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唐朝大诗人刘梦得曾写过一首诗,赞叹金陵燕子矶的壮丽景色。这燕子矶啊,就在金陵城西北的江边上,远远望去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,头朝江水,翅膀张开。古时候的文人雅士怕它真飞走了,特意用铁链锁住山石,还在燕子脖子上建了个亭子镇着。
登上这亭子,眼前是浩浩长江,脚下是点点白帆,堪称金陵第一胜景。离矶头一里多地,有座弘济寺。从寺左转过去,迎面是一面刀削般的石壁,像屏风似的直插云霄。石壁尽头处,山崖又环抱回来,寺里的和尚就在这半空峭壁上建了座观音阁。阁中供奉的观音像倒映江中,连衣纹都清晰可见,活脱脱一幅水月观音图。
这观音阁本是佛门清净地,如今却成了游人饮酒作乐的场所。那些富家子弟带着歌妓来此寻欢作乐,酒足饭饱后,随从们把门窗都拆了当柴烧。天长日久,阁楼破败不堪,寺里又没钱修缮。
这日有个徽州商人停船矶下,信步来到弘济寺。老和尚迎出来奉茶,问道:"客官打哪儿来?"商人答道:"从扬州过来,带了些本钱要去京城开店。天色晚了,上来逛逛。"老和尚眼珠一转:"这儿离城门就二十里,客官不如搬行李来寺里住,明儿一早就能进城。若在船上过夜,还得受盘查,这矶头风浪又大..."
商人觉得有理,果然打发走船家,搬来寺里住下。老和尚陪他登上观音阁,商人见阁楼破败,不禁摇头。老和尚叹道:"来往的都是吃喝玩乐的,没一个肯布施修阁的。"商人摸着胡子说:"我昨日盘账多出三十两银子,不如捐来修阁,既积功德又留个名。"
老和尚心里乐开了花,谁知瞥见商人行囊里还有大包银子,顿时起了歹念。夜里把商人灌醉后,师徒俩竟将人杀害分尸,藏进酒房的大瓮里。正盘算着天明抛尸江中,哪知天网恢恢。
次日清早,巡江的捕盗指挥看见个美貌妇人到寺里担水,觉得蹊跷,带兵搜查。那妇人一闪身竟钻进了酒瓮,官兵打开一看——血肉模糊的尸块赫然在目!严刑之下,和尚只得招供。百姓们都说,那妇人定是观音显灵,可见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要说观音显灵,杭州三天竺的香火才叫鼎盛。特别是上天竺,站在峰顶望出去,西湖如镜,钱塘似带。下回咱们就说说天竺观音显圣的奇事,诸位且听我慢慢道来...
风儿轻轻吹啊,风儿轻轻吹,山岭上孤零零的松树随风摇曳,春天的原野里嫩草低伏。风吹散云朵,月亮露出脸来;卷走雾气,天光早早放亮。清秋时节悄悄送来桂花香,一遍又一遍把炎夏的暑气赶跑。风儿轻轻吹啊,野花纷纷飘落,催得人渐渐老去——这首叫作《咏风》。
花儿多鲜艳啊,花儿多鲜艳,娇媚得像精心打扮过,细碎的花瓣如同剪裁出来。露珠凝结更显颜色鲜亮,风儿把香气送到远方。一枝独秀展现冰肌玉骨,万朵争艳带着醉人红晕。花儿多鲜艳啊,上林苑的富贵真叫人羡慕——这首叫作《咏花》。
雪花飘飘洒洒啊,雪花飘飘洒洒,像翠玉包裹着梅花花蕾,像青盐压弯了竹枝。漫天飞舞如同柳絮浪涌,堆积在栏杆上仿佛银桥锁住。千山万岭都披上铅粉,树木依稀穿着素白长袍。雪花飘飘洒洒啊,远行的游子怨恨路途遥远——这首叫作《咏雪》。
月儿多秀美啊,月儿多秀美,刚缺时像弯钩挂在原野,正圆时如明镜悬在天空。斜照移来花影零乱,低垂映得水波相连。诗人举杯寻找佳句,美人推开窗户迟迟不睡等着月亮。月儿多秀美啊,清冷的光辉千年万代照耀无边——这首叫作《咏月》。
各位看官,你们猜这四首词是谁写的?话说洪武年间,浙江盐官会骸山里住着个老头儿,穿着黑色道袍,面容苍老,扎着头巾,脚踩草鞋,一副道人打扮。没人见他做什么营生,整天在街市上喝醉了唱歌,唱完就跳舞,攀着树枝跳来跳去,身子轻快得像受惊的鱼儿、飞翔的燕子。他还读过书,擅长吟诗作对,谈吐风趣,才思敏捷,像泉水喷涌。有文人来这山里游玩,常和他一起吟诗说笑。有一天他喝得大醉,向酒家要来笔墨,在石壁上题了这四首词,看的人都称赞不已。奇怪的是,自从写上去,墨迹越来越深,越擦越亮。山里和他相熟的人见他这般奇异,怀疑他是个神仙,可又找不到他的行踪。他天天在山里来去,却不见有住的地方。大家虽然觉得奇怪,但见得多了,时间一长,也就不当回事了,平时只管他叫"老道"。
离山一里多远,住着个姓仇的大户人家。夫妻俩都四十多岁了,心地善良,可惜没有儿女。他们就出钱刻了尊观音像,供在家里,早晚焚香献花点灯供果,诚心祈求。每年二月十九观音诞辰,夫妻俩必定斋戒沐浴,三步一拜,一直拜到天竺寺,烧香祷告:不论男女,只求赐一个孩子延续香火。这样诚心祈求了三年,妻子果然怀孕了。十月怀胎,晚上生下个女孩。夫妻俩高兴得不得了,给孩子取名夜珠,因为是夜里出生,当作掌上明珠,又像夜明珠一样珍贵。一年年过去,小姑娘渐渐长大,聪明端庄,心灵手巧,容貌出众。父母疼她真像对待珍珠美玉,转眼间已经十九岁了。父母都六十多岁了,还没给她定亲。
您想啊,老来得子,做父母的巴不得孩子早点成亲,晚年好有个依靠。怎么过了二八年华还不嫁人呢?原来夜珠是仇家的宝贝女儿,长得又漂亮又伶俐,老两口心气儿高,非要挑个十全十美的女婿不可,指望女儿将来功成名就,老两口好跟着享福。而且一定要招上门女婿,不肯把女儿嫁出去。附近有几户人家来说亲,老两口挑三拣四:有几家条件不错的,又要娶媳妇过门,不肯入赘;有女婿人品好、学问高的,家境又差些;有家财丰厚、门第高的,女婿又笨头笨脑。所以高不成低不就,媒人们见这老两口难伺候,渐渐都没了耐心,婚事就这么拖了下来。结果仇家女儿貌美难嫁的名声,反而传得远近皆知。谁知道这事竟惹得一个人动了心思。
各位看官,您猜这人是谁?难道是像石崇那样有钱,想买绿珠的?还是像司马相如那样有才,要追求卓文君的?或是像潘安那样俊美,想吸引掷果女子的?看官要是这么想,那都算合情合理。说来好笑,原来是:
周朝的姜子牙,想找个一起钓鱼的伴儿;汉朝的伏生,要娶个共同讲书的配偶。
您道是谁?就是题写《风》《花》《雪》《月》四首词的那个老头儿。这老家伙整天缠着媒人,求他们去仇家说亲。媒人们问:"是谁要娶亲?"他说就是他自己。媒人们只当是个笑话,谁肯去说?大家聚在一起说起这事,都笑道:"随你怎么挑怎么选,就算这家女儿臭了烂了,也轮不到你头上,真是老不害臊,阴沟里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!"老道见没人肯做媒,居然厚着脸皮自己跑到仇大户家去了。
各位看官,且听我道来。话说这大姓夫妻俩正坐在堂上,为着闺女的婚事发愁呢。两人嘀嘀咕咕商量着,忽然瞧见那老道士晃晃悠悠走了进来。
这大姓平日里就知道这老道古怪,可还是起身相迎。那老太太见是熟人,也没回避。三人行过礼,各自落座。大姓问道:"老道长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啊?"老道士捋着胡子笑道:"老朽特为令爱婚事而来。"
夫妻俩一听是来说亲的,连忙招呼下人:"快上茶!"又急着问:"不知是哪家公子?"老道士眯着眼睛说:"就是老朽家。"大姓一听这话,心里顿时不痛快了——这老道连个住处都没有,还敢来提亲?勉强压着火气问道:"往日相见,倒不知老道长膝下有几位公子?"
老道士哈哈一笑:"不是犬子,是老朽自己要娶。"大姓虽然觉得这话荒唐,还当他是开玩笑:"老道长平日最爱说笑。"谁知老道士正色道:"绝非玩笑,老朽真心要做你家女婿,这门亲事必成,不必推辞!"
这下可把夫妻俩气坏了,拍案而起:"我家闺女金枝玉叶,寻常人家都不敢来提亲。你算什么东西,竟敢口出狂言!"说着就要动手。老道士却不慌不忙,拱手道:"老丈此言差矣。您选女婿,不过图个养老送终。若将令爱许配老朽,生前能尽孝道,死后必当祭祀,岂不是两全其美?这样的好女婿,还要到哪里去找?"
大姓气得浑身发抖,破口大骂:"人有贵贱,年有长幼!你这老不死的,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,敢来戏弄我家!不是疯了就是傻了!"说着就叫家丁拿棍棒赶人。老太太也在旁边指指点点地骂。
那老道士倒也不恼,笑嘻嘻地往外走,边走边说:"莫赶莫赶,老朽这就走。只是日后你们想见我,可就找不着喽!"大姓指着他背影骂道:"你这把老骨头!谁要见你?早晚横尸街头,让野狗乌鸦啄食去!"老道士听了,反而捋着胡子大笑而去。
大姓气得"砰"地关上门,夫妻俩你怨我我怨你:"都怪女儿婚事耽搁,平白受这奇耻大辱!"当下吩咐下人去请媒婆。那些媒婆来了,听说老道士亲自上门提亲的事,笑得前仰后合:"天底下竟有这般不知羞的老东西!前些日子还托我们说媒,我们谁肯替他开口?没想到他自己跑来了。"
大姓叹气道:"这老东西肚子里倒有些墨水,最爱耍贫嘴。他知道我家选婿严格,至今没定下人家,故意来羞辱我们。你们且用心寻访,差不多的也就罢了,定有重谢。"媒人们答应着去了。
过了两日,夜珠姑娘正在窗前绣花,忽然飞来一对大蝴蝶,红翅膀黄身子,黑须紫足,煞是好看。那蝴蝶绕着她飞来飞去,像是贪恋她身上的香气。夜珠又惊又喜,拿起罗帕去扑,却扑了个空。蝴蝶飞远了些,夜珠忍不住唤来丫鬟一起追赶。
追到后园牡丹花旁,那蝴蝶竟渐渐变得有老鹰那么大。说时迟那时快,两只蝴蝶突然飞到夜珠身边,用翅膀夹住她两腋,就像两顶大斗笠似的,带着她腾空而起!夜珠吓得大叫,丫鬟慌忙去报信。等大姓夫妻赶到园中,只见女儿已经被蝴蝶带着飞过墙头去了。
老两口呼天抢地,却束手无策,只能抱头痛哭:"不知是什么妖术,把我女儿摄走了!"从此四处打听女儿下落,暂且按下不表。
再说夜珠被蝴蝶夹在空中,如腾云驾雾。她心里明白中了妖术,可双脚离地,身不由己。低头往下看,只见越过重重荆棘险峰,最后落在一个山洞前。那山洞小得只能容下一个脑袋,两只蝴蝶却不见了踪影。
洞口站着个老道士,正是先前那人。他笑嘻嘻地拉住夜珠的手,对着洞口大喝一声。只听轰隆一声巨响,山洞突然裂开。等夜珠回过神来,已经和老道士站在洞里,回头一看,洞口早已合拢,再也出不去了。
夜珠惊慌中偷眼打量,这洞内竟宽敞如厅堂。二十多个猴脸人身的怪物迎上来,口称"洞主"。老道吩咐道:"新人到了,快摆酒席。"那些怪物连声答应。
夜珠又看见旁边有间精致的屋子,像是书房,摆着笔墨纸砚,竹床石凳。还有四五个美妇人,六七个丫鬟。老道对众人说:"今日先与新人成亲。"说着就来拉夜珠。夜珠又惊又怒,站着不动。老道恼了,叫来几个猴形人,硬把她按在座位上。
老道高兴地连连劝酒,夜珠只是不喝。老道自己大口痛饮,不一会儿就醉了。被一个妇人和丫鬟扶到床上睡了。夜珠蹲在石凳下,想着父母,哭了一整夜。
第二天清早,老道看见夜珠哭肿了眼睛,拍着她的背哄道:"你家就在附近,何必自寻烦恼?若从了我,立刻带你回家见父母,岂不美哉?若执意不从,这辈子就休想出去了!"
夜珠心想:"我宁死也不从!横竖出不去了,不如一死了之!"说着就往石壁上撞。老道忙叫妇人们拦住,好言相劝:"娘子既然来了,就安心住下,何必轻生?"夜珠只是哭,从此绝食求死。可奇怪的是,十几天不吃不喝,竟安然无恙。
各位看官,且听我道来。那夜珠姑娘被老道掳去后,求死不能,整日里暗自向观音菩萨祷告,求菩萨救她脱离苦海。那老道每日与其他妇人淫乐,想借此动摇夜珠的心志。可夜珠心如铁石,丝毫不为所动。
老道见她整日愁眉不展,也不强逼,只是变着法子在她面前卖弄法术。一会儿秋天出去采些稻花,收在石柜里,每日取一小撮合在掌心,往锅里一撒,转眼就变成香喷喷的白米饭。又取一瓮清水,撒一把米进去,用纸封好藏在松树下,过两三日开封,竟成了醇香的美酒。靠着这些法术,洞里吃喝不愁。
若是下雨天不便外出,老道就剪些纸人纸兽,蝴蝶啊凤凰啊,狗啊燕子啊,狐狸猿猴蛇鼠样样都有。让它们去某家取某物来用,转眼就能送到。先前取夜珠的那对蝴蝶,就是这么来的。用完的东西,还叫它们原样送回去。每日的鲜果,都由两个猴形人采摘,都是带着枝叶的新鲜山货。
夜珠天天看着这些把戏,虽然也觉得稀奇,却始终不肯顺从。老道稍一靠近,她就寻死觅活,大哭大闹。老道不耐烦,便搂着别的妇人快活去了。亏得这老道性子古怪,只爱高兴不爱烦恼,夜珠才能在洞里保全清白。
有一日老道外出,夜珠对众妇人说:"咱们都是父母生养的好人家女儿,又不是山精野怪,怎能甘心受这妖人侮辱?"那些妇人听了直抹眼泪:"谁愿意做这妖人的玩物?可如今陷在此处,抛父母弃丈夫,整日以泪洗面也无济于事。只能忍辱偷生,权当自己做了猪羊犬马。咱们拗不过他,不如放宽心度日,等老天开眼的那一天。"
正说着,忽见猴形人来报:"洞主回来了!"众人慌忙擦干眼泪散去,只有夜珠还在抽泣。老道冷笑道:"哭什么哭?我等着你自己回心转意,才没强迫你。可日子久了,你再不识相,别怪我让人按住你用强!"夜珠吓得不敢再哭,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观音菩萨保佑。
再说仇大姓夫妇丢了女儿,日夜思念,在城门口贴出告示:谁能找回女儿,愿以全部家产相赠,还将女儿许配给他。可日子一天天过去,始终没有消息。老两口只得日日去观音像前哭求:"菩萨啊,夜珠本是向您求来的,如今被妖人掳去,若不能救回,当初何必赐给我们?"
这一日,会骸山岭上突然竖起一根幡竿,上面挂着个物件。这荒山野岭从没有过这东西,引得众人围观。有个叫刘德远的秀才,带着家丁搭了软梯爬上岭去。登高一望,只见山腰处有个大洞,十几个妇人或坐或卧,像是中了邪。地上躺着几十只身首异处的老猴,血流满地。再看那幡竿上挂的,竟是个老猴子的骷髅头。
刘德远猛然想起仇家寻女的事,赶紧下山报官,又跑去通知仇大姓。县令派兵丁跟着刘德远上山,顺着藤蔓摸进山洞,把妇人们一个个救出来。仇大姓在县衙前张望,忽然看见女儿蓬头垢面地走在人群里,父女俩抱头痛哭,真真是恍如隔世啊!
各位看官,且听我道来。话说那仇家姑娘被老妖摄去,可把仇大姓老两口急坏了。亏得这老两口日夜拜祷观音菩萨,心诚则灵啊。
有一日,老妖正要强逼仇夜珠成亲,姑娘抵死不从。就在千钧一发之际,忽然天昏地暗,只听得刀剑铿锵,鬼哭狼嚎。等众人赶到时,只见满地都是死猴子,那老妖却不见了踪影。刘德远带着人把幡竿和骷髅献上县衙,县令一看幡竿上刻着"上天竺大士殿前"的字样,顿时明白是观音菩萨显灵,吓得连连称奇。
仇大姓在外头等得心焦,第一个就把闺女领了出来。这老父亲抱着女儿,就像黑夜里捡到颗夜明珠似的,心肝肉地叫个不停。回到家,夜珠娘搂着女儿哭成了泪人儿。夜珠这才把洞里的事儿一五一十道来:原来那老妖逼她成亲,她宁死不从。老妖没法子,只好先去找别的妇人。直到那天又要用强,夜珠急得大喊观音菩萨,这才引来天降神兵。
正说着话呢,洞里逃出来的妇人们都带着亲戚来谢恩了。大伙儿都说多亏仇家诚心祷告,夜珠又拼命呼救,才引得菩萨显灵,救了大家性命。众人商量着要在山顶给观音菩萨建座庙,正说得热闹,刘秀才也来打听洞里的奇事。
这下可巧了,众人一见恩人来了,呼啦啦全跪下了。仇大姓越看这后生越喜欢,想起自己发过的誓:谁要是能找到他闺女,就把女儿许配给他。当下就要把夜珠许给刘秀才。刘秀才却红着脸推辞,说自个儿就是好奇才去探洞的,可不敢贪图报答。众人好说歹说,他反倒不好意思,找个借口溜了。
等刘秀才走后,大伙儿都夸他是个正人君子。仇大姓打定主意,第二天要请县太爷做主,非得把这门亲事说成不可。这正是:妖魔作祟终有报,诚心感动菩萨来。要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分解。
各位看官,且听我细细道来。第二天一大早,县令升堂理事,刘秀才第一个上前拜见。他把观音大士显灵、众人欢喜捐钱建庙,还有仇家姑娘守节感动神明诛灭妖怪这些事,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。等他说完,众人才捧着联名请愿书进来。
县令大笔一挥批准建庙,还从官库里拿出十两银子,亲自写了募捐文书,盖上大印,交给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保管。众人千恩万谢正要退下,又把仇老汉想招刘秀才当女婿报恩的事说了出来。
县令摸着胡须问仇老汉:"老丈这主意可当真?"仇老汉搓着手说:"小女被妖怪掳去,虽说全靠菩萨显灵诛妖,可要不是刘秀才冒险爬上悬崖,就算妖怪死了,我女儿也早成了山洞里的白骨啊!如今全家团圆,老汉打心眼里想把闺女许配给他。谁知刘秀才再三推辞,这才求青天大老爷做主。"
县令转头叫住刘秀才:"方才仇老说的亲事,大伙儿都说是好事,你为何不答应?"刘秀才涨红了脸:"学生当初上山只为好奇,若真成了亲,外人还当学生别有用心。再说方才夸赞仇姑娘贞洁,转头就要娶人家,岂不成了伪君子?读书人最重气节,实在不敢答应。"
县令拍案叫绝:"好!仇姑娘守节,刘生重义,仇老知恩图报,都是佳话啊!本官既然遇上,怎能不成全?"当即命人取来十两银子当聘礼,吹吹打打把刘秀才送到仇家。选了个黄道吉日,刘秀才入赘成亲。
新婚满月那天,小两口去上天竺还愿,把那天的经幡送回庙里。没过多久,山上的观音庙也建成了,香火旺盛自不必说。后来刘秀才金榜题名,夫妻富贵双全。仇老汉夫妇活到高寿,最后在同一天念佛往生——这都是后话了。
再说会骸山那面石壁,自从诛灭妖怪后,《风》《花》《雪》《月》四首艳词就像被水洗过似的,半个字都不剩了。众人这才恍然大悟,当初那个老道士就是老妖怪变的。正是:
石洞幽深岁月长,谁知妖孽暗躲藏。 若非菩萨显神通,怎识邪淫招祸殃。
盐官邑老魔魅色 会骸山大士诛邪
诗曰:
王浚楼船下益州,金陵王气黯然收。
千寻铁锁沉江底,一片降帆出石头。
人世几回伤往事,山形依旧枕清流。
而今四海为家日,故垒萧萧芦荻秋。
这几句诗,唐朝刘梦得所作,乃是金陵燕子矶怀古的。这个燕子矶在金陵西北,大江之滨,跨江而出,在江里看来,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面上,有头有翅。昔贤好事者,恐怕他飞去,满山多用铁锁锁着,就在这燕子项上造着一个亭子镇住他。登了此亭,江山多在眼前,风帆起于足下,最是金陵一个胜处。就在矶边,相隔一里多路,有个弘济寺。寺左转去,一派峭壁插在半空,就如石屏一般。壁尽处,山崖回抱将来。当时寺僧于空处建个阁,半嵌石崖,半临江水,阁中供养观世音像,像照水中,毫发皆见,宛然水月之景,就名为观音阁。载酒游观者殆无虚日。奔走既多,灵迹颇著,香火不绝。只是清静佛地,做了吃酒的所在,未免作践。亦且这些游客随喜的多,布施的少。那阁年深月久,没有钱粮修葺,日渐坍塌了些。
一日,有个徽商某泊舟矶下,随步到弘济寺游玩。寺僧出来迎接着,问了姓名,邀请吃茶。茶罢,寺僧问道:“客官何来?今往何处?”徽商答道:“在扬州过江来,带些本钱要进京城小铺中去。天色将晚,在此泊着,上来耍耍。”寺僧道:“此处走去,就是外罗城观音门了。进城止有二十里,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?明日一肩行李,脚踏实地,绝早到了。若在船中,还要过龙江关盘验,许多担搁。又且晚间此处矶边风浪最大,是歇船不得的。”徽商见说得有理,果然走到船边,把船打发去了。搬了行李,竟到僧房中来。安顿了,寺僧就陪着登阁上观看。
徽商看见阁已颓坏,问道:“如此好风景,如何此阁颓坏至此?”寺僧道:“此间来往的尽多,却多是游耍的,并无一个舍财施主。寺僧又贫,修理不起,所以如此。”徽商道:“游耍的人,毕竟有大手段的在内,难道不布施些?”寺僧道:“多少子孙公子,只是带了娼妓来吃酒作乐,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,佛天面上却不照顾。还有豪奴狠仆,家主既去,剩下酒肴,他就毁门拆窗,将来烫酒煮饭,只是作践,怎不颓坏?”徽商叹惜不已。寺僧便道:“朝奉若肯喜舍时,小僧便修葺起来不难。”徽商道:“我昨日与伙计算帐,我多出三十两一项银子来。我就舍在此处,修好了阁,一来也是佛天面上,二来也在此间留个名。”寺僧大喜称谢,下了阁到寺中来。
元来徽州人心性俭啬,却肯好胜喜名,又崇信佛事。见这个万人往来去处,只要传开去,说观音阁是某人独自修好了,他心上便快活。所以一口许了三十两,走到房中解开行囊,取出三十两包,交付与寺僧。不想寺僧一手接银,一眼瞟去,看见余银甚多,就上了心。一面分付行童,整各夜饭款待,着地奉承,殷勤相劝,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。夜深入静,把来杀了。启他行囊来看,看见搭包多是白物,约有五百余两,心中大喜。与徒弟计较,要把尸来抛在江里。徒弟道:“此时山门已锁,须要住持师父处取匙钥。盘问起来,遮掩不得。不但做出事来,且要分了东西去。”寺僧道:“这等如何处置?”徒弟道:“酒房中有个大瓮,莫若权把来断碎了,入在瓮中。明日觑个空便,连瓮将去抛在江中,方无人知觉。”寺僧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果然依话而行。可怜一个徽商做了几段碎物!好意布施,得此惨祸。
那僧徒收拾净尽,安贮停当,放心睡了。自道神鬼莫测,岂知天理难容!是夜有个巡江捕盗指挥,也泊舟矶下,守侯甚么公事。天早起来,只见一个妇人走到船边,将一个担桶汲水,且是生得美貌。指挥留心,一眼望他那条路去,只见不定到民家,一直走到寺门里来。指挥疑道:“寺内如何有美妇担水?必是僧徒不公不法。”带了哨兵,一路赶来,见那妇人走进一个僧房。指挥人等,又赶进去,却走向一个酒房中去了。寺僧见个官带了哨兵,绝早来到,虚心病发,个个面如土色,慌慌张张,却是出其不意,躲避不及。指挥先叫把僧人押定,自己坐在堂中,叫两个兵到酒房中搜看。只见妇人进得房门,隐隐还在里头,一见人来钻入瓮里去了,走来禀了指挥。指挥道:“瓮中必有冤枉。”就叫哨兵取出瓮来,打开看时,只见血肉狼藉,头颅劈破,是一个人碎割了的。就把僧徒两个缚了,解到巡江察院处来。一上刑罚,僧徒熬苦不过,只得从实供招,就押去寺中起赃来为证,问成大辟,立时处决。众人见僧口招,因为布施修阁,起心谋杀,方晓得适才妇人,乃是观音显灵,那一个不念一声“南无灵感观世音菩萨”?要见佛天甚近,欺心事是做不得的。
从来观世音机灵,固然无处不显应,却是燕子矶的,还是小可;香火之盛,莫如杭州三天竺。那三天竺是上天竺、中天竺、下天竺。三天竺中,又是上天竺为极盛。这个天竺峰在府城之西,西湖之南。登了此峰,西湖如享,长江如带,地胜神灵,每年间人山人海,挨挤不开的。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观音一件显灵的,与看官们听着。且先听小子《风》、《花》、《雪》、《月》四词,然后再讲正话。
风袅袅,风袅袅,各岭位孤松,春郊摇弱草。收云月色明,卷雾天光早。清秋暗送桂香来,极复频将炎气扫。风袅袅,野花乱落今人老——右《咏风》。
花艳艳,花艳艳,妖烧巧似妆,锁碎浑如剪。露凝色更鲜,风送香常远。一技独茂逞冰肌,万朵争妍含醉脸。花艳艳,上林富贵真堪羡——右《咏花》。
雪飘飘,雪飘飘,翠玉封梅萼,青盐压竹梢。洒空翻絮浪,积槛锁银桥。千山浑骇铺铅粉,万木依稀拥素袍。雪飘飘,长途游子恨迢遥——右《咏雪》。
月娟娟,月娟娟,乍缺钩模野,方团镜挂天。斜移花影乱,低映水纹连。诗人举盏搜佳句,美女推窗迟月眠。月娟娟,清光千古照无边——右《咏月》。
看官,你道这四首是何人所作?话说洪武年间浙江盐官会骸山中,有一老者,缁服苍颜,幅巾绳履,是个道人打扮。不见他治甚生业,日常醉歌于市间,歌毕起舞,跳木缘枝,宛转盘旋,身子轻捷,如惊鱼飞燕。又且知书善咏,诙谐笑浪,秀发如泻,有文士登游此山者,常与他唱和谈谑。一日大醉,索酒家笔砚,题此四词在石壁上,观者称赏。自从写过,黑迹渐深,越磨越亮。山中这些与他熟识的人,见他这些奇异,疑心他是个仙人,却再没处查他的踪迹。日日往来山中,又不见个住家的所在,虽然有些疑怪,习见习闻,日月已久,也不以为意了,平日只以老道相称呼而已。
离山一里之外,有个大姓仇氏。夫妻两个,年登四十,极是好善,并无子嗣。乃舍钱刻一慈悲大士像,供礼于家,朝夕香花灯果,拜求如愿。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,夫妻两个,斋戒虔诚,躬往天竺。三步一拜,拜将上去,烧香祈祷:不论男女,求生一个,以续后代。如是三年,其妻果然有了妊孕。十月期满,晚间生下一个女孩。夫妻两个,欢喜无限,取名夜珠。因是夜里生人,取掌上珠之意,又是夜明珠宝贝一般。年复一年,看看长成,端慧多能,工容兼妙。父母爱惜他真个如珠似玉,倏忽已是十九岁。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,尚未许聘人家。
你道老来子做父母的,巴不得他早成配偶,奉事暮年。怎的二八当年多过了,还未嫁人。只因夜珠是这大姓的爱女,又且生得美貌伶俐,夫妻两个做了一个大指望,道是必要拣个十全毫无嫌鄙的女婿来嫁他,等他名成利遂,老夫妇靠他终身。亦且只要入赘的,不肯嫁出的。左近人家,有几家来说的,两个老人家嫌好道丑:便有数家象意的,又要娶去,不肯入赘;有女婿人物好,学问高的,家事又或者淡薄些;有人家资财多,门户高的,女婿又或者愚蠢些。所以高不辏,低不就,那些做媒的,见这两个老人家难理会,也有好些不耐烦,所以亲事越迟了。却把仇家女子美貌,择婿难为人事之名,远近都传播开来,谁知其间动了一个人的火。
看官,你道这个人是那个?敢是石崇之富,要买绿珠的?敢是相如之才,要挑文君的?敢是潘安之貌,要引那掷果妇女的?看官,若如此,这多是应得想着的了。说来一场好笑,元来是:
周时吕望,要寻个同钓鱼的对手;汉时伏生,要娶个共讲书的配头。
你道是甚人?乃就是题《风》,《花》,《雪》,《月》四词的。这个老头儿,终日缠着这些媒人,央他仇家去说亲。媒人间:“是那个要娶?”说来便是他自己。这些媒人,也只好当做笑话罢了,谁肯去说?大家说了,笑道:“随你千选万选,这家女儿臭了烂了,也轮不到说起他,正是老没志气,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起来!”那老道见没人肯替他做媒,他就老着脸自走上仇大姓门来。
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,说着女儿婚事未谐,唧唧哝哝的商量,忽见老道走将进来。大姓平日晓得这人有些古怪的,起来相迎。那妈妈见是大家老人家,也不回避。三人施礼已毕,请坐下了。大姓问道:“老道,今日为何光降茅舍?”老道道:“老仆特为令爱亲事而来。”两人见说是替女儿说亲的,忙叫:“看茶。”就问道:“那一家?”老道道:“就是老仆家。”大姓见说了就是他家,正不知这老道住在那里的,心里已有好些不快意了,勉强答他道:“从来相会,不知老道有几位令郎?”老道道:“不是小儿,老仆晓得令爱不可作凡人之配,老仆自己要娶。”大姓虽怪他言语不伦,还不认真,说道:“老道平日专好说笑说耍。”老道道:“并非耍笑,老仆果然愿做门婿,是必要成的,不必推托!”大姓夫妇,见他说得可恶,勃然大怒道:“我女闺中妙质,等闲的不敢求聘。你是何人?辄敢胡言乱语!”立起身把他一抓。老道从容不动,拱立道:“老丈差了。老丈选择东床,不过为养老计耳。若把令爱嫁与老仆,老仆能孝养吾丈于生前,礼祭吾丈于身后,大事已了,可谓极得所托的。这个不为佳婿,还要怎的才佳么?”大姓大声叱他道:“人有贵贱,年有老少,贵贱非伦,老少不偶,也不肚里想一想,敢来唐突,戏弄吾家!此非病狂,必是丧心,何足计较!”叫家人们持杖赶逐。仇妈妈只是在旁边夹七夹八的骂。老道笑嘻嘻,且走且说道:“不必赶逐,我去罢了。只是后来追悔,要求见我,就无门了。”大姓又指着他骂道:“你这个老枯骨!我要求见你做甚么?少不得看见你早晚倒在路旁,被狗拖鸦啄的日子在那里。”老道把手掀着须髯,长笑而退。
大姓叫闭了门,夫妻二人气得个惹胸塞肚,两相埋怨道:“只为女儿不受得人聘,受此大辱。”分付当直的,分头去寻媒婆来说亲。这些媒婆走将来,闻知老道自来求亲之事笑一个不住道:“天下有此老无知!前日也曾央我们几次,我们没一个肯替他说,他只得自来了。”大姓道:“此老腹中有些文才,最好调戏。他晓得吾家择婿太严,未有聘定,故此奚落我。你们如今留心,快与我寻寻,人家差不多的,也罢了。我自重谢则个。”媒人应承自去了,不题。
过得两日,夜珠靠在窗上绣鞋,忽见大蝶一双飞来,红翅黄身,黑须紫足,且是好看。旋绕夜珠左右不舍,恰象眷恋他这身子芳香的意思。夜珠又喜又异,轻以罗帕扑他,扑个不着,略略飞将开去。夜珠忍耐不定,笑呼丫鬟要同来扑他,看看飞得远了,夜珠一同丫鬟随他飞去处,赶将来。直至后园牡丹花恻,二蝶渐大如鹰。说时迟,那时快,飞近夜珠身边来,各将翅攒定夜珠两腋,就如两个箬笠一般,扶挟夜珠从空而起。夜珠口里大喊,丫鬟惊报,大姓夫妻急忙赶至园中,已见夜珠同两蝶在空中向墙外飞去了。大姓惊喊号叫,设法救得。老夫妻两个放声大哭道:“不知是何妖术,慑将去了。”却没个头路猜得出,从此各处探访,不在话下。
却说夜珠被两蝶夹起在空中,如省云雾,心里明知堕了妖术,却是脚不点地,身不自主。眼望下去,却见得明白。看见过了好些荆蓁路径,几个险峻山头,到一崎岖山窟中,方才渐渐放下。看看小小一洞,止可容头,此外别无走路。那两蝶已自不见了,只见洞边一个老人家,道者装扮,拱立在那里。见了夜珠,欢欢喜喜伸手来拽了夜珠的手,对洞口喝了一声。听得轰雷也似响亮,洞忽开裂。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内,夜珠急回头看时,洞已抱合如旧,出去不得了。
夜珠慌忙之中,偷眼看那洞中,宽敞如堂。有人面猴形之辈,二十余个,皆来迎接这老道,口称“洞主”。老道分付道:“新人到了,可设筵席。”猴形人应诺。又看见旁边一房,甚是精洁,颇似僧室,几窗间有笔砚书史;竹床石凳,摆列两行。又有美妇四五人,丫鬟六七人,妇人坐,丫鬟立侍。床前特设一席,不见荤腥,只有香花酒果。老道对众道:“吾今且与新人成礼则个。”就来牵夜珠同坐。夜珠又恼又怕,只是站立不动。老道着恼,喝叫猴形人四五个来揪采将来,按住在坐上。夜珠到此无奈,只得坐了。老道大喜,频频将酒来劝,夜珠只推不饮。老道自家大碗价吃,不多时大醉了。一个妇人,一个丫鬟,扶去床中相伴寝了。夜珠只在石凳之下蹲着,心中苦楚。想着父母,只是哭泣,一夜不曾合眼。
明早起来,老道看见夜珠泪痕不干,双眼尽肿,将手抚他背,安慰他道:“你家中甚近,胜会方新,何乃不趁少年取乐,自苦如此?若从了我,就同你还家拜见爹娘,骨肉完聚,极是不难。你若执迷不从,凭你石烂海枯,此中不可复出了。只凭你算计,走那一条路?”夜珠闻言自想:“我断不从他!料无再出之日了,要这性命做甚?不如死休!”将头撞在石壁上去,要求自尽。老道忙使众妇人拦住,好言劝他道:“娘子既已到此,事不由己,且从容住着。休得如此轻生!”夜珠只是啼哭,从此不进饮食,欲要自饿而死。不想不吃了十多日,一毫无事。
夜珠求死不得,无计可施,自怕不免污辱,只是心里暗祷观世音,求他救拔。老道日与众妇淫戏,要动夜珠之心,争奈夜珠心如铁石,毫不为动。老道见他不快,也不来强他,只是在他面前百般弄法弄巧,要图他笑颜开了,欢喜成事。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,做与他看,一来要他快活,二来卖弄本事高强,使他绝了出外之念,死心塌地随他。你道他如何弄法?他秋时出去,取田间稻花,放好在石柜中了,每日只将花合余拳起,开锅时满锅多是香米饭。又将一瓮水,用米一撮,放在水中,纸封了口,藏于松间,两三日开封取吸,多变做扑鼻香醪。所以供给满洞人口,酒米不须营求,自然丰足。若是天雨不出,就剪纸为戏,或蝶或凤,或狗或燕,或狐狸、猿猱、蛇鼠之类皆有。瞩他去到某家取某物来用,立刻即至。前取夜珠的双蝶,即是此法。若取着家火什物之类,用毕无事,仍教拿去还了。桃梅果品,日轮猴形人两个供办,都是带叶连枝,是山中树上所取,不是慑将来的。夜珠日日见他如此作用,虽然心里也道是奇怪,再没有一毫随顺他的意思。老道略来缠缠,即使要死要活,大哭大叫。老道不耐烦,便去搂着别个妇女去适兴了。还亏得老道心性,只爱喜欢不爱烦恼的,所以夜珠虽慑在洞里多时,还得全身不损。
一日,老道出去了,夜珠对众妇人道:“你我俱是父母遗体,又非山精木魅,如何顺从了这妖人,白受其辱?”众美叹息,对夜珠道:“我辈皆是人身,岂甘做这妖人野偶?但今生不幸被他用术陷在此中,撇父母,弃糟糠,虽朝暮忧思,竟成无益,所以忍耻偷生,譬如做了一世猪羊犬马罢了。事势如此,你我拗他何用?不若放宽了心度日去,听命于天,或者他罪恶有个终时,那日再见人世。”言罢各各泪下如雨。有《商调·醋葫芦》一篇,咏着众妇云:
众娇娥,黯自伤,命途乖,遭魍魍。虽然也颠驾倒凤喜非常,觑形容不由心内慌。总不过匆匆完帐,须不是桃花洞里老刘郎。
又有一篇咏着仇夜珠云:
夜光珠,也所希,未登盘,坠于淤泥。清光到底不差池,笑妖人在劳色自迷。有一日天开日霖,只怕得便宜,翻做了落便宜。
众人正自各道心事,哀伤不巴。忽见猴形人传来道:“洞主回来了。”众人恐怕他知觉,掩泪而散,只有夜珠泪不曾干。老道又对他道:“多时了,还哭做甚?我只图你渐渐厮熟,等你心顺了我,大家欢畅。省得逼你做事,终久不象我意,故不强你。今日子已久,你只不转头,不要讨我恼怒起来,叫几个按住了你,强做一番,不怕你飞上天去。”夜珠见说,心慌不敢啼哭。只是心中默祷观音救护,不在话下。
却说仇大姓夫妻二人,自不见了女儿,终日思念,出一单榜在通衢,道:“有能探访得女儿消息来报者,愿赔家产,将女儿与他为妻。”虽然如此,茬苒多时,并无影响。又且目见他飞升去的,晓得是妖人慑去,非人力可及。没计奈何,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土像前,悲哭拜祝道:“灵感菩萨,女儿夜珠元是在菩萨面前求得的,今遭此妖术慑去,若菩萨不救拔还我,当时何不不要见赐,也到罢了,望菩萨有灵有感。”日日如此叫号,精诚所感,真是叫得泥神也该活现起来的。
一日,会骸山岭上,忽然有一根幡竿,逼直竖将起来,竿上挂着一件物事。这岭上从无此竿的,一时哄动了许多人,万众齐观。罕上之物,俱各不识明白,胡猜乱讲。内中有一秀土,姓刘名德远,乃是名家之子,少年饱学,极是个负气好事的人。他见了这个异事,也是书生心性,心里毕竟要跟寻着一个实实下落。便叫几个家人,去拿了些粗布绳索,做了软梯,带些挠钩、钢叉、木板之类,叫一声道:“有高兴要看的,都随我来。”你看他使出聪明,山高无路处,将钢叉叉着软梯,搭在大树上去:不平处,用板衬着,有路险难走处,用挠钩吊着。他一个上前,赶兴的就不少了。连家人共有一二十人,一直吊了上去。到得岭上,地却平宽。立定了脚,望下一看,只见山腰一个崎岖之处,有洞甚大。妇女十数个,或眠或坐,多如醉迷之状。有老猴数十,皆身首二段,血流满地。站得高了,自上看下,纤细皆见。然后看那幡竿及所挂之物,乃是一个老猕猴的骷髅。
刘德远大加惊异。先此那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。当时便自想道:“这些妇女里头,莫不仇氏之女也在?”急忙下岭来叫人报了县里,自己却走去报了仇大姓。大姓喜出非常,同他到县里听侯遣拔施行。县令随即差了一队兵快到彼收勘。兵快同了刘德远再上岭来,大姓年老,走不得山路,只在县前伺侯。德远指与兵快路径,一拥前来。原来那洞在高处方看得见,在山下却与外不通,所以妖魁藏得许多人在里头。今在岭上,却都在目前了。兵快看见了这些妇女,攀藤附葛,开条路径,一个个领了出来。到了县里,仇大姓还不知女儿果在内否。远远望去,只见夜珠头蓬发乱,杂随在妇女队里。大姓吊住夜珠,父子抱头大哭。
到了县堂,县令叫众妇上来,问其来历备细。众妇将始终所见,日逐事体说了。县令晓得多是良家妇女,为妖术所迷的。又问道:“今日谁把这些妖物斩了?”众妇道:“今日正要强奸仇夜珠,忽然天昏地暗,昏迷之中,只听得一派喧嚷啼哭之声,刀剑乱晌,却不知个缘故。直等兵快人众来救,方才苏醒。只见群猴多杀倒在地,那老妖不见了。”刘德远同众人献上骷髅与幡竿,真道:“那骷髅标示在幡竿之首,必竟此是老妖为神明所诛的。”县令道:“那幡竿一向是岭上的么?”众人道:“岭上并无。”县令道:“奇怪!这却那里来的?”叫刘德远把竿验看,只见上有细字数行,乃是上天竺大士殿前之物,年月犹存。具令晓得是观音显见,不觉大骇。随令该房出示,把妇女逐名点明,召本家认领。
那仇大姓在外边伺侯,先具领状,领了夜珠出来。真就是黑夜里得了一颗明珠,心肝肉的,口里不住叫。到家里见了妈妈,又哭个不住。问夜珠道:“你那时被妖法慑起半空,我两个老人家赶来,已飞过墙了。此后将你到那里去?却怎么?”夜珠道:“我被两个大蝶抬在空中,心里明白的。只是身子下来不得。爸妈叫喊,都听得的。到得那里一个道装的老人家,迎着进了洞去。这些妖怪叫老人家做‘洞主’,逼我成亲。这里头先有这几个妇女在内,却是同类之人,被他慑在洞奸宿的,也来相劝。我到底只是执意不肯。”妈妈便道:“儿,只要今日归来,再得相见便好了。随是破了身子,也是出于无奈,怪不得你的。”夜珠道:“娘,不是这话!亏我只是要死要活,那老妖只去与别个淫媾了,不十分来缠我,幸得全身。今日见我到底不肯,方才用强,叫几个猴形人掌住手脚,两三个妇女来脱小衣。正要奸淫,儿晓得此番定是难免,心下发极,大叫‘灵感观世音’起来。只听得一阵风过处,天昏地黑,鬼哭神嚎,眼前伸手不见五指,一时晕倒了。直到有许多人进洞相救,才醒转来。看见猴形人个个被杀了,老妖不见了,正不知是个甚么缘故?”仇大姓道:“自你去后,爹妈只是拜祷观世音,日夜不休。人多见我虔诚,十分怜悯,替我体访,却再无消耗。谁想今日果是观世音显灵,诛了妖邪!前日这老道硬来求亲时,我们只怪他不揣,岂知是个妖魔!今日也现世报了。虽然如此,若非刘秀才做主为头,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落,怎晓得洞里有人?又得他报县救取,又且先来报我,此恩不可忘了。”
正说话处,只见外边有几个妇女,同了几家亲识,来访夜珠并他爹妈。三人出来接进,乃是同在洞中还家的。各人自家里相会过了,见外边传说仇家爹妈祈祷虔诚,又得夜珠力拒妖邪,大呼菩萨,致得神明感应,带挈他们重见天日,齐来拜谢。爹妈方晓得夜珠所言全是真话。众人称谢己毕,就要商量被害几家协力出资,建庙山顶,奉祠观世音,尽皆喜跃。正在议论间,只见刘秀才也到仇家相访。他书生好奇,只要来问洞中事体各细,去书房里记录新闻,原无他意,恰好撞见许多人在内。问着,却多是洞里出来的与亲眷人等,尽晓得是刘秀才为头到岭上看见了报县的,方得救出,乃是大恩人,尽皆罗拜称谢。秀才便问:“你们众人都聚此一家,是甚缘故?”众人把仇老虔诚祷神,女儿拒奸呼佛,方得观音灵感,带挚众人脱难,故此一来走谢,二来就要商量敛资造庙。“难得秀才官人在此,也是一会之人,替我们起个疏头,说个缘起,明日大家禀了县里,一同起事。”刘秀才道:“这事在我身上。我明日到县间与县官说明,一来是造庙的事,二来难得仇家小姐子贞坚感应,也该表扬的。”那仇大姓口里连称“不敢”,看见刘秀才语言慷慨,意气轩昂,也就上心了。便问道:“秀才官人,令岳是那家?”秀才道:“年幼磋跎,尚未娶得。”仇大姓道:“老夫有誓言在先:有能探访女儿消息来报者,愿赔家产,将女儿与他为妻。这话人人晓得。今日得秀才亲至岭上,探得女儿归来,又且先报老夫,老夫不敢背前言。趁着众人都在舍不,做个证见,结此姻缘。意不如何?”众人大家喝采起来道:“妙!妙!正是女貌郎才,一双两好。”刘秀才不肯起来道:“老丈休如此说。小生不过是好奇高兴,故此不避险阻,穷讨怪迹。偶得所见如此,想起宅上失了令爱,沿街帖榜已久,故此一时喜事走来奉报,原无心望谢。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说,小觑了小生,是一团私心了,不敢奉命。”众人共相撺掇,刘秀才反觉得没意思,不好回答得,别了自去。众人约他明日县前相会。
刘秀才去了,众人多称赞他果是个读书君子,有义气好人难得。仇大姓道:“明日老夫央请一人为媒,是必完成小女亲事。”众人中有个老成的走出来,道:“我们少不得到县里动公举呈词,何不就把此事真知知县相公,倒凭知县相公做个主,岂不妙哉!”众人齐道:“有理。”当下散了。大姓与妈妈,女儿说知此事,又说刘秀才许多好处,大家赞叹不题。
且说次日县令升堂,先是刘秀才进见,把大士显灵,众心喜舍造庙,及仇女守贞感得神力诛邪等事,一一真知已过,众人才拿连名呈词进见。县令批准建造,又自取库中公费银十两,开了疏头,用了印信,就中给与老成耆民收贮了讫。众人谢了,又把仇老女儿要招刘生报德的情真出来。县令问仇老道:“此意如何?”仇老道:“女儿被妖慑去,固然感得大士显应,诛杀妖邪,若非刘生出力,梯攀至岭,妖邪虽死,女儿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。今一家完聚,庆幸非浅。情愿将女儿嫁他,实奈真心。不道刘秀才推托,故此公同真知爷爷,望与老汉做一个主。”
县令便请刘秀才过来,问道:“适才仇某所言姻事,众口一词,此美事也,有何不可?”刘秀才道:“小生一时探奇穷异,实出无心,若是就了此亲,外人不晓得的尽道是小生有所贪求而为,此反觉无颜。亦且方才对父母大人说仇氏女守贞好处,若为己妻,此等言语,皆是私心。小生读几行书,义气廉耻为重,所以不敢应承。”县令跌足道:“难得!难得!仇女守贞,刘生尚义,仇某不忘报,皆盛事也。本县幸而躬逢目击,可不完成其美?本县权做个主婚,贤友万不可推托。”立命库上取银十两,以助聘礼。即令鼓乐送出县来,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,拣个吉日,入赘仇家,成了亲事。一月之后,双双到上天竺烧香,拜谢大士,就送还前日幡竿。过不多时,众人齐心协力,山岭庙也自成了。又去烧香点烛,自不消说。后来刘秀才得第,夫荣妻贵。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寿,同日念佛而终。此又后话。
又说会骸山石壁,自从诛邪之后,那《风》、《花》、《雪》、《月》四词,却象那个刷洗过了一番的,毫无一字影迹。众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,不是个好人,踪迹方得明白。有诗为证:
崎岖石洞老光阴,只此幽栖致自深。
诛殛忽然烦大士,方知佛戒重邪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