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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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秦穆公啊,可是个识货的主儿。他早就看出百里奚是块真金,想封他做上卿。可这百里奚连连摆手说:"主公啊,我那点本事,连我老友蹇叔的脚趾头都比不上。您要真想治理好国家,不如请蹇叔出山,我给他打下手就成。"

穆公摸着胡子直纳闷:"先生的本事我是亲眼所见,可这蹇叔的名声,怎么从没听说过?"

百里奚一拍大腿:"别说您了,就是齐宋两国的人都不晓得他的能耐。可我知道啊!"说着就掰着手指头数起来:"当年我在齐国想投奔公子无知,蹇叔拦着说'使不得',结果后来无知果然出事。后来在周朝想跟着王子颓混,他又劝我'要不得',果然王子颓也没好下场。最后回虞国时,他又劝我别伺候虞公,可我那会儿穷得叮当响,贪图俸禄没听劝,结果您看——就成了晋国的俘虏。"

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:"两次听他的躲过灾祸,一次没听就差点送命。这样的见识,哪是寻常人能比的?如今他隐居在宋国鸣鹿村,主公可得赶紧派人去请。"

穆公一听就坐不住了,当即派公子絷扮成商人,带着厚礼去宋国寻人。百里奚还特意写了封亲笔信让带上。

公子絷收拾了两辆牛车就上路。刚到鸣鹿村口,就听见田埂上几个农夫一边干活一边唱歌:

"高山巍巍不用梯,泥路泞泞不点灯。相约田头把活干,清泉甜来泥土肥。手脚勤快五谷丰,三餐温饱无忧愁。顺应天命多快活,管他富贵与贫贱!"

公子絷在车里听得入神,忍不住跟车夫感叹:"老话说得好啊,一个地方出了君子,连百姓都会变得高雅。瞧瞧蹇叔这地方,连种地的都像世外高人,看来真是位大贤。"

他下车作揖问道:"几位大哥,可知蹇叔先生住在哪儿?"

农夫们打量着这个陌生人:"你找他干啥?"

"受他老友百里奚所托,捎封信来。"

农夫指着远处:"往前半里地,看见竹林里有条小溪,溪边白石堆旁那间茅草屋就是。"

公子絷道过谢重新上车。走到地方一看,果然是个神仙住处。有首诗形容得好:翠竹掩映最清幽,人生到此复何求?白石垒垒如云聚,清泉潺潺似龙游。猿猴作伴添野趣,麋鹿为友忘机谋。任他红尘千万丈,高卧林间百无忧。

公子絷让随从去敲那柴门,出来个小童问:"贵客从哪来?"

"特来拜访蹇先生。"

"我家主人不在。"

"去哪儿了?"

"跟隔壁老丈去石桥看泉水,一会儿就回。"

公子絷不敢贸然进屋,就在门口石头上坐着等。小童虚掩着门进去了。不多时,只见西边田埂上走来个彪形大汉,浓眉大眼,身材魁梧,背上还扛着两只鹿腿。

公子絷赶忙起身行礼。那大汉放下鹿腿还礼,自称名叫蹇丙,字白乙。一听是蹇叔的儿子,公子絷又作了个揖:"久仰久仰!"

蹇丙问明来意,就把客人让进草堂。两人聊起农事武艺,公子絷越听越惊讶,暗想:"真是虎父无犬子,百里奚果然没推荐错人。"

正喝着茶,小童突然跑进来喊:"老爷回来啦!"

原来蹇叔和邻居老丈正往回走,看见门口停着两辆马车,吓了一跳:"咱们这穷乡僻壤哪来的马车?"蹇丙赶紧出来解释。等蹇叔进屋看完百里奚的信,信上说:"当初不听兄长劝告,差点在虞国送命。如今蒙秦君赏识,想请兄长一同出山。若兄长不肯,小弟也愿辞官回来相伴。"

公子絷趁机把百里奚如何逃到楚国,秦穆公如何用五张羊皮把他赎回来,如今非要请蹇叔出山才肯做官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说着就让随从把聘书和礼物都搬进草堂。那两个老邻居哪见过这场面,看得目瞪口呆,连连说:"不知贵人到来,有失远迎。"

公子絷笑道:"我们国君盼蹇先生,就像旱苗盼春雨。还劳二位帮忙劝劝。"两个老丈赶紧对蹇叔说:"秦国这么诚心,可不能辜负人家好意啊。"

蹇叔叹气道:"当年虞公要是肯听百里奚的,也不至于亡国。秦国既然这么重视贤才,有百里奚足够了。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想掺和世事,这些礼物还请带回去吧。"

公子絷急了:"您要是不去,百里先生肯定也不肯留下!"

蹇叔沉思良久,终于松口:"罢了罢了,百里奚怀才不遇这么多年,好不容易遇上明主...我就为他走这一遭吧。不过迟早还要回来种地的!"

正说着,小童嚷嚷:"鹿肉炖好啦!"蹇叔取出床头新酿的酒招待客人。粗瓷碗、木筷子,主客几人吃得满面红光。不知不觉天都黑了,公子絷就在草堂住下。

天刚蒙蒙亮,两位老友就提着酒壶来送行。还是像往常那样围坐着,酒过三巡,公子絷拍着白乙丙的肩膀夸道:"这孩子有出息!"转头对蹇叔说:"不如让他也随我们去秦国闯闯?"蹇叔捋着胡子点头,把秦君送的礼物分给两位老友,又叮嘱他们帮忙照看家里:"用不了多久,咱们还能再聚!"临上车前还不忘回头嘱咐家人:"好生种地,别荒了田亩!"两位老叟站在路边,一直望到车马消失在尘土里。

蹇叔坐在车上,白乙丙执鞭驾车。公子絷另乘一辆车,三匹马并排跑着,车轮碾过官道扬起阵阵黄尘。

这一路晓行夜宿,眼看到了秦国地界。公子絷快马加鞭先赶回都城,进宫拜见秦穆公就说:"蹇先生快到城郊了,他儿子蹇丙也是难得的人才,臣一并请来了。"穆公乐得直搓手,立即派百里奚出城迎接。

蹇叔刚踏进大殿,穆公就快步下台阶相迎。赐座后迫不及待地问:"百里奚常夸先生大才,不知有何指教?"

蹇叔整了整衣襟:"秦国地处西陲,挨着戎狄部落,地势险要兵强马壮,进可攻退可守。之所以没能称霸中原,缺的就是威望与仁德啊!没有威严别人怎会畏惧?没有仁德百姓怎会归心?"

穆公身子前倾:"那您说,威严和仁德哪个要紧?"

"仁德是根本,威严是辅助。光有仁德没有威严,疆土会被蚕食;光有威严没有仁德,百姓就会离心。"

穆公眼睛发亮:"寡人想树立仁德与威严,该从何处着手?"

蹇叔笑道:"秦国混杂戎狄习俗,百姓不懂礼法,分不清尊卑贵贱。臣建议先推行教化再施刑罚。等百姓懂得敬重上位者,施恩他们才知感激,用刑他们才知畏惧。到时候君臣百姓就像手脚脑袋配合默契,管仲当年就是这么练就无敌之师的!"

穆公急切地问:"照先生这么说,寡人就能称霸天下了?"

蹇叔却摇头:"还差得远呢!称霸天下要牢记三戒:不贪心、不动怒、不急躁。贪心会失去更多,动怒会招来祸患,急躁容易栽跟头。量力而行何必贪?权衡利弊何必怒?分清缓急何必急?主公若能戒除这三样,霸业就不远了。"

穆公拍案叫绝:"说得好!那眼下最要紧的是?"

蹇叔眼中精光一闪:"秦国扎根西戎,这是祸福根本。如今齐桓公老了,霸业将衰。主公正好安抚雍渭百姓,收服诸戎部落。等西戎归顺,再养精蓄锐等待中原变局,接替齐国霸业时,想推辞都推不掉喽!"

穆公开怀大笑:"得此二老,真是百姓之福啊!"当即封蹇叔为右庶长,百里奚为左庶长,都位列上卿,人称"二相"。白乙丙也被封为大夫。

自从两位老臣执政,立法度、施教化、兴利除害,秦国日渐强盛。连史官都写诗赞叹:人才推荐人才,就像接力赛跑,只要君主真心求贤,何愁没有栋梁?

穆公见贤才多来自别国,更留心寻访。公子絷推荐了秦人西乞术,百里奚则惦记着晋国的繇余。听说繇余已投奔西戎,百里奚连连叹气。

话说百里奚的妻子杜氏,自从丈夫离家,靠纺线织布勉强糊口。后来闹饥荒,只好带着儿子逃荒要饭,一路流落到秦国,靠给人洗衣为生。儿子孟明天天跟人打猎比武,杜氏怎么劝都不听。后来听说百里奚当了秦国丞相,有次远远望见车驾,却不敢相认。直到相府招洗衣妇,杜氏主动应征。她洗衣格外卖力,府里人都喜欢,就是一直没机会见到丞相。

这天百里奚在堂上听曲,杜氏对下人说:"老身懂点音律,能不能让我近前听听?"得到允许后,她走到廊下突然说:"我会弹琴也会唱歌。"乐师递过琴,她指尖流淌出的曲调哀怨动人,连乐师都自愧不如。

"老身漂泊半生没开过嗓,"杜氏抚着琴弦说,"请禀报丞相,容我登堂献歌。"

得到准许后,她整了整粗布衣裳,清亮的歌声在大堂回荡:"百里奚啊五张羊皮!记得离家时,我杀了抱窝的母鸡,捣碎腌菜给你送行。如今你富贵了,可还记得糟糠妻?儿子饿得直哭,妻子还在给人洗衣......"

百里奚听得手中酒樽"咣当"落地,急忙唤来询问,果然是失散多年的妻子。夫妻俩抱头痛哭,百里奚颤声问:"儿子呢?"杜氏抹泪道:"在村里打猎呢。"等把孟明找回来,一家三口终于团圆。

穆公听说后,当即赏赐千钟粮食、一车金银绸缎。第二天百里奚带着儿子谢恩,穆公直接封孟明为大夫,与西乞术、白乙丙并称"三帅",专门统领兵马。后来三帅出征姜戎,打得戎主吾离逃往晋国,秦国疆土又扩大不少。

这时西戎首领派繇余出使秦国,穆公特意带他游览园林,登上三休台炫耀宫室豪华。繇余却冷笑:"修这些劳民伤财的东西,您是在使唤鬼神还是使唤百姓?"

穆公不服气:"你们戎狄没有礼乐法度,怎么治国?"

"礼乐法度正是中原混乱的根源。"繇余捋着胡子说,"戎狄上下以诚相待,不用条条框框,才是真正的太平。"

穆公回来跟百里奚说起这事,百里奚拍腿道:"这是晋国的贤才啊!"穆公却愁眉不展:"邻国有能人,就是我国的祸患。繇余替戎狄效力,可如何是好?"百里奚眨眨眼:"内史廖鬼主意多,主公不妨问问他。"

廖捋着胡子微微一笑,对秦穆公说:"那西戎的赤斑大王啊,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。您要是送他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儿,保管叫他神魂颠倒。再把繇余这个能人扣在咱们秦国,让他误了归期。这么一来,西戎朝政必定荒废,君臣之间准得互相猜忌。到时候别说收服他的臣子,就是拿下整个西戎都不在话下!"

秦穆公拍案叫绝:"妙啊!"当即安排繇余同席吃饭,让蹇叔、百里奚几位重臣轮番作陪。酒过三巡,这帮老臣就装作闲聊,把西戎的山川险要、兵力虚实摸了个底朝天。同时悄悄训练了六个能歌善舞的姑娘,派内史廖带着厚礼出使西戎。

那赤斑大王见到中原美人眼睛都直了,从此白天听曲儿晚上寻欢,连朝堂都懒得去。繇余在秦国被整整扣了一年才放回去,赤斑大王板着脸质问:"怎么去了这么久?"繇余委屈道:"臣恨不得插翅飞回来,是秦君死活不放人啊!"

从此赤斑对繇余起了疑心。繇余眼看大王沉迷酒色,急得直跺脚,可劝谏的话全被当耳旁风。秦穆公见时机成熟,暗中派人招揽。繇余心一横投奔秦国,当即被拜为亚卿。有了这个活地图带路,秦军杀到西戎如入无人之境,赤斑只好乖乖投降。

庆功宴上文武百官轮番敬酒,秦穆公喝得酩酊大醉。谁知这一睡就是五天五夜,急得太子蔤守在榻前寸步不离。第五日晌午,穆公突然惊醒,额头冷汗涔涔,连声惊呼:"怪事!怪事!"

太子连忙捧上热茶:"父君可算醒了,您这一觉睡了五天哪!"穆公瞪圆眼睛:"胡说!明明才闭了会儿眼。"待听说是内史廖料定他有异梦,立刻召来问询。

"寡人梦见个冰雪似的仙子,说是奉天帝之命带我去天宫。"穆公摸着胸口回忆,"那宫殿金碧辉煌,天帝赐我美酒,连喊两声'任好听着,命你平定晋乱!'"说着突然抓住廖的袖子,"那仙子自称宝夫人,说住在太白山,要寡人给她立祠..."

内史廖眼睛一亮:"臣想起来了!当年文公时就有传说,陈仓山有对神雉,得雄者为王,得雌者称霸。"立即翻出珍藏的竹简为证。第二天穆公就带着猎队出发,果然在陈仓山捕到只通体如玉的雌雉,转眼化成石鸡却仍光彩照人。

"这就是宝夫人显灵啊!"内史廖激动得声音发颤。穆公当即下令用兰汤沐浴石鸡,以锦缎包裹,建起宝夫人祠。说也奇怪,此后每年祭日,山上总会传来清越的鸡鸣声。偶尔还能看见十余丈长的红光伴着雷声——那是南阳的雄雉神来会妻了。至于这"平晋乱"的天命何时应验?咱们下回再说。

原文言文

   歌扊扅百里认妻 获陈宝穆公证梦

  话说秦穆公深知百里奚之才,欲爵为上卿,百里奚辞曰:“臣之才,不如臣友蹇叔十倍,君欲治国家,请任蹇叔而臣佐之。”

  穆公曰:“子之才,寡人见之真矣,未闻蹇叔之贤也。”

  奚对曰:“蹇叔之贤,岂惟君未之闻。虽齐、宋之人,亦莫之闻也,然而臣独知之。臣尝出游于齐,欲委质于公子无知。蹇叔止臣曰:‘不可。'臣因去齐,得脱无知之祸。嗣游于周,欲委质于王子颓,蹇叔复止臣曰:‘不可。'臣复去周,得脱子颓之祸。后臣归虞,欲委质于虞公,蹇叔又止臣曰:‘不可。'臣时贫甚,利其爵禄,姑且留事,遂为晋俘。夫再用其言,以脱于祸,一不用其言,几至杀身,此其智胜于中人远矣。今隐于宋之鸣鹿村,宜速召之。”

  穆公乃遣公子絷假作商人,以重币聘蹇叔于宋,百里奚另自作书致意。

  公子絷收拾行囊,驾起犊车二乘,径投鸣鹿村来。见数人息耕于陇上,相赓而歌。歌曰:

  山之高兮无撵,途之泞兮无烛。
  相将陇上兮,泉甘而土沃。
  勤吾四体兮,分吾五谷。
  三时不害兮,饔飧足。
  乐此天命兮无荣辱!

  絷在车中,听其音韵,有绝尘之致,乃叹谓御者曰:“古云:里有君子,而鄙俗化。”今入蹇叔之乡,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风,信乎其贤也。”乃下车,问耕者曰:“蹇叔之居安在?”耕者曰:“子问之何为?”

  絷曰:“其故人百里奚有书,托吾致之。”

  耕者指示曰:“前去竹林深处,左泉右石,中间一小茅庐,乃其所也。”

  絷拱手称谢,复登车,行将半里,来至其处。絷举目观看,风景果是幽雅。陇西居士有隐居诗云:

  翠竹林中景最幽,人生此乐更何求?
  数方白石堆云起,一道清泉接涧流。
  得趣猿猴堪共乐,忘机麋鹿可同游。
  红尘一任漫天去,高卧先生百不忧。

  絷停车于草庐之外,使从者叩其柴扉。有一小童子,启门而问曰:“佳客何来?”

  絷曰:“吾访蹇先生来也。”

  童子曰:“吾主不在。”

  絷曰:“先生何往?”

  童子曰:“与邻叟观泉于石梁,少顷便回。”

  絷不敢轻造其庐,遂坐于石上以待之。

  童子将门半掩,自入户内。

  须臾之间,见一大汉,浓眉环眼,方面长身,背负鹿蹄二只,从田塍西路而来。絷见其容貌不凡,起身迎之,那大汉即置鹿蹄于地,与絷施礼。絷因叩其姓名,大汉答曰:“某蹇氏,丙名,字白乙。”

  絷曰:“蹇叔是君何人?”

  对曰:“乃某父也。”

  絷重复施礼,口称:“久仰。”

  大汉曰:“足下何人,到此贵干?”

  絷曰:“有故人百里奚,今仕于秦,有书信托某奉候尊公。”

  蹇丙曰:“先生请入草堂少坐,吾父即至矣。”言毕,推开双扉,让公子絷先入。蹇丙复取鹿蹄负之,至于草堂。童子收进鹿蹄。蹇丙又复施礼,分宾主坐定。

  公子絷与蹇丙谈论些农桑之事,因及武艺,丙讲说甚有次第,絷暗暗称奇,想道:“有其父方有其子,井伯之荐不虚也。”

  献茶方罢,蹇丙使童子往门首伺候其父。少顷,童子报曰:“翁归矣!”

  却说蹇叔与邻叟二人,肩随而至,见门前有车二乘,骇曰:“吾村中安得有此车耶?”蹇丙趋出门外,先道其故。蹇叔同二叟进入草堂,各各相见,叙次坐定。

  蹇叔曰:“适小儿言吾弟井伯有书,乞以见示。”公子絷遂将百里奚书信呈上,蹇叔启缄观之,略曰:

  奚不听兄言,几蹈虞难。幸秦君好贤,赎奚于牧竖之中,委以秦政。奚自量才智不逮恩兄,举兄同事。秦君敬慕若渴,特命大夫公子絷布币奉迎。惟冀幡然出山,以酬生平未足之志,如兄恋恋山林,奚亦当弃爵禄,相从于鸣鹿之乡矣。

  蹇叔曰:“井伯何以见知于秦君也?”公子絷将百里奚为媵逃楚,秦君闻其贤,以五羊皮赎归始末,叙述一遍:“今寡君欲爵以上卿,井伯自言不及先生,必求先生至秦,方敢登仕。寡君有不腆之币,使絷致命。”言讫,即唤左右于车厢中取出征书礼币,排列草堂之中。

  邻叟俱山野农夫,从未见此盛仪,相顾惊骇,谓公子絷曰:“吾等不知贵人至此,有失回避。”

  絷曰:“何出此言?寡君望蹇先生之临,如枯苗望雨,烦二位老叟相劝一声,受赐多矣!”二叟谓蹇叔曰:“既秦邦如此重贤,不可虚贵人来意。”蹇叔曰:“昔虞公不用井伯,以致败亡。若秦君肯虚心仕贤,一井伯已足。老夫用世之念久绝,不得相从,所赐礼币,望乞收回,求大夫善为我辞。”

  公子絷曰:“若先生不往,井伯亦必不独留!”

  蹇叔沉吟半晌,叹曰:“井伯怀才未试,求仕已久,今适遇明主,吾不得不成其志。勉为井伯一行,不久仍归耕于此耳!”

  童子报:“鹿蹄已熟!”

  蹇叔命取床头新酿, 之以奉客。公子絷西席,二叟相陪,瓦杯木箸,宾主劝酬,欣然醉饱。不觉天色已晚,遂留絷于草堂安宿。

  次早,二叟携樽饯行,依前叙坐。良久,公子絷夸白乙之才,亦要他同至秦邦,蹇叔许之。乃以秦君所赠礼币,分赠二叟,嘱咐看觑家间:“此去不久,便再得相叙!”再吩咐家人:“勤力稼穑,勿致荒芜!”二叟珍重而别。

  蹇叔登车,白乙丙为御。公子絷另自一车,并驾而行。

  夜宿晓驰,将近秦郊,公子絷先驱入朝,参谒了秦穆公,言:“蹇先生已到郊外,其子蹇丙亦有挥霍之才,臣并取至,以备任使!”

  穆公大喜,乃命百里奚往迎。

  蹇叔既至,穆公降阶加礼,赐坐而问之曰:“井伯数言先生之贤,先生何以教寡人乎?”

  蹇叔对曰:“秦僻在西土,邻于戎、狄,地险而兵强,进足以战,退足以守。所以不列于中华者,威德不及故也!非威何畏,非德何怀,不畏不怀,何以成霸?”

  穆公曰:“威与德,二者孰先?”

  蹇叔对曰:“德为本,威济之;德而不威,其国外削;威而不德,其民内溃。”

  穆公曰:“寡人欲布德而立威,何道而可?”

  蹇叔对曰:“秦杂戎俗,民鲜礼教,等威不辨,贵贱不明,臣请为君先教化而后刑罚。教化既行,民知尊敬其上,然后恩施而知感,刑用而知惧,上下之间,如手足头目之相为。管夷吾节制之师,所以号令天下而无敌也!”

  穆公曰:“诚如先生之言,遂可以霸天下乎?”

  蹇叔对曰:“未也!夫霸天下者有三戒:毋贪、毋忿、毋急。贪则多失,忿则多难,急则多蹶。夫审大小而图之,乌用贪;衡彼己而施之,乌用忿;酌缓急而布之,乌用急。君能戒此三者,于霸也近矣!”

  穆公曰:“善哉言乎。请为寡人酌今日之缓急!”

  蹇叔对曰:“秦立国西戎,此祸福之本也。今齐侯已耄,霸业将衰。君诚善抚雍渭之众,以号召诸戎,而征其不服者。诸戎既服,然后敛兵以俟中原之变,拾齐之遗,而布其德义,君虽不欲霸,不可得而辞矣!”

  穆公大悦曰:“寡人得二老,真庶民之长也。”乃封蹇叔为右庶长,百里奚为左庶长,位皆上卿,谓之“二相”。并召白乙丙为大夫。

  自二相兼政,立法教民,兴利除害,秦国大治。史官有诗云:

  子絷荐奚奚荐叔,转相汲引布秦庭。
  但能好士如秦穆,人杰何须问地灵?

  穆公见贤才多出于异国,益加采访。公子絷荐秦人西乞术之贤,穆公亦召用之。百里奚素闻晋人繇余负经纶之略,私询于公孙枝。枝曰:“繇余在晋不遇,今已仕于西戎矣。”奚叹惜不已。

  却说百里奚之妻杜氏,自从其夫出游,纺绩度日,后遇饥荒,不能存活,携其子趁食他乡。展转流离,遂入秦国,以浣衣为活。其子名视,字孟明,日与乡人打猎角艺,不肯营生,杜氏屡谕不从。及百里奚相秦,杜氏闻其姓名,曾于车中望见,未敢相认。因府中求浣衣妇,杜氏自愿入府浣衣。勤于捣濯,府中人皆喜,然未得见奚之面也。

  一日,奚坐于堂上,乐工在庑下作乐,杜氏向府中人曰:“老妾颇知音律,愿引至庑,一听其声。”

  府中人引至庑下,言于乐工,问其所习,杜氏曰:“能琴亦能歌。”乃以琴授之。

  杜氏援琴而鼓,其声凄怨,乐工俱倾耳静听,自谓不及,再使之歌,杜氏曰:“老妾自流移至此,未尝发声,愿言于相君,请得升堂而歌之。”

  乐工禀知百里奚,奚命之立于堂左,杜氏低眉敛袖,扬声而歌,歌曰:

  百里奚,五羊皮!
  忆别时,烹伏雌,
  舂黄齑,炊扊扅。
  今日富贵忘我为?

  百里奚,五羊皮!
  父粱肉,子啼饥,
  夫文绣,妻浣衣。
  嗟乎!富贵忘我为?

  百里奚,五羊皮!
  昔之日,君行而我啼;
  今之日,君坐而我离。
  嗟乎!富贵忘我为?

  百里奚闻歌愕然,召至前询之,正其妻也。遂相持大恸,良久,问:“儿子何在?”杜氏曰:“村中射猎。”使人召之。是日,夫妻父子再得完聚。

  穆公闻百里奚妻子俱到,赐以粟千锺,金帛一车。

  次日,奚率其子孟明视朝见谢恩,穆公亦拜视为大夫,与西乞术、白乙丙并号将军,谓之“三帅”,专掌征伐之事。姜戎子吾离,桀骜侵掠,三帅统兵征之,吾离兵败奔晋,遂尽有瓜州之地。

  时西戎主赤斑见秦人强盛,使其臣繇余聘秦,以观穆公之为人,穆公与之游于苑囿,登三休之台,夸以宫室苑囿之美。

  繇余曰:“君之为此者,役鬼耶,抑役人耶?役鬼劳神,役人劳民。”

  穆公异其言,曰:“汝戎夷无礼乐法度,何以为治?”

  繇余笑曰:“礼乐法度,此乃中国所以乱也。自上圣创为文法,以约束百姓,仅仅小治,其后日渐骄淫,借礼乐之名,以粉饰其身;假法度之威,以督责其下。人民怨望,因生篡夺。若戎夷则不然,上含淳德以遇其下,下怀忠信以事其上,上下一体,无形迹之相欺,无文法之相扰,不见其治,乃为至治。”

  穆公默然,退而述其言于百里奚。奚对曰:“此晋国之大贤人,臣熟闻其名矣。”

  穆公蹴然不悦曰:“寡人闻之:‘邻国有圣人,敌国之忧也。'今繇余贤而用于戎,将为秦患奈何?”

  奚对曰:“内史廖多奇智,君可谋之。”穆公即召内史廖,告以其故。

  廖对曰:“戎主僻处荒徼,未闻中国之声。君试遗之女乐,以夺其志;留繇余不遣,以爽其期。使其政事怠废,上下相疑。虽其国可取,况其臣乎?”

  穆公曰:“善。”乃与繇余同席而坐,共器而食,居常使蹇叔、百里奚、公孙枝等,轮流作伴,叩其地形险夷,兵势强弱之实,一面装饰美女能音乐者六人,遣内史廖至戎报聘,以女乐献之。戎主赤斑大悦,日听音而夜御女,遂疏于政事。

  繇余留秦一年乃归。戎主怪其来迟,繇余曰:“臣日夜求归,秦君固留不遣。”

  戎主疑其有二心于秦,意颇疏之。繇余见戎主耽于女乐,不理政事,不免苦口进谏,戎主拒而不纳。穆公因密遣人招之,繇余弃戎归秦,即擢亚卿,与二相同事。繇余遂献伐戎之策,三帅兵至戎境,宛如熟路,戎主赤斑不能抵敌,遂降于秦。后人有诗云:

  虞违百里终成虏,戎失繇余亦丧邦。
  毕竟贤才能干国,请看齐霸与秦强!

  西戎主赤斑,乃诸戎之领袖,向者诸戎俱受服役。及闻赤斑归秦,无不悚惧,纳土称臣者,相继不绝。

  穆公论功行赏,大宴群臣,群臣更番上寿,不觉大醉,回宫一卧不醒,宫人惊骇。事闻于外,群臣皆叩宫门问安。世子蔤召太医入宫诊脉,脉息如常,但闭目不能言动。太医曰:“是有鬼神。”

  欲命内史廖行祷,内史廖曰:“此是尸厥,必有异梦,须俟其自复,不可惊之,祷亦无益。”

  世子蔤守于床席之侧,寝食俱不敢离,直候至第五日,穆公方醒,颡间汗出如雨,连叫:“怪哉!”

  世子蔤跪而问曰:“君体安否,何睡之久也?”

  穆公曰:“顷刻耳。” 曰:“君睡已越五日,得无有异梦乎?”

  穆公惊问曰:“汝何以知之?”

  世子蔤曰:“内史廖固言之。”

  穆公乃召廖至榻前,言曰:“寡人今者梦一妇人,妆束宛如妃嫔,容貌端好,肌如冰雪,手握天符,言奉上帝之命,来召寡人,寡人从之,忽若身在云中,缥缈无际,至一宫阙,丹青炳焕,玉阶九尺,上悬珠帘,妇人引寡人拜于阶下,须臾帘卷,见殿上黄金为柱,壁衣锦绣,精光夺目,有王者冕旒华衮,凭玉几上坐,左右侍立,威仪甚盛,王者传命:‘赐礼!'有如内侍者,以碧玉斝赐寡人酒,甘香无比,王者以一简授左右,即闻堂上大声呼寡人名曰:‘任好听旨,尔平晋乱!'如是者再。妇人遂教寡人拜谢,复引出宫阙,寡人问妇人何名,对曰:‘妾乃宝夫人也,居于太白山之西麓,在君宇下,君不闻乎?妾夫叶君,别居南阳,或一二岁来会妾,君能为妾立祠,当使君霸,传名万载。'寡人因问:‘晋有何乱,乃使寡人平之?'宝夫人曰:‘此天机不可预泄。'已闻鸡鸣,声大如雷霆,寡人遂惊觉。不知此何祥也?”

  廖对曰:“晋侯方宠骊姬,疏太子,保无乱乎?天命及君,君之福也!”

  穆公曰:“宝夫人何为者?”

  廖对曰:“臣闻先君文公之时,有陈仓人于土中得一异物,形如满囊,色间黄白,短尾多足,嘴有利喙。陈仓人谋献之先君,中途遇二童子,拍手笑曰:‘汝虐于死人,今乃遭生人之手乎?'陈仓人请问其说,二童子曰:‘此物名猬,在地下惯食死人之脑,得其精气,遂能变化,汝谨持之。'猬亦张喙忽作人言曰:‘彼二童子者,一雌一雄,名曰陈宝,乃野雉之精,得雄者王,得雌者霸。'陈仓人遂舍猬而逐童子,二童子忽化为雉飞去。陈仓人以告先君,命书其事于简,藏之内府,臣实掌之,可启而视也。夫陈仓正在太白山之西,君试猎于两山之间,以求其迹,则可明矣!”穆公命取文公藏简观之,果如廖之语,因使廖详记其梦,并藏内府。

  次日,穆公视朝,群臣毕贺。穆公遂命驾车,猎于太白山。迤逦而西,将至陈仓山,猎人举网得一雉鸡,玉色无瑕,光采照人,须臾化为石鸡,色光不减,猎者献于穆公。内史廖贺曰:“此所谓宝夫人也。得雌者霸,殆霸征乎?君可建祠于陈仓,必获其福。”

  穆公大悦,命沐以兰汤,覆以锦衾,盛以玉匮。即日鸠工伐木,建祠于山上,名其祠曰:“宝夫人祠。”改陈仓山为宝鸡山,有司春秋二祭,每祭之晨,山上闻鸡鸣,其声彻三里之外。间一年或二年,望见赤光长十余丈,雷声殷殷然,此乃叶君来会之期。叶君者,即雄雉之神,所谓别居南阳者也。至四百余年后,汉光武生于南阳,起兵诛王莽,复汉祚,为后汉皇帝,乃是得雄者王之验。

  毕竟秦穆公如何定晋乱,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