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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晋国那会儿,献公刚把虞国和虢国给吞并了,满朝文武都来道贺,唯独骊姬闷闷不乐。她原本盘算着让太子申生带兵去打虢国,好借刀杀人,没想到被里克抢了功劳,还打得漂漂亮亮。这下可把她急坏了,连夜找来心腹优施商量。

"里克那老狐狸跟申生穿一条裤子,如今又立了大功,咱们可怎么对付?"骊姬咬着绢帕直跺脚。

优施眼珠子一转:"荀息大人用一块玉璧、一匹马就灭了两个国家,论智谋可比里克强多了。要是能让他来教奚齐和卓子两位公子..."

没过几天,骊姬就在献公枕边吹风,真把荀息安排给两个小公子当老师了。可骊姬还是坐不住,又找优施嘀咕:"里克在朝堂上杵着,迟早坏咱们好事。"

优施凑近耳语:"里克这人看着强硬,其实优柔寡断。他最好杯中物,不如..."说着比划了个喝酒的手势。

第二天优施就提着好酒登门,里克和夫人孟氏正在厅堂闲坐。酒过三巡,优施突然跳起舞来,边跳边唱:"悠闲自在不如装糊涂啊,别人都往茂林飞,你偏守着枯树桩..."唱完还冲孟氏挤眼睛:"这新曲子叫《暇豫》,专为劝大夫明哲保身呢!"

里克听得心里直打鼓,当晚连饭都吃不下。他在书房转悠到半夜,突然拍案叫人:"快把优施那小子给我叫来!"优施早料到这一出,穿戴整齐就来了。里克一把拉住他手腕:"白天那枯树新枝的比方,是说申生太子吧?"

优施压低声音:"主上已经答应夫人,要杀太子改立奚齐了。"里克手一抖,茶盏差点打翻。优施又添了把火:"夫人掌管后宫,荀息大人掌控朝堂,这局面...您就是有心阻拦,怕也无力回天啊!"

天亮前里克偷偷去找丕郑父,这位老臣听完直拍大腿:"您这中立的态度,不是往火堆里添柴吗?"可惜为时已晚,里克第二天就"不小心"从车上摔下来,称病不上朝了。

骊姬这边可没闲着。她抹着眼泪对献公说:"不如把太子召回来,妾身好好款待,说不定能化解恩怨呢?"等申生真来了,她又设宴又留饭,第二天却哭哭啼啼告状:"太子竟对妾身说,等主上百年后要收继母呢!"

献公将信将疑,骊姬就说:"主上明日去园子里瞧着。"第二天她故意在头发上抹了蜂蜜,引得蜂蝶乱飞,娇滴滴喊太子帮忙驱赶。献公在远处望见太子伸手的模样,气得当场就要杀人。骊姬却假惺惺跪下来求情:"要是现在杀他,外人该说妾身陷害储君了..."

晋献公一挥手,让太子申生回曲沃去,暗地里却派人四处搜罗他的罪证。

没过几天,献公带着人马去翟桓打猎。骊姬瞅准这个机会,和优施咬耳朵商量了半天,派人对太子说:"主上梦见你生母齐姜了,说在地下饿得慌。你赶紧去祭祀吧。"

曲沃有座齐姜的祠堂,申生立刻备好祭品,恭恭敬敬祭拜了母亲。按规矩要把祭肉献给父亲,可献公还在外面打猎没回来,这胙肉就在宫里放了整整六天。

骊姬早准备好了毒酒,又在肉上抹了剧毒。等献公回宫,她捧着食盒娇滴滴地说:"妾身梦见齐姜饿得直哭,就提醒太子祭祀。您看,这祭肉都送来好几天了。"

献公刚要举杯,骊姬突然扑通跪下拦住:"外头送来的酒食,可得试试有没有毒啊!"说着把酒往地上一泼,地面立刻鼓起个土包。又扔了块肉给狗吃,那狗当场就蹬腿了。骊姬还装不信,硬逼着个小太监尝,可怜那孩子刚沾嘴就七窍流血。

"天爷啊!"骊姬突然放声大哭,提着裙子就往台阶下跑,"太子这是等不及要继位了!"转身又跪着爬回来,抽抽搭搭地说:"他这是恨我们母子啊!不如让我替君上喝了这毒酒..."说着真要抢酒杯,献公一把打翻在地,气得浑身发抖。

骊姬瘫在地上捶胸痛哭:"连亲爹都敢害,这心肠得多狠?当初您要废太子,我还拦着。他在花园调戏我,您要杀他,我又劝。如今差点害了君上,都是我的错啊!"

献公半天才缓过气来,咬着牙说:"来人!召集大臣!"可老臣狐突闭门不出,里克推说脚疼,丕郑父干脆躲得没影。剩下的人战战兢兢站在朝堂上,听献公抖着胡子说太子谋反,谁都不敢吱声。

只有东关五跳出来表忠心:"臣愿带兵讨伐!"献公当即派他和梁五带着二百辆战车杀向曲沃,临行还特意交代:"太子带兵多年,你们可得当心。"

狐突虽然躲在家里,消息却灵通得很。听说"二五"带兵出发,赶紧派人给申生报信。太傅杜原款急得直跺脚:"祭肉在宫里放六天,分明是骊姬下的毒!您得去说清楚啊!"

申生却摇摇头:"父亲离了骊姬,饭都吃不下。我就算洗清冤屈,父亲心里也会难受。不如..."他给狐突写了封信:"申生死不足惜,只望您好好辅佐幼主。"说完朝北磕了俩头,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。

第二天东关五的军队刚到,就听说太子自尽了。他们把杜原款押回都城,这老先生当朝大喊:"祭肉放六天还能有毒?天大的冤枉啊!"骊姬在帘子后面尖叫:"还不快杀了他!"几个武士抡起铜锤,脑浆溅了一地。大臣们低着头,眼泪吧嗒吧嗒往袖子上掉。

梁五他们偷偷找优施商量:"重耳、夷吾跟太子一母同胞,留着总是祸害。"骊姬当晚就吹起枕边风,哭哭啼啼说两位公子要造反。正说着,守城将领来报:"两位公子刚到城门,听说太子出事,调头就跑!"

献公这下真信了,立刻派勃鞮去蒲城抓重耳,贾华去屈城抓夷吾。老狐狸狐突赶紧叫来小儿子狐偃:"重耳天生异相,将来必成大器。你快去帮他逃命!"

狐偃连夜赶到蒲城,正碰上勃鞮带兵杀到。重耳不肯反抗君命,结果被围在府里。主仆三人翻后墙逃跑时,勃鞮一剑割断了重耳的衣袖。他们一路逃到翟国,翟君前一天刚梦见龙蟠城头,二话不说就开了城门。

刚安顿下来,城外又来了一队车马。重耳以为是追兵,正要放箭,底下有人喊:"我们是来投奔公子的晋国大臣!"打头的赵衰、魏犨这些能人,后面还跟着几十个愿意扛行李的。重耳感动得直掉眼泪:"诸位如此厚爱,我重耳绝不相负!"

魏犨撸起袖子就往前冲,满脸涨得通红:"公子在蒲城这些年,百姓们都愿意为您拼命!咱们要是借狄人的兵马,再带上蒲城的老百姓,直接杀进绛城去——您不知道,朝廷里对骊姬那帮人早就恨得牙痒痒,到时候肯定有人给咱们开城门!"

他说得唾沫星子直飞,拳头攥得咯咯响:"咱们清君侧、安社稷,总比现在这样东躲西藏强吧?"

重耳却轻轻摇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:"你说得倒是痛快。可惊动君父这样的事,我这个逃亡之人实在不敢做。"

魏犨急得直跺脚,靴子把地上的土块都踩碎了。他猛地扯开衣襟,露出胸膛上几道狰狞的伤疤:"公子啊!您把骊姬她们当豺狼虎豹似的躲着,这要躲到猴年马月才能成事?"

狐偃慢悠悠地捋着胡子插话:"老魏你错了。公子哪里是怕骊姬?他是怕坏了君臣父子的名分。"魏犨听了这话,像被扎破的皮球似的,闷声蹲到墙角不吭气了。

要说重耳身边这些能人,那可真是卧虎藏龙。当年他从蒲城逃出来时,马蹄声急得像打雷,身后跟着一溜儿山西的好汉。这些人物个个了不得——赵衰待人像冬天的太阳般温暖,司空季子满肚子兵法谋略,狐家兄弟脑筋转得比车轱辘还快。更别说魏犨这头猛虎,贾佗能力举千钧,颠颉性子最直,先轸做事最果断,介子推的节操比真金还硬。这些人同吃同住,患难与共,就像天上的云龙风虎互相扶持。

重耳打十七岁起就懂得礼贤下士,把狐偃当父亲般敬重,拜赵衰为师,待狐射姑如兄长。晋国有名望的人,没有他不结交的。所以即便落难逃亡,愿意追随的豪杰照样挤破了头。

只有郤芮、吕饴甥这几个,早跟夷吾穿一条裤子。他们跑去屈城找夷吾报信:"贾华带着兵马上要杀过来了!"夷吾赶紧下令紧闭城门。其实贾华压根没想真打,慢悠悠围住城后,偷偷派人传话:"公子快走吧,等大军到了就走不了啦。"

夷吾急得团团转,扯着郤芮袖子问:"重耳在翟国,要不咱们也去?"郤芮连连摆手:"您要是也往翟国跑,骊姬更有借口发兵了。不如去梁国,那儿挨着强秦,又是姻亲。等老国君百年之后,还能借秦国的力量杀回来。"夷吾连夜就往梁国逃,贾华装模作样追了几步,回去交差了。

献公听说一个儿子都没抓到,气得把案几拍得震天响:"养你们有什么用!"当场就要把贾华推出去砍头。丕郑父赶紧跪下来:"主公啊,当初是您让人家修城墙聚兵的,这哪能怪贾华?"梁五也凑上前:"夷吾那草包不足为虑。倒是重耳带着那么多能人投奔世仇翟国,后患无穷啊!"

献公这才饶了贾华,转头叫勃鞮去伐翟。两军在采桑对峙了两个多月,丕郑父又劝:"父子没有隔夜仇。两位公子又没犯什么大罪,非要赶尽杀绝,传出去多难听?再说翟国也不好打,别让邻国看笑话。"献公这才撤兵。

可这老头子越想越不对劲,觉得满朝公子都是重耳、夷吾的同党,将来肯定要坏奚齐的事。干脆把公族子弟全赶出晋国,硬立奚齐当世子。百官们除了"二五"和荀息,个个气得称病告老。这是周襄王元年,晋献公在位第二十六年的事。

秋九月里,献公去葵邱会盟的路上突然病倒,被人抬回宫里。骊姬趴在他脚边哭成泪人:"您把公族都赶走了,就留我们孤儿寡母。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,那些公子带着外国兵马打回来,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?"

献公喘着粗气拍她手背:"别怕...荀息是个忠臣..."说着就把荀息叫到病榻前:"听说做人要讲忠信,你怎么看?"荀息跪得笔直:"尽心侍奉是忠,说到做到是信。"老头子眼泪唰地下来了:"我把小国君托付给你..."荀息一个头磕在地上:"臣万死不辞!"

没过几天,献公就咽气了。骊姬把十一岁的奚齐推到荀息怀里,哭得帷帐都在抖。荀息按遗命主持丧事,骊姬又封他做上卿,让梁五他们掌管兵权。所有国事都得荀息点头才行。第二年改元时向各国报丧,可谁知道这小儿能当几天国君呢?咱们下回再说。

原文言文

  骊姬巧计杀申生 献公临终嘱荀息

  话说晋献公既并虞、虢二国,群臣皆贺,惟骊姬心中不乐。他本意欲遣世子申生伐虢,却被里克代行,又一举成功,一时间无题目可做。乃复与优施相议,言:“里克乃申生之党,功高位重,我无以敌之,奈何?”

  优施曰:“荀息以一璧、马,灭虞、虢二国,其智在里克之上,其功亦不在里克之下,若求荀息为奚齐、卓子之傅,则可以敌里克有余矣。”

  骊姬请于献公,遂使荀息傅奚齐、卓子。骊姬又谓优施曰:“荀息已入我党矣,里克在朝,必破我谋,何计可以去之?克去而申生乃可图也。”

  优施曰:“里克为人,外强而中多顾虑,诚以利害动之,彼必持两端,然后可收而为我用。克好饮,夫人能为我具特羊之飨,我因侍饮而以言探之。其入,则夫人之福也;即不入,我优人,亦聊与为戏,何罪焉?”

  骊姬曰:“善。”乃代为优施治饮具。

  优施预请于里克曰:“大夫驱驰虞、虢间,劳苦甚。施有一杯之献,愿取闲邀大夫片刻之欢,何如?”

  里克许之。乃携酒至克家,克与内子孟,皆西坐为客。施再拜进觞,因侍饮于侧,调笑甚洽。酒至半酣,施起舞为寿,因谓孟曰:“主啖我,我有新歌,为主歌之。”孟酌兕觥以赐施,啖以羊脾,问曰:“新歌何名?”

  施对曰:“名《暇豫》,大夫得此事君,可保富贵也。”乃顿嗓而歌。歌曰:

  暇豫之吾吾兮,不如乌乌。
  众皆集于菀兮,尔独于枯。
  菀何荣且茂兮,枯招斧柯?
  斧柯行及兮,奈尔枯何!

  歌讫,里克笑曰:“何谓菀?何谓枯?”

  施曰:“譬之于人,其母为夫人,其子将为君。本深枝茂,众鸟依托,所谓菀也!若其母已死,其子又得谤,祸害将及,本摇叶落,鸟无所栖,斯为枯矣。”言罢,遂出门。

  里克心中怏怏,即命撤馔,起身径入书房,独步庭中,回旋良久。是夕不用晚餐,挑灯就寝,展转床褥,不能成寐,左思右想:“优施内外俱宠,出入宫禁,今日之歌,必非无谓而发,彼欲言未竟,俟天明当再叩之。”

  捱至半夜,心中急不能忍,遂吩咐左右:“密唤优施到此问话。”

  优施已心知其故,连忙衣冠整齐,跟着来人直达寝所,里克召优施坐于床间,以手抚其膝,问曰:“适来‘菀枯'之说,我已略喻,岂非谓曲沃乎?汝必有所闻,可与我详言,不可隐也。”

  施对曰:“久欲告知,因大夫乃曲沃之傅,且未敢直言,恐见怪耳。”

  里克曰:“使我预图免祸之地,是汝爱我也,何怪之有?”

  施乃俯首就枕畔低语曰:“君已许夫人,杀太子而立奚齐,有成谋矣。”

  里克曰:“犹可止乎?”

  施对曰:“君夫人之得君,子所知也;中大夫之得君,亦子所知也。夫人主乎内,中大夫主乎外。虽欲止,得乎?”

  里克曰:“从君而杀太子,我不忍也,辅太子以抗君,我不及也,中立而两无所为,可以自脱否?”

  施对曰:“可。”

  施退,里克坐以待旦,取往日所书之简视之,屈指恰是十年。叹曰:“卜筮之理,何其神也!”

  遂造大夫丕郑父之家,屏去左右告之曰:“史苏、卜偃之言,验于今矣!”

  丕郑父曰:“有闻乎?”

  里克曰:“夜来优施告我曰:‘君将杀太子而立奚齐也。'”

  丕郑父曰:“子何以复之?”

  里克曰:“我告以中立。”

  丕郑父曰:“子之言,如见火而益之薪也。为子计,宜阳为不信,彼见子不信,必中忌而缓其谋,子乃多树太子之党,以固其位,然后乘间而进言,以夺君之志,成败犹未有定。今子曰;‘中立',则太子孤矣,祸可立而待也。”

  里克顿足曰:“惜哉,不早与吾子商之。”

  里克别去登车,诈坠于车下,次日遂称伤足不能赴朝。史臣有诗云:

  特羊具享优人舞,断送储君一曲歌。
  堪笑大臣无远识,却将中立佐操戈。

  优施回复骊姬,骊姬大悦,乃夜谓献公曰:“太子久居曲沃,君何不召之,但言妾之思见太子,妾因以为德于太子,冀免旦夕何如?”

  献公果如其言,以召申生。申生应呼而至,先见献公,再拜问安,礼毕,入宫参见骊姬,骊姬设飨待之,言语甚欢。次日,申生入宫谢宴,骊姬又留饭。

  是夜,骊姬复向献公垂泪言曰:“妾欲回太子之心,故召而礼之,不意太子无礼更甚。”

  献公曰:“何如?”

  骊姬曰:“妾留太子午餐,索饮,半酣,戏谓妾曰:‘我父老矣,若母何?'妾怒而不应,太子又曰:‘昔我祖老,而以我母姜氏,遗于我父,今我父老,必有所遗,非子而谁?'欲前执妾手,妾拒之乃免。君若不信,妾试与太子同游于囿,君从台上观之,必有睹焉。”

  献公曰:“诺。”

  及明,骊姬召申生同游于囿,骊姬预以蜜涂其发,蜂蝶纷纷,皆集其鬓,姬曰:“太子盍为我驱蜂蝶乎?”申生从后以袖麾之。献公望见,以为真有调戏之事矣。心中大怒,即欲执申生行诛。骊姬跪而告曰:“妾召之而杀之,是妾杀太子也。且宫中暧昧之事,外人未知。姑忍之。”

  献公乃使申生还曲沃,而使人阴求其罪。过数日,献公出田于翟桓,骊姬与优施商议,使人谓太子曰:“君梦齐姜诉曰:‘苦饥无食。'必速祭之。”

  齐姜别有祠在曲沃,申生乃设祭,祭齐姜,使人送胙于献公。献公未归,乃留胙于宫中。六日后,献公回宫。骊姬以鸩入酒,以毒药傅肉,而献之曰:“妾梦齐姜苦饥不可忍,因君之出也,以告太子而使祭焉,今致胙于此,待君久矣。”

  献公取觯,欲尝酒,骊姬跪而止之曰:“酒食自外来者,不可不试。”

  献公曰:“然。”乃以酒沥地,地即坟起。又呼犬,取一脔肉掷之,犬啖肉立死。骊姬佯为不信,再呼小内侍,使尝酒肉。小内侍不肯,强之,才下口,七窍流血亦死。

  骊姬佯大惊,疾趋下堂而呼曰:“天乎!天乎!国固太子之国也。君老矣,岂旦暮之不能待,而必欲弑之!”言罢,双泪俱下,复跪于献公之前,带噎而言曰:“太子所以设此谋者,徒以妾母子故也。愿君以此酒肉赐妾,妾宁代君而死,以快太子之志!”即取酒欲饮。

  献公夺而覆之,气咽不能出语。骊姬哭倒在地,恨曰:“太子真忍心哉!其父而且欲弑之,况他人乎?始君欲废之,妾固不肯。后囿中戏我,君又欲杀之,我犹力劝。今几害我君,妾误君甚矣!”

  献公半晌方言,以手扶骊姬曰:“尔起!孤便当暴之群臣,诛此贼子。”

  当时出朝,召诸大夫议事,惟狐突久杜门,里克称足疾,丕郑父托以他出不至。其余毕集朝堂。

  献公以申生逆谋,告诉群臣。群臣知献公畜谋已久,皆面面相觑,不敢置对。东关五进曰:“太子无道,臣请为君讨之。”

  献公乃使东关五为将,梁五副之,率车二百乘,以讨曲沃。嘱之曰:“太子数将兵,善用众,尔其慎之。”

  狐突虽然杜门,时刻使人打听朝事,闻“二五”戒车,心知必往曲沃,急使人密报太子申生,申生以告太傅杜原款。原款曰:“胙已留宫六日,其为宫中置毒明矣。子必以状自理,群臣岂无相明者,毋束手就死为也。”

  申生曰:“君非姬氏,居不安,食不饱。我自理而不明,是增罪也。幸而明,君护姬,

  未必加罪,又以伤君之心。不如我死。”

  原款曰:“且适他国,以俟后图如何?”

  申生曰:“君不察其无罪,而行讨于我,我被弑父之名以出,人将以我为鸱鸮矣!若出而归罪于君,是恶君也。且彰君父之恶,必见笑于诸侯。内困于父母,外困于诸侯,是重困也。弃君脱罪,是逃死也。我闻之:‘仁不恶君,智不重困,勇不逃死'。”乃为书以复狐突曰:“申生有罪,不敢爱死。虽然君老矣,子少国家多难,伯氏努力以辅国家,申生虽死,受伯氏之赐实多。”

  于是北向再拜,自缢而死。死之明日,东关五兵到,知申生已死,乃执杜原款囚之,以报献公曰:“世子自知罪不可逃,乃先死也。”

  献公使原款证成太子之罪,原款大呼曰:“天乎,冤哉。原款所以不死而就俘者,正欲明太子之心也,胙留宫六日,岂有毒而久不变者乎?”

  骊姬从屏后急呼曰:“原款辅导无状,何不速杀之?”献公使力士以铜锤击破其脑而死,群臣皆暗暗流涕。

  梁五、东关五谓优施曰:“重耳、夷吾与太子一体也,太子虽死,二公子尚在,我窃忧之。”

  优施言于骊姬,使引二公子。

  骊姬夜半复泣诉献公曰:“妾闻重耳、夷吾,实同申生之谋,申生之死,二公子归罪于妾,终日治兵,欲袭晋而杀妾,以图大事,君不可不察。”

  献公意犹未信,蚤朝,近臣报:“蒲、屈二公子来觐,已至关闻太子之变,即时俱回辕去矣。”

  献公曰:“不辞而去,必同谋也。”乃遣寺人勃鞮率师往蒲,擒拿公子重耳;贾华率师往屈,擒拿公子夷吾。

  狐突唤其次子狐偃至前,谓曰:“重耳骈胁重瞳,状貌伟异,又素贤明,他日必能成事,且太子既死,次当及之,汝可速往蒲,助之出奔,与汝兄毛同心辅佐,以图后举。”

  狐偃遵命,星夜奔蒲城来投重耳。重耳大惊,与狐毛、狐偃方商议出奔之事,勃鞮车马已到,蒲人欲闭门拒守,重耳曰:“君命不可抗也。”勃鞮攻入蒲城,围重耳之宅,重耳与毛偃趋后园,勃鞮挺剑逐之,毛偃先逾墙出,推墙以招重耳,勃鞮执重耳衣袂,剑起袂绝,重耳得脱去,勃鞮收袂回报。

  三人遂出奔翟国,翟君先梦苍龙蟠于城上,见晋公子来到,欣然纳之。须臾,城下有小车数乘,相继而至,叫开城甚急。重耳疑是追兵,便教城上放箭,城下大叫曰:“我等非追兵,乃晋臣愿追随公子者!”

  重耳登城观看,认得为首一人,姓赵,名衰,字子余,乃大夫赵威之弟,仕晋朝为大夫。重耳曰:“子余到此,孤无虑矣。”即命开门放入,余人乃胥臣、魏犨、狐射姑、颠颉、介子推、先轸,皆知名之士。其他愿执鞭负橐,奔走效劳,又有壶叔等数十人。

  重耳大惊曰:“公等在朝,何以至此?”

  赵衰等齐声曰:“主上失德,宠妖姬,杀世子,晋国旦晚必有大乱,素知公子宽仁下士,所以愿从出亡。”

  翟君教开门放入,众人进见。重耳泣曰:“诸君子能协心相辅,如肉傅骨,生死不敢忘德。”魏犨攘臂前曰:“公子居蒲数年,蒲人咸乐为公子死,若借助于狄,以用蒲人之众,杀入绛城,朝中积愤已深,必有起为内应者,因以除君侧之恶,安社稷而抚民人,岂不胜于流离道途为逋客哉?”

  重耳曰:“子言虽壮,然震惊君父,非亡人所敢出也。”

  魏犨乃一勇之夫,见重耳不从,遂咬牙切齿,以足顿地曰:“公子畏骊姬辈如猛虎蛇蝎,何日能成大事乎?”

  狐偃谓犨曰:“公子非畏骊姬,畏名义耳。”犨乃不言。

  昔人有古风一篇,单道重耳从亡诸臣之盛:

  蒲城公子遭谗变,轮蹄西指奔如电。

  担囊仗剑何纷纷,英雄尽是山西彦。

  山西诸彦争相从,吞云吐雨星罗胸。

  文臣高等擎天柱,武将雄夸驾海虹。

  君不见,赵成子,冬日之温彻人髓?

  又不见,司空季,六韬三略饶经济。

  二狐肺腑兼尊亲,出奇制变圆如轮。

  魏犨矫矫人中虎,贾佗强力轻千钧。

  颠颉昂藏独行意,直哉先轸胸无滞。

  子推介节谁与俦,百炼坚金任磨砺。

  颉颃上下如掌股,周流遍历秦齐楚。

  行居寝食无相离,患难之中定臣主。

  古来真主百灵扶,风虎云龙自不孤。

  梧桐种就鸾凤集,何问朝中菀共枯?

  重耳自幼谦恭下士,自十七岁时,已父事狐偃,师事赵衰,长事狐射姑,凡朝野知名之士,无不纳交,故虽出亡,患难之际,豪杰愿从者甚众。

  惟大夫郤芮与吕饴甥腹心之契,虢射是夷吾之母舅,三人独奔屈以就夷吾。相见之间,告以“贾华之兵,旦暮且至”。夷吾即令敛兵为城守计。

  贾华原无必获夷吾之意,及兵到故缓其围,使人阴告夷吾曰:“公子宜速去,不然晋兵继至,不可当也。”

  夷吾谓郤芮曰:“重耳在翟,今奔翟何如?”

  郤芮曰:“君固言二公子同谋,以是为讨。今异出而同走,骊姬有辞矣,晋兵且至翟。不如之梁,梁与秦近,秦方强盛,且婚姻之国,君百岁后,可借其力以图归也。”夷吾乃奔梁国。

  贾华佯追之不及,以逃奔复命。

  献公大怒曰:“二子不获其一,何以用兵?”叱左右欲缚贾华斩之。

  丕郑父奏曰:“君前使人筑二城,使得聚兵为备,非贾华之罪也。”

  梁五亦奏曰:“夷吾庸才无足虚。重耳有贤名,多士从之,朝堂为之一空,且翟吾世仇,不伐翟除重耳,后必为患。”

  献公乃赦贾华,使召勃鞮。鞮闻贾华几不免,乃自请率军伐翟,献公许之。

  勃鞮兵至翟城,翟君亦盛陈兵于采桑,相守二月余。

  丕郑父进曰:“父子无绝恩之理。二公子罪恶未彰,既已出奔,而必追杀之,得无已甚乎?且翟未可必胜,徒老我师,为邻国笑。”献公意稍转,即召勃鞮还师。

  献公疑群公子多重耳、夷吾之党,异日必为奚齐之梗,乃下令尽逐群公子,晋之公族无敢留者。于是立奚齐为世子,百官自“二五“及荀息之外,无不人人扼腕,多有称疾告老者。时周襄王之元年,晋献公之二十六年也。

  是秋九月,献公奔赴葵邱之会不果,于中途得疾,至国还宫。骊姬坐于足,泣曰:“君遭骨肉之衅,尽逐公族,而立妾之子,一旦设有不讳,我妇人也,奚齐年又幼,倘群公子挟外援以求入,妾母子所靠何人?”

  献公曰:“夫人勿忧。太傅荀息,忠臣也,忠不二心,孤当以幼君托之。”于是召荀息至于榻前,问曰:“寡人闻,‘士之立身,忠信为本'。何以谓之忠信?”

  荀息对曰:“尽心事主曰忠,死不食言曰信。”

  献公曰:“寡人欲以弱孤累大夫,大夫其许我乎?”

  荀息稽首对曰:“敢不竭死力?”

  献公不觉堕泪,骊姬哭声闻幕外。

  数日,献公薨。骊姬抱奚齐以授荀息,时年才十一岁,荀息遵遗命,奉奚齐主丧,百官俱就位哭泣。骊姬亦以遗命,拜荀息为上卿,梁五、东关五加左右司马,敛兵巡行国中,以备非常。国中大小事体,俱关白荀息而后行。

  以明年为新君元年,告讣诸侯。毕竟奚齐能得几日为君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