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三·隐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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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原有个叫孙思邈的奇人,七岁进学堂那会儿,一天就能背诵上千字的文章。长大后更是了不得,把《庄子》《老子》这些深奥的典籍讲得头头是道。北周末年天下不太平,他干脆躲进太白山里当起了隐士。后来隋文帝请他出山做国子博士,他摆摆手说:"再过五十年,自会有圣明君主出现,到那时我再出山救人也不迟。"

果然唐太宗即位后召他入京,见他面容竟如少年般红润,惊叹道:"神仙家果然名不虚传!"要封他官爵,他却像躲瘟疫似的推辞。高宗时又请他当谏议大夫,这倔老头照样不买账。九十多岁时,他耳不聋眼不花,还能掐会算。当时有个叫卢照邻的才子得了怪病,愁眉苦脸来请教。孙思邈捋着胡子说:"天地人本是一体。你看天上日月星辰会失常,地上会山崩地裂,人得病不也是这个理?好医生用药石针灸治病,就像圣君用仁德治国——再大的毛病都有救。"临走还送他十二字真言:"胆子要大,心思要细,智慧要活,品行要正。"后来孙思邈去世时,遗体一个月都不腐坏,抬进棺材轻得像空壳子,老百姓都说他羽化登仙了。

蜀地有个怪人朱桃椎,整天披着破麻袋在街头晃悠。益州长官窦轨送他新衣裳,硬要他当里正,他二话不说就躲进深山。夏天光着身子,冬天裹树皮,把编的草鞋放路边让人换米粮,从来不肯见人。新来的高士廉刺史恭恭敬敬请他说话,他瞪着眼睛扭头就走,反倒成了蜀中人茶余饭后的美谈。

恒山深处住着个张果老,有人说打小就见他这副模样。武则天召他进宫,他当场装死在庙门口。开元年间刺史派人接他,他又玩闭气假死的把戏。等朝廷派钦差带着圣旨来,他才慢悠悠"还阳"。进了洛阳城,坐着轿子直入皇宫,满朝文武都来拜见。有人问他多大岁数,他张口就说:"我是尧帝时候生的。"整天不吃饭光喝酒,皇帝封他"通玄先生"。后来非要回恒山,走到半道就咽了气——有人说看见他尸解成仙了。

终南山里住着个卢藏用,学问大得能通天。中宗时当了大官,有天对回山的道士司马承祯炫耀:"这终南山多好啊,何必跑远路修行?"司马道长微微一笑:"我看这是当官的捷径吧?"说得卢藏用满脸通红。这位卢大人年轻时也辟谷修仙,后来却贪图富贵,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。

司马承祯在天台山修道,自称"白云子"。武则天、中宗几次征召都不去,直到睿宗真心请教治国之道。他说:"治国如养身,顺其自然就好。《老子》说心境淡泊,《易经》讲天人合一,这就是无为之治的精髓。"睿宗听得连连称妙,临别时赠他宝琴霞帔。长安城的文人们争相写诗送行,后来还编成《白云记》流传后世。

徐州有个叫王希夷的,从小家里穷得叮当响,却一心向道。爹娘去世那会儿,他给人放羊挣工钱,硬是凑够了安葬费。办完丧事,这小伙子拍拍身上的草屑,头也不回就上了嵩山,拜在一位老道士门下学养生之术。

后来他搬到兖州徂徕山住着,连刺史卢齐卿都专程来拜访。这位父母官向他请教为政之道,王希夷捋着花白胡子说:"孔夫子那句话最管用——自己不愿意的事,别强加给别人。"这话说得卢刺史连连点头。

等到玄宗皇帝泰山封禅那年,官府奉命礼请隐士,九十六岁的王希夷颤巍巍出了山。玄宗派宰相张说去请教,张说回来直竖大拇指。朝廷本想给他个官职,可老爷子实在年事已高,最后下诏书说:"徐州隐士王希夷,超脱世俗,独守本真。如今朝廷封禅求贤,他应召而来。虽已年过伏生,仍当以官职相待。"赐他中散大夫的虚衔,特许回山隐居。地方官每年还得送米送肉,另赏了百匹绸缎。

还有个叫元恺的读书人,上知天文下晓地理,可嘴巴比河蚌还紧。同乡宋璟想举荐他做官,捎带着送去百石大米,他愣是原封不动退了回来。后来元行冲当刺史,硬把他请到州衙讨论经书,临走塞给他新衣裳。元恺连连摆手:"我这身子骨配不上好衣裳,穿得太光鲜怕折寿啊!"元行冲也是个妙人,当场把衣裳往泥地里滚了三滚,元恺这才勉强收下。回家后他称了五两白丝回礼,说:"不该得的钱财,一两也不能多要。"

大梁城里有位白履中,满肚子学问却隐居不仕,人都叫他"梁丘先生"。开元年间,王志愔向朝廷推荐他接替马怀素他们入宫讲学。圣旨传到草堂,老先生推说年老多病,死活不肯当官。朝廷没办法,给了个朝散大夫的虚衔。皇帝亲笔写诏书挽留:"先生德行高洁,虽年事已高,正该为天下表率。不如在京城住些时日,再衣锦还乡。"白履中勉强住了几个月,到底还是回去了。

最绝的是嵩山隐士卢鸿,玄宗连下三道诏书才把他请来。见面时这老头腰弯得像虾米,可死活不肯跪拜。皇帝纳闷,他振振有词:"老话说'过分讲礼数反倒显得不真诚',山野之人只敢以真心相见。"玄宗听了不但不恼,反而设宴款待,要封他做谏议大夫。卢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最后只要了百石米、五百匹绢,拍拍屁股又回山里当神仙去了。

原文言文

  孙思邈,华原人,七岁就学,日讽千言。及长,善谭《庄》《老》百家之说。周宣帝时,以王室多故,隐于太白山。隋文帝辅政,征为国子博士,不就。常谓人曰:“过是五十年,当有圣人出,吾方助之,以济生人。”太宗召诣京师,嗟其颜貌甚少,谓之曰:“故知有道者诚可尊重,羡门之徒,岂虚也哉!”将授之以爵位,固辞不受。高宗召拜谏议大夫,又固辞。时年九十余,而视听不衰,颇明推步导养之术。时范阳卢照邻,有盛名于朝,而染恶疾,嗟禀受之不同,昧彭殇之殊致,尝问于思貌曰:“名医愈疾,其道如何?”对曰:“吾闻善言天者,必本之于人。天有四时五行,寒暑迭代,其运转也,和而为雨,怒而为风,凝为霜雪,张为虹蜺,此天地之常数。人有四肢五藏,一觉一寐,呼吸吐纳,精气往来,流而为荣卫,彰而为气色,发而为声音,此人之常数也。阳用其精,阴用其形,天人之所同也。及其失也,蒸则生热,否则生寒,结而为瘤赘,陷而为痈疽,奔而为喘乏,竭而为焦枯,沴发乎面,变动乎形,推此以及天,则兆亦如之。故五纬盈缩,星辰错行,日月薄蚀,彗孛流飞,此又天文之危沴也。寒暑不时,此天地之蒸否也。石立土踊,此天地之瘤赘也。山崩地陷,此天地之痈疽也。奔风暴雨,此天地之喘乏也。雨泽不降,川渎涸竭,此天地之焦枯也。良医导之以药石,救之以针剂。圣人和之以至德,辅之以人事。故体有可愈之疾,天地有可消之灾也。”又曰:“胆欲大而心欲小,智欲圆而行欲方。《诗》曰:‘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’谓小心也。’赳赳武夫,公侯千城。’谓大胆也。不为利回,不为义疚,仁之方也。见几而作,不俟终日,智之圆也。”制授承务郎,直尚药局。永徽初卒,遗令薄葬,不设明器牲牢之奠。月余颜色不变,举尸入棺,如空焉。时人疑其尸解矣。

  朱桃椎,蜀人也。澹泊无为,隐居不仕,披裘带索,沉浮人间。窦轨为益州,闻而召之,遗以衣服,逼为乡正。桃椎不言而退,逃入山中,夏则裸形,冬则树皮自覆。凡所赠遗,一无所受。每织芒屩,置之于路,见者皆言:“朱居士屩也。”为鬻取米,置之本处。桃椎至夕取之,终不见人。高士廉下车,深加礼敬,召之至,降阶与语,桃椎不答,瞪目而去。士廉每加优异,蜀人以为美谭。

  张果老先生者,隐于恒州枝条山,往来汾晋。时人传其长年秘术,耆老咸云:“有儿童时见之,自言数百岁。”则天召之,佯尸于妒女庙前,后有人复于恒山中见。至开元二十三年,刺史韦济以闻,诏通事舍人裴晤驰驿迎之。果对晤气绝如死。晤焚香启请,宣天子求道之意,须臾渐苏。晤不敢逼,驰还奏之。乃令中书舍人徐峤、通事舍人卢重玄,赍玺书迎之。果随峤至东都,于集贤院肩舆入宫,备加礼敬。公卿皆往拜谒。或问以方外之事,皆诡对。每云:“余是尧时丙子年生。”时人莫能测也。又云:“尧时为侍中。”善于胎息,累日不食,时进美酒及三黄丸。寻下诏曰:“恒州张果老,方外之士也。迹先高上,心入窅冥,是混光尘,应召城阙。莫知甲子之数,且谓羲皇上人。问以道枢,尽会宗极。今将行朝礼,爰申宠命。可银青光禄大夫,仍赐号通玄先生。”累策老病,请归恒州,赐绢三百疋,拜扶持弟子二人,拜给驿舁至恒州。弟子一人放回,一人相随入山。无何寿终,或传尸解。

  卢藏用,始隐于终南山中。中宗朝,累居要职。有道士司马承祯者,睿宗迎至京,将还,藏用指终南山谓之曰:“此中大有佳处,何必在远。”承祯徐答曰:“以仆所观,乃仕宦快捷方式耳。”藏用有惭色。藏用博学,工文章,善草隶;投壶弹琴,莫不尽妙。未仕时,尝辟谷练气,颇有高尚之致。及登朝,附权要,纵情奢逸,卒陷宪纲,悲夫!

  司马承祯,字子征,隐于天台山,自号白云子,有服饵之术。则天、中宗朝,频征不起。睿宗雅尚道教,稍加尊异,承祯方赴召。睿宗尝问阴阳术数之事,承祯对曰:“《经》云:‘损之又损之,以至于无为。’且心目一览,知每损之尚未能已,岂复攻乎异端而增智虑哉!”睿宗曰:“理身无为,则清高矣;理国无为,如之何?”对曰:“国犹身也,《老子》曰:‘游心于澹,合气于漠,顺物自然,而无私焉,而天下理。’《易》曰:‘圣人者,与天地合其德。’是知天不言而信,不为而成。无为之旨,理国之要也。”睿宗深加赏异。无何,苦辞归,乃赐宝琴、花帔以遣之。工部侍郎李适之赋诗以赠焉。当时文士,无不属和。散骑常侍徐彦伯撮其美者三十一首,为制《序》,名曰《白云记》,见传于代。

  王希夷,徐州人,孤贫好道。父母终,为人牧羊取佣,供葬毕,隐于嵩山。师事道士,得修养之术。后居兖州徂徕山,刺史卢齐卿就谒,因访以政事。希夷曰:“孔子曰:‘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’可以终身行之矣。”玄宗东封,敕州县礼致,时已年九十六。玄宗令张说访其道义,说甚重之。以年老不任职事。乃下诏曰:“徐州处士王希夷,绝圣去智,抱一居贞,久谢嚣尘,独往林壑。属封峦展礼,侧席旌贤,贲然来思,应兹嘉召。虽纡绮季之迹,已过伏生之年。宜命秩以尊儒,俾全高于上齿。可中散大夫、守国子博士,特听还山。”仍令州县,岁时赠束帛羊酒,并赐帛一百疋。

  元恺,博学善天文,然恭慎,未尝言之。宋璟与之同乡曲,将加荐举,兼遗米百石,皆拒而不受。元行冲为刺史,邀至州,问以经义,因遗衣服。恺辞曰:“微躯不宜服新丽,恐不胜其美以速咎也。”行冲乃泥污而与之,不获已而受。及还家,取素丝五两以酬之,曰:“义不受过望之财。”

  白履中,博涉文史,隐居大梁,时人号为梁丘子。开元中,王志愔表荐堪为学官,可代马怀素、褚无量入阁侍读。乃征赴京师,履中辞以老疾,不任职事。授朝散大夫,寻请归乡。手诏曰:“卿孝悌立身,静退敦俗,年过从耄,不杂风尘。盛德早闻,通班是锡。岂唯精贲山薮,实欲奖劝人伦。且游上京,徐还故里。”遂停留数月。

  玄宗征嵩山隐士卢鸿,三诏乃至。及谒见,不拜,但磬折不已。问其故,鸿对曰:“臣闻《老子》云:‘礼者,忠信之薄。’不足可依。山臣鸿,敢不忠信奉见。”玄宗异之,召入赐宴,拜谏议大夫,赐以章服,并辞不受。乃给米百石,绢五百疋,还隐居之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