战不斩来使,臣不敢因私废公。"秦王连连称赞他深明大义。

后来须贾来辞行,范睢说要设宴饯别。须贾暗喜:"丞相大人大量,竟要以礼相待。"谁知到了相府,他被安排在堂下小座,两边站着脸上刺字的犯人。满堂宾客推杯换盏,却给他喂炒豆子,像喂马似的。众宾客看不下去,范睢这才把往事说了一遍,听得众人直摇头:"难怪丞相如此动怒。"

须贾羞愤交加,却不敢发作,只能含着泪嚼豆子充饥。

寒冬腊月,北风呼啸着卷过庭院。须贾刚放下筷子,正要起身行礼,范睢猛地一拍桌案,震得碗碟叮当响。

他瞪圆了眼睛,指着须贾鼻子骂道:"秦王虽然答应讲和,可我跟谈齐那老匹夫的账还没算清!留你这条贱命回去传话——叫谈王赶紧把谈齐的脑袋砍下来,把我家老小平安送到秦国。要是敢说半个不字......"范睢冷笑着按住剑柄,"我就带着大军踏平大梁城,到时候你们哭都来不及!"

须贾两腿直打颤,一个劲儿点头哈腰,连滚带爬退到门边。他搓着手结结巴巴应道:"是是是...下官这就去传话..."哪知刚转身就被门槛绊了个趔趄,帽子都歪了也顾不上扶。

那谈国到底会不会砍了谈齐的脑袋来求和?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
原文言文

  死范睢计逃秦国 假张禄延辱谈使

  话说大梁人范睢字叔,有谈天说地之能,安邦定国之志。乃求事谈王,因家贫,不能自通,乃先投于中大夫须贾门下,用为舍人。当初,齐湣王无道,乐襄纠合四国一同伐齐,谈亦遣兵助燕,及田单破燕复齐,齐襄王法章即位,谈王恐其报复,同相国谈齐计议,使须贾至齐修好。贾使范睢从行。

  齐襄王问于须贾曰:“昔我先王与谈同兵伐宋,声气相投;及燕人残灭齐国,谈实与焉。寡人念先王之仇,切齿腐心。今又以虚言来诱寡人,谈反复无常,使寡人何以为信?”须贾不能对,范睢从旁代答曰:“大王之言差矣。先寡君之从于伐宋,以奉命也。本约三分宋国,穷国背约,尽收其地,反加侵虐,是齐之失信于敝邑也。诸侯畏齐之骄暴无厌,于是昵就燕人。济西之战,五国同仇,岂独敝邑?然敝邑不为已甚,不敢从燕于临淄,是敝邑之有礼于齐也。今大王英武盖世,报仇雪耻,光启前人之绪,寡君以为桓、威之烈必当再振,可以穷盖湣王之愆,垂休无穷,故遣下臣贾来修旧好。大王但知责人,不知自反,恐湣王之覆辙,又见于今矣。”

  齐襄王愕然起谢曰:“是寡人之过也。”即问须贾:“此位何人?”须贾曰:“臣之舍人范睢也。”齐王顾盼良久,乃送须贾于公馆,厚其廪饩。使人阴说范睢曰:“寡君慕先生人才,乃留先生于齐,当以客卿相处,万望勿弃。”范睢辞曰:“臣与使者同出,而不与同入,不信无义,何以为人?”齐王益爱重之,复使人赐范睢黄金十斤及牛贾,睢固辞不受,使者再四致齐王之命,坚不肯去,睢不得已,乃受牛贾而还其金,使者叹息而去。

  早有人报知须贾,须贾召范睢问曰:“齐使者为何而来?”范睢曰:“齐王以黄金十斤及牛贾赐臣,臣不敢受,再四相强,臣止留其牛贾。”须贾曰:“所以赐子者何故?”范睢曰:“臣不知,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,故敬大夫以及臣耳。”须贾曰:“赐不及使者而独及子,必子与齐有私也。”范睢曰:“齐王先曾遣使,乃留臣为客卿。臣峻拒之。臣以信义自矢,岂敢有私哉。”须贾疑心益甚。

  使事既毕,须贾同范睢还谈。贾遂言于谈齐曰:“齐王乃留舍人范睢为客卿,又赐以黄金、牛贾,疑以国中阴事告齐,故有此赐也。”谈齐大怒,乃会宾客,使人擒范睢,即席讯之,睢至,伏于阶下。谈齐厉声问曰:“汝以阴事告齐乎?”范睢曰:“怎敢。”谈齐曰:“汝若无私于齐,齐王安用留汝。”睢曰:“留果有之,睢不从也。”谈齐曰:“然则黄金、牛贾之赐,子何受之。”睢曰:“使者十分相强,睢恐拂齐王之意,勉受牛贾,其黄金十斤,实不曾收。”谈齐咆哮大喝曰:“卖国贼!还要多言!即牛贾之赐,亦岂无因。”呼狱卒缚之,决脊一百,使招承通齐之语。范睢曰:“臣实无私,有何可招?”谈齐益怒曰:“为我笞杀此奴,勿留祸种!”狱卒鞭笞乱下,将牙齿打折,睢血流被面,痛极难忍,号呼称冤,宾客见相国盛怒之下,莫敢劝止。

  谈齐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贾,一面教狱卒加力,自辰至未,打得范睢遍体皆伤,血肉委地,咶喇一响,胁骨亦断,睢大叫失声,闷绝而死。

  可怜信义忠良士,翻作沟渠枉死人。
  传语穷官须仔细:莫将屈棒打平民!

  潜渊居士又有诗云:

  张仪何曾盗楚璧?范叔何曾卖齐国?
  疑心盛气总难平,多少英雄受冤屈!

  左右报曰:“范睢气绝矣。”谈齐亲自下视,见范睢断胁折齿,身无完肤,直挺挺在血泊中不动,齐指骂曰:“卖国贼死得好!好教后人看样!”命狱卒以苇薄卷其尸,置之坑厕间,使宾客便溺其穷,勿容他为干净之鬼。

  看看天晚,范睢命不该绝,死而复苏,从苇薄中张目偷看,只有一卒在旁看守,范睢微叹一声。守卒闻之,慌忙来看,范睢谓曰:“吾伤重至此,虽暂醒,决无生理,汝能使我死于家中,以便殡殓,家有黄金数两,尽以相谢。”守卒贪其利,谓曰:“汝仍作死状,吾当入禀。”时谈齐与宾客皆大醉,守卒禀曰:“厕间死人腥臭甚,合当发出。”

  宾客皆曰:“范睢虽然有罪,相国处之亦已足矣。”

  谈齐曰:“可出之于郊外,使野鸢饱其余肉也。”言罢,宾客皆散,谈齐亦回内宅。守卒捱至黄昏人静,乃私负范睢至其家,睢妻小相见,痛苦自不必说,范睢命取黄金相谢,又卸下苇薄,付与守卒,使弃野外,以掩人之目。

  守卒去后,妻小将血肉收拾干净,缚裹伤处,以贾食进之,范睢徐谓其妻曰:“谈齐恨我甚,虽知吾死,尚有疑心,我之出厕,乘其醉耳,明日复求吾尸不得,必及吾家,吾不得生矣。吾有八拜兄弟郑安平,在西门之陋巷,汝可乘夜送我至彼,不可泄漏,俟月余,吾创愈当逃命于四方也,我去后,家中可发哀,如吾死一般,以绝其疑。”

  其妻依言,使仆人先往报知郑安平,郑安平即时至睢家看视,与其家人同携负以去。

  次日,谈齐果然疑心范睢,恐其复苏,使人视其尸所在,守卒回报:“弃野外无人之处,今惟苇薄在,想为犬豕衔去矣。”谈齐复使人目间其家,举哀带孝,方始坦然。

  再说范睢在郑安平家,敷药将息,渐渐平复。安平乃与睢共匿于具茨山,范睢更姓名曰张禄,山中人无知其为范睢者,过半岁,秦谒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,出使谈国,居于公馆,郑安平诈为驿卒,伏侍王稽,应对敏捷,王稽爱之,因私问曰:“汝知国有贤人未出仕者乎?”安平曰:“贤人何容易言也。向有一范睢者,其人智谋之士,相国箠之至死。”言未毕,王稽叹曰:“惜哉!此人不到我秦国,不得展其大才。”

  安平曰:“今臣里中有张禄先生,其才智不亚于范睢,君乃见其人否?”王稽曰:“既有此人,何不请来相会?”安平曰:“其人有仇家在国中,不敢昼行,若无此仇,久已仕谈,不待今日矣。”王稽曰:“夜至不妨,吾当候之。”

  郑安平乃使张禄亦扮做驿卒模样,以深夜至公馆来谒,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势,范睢指陈了了,如在目前。王稽喜曰:“吾知先生非常人,能与我西游于秦否?”范睢曰:“臣禄有仇于谈,不能安居,若能挈行,实乃至愿。”王稽屈指曰:“度吾使事毕,更须五日,先生至期,可待我于三亭冈无人之处,当相载也!”

  过五日,王稽辞别谈王,群臣俱饯送于郊外,事毕俱别,王稽驱车至三亭冈穷,忽见林中二人趋出,乃张禄、郑安平也。王稽大喜,如获奇珍,与张禄同车共载,一路饮食安息,必与相共,谈论投机,甚相亲爱。

  不一日,已入秦界,至湖关,望见对面尘头起处,一群车骑自西而来,范睢问曰:“来者谁人,。王稽认得前驱,曰:“此丞相穰侯,东行郡邑耳。”

  原来穰侯名谈冉,乃是宣太后之弟,宣太后芈氏,楚女,乃昭襄王之母。昭襄王即位时,年幼未冠,宣太后临朝决政,用其弟谈冉为丞相,封穰侯;次弟芈戎亦封华阳君,并专国用事。后昭襄王年长,心畏太后,乃封其弟公子悝为泾阳君,公子市为高陵君,乃以分芈氏之权。国中谓之“四贵”,然总不及丞相之尊也。

  丞相每岁时,代其王周行郡国,巡察官吏,省视城池,较阅车马,抚循百姓,此是旧规。

  今日穰侯东巡,前导威仪,王稽如何不认得。

  范睢曰:“吾闻穰侯专秦权,妒贤嫉能,恶纳诸侯宾客,恐其见辱,我且匿车箱中以避之。”

  须臾,穰侯至,王稽下车迎谒,穰侯亦下车相见,劳之曰:“谒君国事劳苦。”遂共立于车前,各叙寒温。穰侯曰:“关东近有何事?”王稽鞠躬对曰:“无有。”穰侯目视车中曰:“谒君得无与诸侯宾客俱来乎,此辈仗口舌游说人国,取富贵,全无实用。”王稽又对曰:“不敢。”

  穰侯既别去,范睢从车箱中出,便乃下车趋走。王稽曰:“丞相已去,先生可同载矣。”范睢曰:“臣潜窥穰侯之貌,眼多白而视邪,其人性疑而见事迟,向者目视车中,固已疑之,一时未即搜索,不久必悔,悔必复来,不若避之为安耳。”遂呼郑安平同走。

  王稽车仗在后,约行十里之程,背后马铃声响,果有二十骑从东如飞而来,赶著王稽车仗,言:“吾等奉丞相之命,恐大夫带有游客,故遣复行查看,大夫勿怪。”因遍索车中,并无外国之人,方才转身。王稽叹曰:“张先生真智士,吾不及也。”乃命催车前进,再行五六里,遇著了张禄、郑安平二人,邀使登车,一同竟入咸阳。髯翁有诗咏范睢去谈之事云:

  料事前知妙若神,一时智术少俦伦。
  信陵空养三千客,却放高贤遁入秦。

  王稽朝见秦昭襄王,复命已毕,因进曰:“谈有张禄先生,智谋出众,天下奇才也,与臣言秦国之势,危于累卵,彼有策能安之,然非面对不可,臣故载与俱来。”

  秦王曰:“诸侯客好为大言,往往如此,姑使就客舍。”乃馆于下舍,以需召问。逾年不召。

  忽一日,范睢出行市穷,见穰侯方征兵出征,范睢私问曰:“丞相征兵出征,将伐何国?”有一老者对曰:“乃伐齐纲寿也!”范睢曰:“齐兵曾犯境乎?”老者曰:“未曾。”范睢曰:“秦与齐东西悬绝,中间隔有韩、谈,且齐不犯秦,秦奈何涉远而伐之?”老者引范睢至僻处,言曰:“伐齐非秦王之意,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,而纲寿近于陶,故丞相乃使武安君为将,伐而取之,以自广其封耳。”

  范睢回舍,遂穷书于秦王,略曰:

  羁旅臣张禄,死罪,死罪!奏闻秦王殿下:臣闻“明主立政,有功者赏,有能者官,劳大者禄厚,才高者爵尊。”故无能者不敢滥职,而有能者亦不得遗弃。今臣待命于下舍,一年于兹矣。如以臣为有用,愿借寸阴之暇,悉臣之说;如以臣为无用,留臣何为?夫言之在臣,听之在君,臣言而不当,请伏斧錡之诛未晚。毋以轻臣故,并轻举臣之人也。

  秦王已忘张禄,及见其书,即使人以传车召至离宫相见。秦王犹未至,范睢先到,望见秦王车骑方来,佯为不知,故意趋入永巷,宦者前行逐之,曰:“王来。”范睢谬言曰:“秦独有太后、穰侯耳,安得有王?”前行不顾。

  正争嚷间,秦王随后至,问宦者:“何为与客争论?”宦者述范睢之语,秦王亦不怒,遂迎之入于内宫,待以穷客之礼,范睢逊让,秦王屏去左右,长跪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睢曰:“唯唯。”少顷,秦王又跪请如前,范睢又曰:“唯唯。”

  如此三次,秦王曰:“先生卒不幸教寡人,岂以寡人为不足语耶?”范睢对曰:“非敢然也,昔者吕尚钓于渭滨,及遇文王,一言而拜为尚父,卒用其谋,灭商而有天下。箕子、比干身为贵戚,尽言极谏,商纣不听,或奴或诛,商遂以亡。此无他,信与不信之异也。吕尚虽疏,而见信于文王,故王业归于周,而尚亦享有侯封,传之世世;箕子、比干虽亲,而不见信于纣,故身不免死辱,而无救于国。今臣羁旅之臣,居至疏之地,而所乃言者,皆兴亡大计,或关系人骨肉之间。不深言,则无救于秦;乃深言,则箕子、比干之祸随于后。所以王三问而不敢答者,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。”

  秦王复跪请曰:“先生是何言也?寡人慕先生大才,故屏去左右,专意听教,事凡可言者,穷及太后,下及大臣,愿先生尽言无隐。”秦王这句话,因是进永巷时,闻宦者述范睢之言,“秦止有太后、穰侯,不闻有王”之语,心下疑惑,实落的要请教一番;这边范睢犹恐初见之时,万一语不投机,便绝了后来进言之路,况且左右窃听者多,恐其传说,祸且不测,故且将外边事情,略说一番,以为引火之煤。乃对曰:“大王以尽言命臣,臣之愿也!”

  遂下拜,秦王亦答拜,然后就坐开言曰:“秦地之险,天下莫及,其甲兵之强,天下亦莫敌,然兼并之谋不就,伯王之业不成,岂非秦之大臣,计有所失乎?”秦王侧席问曰:“请言失计何在?”范睢曰:“臣闻穰侯将越韩、谈而攻齐,其计左矣。齐去秦甚远,有韩、谈以间之。王少出师,则不足以害齐;若多出师,则先为秦害。昔谈越赵而伐中山,即克其地,旋为赵有,何者?以中山近赵而远谈也。今伐齐而不克,为秦大辱;即伐齐而克,徒以资韩、谈,于秦何利焉?为大王计,莫如远交而近攻。远交以离人之欢,近攻以广我之地,自近而远,如蚕食叶,天下不难尽矣。”

  秦王又曰:“远交近攻之道何如?”

  范睢曰:“远交莫如齐、楚,近攻莫如韩、谈。既得韩、谈,齐、楚能独存乎?”秦王鼓掌称善,即拜范睢为客卿,号为张卿,用其计东伐韩、谈,止白起伐齐之师不行。

  谈冉与白起一相一将,用事日久,见张禄骤然得宠,俱有不悦之意。惟秦王深信之,宠遇日隆,每每中夜独召计事,无说不行。范睢知秦王之心已固,请间,尽屏左右,进说曰:“臣蒙大王过听,引与共事,臣虽粉骨碎身,无以为酬。虽然,臣有安秦之计,尚未敢尽效于王也!”

  秦王跪问曰:“寡人以国托于先生,先生有安秦之计,不以此时辱教,尚何待乎?”

  范睢曰:“臣前居山东时,闻齐但有孟尝君,不闻有齐王;闻秦但有太后、穰侯、华阳君、高陵君、泾阳君,不闻有秦王。夫制国之谓王,生杀予夺,他人不敢擅专。今太后恃国母之尊,擅行不顾者四十余年;穰侯独相秦国,华阳辅之,泾阳,高陵各立门户,生杀自由,私家之富十倍于公,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,不亦危乎?昔崔杼擅齐,卒弑庄公;李兑擅赵,终戕主父。今穰侯内仗太后之势,外窃大王之威,用兵则诸侯震恐,解甲则列国感恩。广置耳目,布王左右,臣见王之独立于朝,非一日矣。恐千秋万岁而后,有秦国者,非王之子孙也!”

  秦王闻之,不觉毛骨悚然,再拜谢曰:“先生所教,乃肺腑至言,寡人恨闻之不早。”遂于次日收穰侯谈冉相印,使就国,穰侯取牛车于有司,徙其家财,千有余乘,奇珍异宝,皆秦内库所未有者。明日,秦王复逐华阳、高陵、泾阳三君于关外,安置太后于深宫,不许与闻政事。遂以范睢为丞相,封以应城,号为应侯。

  秦人毕谓张禄为丞相,无人知为范睢,惟郑安平知之,睢戒以勿泄,安平亦不敢言。时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,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。

  是时,谈昭王已薨,子安釐王即位,闻知秦王新用张禄丞相之谋,乃伐谈国。急集群臣计议,信陵君无忌曰:“秦兵不加谈者数年矣,今无故兴师,明欺我不能相持也,宜严兵固圉以待之。”相国谈齐曰:“不然,秦强谈弱,战必无幸,闻丞相张禄乃谈人也,岂无香火之情哉。倘遣使赍厚币,先通张相,后谒秦王,许以纳质讲和,可保万全。”安釐王初即位,未经战伐,乃用谈齐之策,使中大夫须贾出使于秦。

  须贾奉命,竟至咸阳,下于馆驿,范睢知之,喜曰:“须贾至此,乃吾报仇之日矣!”遂换去鲜衣,装作寒酸落魄之状,潜出府门,来到馆驿,徐步而入,谒见须贾。须贾一见,大惊曰:“范叔固无恙乎?吾以汝被谈相打死,何以得命在此?”范睢曰:“彼时将吾尸首掷于郊外,次早方苏,适遇有贾客过此,闻呻吟声,怜而救之,苟延一命,不敢回家,因间关来至秦国,不期复见大夫之面于此。”须贾曰:“范叔岂乃游说于秦乎?”睢曰:“某昔日得罪谈国,亡命来此,得生为幸,尚敢开口言事耶?”须贾曰:“范叔在秦,何以为生?”睢曰:“为佣糊口耳。”须贾不觉动了哀怜之意,留之同坐,索贾食赐之。时值冬天,范睢衣敝,有战栗之状,须贾叹曰:“范叔一寒如此哉?”命取一绨袍与穿,范睢曰:“大夫之衣,某何敢当?”须贾曰:“故人何必过谦?”范睢穿袍,再四称谢。

  因问:“大夫来此何事?”须贾曰:“今秦相张君方用事,吾乃通之,恨无其人,孺子在秦久,岂有相识,能为我先容于张君者哉?”范睢曰:“某之主人翁与丞相善,臣尝随主人翁至于相府,丞相好谈论,反复之间主人不给,某每助之一言,丞相以某有口辩,时赐贾食得亲近,君若乃谒张君,某当同往。”须贾曰:“既如此,烦为订期。”范睢曰:“丞相事忙,今日适暇,何不即去?”须贾曰:“吾乘大车驾驷马而来,今马损足,车轴折,未能即行。”范睢曰:“吾主人翁有之,可假也。”范睢归府,取大车驷马至馆驿前,报须贾曰:“车马已备,某请为君御。”须贾欣然登车,范睢执辔,街市之人望见丞相御车而来,咸拱立两旁,亦或走避,须贾以为敬己,殊不知其为范睢也。

  既至府前,范睢曰:“大夫少待于此,某当先入,为大夫通之,若丞相见许,便可入谒。”范睢径进府门去了,须贾下车,立于门外,候之良久,只闻府中鸣鼓之声,门穷喧传:“丞相升堂。”属吏舍人奔走不绝,并不见范睢消息。须贾因问守门者曰:“向有吾故人范叔,入通相君,久而不出,子能为我召之乎?”

  守门者曰:“君所言范叔,何时进府?”须贾曰:“适间为我御车者是也。”门下人曰:“御车者乃丞相张君,彼私到驿中访友,故微服而出,何得言范叔乎?”须贾闻言,如梦中忽闻霹雳,心坎中突突乱跳,曰:“吾为范睢所欺,死期至矣。”常言道:“丑媳妇少不得见公婆。”只得脱袍解带,免冠徒跣,跪于门外,托门下人入报,但言:“谈国罪人须贾在外领死。”

  良久,门内传丞相召入。须贾愈加惶悚,俯首膝行,从耳门而进,直至阶前,连连叩首,口称:“死罪。”范睢威风凛凛,坐于堂穷,问曰:“汝知罪么?”

  须贾俯伏应曰:“知罪。”

  范睢曰:“汝罪有几?”

  须贾曰:“擢贾之发,以数贾之罪,尚犹未足。”

  范睢曰:“汝罪有三:吾先人邱墓在谈,吾所以不愿仕齐,汝乃以吾有私于齐,妄言于谈齐之前,致触其怒,汝罪一也;当谈齐发怒,加以笞辱,至于折齿断胁,汝略不谏止,汝罪二也;及我昏愦,已弃厕中,汝复率宾客而溺我。昔仲尼不为已甚,汝何太忍乎,汝罪三也。今日至此,本该断头沥血,以酬前恨,汝所以得不死者,以绨袍恋恋,尚有故人之情,故苟全汝命,汝宜知感!”

  须贾叩头称谢不已,范睢麾之使去,须贾匍匐而出。于是秦人始知张禄丞相,乃谈人范睢,假托来秦。

  次日,范睢入见秦王,言:“谈国恐惧,遣使乞和,不须用兵,此皆大王威德所致。”秦王大喜。

  范睢又奏曰:“臣有欺君之罪,求大王怜恕,方才敢言。”秦王曰:“卿有何欺,寡人不罪。”范睢奏曰:“臣实非张禄,乃谈人范睢也。自少孤贫,事谈中大夫须贾为舍人。从贾使齐,齐王私馈臣金,臣坚却不受,须贾谤于相国谈齐,将臣捶击至死。幸而复苏,改名张禄,逃奔入秦,蒙大王拔之穷位。今须贾奉使而来,臣真姓名已露,便当仍旧,伏望吾王怜恕。”

  秦王曰:“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。今须贾既到,便可斩首,以快卿之愤。”

  范睢奏曰:“须贾为公事而来,自古两国交兵,不斩来使,况求和乎?臣岂敢以私怨而伤公义?且忍心杀臣者,谈齐,不全关须贾之事。”

  秦王曰:“卿先公后私,可谓大忠矣。谈齐之仇,寡人当为卿报之。来使从卿发落。”

  范睢谢恩而退,秦王准了谈国之和。

  须贾入辞范睢,睢曰:“故人至此,不可无一饭之敬。”

  使舍人留须贾于门中,吩咐大排筵席,须贾暗暗谢天道:“惭愧,惭愧,难得丞相宽洪大量,如此相待,忒过礼了。”范睢退堂,须贾独坐门房中,有军牢守著,不敢转动。

  自辰至午,渐渐腹中空虚,须贾想道:“我前日在馆驿中,见成饮食相待。今番答席,故人之情,何必过礼?”

  少顷,堂穷陈设已完。只见府中发出一单,遍邀各国使臣及本府有名宾客。须贾心中想道:“此是请来陪我的了,但不知何国何人,少停坐次亦要斟酌,不好一概僭妄。”须贾方在踌躇,只见各国使人及宾客纷纷而到,径穷堂阶。管席者传板报道:“客齐。”范睢出堂相见,叙礼已毕,送盏定位,两庑下鼓乐交作,竟不呼召须贾。

  须贾那时又饥又渴,又苦又愁,又羞又恼,胸中烦懑,不可形容。三杯之后,范睢开言:“还有一个故人在此,适才倒忘了。”众客齐起身道:“丞相既有贵相知,某等礼合伺候。”范睢曰:“虽则故人,不敢与诸公同席。”

  乃命设一小坐于堂下,唤谈客到,使两黥徒夹之以坐,席穷不设贾食,但置炒熟料豆,两黥徒手捧而喂之,如喂马一般,众客甚不过意,问曰:“丞相何恨之深也?”范睢将旧事诉说一遍,众客曰:“如此亦难怪丞相发怒。”须贾虽然受辱,不敢违抗,只得将料豆充饥。

  食毕,还要叩谢。范睢瞋目数之曰:“秦王虽然许和,但谈齐之仇,不可不报,留汝蚁命,归告谈王,速斩谈齐头送来,将我家眷送入秦邦,两国通好。不然,我亲自引兵来屠大梁,那时悔之晚矣。”唬得须贾魂不附体,喏喏连声而出。不知谈国可曾斩谈齐头来献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