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四·识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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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理寺卿孙伏伽,原本只是万年县一个小小的法曹,因为敢说真话给皇帝上书,一下子被提拔为侍书御史,也就是御史中丞。虽说皇帝已经点头了,可正式的任命文书还没下来。那天孙伏伽从朝堂回来,跟没事人似的往床上一躺,脸上看不出半点喜色。没过多久,侍御史带着一帮人登门报喜,儿孙们又惊又喜跑去报信,只见他慢悠悠起身整了整衣冠才出去见客。这事儿传开后,大家都说他像三国时宠辱不惊的顾雍。有趣的是,孙伏伽和张玄素当年在隋朝都是尚书省的小文书,后来两人都当了大官。每次聊天提起这段往事,孙伏伽从不避讳。有回太宗问起张玄素这事,张玄素老实回答后,出门时却像丢了魂似的。大伙儿都说,还是孙伏伽心胸开阔。

高丽国的盖苏文送来白金当贡品,褚遂良立刻进言:"这盖苏文可是杀了自己国君的逆贼,陛下正要出兵讨伐,为辽东百姓报仇雪恨呢。自古以来,讨伐弑君恶贼的都不收他们的贿赂。当年宋督把郜鼎送给鲁国,鲁桓公收下后供在太庙,臧哀伯就劝谏说万万不可。《春秋》把这桩事记下来,就是要给后世君王作警示。要是收了乱臣贼子的礼物,往后还怎么教化天下?臣以为盖苏文的贡品不能收。"太宗听了连连点头。

凤阁侍郎王方庆发现民间风气越来越浮躁,人们做事都敷衍了事,就上奏说:"按朝廷律令,家里有至亲去世还没下葬的,或是正在服丧的,都不该参加朝会宴乐。可如今好些官员根本不守礼法,明明戴着孝呢,还在朝贺时手舞足蹈,实在有伤风化。请陛下重申禁令。"武则天采纳了他的建议。这位王方庆来头不小,是北周司空王褒的曾孙,博览群书,光著作就有两百多卷,尤其精通《三礼》。不少读书人遇到难题都来请教,他每次解答都引经据典。后来有人把这些问答编成《礼杂问》。他家藏书多得跟皇家图书馆似的,连字画都有不少珍本。儿子王晙也了不得,写得一手好字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从小聪明又稳重,后来当了殿中侍御史。

徐有功当秋官郎中和司刑少卿时,经手过不少大案要案,从来公正严明,不因生死威胁改变原则,救活的人家少说也有上千户。鹿城主簿潘好礼特别佩服他,专门写了篇文章,说徐有功判案比汉代的张释之还高明:"张释之当廷尉时,天下没有冤案;徐公断案,同样天下无冤。可张释之在太平盛世做事容易,徐公在复杂时局中坚持原则更难。这一难一易之间,高下立判啊!"明白人都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。

狄仁杰当内史时,武则天问他:"爱卿在汝南政绩卓著,想知道谁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吗?"狄仁杰拱手回答:"陛下若觉得臣有过错,臣自当改正。若陛下明察臣的忠心,那是臣的福分。至于那些说闲话的,臣宁愿不知道,也好继续与他们和睦相处。"武则天听了大为赞叹。

侍中张文瓘有回见宰相们在政事堂吃得太奢侈,同僚们提议削减伙食标准。他却说:"这是皇上重视朝廷要务、优待贤才的心意。要是觉得自己不称职,就该主动请辞让贤,哪能靠克扣伙食来博名声?只要对朝政有益,吃得好些算什么。"早先他当大理寺卿时,十天就处理了四百多件积压案件,没一个人喊冤。有次他生病卧床,监狱里的犯人都自发为他斋戒祈福。后来升任侍中离任时,囚犯们集体痛哭。他四个儿子张潜、张沛、张洽、张涉都当到三品大官,时人称他家是"万石张家",都说这是积善之家的福报。

房光庭这人豪爽不羁。薛昭被流放后跑来投奔他,他二话不说就藏了起来。事情败露后,御史陆遗逼得紧,房光庭只好去找宰相。宰相质问他:"你身为朝廷命官,怎么敢窝藏罪犯?"房光庭坦然道:"薛昭走投无路才来找我,犯的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,我能见死不救吗?要是把他捆了送官,以后谁还敢信任朝廷大臣?"宰相觉得他讲义气,就外放他当磁州刺史去了。

神龙年间,朝廷打算把武则天和唐高宗合葬乾陵。给事中严善思上书劝谏:"汉朝陵墓多是帝后分葬,到魏晋才开始合葬。臣恳请遵循汉制,在乾陵旁另选吉地。"奏折递上去没被采纳,但明白人都觉得他说得在理。

开元初年,玄宗让太子宾客元行冲修订魏征编的《礼记疏》,准备作为国子监教材。书成上奏时,中书令张说反对:"现行《礼记》是戴圣编的,沿用上千年了,魏朝孙炎曾想重编,被先儒否定。贞观年间魏征虽然重新整理注释,先朝也没采用。如今元行冲另起炉灶,与先贤学说相悖,恐怕不宜推行。"玄宗采纳了他的意见,把书收进宫里再没下发。时人都说张说的见识比魏征还高明。

玄宗有回给四位掌兵大将封天军节度使,太原尹王皎却死活不肯接受,上表说:"臣子侍奉君主,就像儿子侍奉父亲,哪能分什么亲疏远近?臣常年在宫里当差,更不该受这特殊恩赏。"最后以死明志坚决推辞,玄宗只好下诏褒奖他的忠心。

张说当集贤院学士时,有次在院里设宴。举杯时他坚持不肯先喝,对众人说:"学士之间该以学问论高低,不该按官位排先后。听说高宗时修史的十八九位学士聚会,长孙太尉官位最高也不肯先饮,九品小官也不用谦让,干脆备了十九个杯子同时举杯。长安年间我编《三教珠英》时,学士们官阶悬殊,照样不分尊卑。"说完让人备好酒杯,大家一齐畅饮,这事传为美谈。

左相李适之为人爽快,不爱斤斤计较,下属们都觉得好相处。他最爱招待宾客,酒量极大却从不误事,白天处理公务干脆利落。可自从和李林甫同朝为相,事事都不相让。李林甫怀恨在心,悄悄跟玄宗打小报告:"李适之贪杯误事。"玄宗信以为真,把他调任太子少保。李适之接到诏令,反而大摆宴席,当场作诗:"避贤初罢相,乐圣且衔杯,为问门前客,今朝几个来。"满朝文武都佩服他的气度。其实李适之性子太直,有回李林甫骗他:"华山底下有金矿,开采能充实国库,可惜皇上不知道。"他信以为真,找机会向玄宗建议。玄宗高兴地问李林甫,李林甫却说:"臣早知道了。可华山是陛下本命山,王气所在,挖不得啊。"从此玄宗渐渐疏远李适之。后来李林甫又罗织罪名,把他贬到袁州,派御史罗奭去处置。李适之接到诏书,知道难逃一死,干脆服毒自尽。儿子李霅也跟着遭了殃。

凉州都督牛仙客这人啊,可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儿。他在任上精打细算,把军需粮草攒得跟小山似的。等崔希逸接替他时,一看这账本都惊着了,赶紧上报朝廷。

玄宗皇帝一听乐开了花,当即就要封牛仙客当尚书。这时候张九龄站出来直摆手:"使不得啊陛下!尚书这位置自古以来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来当,要么是当过宰相的,要么是清贵人家出身。牛仙客就是个边关小吏出身,让他当尚书不合规矩啊!"

玄宗一听脸就拉下来了:"怎么?你是嫌人家出身寒微?要论出身,你张九龄不也是寒门子弟?"张九龄扑通就跪下了:"臣确实是岭南穷乡僻壤出来的,蒙陛下赏识才得以入朝。可牛仙客连字都认不全,这要让臣与他同朝为官,就像当年韩信羞与周勃、灌婴为伍一样,臣实在脸上无光啊!"

第二天李林甫就凑上来说:"牛仙客可是当宰相的料,当个尚书算什么?张九龄这书呆子就知道死抠古书上的道理。"玄宗听了眉开眼笑,立马就把牛仙客提拔成了宰相。

这事儿还没完呢。之前张守珪立了不少战功,玄宗也想让他当宰相。张九龄又劝:"宰相是代天理政的,得看才能不能看军功。要是开了这个头,往后可就乱套了。"玄宗这才作罢。可打这以后,张九龄就失了圣心。

满朝文武看张九龄因为说真话被冷落,一个个都学乖了,再没人敢在朝堂上直言进谏,都只顾着保住自己的乌纱帽。

原文言文

  大理卿孙伏伽,自万年县法曹上书论事,擢侍书御史,即御史中丞也。虽承内旨,而制命未下。伏伽自朝还家而卧,不见颜色。斯须侍御史已下造门,子孙惊喜以报,伏伽徐起以见之。时人方之顾雍。伏伽与张玄素,隋末俱为尚书令史,既官达后,伏伽谈论之际,了不讳之。太宗尝问玄素。玄素以实对,既出,神采沮丧,如有所失。众咸推伏伽之弘量。

  高丽莫离支盖苏文贡白金,褚遂良进曰:“莫离支弒其君,陛下以之兴兵,将吊伐,为辽东之人报主之耻。古者讨弒君之贼,不受其赂。昔宋督遗鲁君以郜鼎,桓公受之于太庙,臧哀伯谏以为不可。《春秋》书之,百王所法。受不臣之筐篚,纳弒逆之朝贡,不以为愆,何以示后。臣谓莫离支所献不宜受。”太宗从之。

  王方庆为凤阁侍郎知政事,患风俗偷薄,人多苟且,乃奏曰:“准令式:齐缞、大功未葬,并不得朝会。仍终丧,不得参燕乐。比来朝官不依礼法,身有哀惨,陪厕朝贺,手舞足蹈,公违宪章。名教既亏,实玷皇化。请申明程序,更令禁止。”则天从之。方庆,周司空褒之曾孙,博通群书,所著论凡二百余卷,尤精《三礼》,好事者多访之,每所酬答,咸有典据,时人编次之,名曰《礼杂问》。聚书甚多,不减秘阁。至于图画,亦多异本。子晙,工札翰,善琴棋,少聪悟而性严整,历殿中侍御史。

  徐有功,为秋官郎中、司刑少卿,历居法官,数折大狱,持平守正,不以生死易节,全活者数千百家。有鹿城主簿潘好礼者,慕其为人,乃着论称有功断贤于张释之,其略曰:“释之为廷尉,天下无冤人;有功之断狱,亦天下无冤人。然释之所行甚易,徐公所行甚难。难易之间,优劣可知矣!”君子以为知言。

  狄仁杰为内史,则天谓之曰:“卿在汝南,甚有善政,欲知谮卿者乎?”仁杰谢曰:“陛下以臣为过,臣当改之。陛下明臣,臣之幸也。若臣不知谮者,并为友善,臣请不知。”则天深加叹异。

  张文瓘为侍中,同列宰相以政事堂供馔珍美,请减其料。文瓘曰:“此食,天子所以重枢机,待贤才也。若不任其职,当自陈乞,以避贤路,不宜减削公膳,以邀虚名。国家所贵,不在于此。苟有益于公道,斯不为多也。”初为大理卿,旬日决遣疑狱四百余条,无一人称屈。文瓘尝卧疾,系囚设斋以祷焉,乃迁侍中,诸囚一时恸哭。其得人心如此。四子,潜、沛、洽、涉,皆至三品,时人呼为“万石张家”。咸以为福善之应也。

  房光庭任侠不拘小节。薛昭坐流放而投光庭,光庭匿之。既露,御史陆遗逼之急,光庭惧,乃见执政。执政诘之曰:“公郎官,何为匿此人为?”光庭曰:“光庭与薛昭有旧,途穷而归光庭。且其所犯非大故,光庭得不纳之耶?若擒以送官,居庙堂者,复何以见待?”执政义之,出为磁州刺史。

  神龙初,将合祔则天于干陵。给事中严善思上疏谏曰:“汉时诸陵,皇后多不合葬。魏晋已来,始有合葬。伏愿依汉朝之故事,改魏晋之颓纲,于干陵之旁,更择吉地。”疏奏不纳,有识之士咸是之。

  开元初,玄宗诏太子宾客元行冲修魏征撰次《礼记疏》,拟行之于国学,及成,奏上之,中书令张说奏曰:“今上《礼记》,是戴圣所编,历代传习,已向千载,着为经教,不可刊削。至魏,孙炎始改旧本,以类相比,有同钞书,先儒所非,竟不行用。贞观中,魏征因炎旧书,更加厘正,兼为之注。先朝虽加赐赉,其书亦竟不行。今行冲勒成一家,然与先儒义乖,章句隔绝。若欲行用,窃恐未可。”诏从之,留其书于内府,竟不颁下。时议以为:说之通识,过于魏征。

  玄宗尝赐握兵都将郭知运等四人天军节度,太原尹王皎独不受,上表曰:“臣事君,犹子事父。在三之义,宁有等差。岂有经侍宫闱多臣子敢当恩贶?”以死自誓,固辞不受,优诏许之。

  张说拜集贤学士,于院厅宴会,举酒,说推让不肯先饮,谓诸学士曰:“学士之礼,以道义相高,不以宫班为前后。说闻高宗朝修史学士有十八九人。时长孙太尉以元勇之尊,不肯先饮,其守九品官者,亦不许在后,乃取十九杯,一时举饮。长安中,说修《三教珠英》,当时学士亦高卑悬隔,至于行立前后,不以品秩为限也。”遂命数杯,一时同饮,时议深赏之。

  李适之性简率,不务苛细,人吏便之。雅好宾客,饮酒一斗不乱,延接宾朋,昼决公务,庭无留事。及为左相,每事不让李林甫。林甫憾之,密奏其“好酒,颇妨政事”。玄宗惑焉,除太子少保。适之遽命亲故欢会,赋诗曰:“避贤初罢相,乐圣且衔杯,为问门前客,今朝几个来。”举朝伏其度量。适之在门下也,性疏而不忌。林甫尝卖之曰:“华山之下,有金矿焉,采之可以富国。上未之知耳。”适之心善其言,他日款曲奏之,玄宗大悦。顾问林甫,对曰:“臣知之久矣。华山,陛下本命,王气所在,不可发掘。故臣不敢言。”适之由是渐见疏退。林甫阴构陷之,贬于袁州,遣御史罗奭就州处置。适之闻命排马牒到,仰药而死。子霅,亦见害。

  牛仙客为凉州都督,节财省费,军储所积万计。崔希逸代之,具以闻。诏刑部尚书张利贞覆之,有实。玄宗大悦,将拜为尚书。张九龄谏曰:“不可,尚书,古之纳言,有唐已来,多用旧相居之。不然,历践内外清贵之地、妙行德望者充之。仙客本河湟一吏典耳,拔升清流,齿班常伯,此官邪也。又欲封之,良为不可。汉法,非有功不封。唐尊汉法,太宗之制也。边将积谷帛,缮兵器,盖将帅之常务。陛下念其勤劳,赏之金帛可也,尤不可列地封之。”玄宗怒曰:“卿以仙客寒士嫌之耶?若是,如卿岂有门籍!”九龄顿首曰:“荒陬贱类,陛下过听,以文学用臣。仙客起自胥吏,目不知书。韩信,淮阴一壮士耳,羞与绛、灌同列。陛下必用仙客,臣亦耻之。”玄宗不悦。翌日,李林甫奏:“仙客,宰相材,岂不堪一尚书?九龄文吏,拘于古义,失于大体。”玄宗大悦,遂擢仙客为相。先是,张守珪累有战功,玄宗将授之以宰相。九龄谏曰:“不可。宰相者,代天理物,有其人而后授,不可以赏功。若开此路,恐生人心。《传》曰:‘国家之败,由官邪也。’官滥爵轻,不可理也。若赏功臣,即有故事。”玄宗乃止。九龄由是获谴。自后朝士惩九龄之纳忠见斥,咸持禄养恩,无敢庭议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