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三

初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唐朝元和年间,有个叫李行修的侍御史,娶了江西廉使王仲舒的女儿为妻。这位王夫人贤惠端庄,行修待她如同贵客般敬重。王夫人有个小妹妹,生得标致又机灵,夫人疼得跟眼珠子似的,成天带在身边教养。连行修也把这小姨子当自家闺女般疼爱。

那年立秋刚过,行修去参加族人的婚宴,夜里就宿在那家。三更时分,他忽然做了个怪梦,梦见自己又娶了新夫人。挑开红盖头一看,烛光下竟是妻子的小妹!这一惊非同小可,他猛地从床上坐起,心口突突直跳。好容易捱到鸡鸣,急匆匆往家赶。

刚进院门,就看见王夫人天不亮就坐在堂前,手里帕子都哭湿了半边。行修连问三声,夫人只是垂泪不答。还是老管家凑过来低声道:"今早厨下老婆子说梦话,梦见老爷要娶王家二小姐。夫人听了这话..."话没说完,行修后背唰地冒出一层冷汗——这不正是自己昨夜之梦?

他强撑着笑脸安慰夫人:"糊涂婆子的梦话哪能当真?"可心里直打鼓,两个梦这般巧合,莫非真是天意?谁知没过半月,王夫人竟一病不起。请遍长安名医,汤药灌下去像泼在石头上,到底没熬过重阳节。

行修哭得昏死过去好几回,给岳父报丧时,信笺上全是泪痕。王仲舒回信时话里话外透着意思,想将小女儿许配给他续弦。可行修摸着亡妻的梳妆匣,怎么也不忍心答应。

这年腊月里,有个见多识广的卫秘书来吊唁,见行修守着灵位不吃不喝,突然压低声音道:"李侍御若真想见尊夫人,何不去寻稠桑镇的王老?"行修刚要细问,卫秘书却摆摆手:"天机不可泄露,记住'稠桑王老'四字便是。"

转眼三年孝满,王家小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。王老爷子三番五次派人说亲,行修总对着亡妻牌位摇头。直到他被派往东台巡察,路过稠桑驿时,忽然听见街上闹哄哄的。挤进人群一看,原来是个白发老翁被乡民团团围住求算命。

行修心头一跳,这不正是卫秘书说的...他连忙让驿丞请来老人。那王老听完来意,捋着胡子笑道:"十一郎要见亡妻?今夜就能如愿。"

当夜月明星稀,老人带着行修七拐八绕,来到一处荒坡。指着远处黑黢黢的树林道:"去林子里喊'妙子',就说借她带路见九娘子。"行修刚喊完,林子里果然转出个翠衣少女,折了两根竹枝当马骑。

竹马腾空而起,眨眼飞过几十里,落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前。少女引他穿过回廊,忽然看见十年前病死的丫鬟在廊下招手。行修腿一软,就见王夫人穿着素日最爱的藕荷色衫子,从珠帘后哭着迎出来。

夫妻俩抱头痛哭,行修正要诉说别情,王夫人却推开他:"阴阳有别,妾身今日相见,只为托付小妹终身。"话音未落,门外少女厉声催促。行修被推出宫门时,回头只见夫人站在月洞门前,罗帕挥得就像当年送他上朝一般。

再睁眼时,自己竟还坐在驿馆房间里,油灯都没灭。王老在旁笑道:"可如意了?"行修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,终于提笔给岳父写了求亲信。后来他续娶王家小妹那日,喜烛爆出并蒂灯花,恰似当年梦中景象。

古往今来,只听说娥皇女英这对姐妹一同嫁给了舜帝。后来姐姐去世,妹妹续弦,这是人之常情。可从来没听说过死去的姐姐在地下牵线搭桥,成全妹妹姻缘的奇事。今天我要讲的这段故事,就是要告诉大家,人世间唯有这个"情"字,连死都割不断。

话说这位王夫人虽然身子入了土,心里还惦记着丈夫的恩情,又因为妹妹是她生前最疼爱的人,这份牵挂放不下,所以在阴间也要成全这桩姻缘。这还算是做过多年夫妻的,倒也不稀奇。更稀奇的是接下来要说的这段——有个姑娘还没出嫁就死了,阴魂不散,不但要了却自己的夙愿,还帮妹妹成就了好姻缘。这事儿听着离奇,可句句是真。有诗为证:

还魂的事自古有, 借尸还魂也不奇。 谁见过活人魂魄, 先替亡人了心愿?

故事发生在元朝大德年间,扬州城春风楼旁边住着个吴防御,家里有两个闺女。大女儿叫兴娘,小女儿叫庆娘,庆娘比兴娘小两岁,还在襁褓里的时候,邻居崔使君就来提亲,用一只金凤钗作聘礼,给儿子兴哥定下了兴娘。谁知定亲后崔家就外放做官,一去十五年杳无音信。

眼瞅着兴娘都十九岁了,吴夫人急得直跺脚:"崔家小子十五年没消息,难道让咱闺女等到白头?"吴防御却板着脸说:"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,我答应过老崔的事,绝不能反悔。"兴娘心里只盼着崔郎,听见母亲天天念叨改嫁的事,躲在被窝里哭湿了枕头。她生怕父亲拗不过母亲,整天提心吊胆,饭也吃不下,渐渐就病倒了。拖了半年,这姑娘竟然香消玉殒。

入殓那天,吴夫人哭着把金凤钗插在女儿发髻上:"这是你夫家的信物,如今你走了,留着它只会让我更伤心,就让它陪你上路吧。"下葬后家里设了灵堂,日日祭奠。

谁想两个月后,崔兴哥风尘仆仆找上门来。吴防御老泪纵横:"我苦命的闺女啊,她思念成疾,两个月前已经......你要是早来半年......"崔生虽然没见过兴娘,也不禁红了眼眶。

吴防御拉着崔生到灵堂前,拍着供桌大喊:"兴娘!你丈夫来了!你在天有灵,可看见了?"全家人哭作一团,连崔生都跟着掉眼泪。祭奠完,吴防御留崔生住下:"你现在无父无母,就把这里当自己家。"

转眼到了清明,吴家老小去上坟,只留崔生看家。傍晚时分,他站在门口等吴家女眷回来,忽然听见"当啷"一声——从庆娘的轿子里掉出只金凤钗。崔生刚要送还,发现中门已经关了,只好先带回书房。

崔生对着烛火发呆,想着自己孤身一人寄人篱下,前途茫茫。正要吹灯睡觉,忽然听见"咚咚"敲门声。问是谁又没人应,刚躺下又听见响动。崔生提着灯走到门边,突然——

天刚蒙蒙亮,崔生掌灯开门,只见门外站着个十七八岁的俏丽姑娘。那姑娘见门开了,撩起布帘就跨了进来,吓得崔生连连后退。姑娘却抿嘴一笑,柔声道:"郎君不认得我么?我是兴娘的妹妹庆娘呀。方才进门时金钗掉在轿子下头,这才连夜来寻。郎君可曾见着?"

崔生一听是自家小姨子,连忙作揖:"娘子轿子经过时,小生确实拾得金钗。"说着转身从书箱里取出金钗,双手奉上,"原想明日送还,不想娘子亲自来了。"

庆娘伸出纤纤玉指接过金钗,往发髻上一插,忽然凑近半步笑道:"早知是郎君拾得,我也不必半夜跑这一趟了。这会儿府门已关,我回不去了。不如..."她眼波流转,"不如就在郎君这里歇一晚罢。"

崔生惊得直摆手:"这如何使得!令尊待我如子侄,我岂能做这等禽兽之事?娘子快请回吧!"

"全家都睡熟了,谁会发现?"庆娘又往前凑了凑,"咱们亲上加亲,岂不美哉?"

崔生急得额头冒汗:"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这事要是传出去,我还有何脸面见人?"

庆娘忽然变了脸色,柳眉倒竖:"好你个崔生!我父亲待你如子侄,你竟敢半夜勾引我?我这就去告诉父亲,看你怎么交代!"说着作势要走。

崔生吓得魂飞魄散,心想这要是闹起来,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。只得硬着头皮拉住她:"娘子息怒...小生...小生依你便是。"

庆娘转怒为喜,娇嗔道:"原来郎君这般胆小。"当夜两人便成了好事。自此庆娘每日夜里悄悄来会,天不亮就走,竟无人察觉。

转眼过了一个多月。这晚云雨过后,庆娘枕着崔生胳膊轻声道:"长此以往终非良策。不如我们私奔吧?我有个主意——听说镇江吕城有个叫金荣的,是你家旧仆。咱们去投奔他如何?"

崔生眼睛一亮:"正是!父亲在世时常夸他忠厚。"两人当即收拾细软,趁着五更天从书房侧门溜出,雇船直奔瓜洲。渡江后又换船赶路,终于来到吕城。

船刚靠岸,崔生就拉着庆娘向村民打听。那村民指着不远处一座大宅院:"金保正家就在酒坊隔壁,他家最是乐善好施。"

崔生打听到了地方,心里欢喜得很,赶忙回到船上安慰那姑娘,自己先一步走到那户人家门前,径直走了进去。金保正听见动静,从里头踱步出来问道:"是哪位贵客光临?"崔生上前行礼。保正打量着他问:"这位秀才从哪里来?"崔生答道:"小生是扬州府崔公家的儿子。"

保正一听"扬州崔"三个字,顿时变了脸色:"令尊官居何职?"崔生说:"曾任宣德府理官,如今已经过世了。"保正追问道:"是官人什么人?"崔生答:"正是家父。"保正突然激动起来:"这么说您就是小主人了!敢问可还记得幼时的乳名?"崔生说:"乳名叫兴哥。"保正一拍大腿:"这就对了!您可不就是我家小主人嘛!"连忙请崔生上座,自己倒头就拜。起身后急切地问:"老主人是什么时候过世的?"崔生黯然道:"已经三年了。"保正赶紧搬来桌椅,设了个虚位,恭恭敬敬写了神主牌位供上,跪在地上嚎啕大哭。

哭罢抹着眼泪问:"小主人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?"崔生说:"先父在世时,曾为我聘下吴防御家的小姐兴娘......"保正不等他说完就接话:"对对对,这事儿老仆知道。如今想必已经完婚了吧?"崔生摇头:"谁知吴家兴娘盼不到我家消息,竟忧郁成疾。等我赶到吴家时,人已经过世两个月了。吴防御念及旧约,留我在府上住着。幸得他家小姨子庆娘顾念亲情,与我私下结为夫妻。又怕事情败露,想找个安身之处。我无处可去,想起先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,住在吕城,就带着庆娘来投奔。既然你还念着旧主,还请多多照应。"

金保正听完拍着胸脯说:"这有什么难的!老仆自当替小主人分忧。"转身就喊老伴出来拜见小主人,又让她带着丫鬟去船边接少夫人。老两口亲自打扫正堂,铺设床帐,完全按照伺候老主人的规格来。吃穿用度样样周全,小两口这才安心住下。

转眼快满一年,这天庆娘对崔生说:"咱们在这儿虽然安稳,可终究与父母断了联系,心里实在过意不去。"崔生叹气:"事到如今还能怎样?难道还能回去见他们?"庆娘绞着衣角说:"当初私奔是一时冲动,万一事发,父母必然责罚。倒不如趁着他们思女心切,咱们主动回去认错。都过了一年,他们气也该消了。"崔生思量再三:"大丈夫本该闯荡四方,躲在这儿确实不是长久之计。既然娘子想回去,我拼着挨岳父一顿责骂也认了。好歹咱们做了一年夫妻,你家又是体面人家,总不至于拆散我们。"

两人商量妥当,请金保正找来船只,辞别老仆顺流而下。渡过长江进了瓜洲,眼看快到吴家门口,庆娘突然拉住崔生:"先别急着上岸,我还有话说。"崔生让船家泊好船,庆娘咬着嘴唇道:"咱们私奔一年,突然双双出现,万一父亲震怒就难收场。不如你先去探探口风,若情况还好再接我上去。"说着拔下头上的金凤钗塞给崔生:"要是他们推说不认,这钗子就是凭证。"崔生赞叹:"娘子想得周到!"把钗子揣进袖中,整了整衣冠往吴家走去。

刚到正堂通报,吴防御听说崔生来了,喜出望外迎出来,不等崔生开口就连声道歉:"当初招待不周,让贤侄住得不踏实,都是老夫的不是。看在令尊面上,千万别往心里去!"崔生扑通跪倒在地,额头抵着青砖地不敢抬头,支支吾吾道:"小婿罪该万死!"防御吓了一跳:"贤侄何出此言?快把话说清楚!"崔生伏在地上说:"求岳父开恩,小婿才敢直言。"防御扶他起来:"但说无妨,咱们通家之好,有什么不能说的?"

崔生见他态度和善,这才鼓起勇气:"令爱庆娘不嫌弃小婿,与我私定终身。因怕事情败露,不得已连夜逃到乡下躲藏。如今已过一年,虽然夫妻恩爱,却始终惦记父母。今日特地带庆娘回来请罪,求岳父成全!"谁知防御听完脸色大变:"贤侄这话从何说起?小女庆娘卧病在床整整一年,连地都下不得,方才这些话莫非是见了鬼?"崔生心里暗赞庆娘料事如神,果然推说生病遮掩。便对防御说:"小婿怎敢胡说?庆娘此刻就在船上,岳父派人去接便知。"防御冷笑不信,转头吩咐家僮:"你去看看崔家郎君船上到底是谁,竟敢冒充我家庆娘!真是岂有此理!"

家仆急匆匆跑到河边,踮着脚尖往船舱里张望。舱里静悄悄的,连个人影都没有。他扯着嗓子问船家,那船家正捧着饭碗蹲在船尾扒饭,头也不抬地回道:"先前有个秀才上了岸,留了个小娘子在舱里。可方才我瞧见那小娘子也跟着上岸去啦!"

家仆跑回去禀报,搓着手对老爷说:"老爷,船舱里空荡荡的,船家说是有个小娘子上了岸,可咱们连片衣角都没见着。"防御使大人一听这话,脸色顿时沉了下来,胡须气得直颤:"崔公子,你年纪轻轻怎能信口雌黄?凭空捏造这等荒唐事污人清白,这算什么道理?"

崔生急得额头冒汗,慌忙从袖中摸出支金凤钗,双手捧着递上前:"大人请看,这可是您家庆娘小姐的物件,这总做不得假吧?"防御使接过钗子细看,突然浑身一震:"这...这是我那过世的兴娘下葬时戴在头上的钗子啊!早随棺木入土多时,怎会到你手里?"

崔生这才把去年清明扫墓时,如何看见女轿经过,如何在轿下拾得金钗,后来庆娘又如何夜半寻钗与他相会,两人私奔到老仆金荣家躲了一年的事,原原本本道来。防御使听得目瞪口呆:"荒唐!庆娘明明病倒在闺房里,这会儿还躺着呢!你这些鬼话连篇,难不成这金钗会自己从坟里爬出来?"说着就要拽崔生去后院验看。

正拉扯间,后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。只见原本卧床不起的庆娘竟自己掀了被子,跌跌撞撞冲到前厅来。后头跟着的嬷嬷们大呼小叫:"了不得!姑娘方才还动弹不得,这会子竟能下地跑了!"

那"庆娘"扑通跪在防御使跟前,开口却把众人吓得不轻——分明是庆娘的模样,声音却像极了去世的兴娘:"爹爹,女儿是兴娘啊!今日借妹妹的身子回来,就为给崔郎做个媒。"她转头望着崔生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"我与崔郎缘分未尽,特地向地府告假一年来续前缘。如今期限到了,求爹爹把庆娘许配给他,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。"

防御使又惊又怒:"你既已作古,怎还敢来阳间作祟?"那附体的魂灵哀声道:"女儿在阴司帮着后土夫人掌管文书,这次是特批了假期的。妹妹这一年来的病,其实是我借了她的身子与崔郎相处。如今要走了,总不能叫崔郎孤零零的......"

老两口听得心酸,终于点头应允。那"兴娘"顿时破涕为笑,转身拉住崔生的手哽咽道:"这一年恩爱,今日就要永别了。你与庆娘成亲后,莫要...莫要忘了旧人..."说罢放声大哭。众人只见庆娘的身子突然软倒,慌得连忙灌姜汤。约莫过了个把时辰,庆娘才悠悠转醒,却对先前的事全然不知。一抬眼看见崔生站在人堆里,羞得捂着脸就往内院跑。

后来择了吉日,防御使给两人办了喜事。洞房花烛夜,崔生瞧着熟悉的容颜,庆娘却羞得不敢抬眼——虽说模样是旧相识,可对她来说这新郎官着实陌生得紧。待到红绡帐暖时,崔生才发现妻子竟是完璧,不由低声询问。庆娘恼得直捶他:"都是姐姐借我的身子作怪,与我什么相干!"崔生忙赔笑:"多亏你姐姐周全,咱们才能结为夫妻。"庆娘转念一想也是,叹气道:"幸好姐姐有灵,要不然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私奔的名声了。"

第二天崔生变卖了金凤钗,在琼花观连做了三天法事。当夜他梦见个陌生女子前来道谢,那女子笑着说:"郎君自然认不得我,先前都是借着妹妹的模样见你。如今你们姻缘已成,我也该以真面目来道别了。"说罢盈盈下拜,身影渐渐消散在晨光里。

夜深人静,烛火摇曳。崔生正睡得迷迷糊糊,忽然听见兴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那声音又轻又柔:"郎君啊,你要好好待她...我这就走了。"崔生猛地惊醒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
庆娘被他的哭声惊醒,揉着眼睛支起身子:"怎么了?做噩梦了?"崔生抹着眼泪,把梦里兴娘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。庆娘听得入神,追问道:"你看见她什么模样?"崔生细细描述梦中人的相貌,庆娘听完"哇"地哭出声来:"那真是我姐姐啊!"

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阵,庆娘又拉着崔生问起这一年来和兴娘相处的点点滴滴。崔生一件件说给她听,从怎么相识到怎么相处,连兴娘平日里的脾气秉性都说得清清楚楚。庆娘越听越惊讶,这些细节和她记忆中的姐姐分毫不差。

这一夜过后,兴娘再没出现过。说来也怪,就为了一个"情"字,这姑娘死后还记挂着崔生,闹出这许多事来。如今心愿已了,也就安心离去了。打那以后,崔生和庆娘年年都去兴娘坟前祭扫。后来崔生做了官,特意为前妻讨了封诰,临终前还嘱咐要把三人合葬在一处。

有首诗说得好: 大姊的魂灵,小姨的身子。 等到圆满时,哪还分彼此。

原文言文

 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

  诗曰:

  生死由来一样情,豆茸燃豆并根生。

  存亡姊妹能相念,可笑阋墙亲弟兄。

 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,有个侍御李十一郎,名行修。妻王氏夫人,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,贞懿贤淑,行修敬之如宾。王夫人有个幼妹,端妍聪慧,夫人极爱他,常领他在身边鞠养。连行修也十分爱他,如自家养的一般。一日,行修在族人处赴婚礼喜筵,就在这家歇宿。晚间忽做一梦,梦见自身再娶夫人。灯下把新人认看,不是别人,正是王夫人的幼妹。猛然惊觉,心里甚是不快活。巴到天明,连忙归家。进得门来,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,闷坐着,将手频频拭泪,行修问着不答。行修便问家人道:“夫人为何如此?”家人辈齐道:“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:‘五更头做一梦,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。’夫人知道了,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,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。”行修听罢,毛骨耸然,惊出一身冷汗,想道:“如何与我所梦正合?”他两个是恩爱夫妻,心下十分不乐。只得勉强劝谕夫人道:“此老奴颠颠倒倒,是个愚懵之人,其梦何足凭准!”口里虽如此说,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,终久有些疑惑。

  只见隔不多几日,夫人生出病来,累医不效,两月而亡。行修哭得死而复苏,书报岳父王公,王公举家悲励。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,回书还答,便有把幼女续婚之意。行修伤悼正极,不忍说起这事,坚意回绝了岳父。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,最能广识天下奇人。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,突然时他说道:“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,莫不要见他么?”行修道:“一死永别,如何能勾再见?”秘书道:“侍御若要见亡夫人,何不去问‘稠桑王老’?”行修道:“王老是何人?”秘书道:“不必说破,侍御只牢牢记着‘稠桑王老’四字,少不得有相会之处。”行修见说得作怪,切切记之于心。过了两三年,王公幼女越长成了,王公思念亡女,要与行修续亲,屡次着人来说。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,只是不从。

  此后,除授东台御史,奉诏出关,行次稠桑驿,驿馆中先有赦使住下了,只得讨个官房歇宿。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。行修所得“稠桑”二字,触着便自上心,想道:“莫不什么王老正在此处?”正要跟寻间,只听得街上人乱嚷。行修走到店门边一看,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,你扯我扯,你问我问,缠得一个头昏眼暗。行修问店主人道:“这些人何故如此?“主人道:“这个老儿姓王,是个希奇的人,善谈禄命。乡里人敬他如神!故此见他走过,就缠住问祸福。”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,道:“元来果有此人。”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。店主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,不敢稽延,拔开人丛,走进去扯住他道:“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。”众人见说是官府请,放开围,让他出来,一哄多散了。到店相见。行修见是个老人,不要他行礼,就把想念亡妻,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,说了一遍,便道:“不知老翁果有奇术,能使亡魂相见否?”老人道:“十一郎要见亡夫人,就是今夜罢了。”

  老人前走,叫行修打发开了左右,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。又升了一个数丈的高坡,坡恻隐隐见有个丛林。老人便住在路旁,对行修道:“十一郎可走去林下,高声呼‘妙子’,必有人应。应了,便说道:‘传语九娘子,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。’”行修依言,走去林间呼着,果有人应。又依着前言说了。少顷,一个十五大岁的女子走出来道:“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。”说罢,便折竹二枝,自跨了一技,一枝与行修跨,跨上便同马一般快。行勾三四十里,忽到一处,城阙壮丽。前经一大宫,宫前有门。女子道:“但循西廊直北,从南第二宫,乃是贤夫人所居。”行修依言,趋至其处,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,出来拜迎,请行修坐下。夫人就走出来,涕泣相见。行修伸诉离恨,一把抱住不放。却待要再讲欢会,王夫人不肯道:“今日与君幽显异途,深不愿如此贻妻之患;若是不忘平日之好,但得纳小妹为婚,续此姻亲,妾心愿毕矣。所要相见,只此奉托。”言罢,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:“李十一郎速出!”行修不敢停留,含泪而出。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。

  到了旧处,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,眠着正睡。听得脚步晌,晓得是行修到了,走起来问道:“可如意么?”行修道:“幸已相会。”老人道:“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!”行修依言,送妙子到林间,高声称谢。回来问老人道:“此是何等人?”老人道:“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耳。”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,只见壁上灯盏荧荧,槽中马啖如故,仆夫等个个熟睡。行修疑道做梦,却有老人尚在可证。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,行修叹异了一番。因念妻言谆恳,才把这段事情各细写与岳丈王公。从此遂续王氏之婚,恰应前日之梦。正是:旧女婿为新女婿,大姨夫做小姨夫。

  古来只有娥皇,女英妹妹两个,一同嫁了舜帝。其他妹妹亡故,不忍断亲,续上小姨,乃是世间常事。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姊怀此心愿,在地下撮合完全好事的。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,见得人生只有这个“情”字至死不泯的。只为这王夫人身子虽死,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,又且妹于是他心上喜欢的,一点情不能忘,所以阴中如此主张,了其心愿。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,如此有情,未足为怪。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,只为不忘前盟,阴中完了自己姻缘,又替妹子联成婚事。怪怪奇奇,真真假假,说来好听。有诗为证:

  还魂从古有,借体亦其常。

  谁摄生人魄,先将宿愿偿?

  这本话文,乃是:元朝大德年间,扬州有个富人姓吴,曾做防御使之职,人都叫他做吴防御,住居春风楼恻,生有二女,一个叫名兴娘,一个叫名庆娘,庆娘小兴娘两岁,多在襁褓之中。邻居有个崔使君,与防御往来甚厚。崔家有子,名曰兴哥,与兴娘同年所生。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,防御欣然许之,崔公以金凤钗一只为聘礼。定盟之后,崔公合家乡到远方为官去了。

  一去一十五年,竟无消息回来。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,母亲见他年纪大了,对防御道:“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,不通音耗,今兴娘年已长成,岂可执守前说,错过他青春?”防御道:“一言已定,千金不移。吾已许吾故人了,岂可因他无耗,便欲食言?”那母亲终究是妇人家识见,见女儿年长无婚,眼中看不过意,日日与防御絮聒,要另寻人家。兴娘肚里,一心专盼崔生来到,再没有二三的意思。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,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,便暗地恨命自哭。又恐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,一时更变起来,心中长怀着忧虑,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。眼睛几望穿了,那里叫得崔家应?看看饭食减少,生出病来,沉眠枕席,半载而亡。父母与妹,及合家人等,多哭得发昏章第十一。临入殓时,母亲手持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,抚尸哭道:“此是你夫家之物,今你已死,我留之何益?见了徒增悲伤,与你戴了去罢!”就替他插在髻上,盖了棺。三日之后,抬去殡在郊外了。家里设个灵座,朝夕哭奠。

  殡过两个月,崔生忽然来到。防御迎进问道:“郎君一向何处?尊父母平安否?”崔生告诉道:“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,殁于任所,家母亦先亡了数年。小婿在彼守丧,今已服除,完了殡葬之事。不远千里,特到府上来完前约。”防御听罢,不觉吊下泪来道:“小女兴娘薄命,为思念郎君成病,于两月前饮恨而终,已殡在郊外了。郎君便早到得半年,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。今日来时,却无及了。”说罢又哭。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,未免感伤起来。防御道:“小女殡事虽行,灵位还在。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,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。”噙着眼泪,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。崔生抬头看时,但见:

  纸带飘摇,冥童绰约。飘摇纸带,尽写者梵字金言;绰约冥童,对捧着银盆绣悦。一缕炉烟常袅,双台灯火微荧。影神图,画个绝色的佳人;白木牌,写着新亡的长女。

  崔生看见了灵座,拜将下去。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:“兴娘吾儿,你的丈夫来了。你灵魂不远,知道也未?”说罢,放声大哭。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,一齐号哭起来,直哭得一佛出世,二佛生天,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。哭罢,焚了些楮钱,就引崔生在灵位前,拜见了妈妈。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,还了个半礼。

  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,对他道:“郎君父母既没,道途又远,今既来此,可便在吾家住宿。不要论到亲情,只是故人之子,即同吾子。勿以兴娘没故,自同外人。”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,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。朝夕看待,十分亲热。

  将及半月,正值清明节届,防御念兴娘新亡,合家到他家上挂钱祭扫。此时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,一同妈妈抬了轿,到姊姊坟上去了,只留崔生一个在家中看守。大凡好人家女眷,出外稀少,到得时节头边,看见春光明媚,巴不得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。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,心中怀着凄惨的;却是荒郊野外,桃红柳绿,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。盘桓了一日,直到天色昏黑,方才到家。崔生步出门外等侯,望见女轿二乘来了,走在门左迎接。前轿先进,后轿至前。到崔生身边经过,只听得地下砖上,铿的一声,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。崔生待轿过了,急去拾起来看,乃是金凤钗一只。崔生知是闺中之物,急欲进去纳还,只见中门已闭。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,又各带了些酒意,进得门,便把门关了,收拾睡觉。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,不好去叫得门,且待明日未迟。

  回到书房,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,明烛独坐。思念婚事不成,只身孤苦,寄迹人门,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,终非久计,不知如何是个结果?闷上心来,叹了几声。上了床,正要就枕,忽听得有人扣门晌。崔生问道:“是那个?”不见回言。崔生道是错听了,方要睡下去,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。崔生高声又问,又不见声晌了。崔生心疑,坐在床沿,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,只听得又敲晌了,却只不见则声。崔生忍耐不住,立起身来,幸得残灯未熄,重掭亮了,拿在手里,开门出来一看。灯却明亮,见得明白,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,立在门外。看见门开,即便奏起布帘,走将进来。崔生大惊,吓得倒退了两步。那女子笑容可掏,低声对崔生道:“郎君不认得妾耶?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。适才进门时,钗坠轿下,故此乘夜来寻,郎君曾拾得否?”崔生见说是小姨,恭恭敬敬答应道:“适才娘子乖轿在后,果然落钗在地。”小生当时拾得,即欲奉还,见中门已闭,不敢惊动,留待明日。今娘子亲寻至此,即当持献。”就在书箱取出,放在桌上道:“娘子亲拿了去。”女子出纤手来取钗,插在头上了,笑嘻嘻的对崔生道:“早知是郎君拾得,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。如今已是更阑时侯,妾身出来了,不可复进。今夜当借郎君枕席,侍寝一宵。”崔生大惊道:“娘子说那里话!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,小生怎敢胡行,有污娘子清德?娘子请回步,誓不敢从命的。”女子道:“如今合家睡熟,并无一个人知道的。何不趁此良宵,完成好事?你我悄悄往来,亲上加亲,有何不可?”崔生道:“欲人不知,莫若勿为。虽承娘子美情,万一后边有些风吹草动,被人发觉,不要说道无颜面见令尊,传将出去,小生如何做得人成?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?”女子道:“如此良宵,又兼夜深,我既寂寥,你亦冷落。难得这个机会,同在一个房中,也是一生缘分。且顾眼前好事,管甚么发觉不发觉?况妾自能为郎君遮掩,不至败露,郎君休得疑虑,错过了佳期。”崔生见他言词娇媚,美艳非常,心里也禁不住动火,只是想着防御相待之厚,不敢造次,好象个小儿放纸炮,真个又爱又怕。却待依从,转了一念,又摇头道:“做不得!做不得!”只得向女子哀求道:“娘子,看令姊兴娘之面,保全小生行止吧!”女子见他再三不肯,自觉羞惭,忽然变了颜色,勃然大怒道:“吾父以子侄之礼待你,留置书房,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!将欲何为?我声张起来,告诉了父亲,当官告你。看你如何折辩?不到得轻易饶你!”声色俱厉。崔生见他反跌一着,放刁起来,心里好生惧怕。想道:“果是老大的利害!如今既见在我房中了,清浊难分,万一声张,被他一口咳定,从何分剖?不若且依从了他,到还未见得即时败露,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。”正是:羝羊触藩,进退两难。只得陪着笑,对女子道:“娘子休要声高!既承娘子美意,小生但凭娘子做主便了。”女子见他依从,回喧作喜道:“元来郎君恁地胆小的!”崔生闭上了门,两个解衣就寝。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
  旅馆羁身孤客,深闺皓齿韶容。合欢裁就两情浓,好对娇鸾雏凤。认道良缘辐辏,谁知哑谜包笼?新人魂梦雨云中,还是故人情重。

  两人云雨已毕,真是千恩万爱,欢乐不可名状。将至天明,就起身来,辞了崔生,闪将进去。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,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,战兢兢的,只怕有人晓得。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,又且身子轻捷,朝隐而入,暮隐而出。只在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,并无一个人知觉。

  将及一月有余,忽然一晚对崔生道:“妾处深闺,郎处外馆。今日之事,幸而无人知觉。诚恐好事多磨,佳期另阻。一旦声迹彰露,亲庭罪责,将妾拘奈于内,郎赶逐于外,在妾便自甘心,却累了郎之清德,妄罪大矣。须与郎从长商议一个计策便好。”崔生道:“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,专为此也。不然,人非草木,小生岂是无情之物?而今事已到此,还是怎的好?”女子道:“依妾愚见,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,先自双双逃去,在他乡外县居住了,深自敛藏,方可优游偕老,不致分离。你心不如何?”崔生道:“此言因然有理,但我目下零丁孤苦,素少亲知,虽要逃亡,还是向那边去好?”想了又想,猛然省起来道:“曾记得父亲在日,常说有个旧仆金荣,乃是信义的人。见居镇江吕城,以耕种为业,家道从容。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,他有旧主情分,必不拒我。况且一条水路,直到他家,极是容易。”女子道:“既然如此,事不宜迟,今夜就走罢。”

  商量已定,起个五更,收拾停当了。那个书房即在门侧,开了甚便。出了门,就是水口。崔生走到船帮里,叫了只小划子船,到门首下了女子,随即开船,径到瓜洲。打发了船,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,渡了江,进了润州,奔丹阳,又四十里,到了吕城。泊住了船,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:“此间有个金荣否?”村人道:“金荣是此间保正,家道殷富,且是做人忠厚,谁不认得!你问他则甚?”崔生道:“他与我有些亲,特来相访。有烦指引则个。”村人把手一指道:“你看那边有个大酒坊,间壁大门就是他家。”

  崔生问着了,心下喜欢,到船中安慰了女子,先自走到这家门首,一直走进去。金保正听得人声,在里面踱将出来道:“是何人下顾?”崔生上前施礼。保正问道:“秀才官人何来?”崔生道:“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。”保正见说了“扬州崔”三字,便吃一惊道:“是何官位?”崔生道:“是宣德府理官,今已亡故了。”保正道:“是官人的何人?”崔生道:“正是我父亲。”保正道:“这等是衙内了。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?”崔生道:“乳名叫做兴哥。”保正道:“说起来,是我家小主人也。”推崔生坐了,纳头便拜。问道:“老主人几时归天的?”崔生道:“今已三年了。”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,做个虚位,写一神主牌,放在桌上,磕头而哭。

  哭罢,问道:“小主人,今日何故至此?”崔生道:“我父亲在日,曾聘定吴防御家小姐子兴娘……”保正不等说完,就接口道:“正是。这事老仆晓得的。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?”崔生道:“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,得了病症。我到得吴家,死已两月。吴防御不忘前盟,款留在家。喜得他家小姨庆娘为亲情顾盼,私下成了夫妇。恐怕发觉,要个安身之所;我没处投奔,想着父亲在时,曾说你是忠义之人,住在吕城,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。你既不忘旧主,一力周全则个。”金保正听说罢,道:“这个何难!老仆自当与小主人分忧。”便进去唤嬷嬷出来,拜见小主人。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,接了小主人娘子起来。老夫妻两个,亲自洒扫正堂,铺各床帐,一如待主翁之礼。衣食之类,供给周各,两个安心住下。

  将及一年,女子对崔生道:“我和你住在此处,虽然安稳,却是父母生身之恩,竟与他永绝了,毕竟不是个收场,心里也觉过不去。”崔生道:“事已如此,说不得了。难道还好去相见得?”女子道:“起初一时间做的事,万一败露,父母必然见责。你我离合,尚未可知。思量永久完聚,除了一逃,再无别着。今光阴似箭,已及一年。我想爱子之心,人皆有之。父母那时不见了我,必然舍不得的。今日若同你回去,父母重得相见,自觉喜欢,前事必不记恨。这也是料得出的。何不拚个老脸,双双去见他一面?有何妨碍?”崔生道:“丈夫以四方为事,只是这样潜藏在此,原非长算。今娘子主见如此,小生拚得受岳父些罪责,为了娘子,也是甘心的。既然做了一年夫妻,你家素有门望,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,再嫁别人之理。况有令姊旧盟未完,重续前好,正是应得。只须陪些小心往见,元自不妨。”

  两个计议已定,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,作别了金荣,一路行去。渡了江,进瓜洲,前到扬州地方。看看将近防御家,女子对崔生道:“且把船歇在此处,未要竟到门口,我还有话和你计较。”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,问女子道:“还有甚么说话?”女子道:“你我逃窜年一,今日突然双双往见,幸得容恕,千好万好了。万一怒发,不好收场。不如你先去见见,看着喜怒,说个明白。大约没有变卦了,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,岂不婉转些?我也觉得有颜采。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。”崔生道:“娘子见得不差。我先去见便了。”跳上了岸,正待举步。女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:“还有一说。女子随人私奔,原非美事。万一家中忌讳,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,须要防他。”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,与他带去道:“倘若言语支吾,将此钗与他们一看,便推故不得了。”崔生道:“娘子恁地精细!”接将钗来,袋在袖里了。望着防御家里来。

  到得堂中,传进去,防御听知崔生来了,大喜出见。不等崔生开口,一路说出来道:“向日看待不周,致郎君住不安稳,老夫有罪。幸看先君之面,勿责老夫!”崔生拜伏在地,不敢仰视,又不好直说,口里只称:“小婿罪该万死!”叩头不止。防御到惊骇起来道:“郎君有何罪过?口出此言,快快说个明白!免老夫心里疑惑。”崔生道:“是必岳父高抬贵手,恕着小婿,小婿才敢出口。”防御说道:“有话但说,通家子侄,有何嫌疑?”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,方才说道:“小婿家令爱庆娘不弃,一时间结了私盟,房帐事密,儿女情多,负不义之名,犯私通之律。诚恐得罪非小,不得已夤夜奔逃,潜匿村墟。经今一载,音容久阻,书信难传。虽然夫妇情深,敢忘父母恩重?今日谨同令爱,到此拜访,伏望察其深情,饶恕罪责,恩赐谐老之欢,永遂于飞之愿!岳父不失为溺爱,小婿得完美室家,实出万幸!只求岳父怜悯则个。”防御听罢大惊道:“郎君说的是甚么话?小女庆娘卧病在床,经今一载。茶饭不进,转动要人扶靠。从不下床一步,方才的话,在那里说起的?莫不见鬼了?”崔生见他说话,心里暗道:“庆娘真是有见识!果然怕玷辱门户,只推说病在床上,遮掩着外人了。”便对防御道:“小婿岂敢说慌?目今庆娘见在船中,岳父叫个人士接了起来,便见明白。”防御只是冷笑不信,却对一个家僮说:“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,与他同来的是什么人,却认做我这庆娘子?岂有此理!”

  家僮走到船边,向船内一望,舱中俏然不见一人。问着船家,船家正低着头,艄上吃饭。家僮道:“你舱里的人,那里去了?”船家道:“有个秀才官人,上岸去了,留个小娘子在舱中,适才看见也上去了。”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:“船中不见有什么人,问船家说,有个小娘子,上了岸了,却是不见。”防御见无影响,不觉怒形于色道:“郎君少年,当诚实些,何乃造此妖妄,诬玷人家闺女,是何道理?”崔生见他发出话来,也着了急,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,进上防御道:“此即令爱庆娘之物,可以表信,岂是脱空说的?”防御接来看了,大惊道:“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,已殉葬多时了,如何得在你手里?奇怪!奇怪!”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,轿下拾得此钗,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,遂得成其夫妇。恐怕事败,同逃至旧仆金荣处,住了一年,方才又同来的说话,各细述了一遍。防御惊得呆了,道:“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,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。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?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?真是蹊跷的事。”执了崔生的手,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,证辨真假。

 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,下地不得。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上际,庆娘托地在床上走将起来,竟望堂前奔出。家人看见奇怪,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都随了出来。嚷道:“一向动不得的,如今忽地走将起来。”只见庆娘到得堂前,看见防御便拜。防御见是庆娘,一发吃惊道:“你几时走起来的?”崔生心里还暗道:“是船里走进去的。且听他说甚么?”只见庆娘道:“儿乃兴娘也,早离父母,远殡荒郊。然与崔郎缘分未断,今日来此,别无他意。特为崔郎方便,要把爱妹庆娘续其婚姻。如肯从儿之言,妹子病体,当即痊愈。若有不肯,儿去,妹也死了。”合家听说,个个惊骇,看他身体面庞,是庆娘的;声音举止,却是兴娘。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。防御正色责他道:“你既已死了,如何又在人世,妄作胡为,乱惑生人?”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:“儿死去见了冥司,冥司道儿无罪,不行拘禁,得属后土夫人帐下,掌传笺奏。儿以世缘未尽,特向夫人给假一年,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。妹子向来的病,也是儿假借他精魄,与崔郎相处来。今限满当去,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,与我家遂同路人!所以特来拜求父母,是必把妹子许了他,续上前姻。儿在九泉之下,也放得心下了。”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,便许他道:“吾儿放心!只依着你主张,把庆娘嫁他便了。”兴娘见父母许出,便喜动颜色,拜谢防御道:“多感父母肯听儿言,儿安心去了。”走到崔生面前,执了崔生的手,哽哽咽咽哭起来道:“我与你恩爱一年,自此别了。庆娘亲事,父母已许我了,你好作娇客,与新人欢好时节,不要竟忘了我旧人!”言毕大哭。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,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,乃是兴娘之魂。今日听罢叮咛之语,虽然悲切,明知是小姨身体,又在众人面前,不好十分亲近得。只见兴娘的魂语,分付已罢,大哭数声,庆娘身体蓦然倒地。众人惊惶,前来看时,口中已无气了。摸他心头,却温温的,急把生姜汤灌下,将有一个时辰,方醒转来。病体已好,行动如常。问他前事,一毫也不晓得。人丛之中,举眼一看,看见崔生站在里头,急急遮了脸,望中门奔了进去。崔生如梦初觉,惊疑了半日始定。

 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,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。花烛之夜,崔生见过庆娘惯的,且是熟分。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,老大羞惭。真个是:

  一个闺中弱质,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;一个旅邸故人,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。一个只觉耳衅声音稍异,面目无差;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,心胆尚怯。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,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。

  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,只见庆娘含苞未破,元红尚在,仍是处子之身。崔生悄悄地问他道:“你令姊借你的身体,陪伴了我一年,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的?”庆娘佛然不悦道:“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,干我甚事,说到我身上来。”崔生道:“若非令姊多情,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?此恩不可忘了。”庆娘道:“这个也说得是,万一他不明不白,不来周全此事,借我的名头,出了我偌多时丑,我如何做得人成?只你心里到底照旧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,岂不着死人!今幸得他有灵,完成你我的事,也是他十分情分了。”

 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,思量荐度他。却是身边无物,只得就将金凤钗到市货卖,卖得钞二十锭,尽买香烛楮锭,赉到琼花观中命道土建醮三昼夜,以报恩德。醮事已毕,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,崔生却不认得。女子道:“妾乃兴娘也,前日是假妹子之形,故郎君不曾相识。却是妾一点灵性,与郎君相处一年了。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,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。”遂拜谢道:“蒙郎荐拔,尚有余情。虽隔幽明,实深感佩。”小妹庆娘,真性柔和,郎好看觑他!妄从此别矣。”崔生不觉惊哭而醒。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,问其缘故,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,一一对庆娘说。庆娘问道:“你见他如何模样?”崔生把梦中所见容貌,各细说来。庆娘道:“真是我姊也!”不觉也哭将起来。庆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,细细问崔生,崔生逐件和庆娘各说始末根由,果然与兴娘生前情性,光景无二。两人感叹奇异,亲上加亲,越发过得和睦了。自此兴娘别无影响。要知只是一个“情”字为重,不忘崔生,做出许多事体来,心愿既完,便自罢了。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,后来崔生出仕,讨了前妻封诘,遗命三人合葬。曾有四句口号,道着这本话文:

  大姊精灵,小姨身体。

  到得圆成,无此无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