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五

初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间风月场中,也有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奇女子。今儿个给各位讲个"书仙"的典故,您且听我慢慢道来。

长安城里曾有个曹家姑娘,乳名文姬。这丫头打四五岁起就爱摆弄笔墨,到了及笄之年,出落得跟画上的仙女似的。家里请人教她弹琴唱曲,她却抿嘴一笑:"这些个俗事儿哪配得上我?我呀,就爱守着笔墨纸砚过一辈子。"您猜怎么着?她提笔就是锦绣文章,写诗作赋比那些才子还强三分。尤其那一手字,连前朝的钟繇、王羲之见了都得让三分,活脱脱是卫夫人再世。长安城的达官贵人捧着金银来求亲的,能从城东排到城西。

这文姬姑娘放出话来:"想娶我?先写首诗来瞧瞧!"这话一出可热闹了,满城的才子们绞尽脑汁写诗献媚。有真才实学的倒也罢了,连那些个半吊子文人也来凑热闹,写的诗押韵都勉强,偏还腆着脸往上递。文姬看着这些歪诗,只是冷笑。

这时候啊,有个岷江来的任公子,听说了这事拍案叫好:"这才是我要找的良配!"当即挥毫写下一首:"玉皇殿上掌书仙..."诗才送到,文姬姑娘眼睛就亮了:"这才是懂我的!"您瞧这缘分,就这么一首诗定了终身。

小两口成亲后,那叫一个蜜里调油。春日赏花,秋夜对月,你吟诗来我作对,比那连理枝、比目鱼还要恩爱。一晃五年过去,这年暮春时节,夫妻俩正在小酌送春。文姬忽然提笔写了首新诗,任公子还没琢磨明白呢,就听妻子笑道:"当年你写诗道破我的来历,如今怎么糊涂了?我本是天上管文书的仙子,因动了凡心被贬下界。如今期限已满,咱们该回去了。"

话音未落,但见祥云缭绕,仙乐飘飘。一个穿红袍的仙官捧着玉板来宣旨:"李长吉新写了《白玉楼记》,玉帝命你去题写碑文。"文姬拉着夫君的手,踏着彩云就上了天。长安百姓仰头看得目瞪口呆,从此把那地方叫做"书仙里"。

说到这儿啊,咱得插一句。这风月行当,最早要追溯到春秋时候。那会儿管仲设了七百间女闾,收夜合之资充作军饷。传到后来,就成了秦楼楚馆。原本不过是陪酒唱曲解闷的营生,可架不住有人沉迷其中。那些个鸨母龟公,为了银子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。多少好儿郎被坑得倾家荡产,连性命都搭进去。

可话又说回来,烟花女子也是爹生娘养的,难道就没个真情实意?今天要说的这位苏小娟,就是个痴情种子。为了心上人相思成疾,临了还惦记着成全自家妹子。这其中的曲折,且听下回分解。

话说宋朝那会儿,钱塘江边有对出了名的姐妹花,姐姐叫苏盼奴,妹妹叫苏小娟。这两个姑娘生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,更难得的是都会吟诗作对。临安城的公子哥儿们,但凡兜里有两个钱的,谁不想见见这对姐妹?那门前的车马啊,排得跟长龙似的。

这姐妹俩偏生与众不同,院里没养着老鸨,全凭姐姐盼奴当家。她们总觉得自己比那些随波逐流的姑娘高出一截,虽说身在烟花巷,心里却总惦记着要找个知心人托付终身。两姐妹感情好得很,连心思都想到一处去了。

盼奴心里早有人了,是太学生赵不敏。这赵公子虽是皇亲国戚,却偏要靠真本事考功名。他那个堂弟赵不器早早就去当了院判,只有他非要争这口气。这赵不敏生得俊俏不说,肚子里真有墨水,最难得是风流里还透着股实在劲儿。盼奴待他啊,那是真心实意,见不着面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下。

赵公子是个书呆子,家里日子越过越紧巴。盼奴非但不嫌弃,反倒时常接济他笔墨灯火钱,生怕他为了生计耽误读书。常常握着他的手说:"我看你绝非池中之物,我也不愿在这风月场里久留。只盼你金榜题名时,记得带我脱离苦海。粗茶淡饭我也甘之如饴,你只管专心读书,其他的有我呢。"

小娟见姐姐这般痴心,自个儿也存了择婿的心思,只是一直没遇上合眼缘的。盼奴最懂妹妹,常跟赵公子念叨:"我这妹子性子最是温婉,迟早要找个好人家。等你功成名就了,也得替她留心着,总不能让我们姐妹永远陷在这泥潭里。"赵公子听了直点头,心里也暗暗记挂着这事。

说来也奇,赵公子在盼奴这儿来来往往,非但没花过半个铜板,反倒得了不少资助。他感念这份情意,读书越发用功。后来科考放榜,果然高中了。盼奴欢喜得什么似的,整日里眉眼含笑。

可这功名是有了,难题也跟着来了。名妓要从良,比登天还难。官府怕少了应酬的人手,十个里头九个批不准。赵公子刚中第,脸皮薄,哪好意思立刻去讨这个人情?眼瞅着授官的文书下来了,要去襄阳当司户,两人急得团团转。

分别那日,盼奴和赵司户抱头痛哭,小娟在旁边也跟着抹眼泪。盼奴哭得眼睛都肿了,赵司户一路上看什么都是愁的,满脑子想着到任后定要派人来办这事。

谁知到了襄阳,公务缠身,一时竟找不着可靠的人去办。托人带了几回信,不是半路耽搁,就是办事不力。后来写信拜托京里的朋友,可山高路远的,谁肯真把妓女脱籍当回事?一来二去,三年光景就这么蹉跎了。

赵司户这头相思成疾,眼见着就不行了。这天突然听说弟弟赵院判来了,他挣扎着拉住弟弟的手:"你要是早来半年多好!我在京里有个相好的苏盼奴,助我考取功名,原说好要接她来的......"说着泪如雨下。

院判劝他保重身子,他却摇头:"你也是性情中人,怎说这外行话?这情字关着性命,哪是闲事!"话音未落,又昏死过去。屋里药香混着泪水的咸涩,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地落,像是也在叹息这段姻缘。

话说才过了两三天,那赵司户躺在床上,迷迷糊糊看见盼奴站在跟前,病情越发沉重,自己知道熬不过去了。他强撑着把院判叫到床前,拉着他的手嘱咐道:"我和盼奴的情分,不比寻常,是真正的生死之交。如今我为她而死,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忘不了她。这三年来攒下的俸禄余钱,你都给我分成两份。一份你自己留着,另一份务必送到盼奴手上。"

说到这里,他喘了口气,又接着说:"盼奴知道我死了,必定会为我守节。她有个妹妹叫小娟,生得俊俏又通诗文,盼奴曾托我替她寻个好人家。我想着你风流倜傥又有才学,正好配得上小娟。等你到了京城,把我的话带过去,她家必定欢喜。你要是能娶了小娟,实在是天作之合,千万别错过!一来圆了我的心愿,二来咱们两家也能亲上加亲。这可是我临终托付,千万要记在心上!"

院判听得泪流满面,连连点头应下。赵司户交代完这些,一口气没上来,就这么去了。院判强忍悲痛料理完丧事,带着灵柩回临安安葬。这边刚办完白事,他就收拾行装往钱塘赶去。

再说那苏盼奴,自打赵司户离京赴任,她就闭门谢客,整日里只盼着襄阳来的消息。可收到的两封信里,都没提什么实在话。她一个弱女子,急得团团转也没用,只能天天在屋里唉声叹气。

这天忽然来了个于潜的绸缎商,带着几箱官绢到钱塘,听说盼奴的名声,非要见上一面。盼奴推说有病,那商人三番五次来纠缠,后来盼奴真病倒了,商人还当是推托之词,心里记恨上了。小娟出面接待过两次,看出这是个不懂风雅的粗人,连正眼都懒得瞧他。那商人还想在小娟房里过夜,小娟推说:"姐姐病得厉害,晚上我得伺候汤药,实在不能留客。"商人碰了几回钉子,只好去别家寻欢作乐。

盼奴相思成疾,整日神思恍惚。这天突然对小娟说:"妹妹好生照顾自己,我要去见赵郎了。"小娟以为她要出门,急道:"这么远的路,你病成这样怎么去?这不是说胡话么?"盼奴却微微一笑:"不是胡话,转眼就能相见了。"说着气若游丝,连喊几声"赵郎",就这么断了气。

小娟哭得死去活来,买了棺材安葬姐姐,设了灵位,正想着托人给赵家捎信。忽然闯进来两个差役,大咧咧地说府判大人传她们姐妹去过堂,要审什么官绢的案子。小娟摸不着头脑,只好说:"姐姐已经过世,灵柩还停在这里。我跟你们走一趟就是了。"免不得备酒饭招待差役,又塞了些银钱,嘱咐丫鬟看家,锁上门跟着去了衙门。

到了府衙才知道,是那于潜商人被同伙告发,说他挪用官绢嫖妓。那商人怀恨在心,硬把盼奴姐妹攀扯进来。小娟满肚子委屈,就等着上堂分辩。可赶上府判大人赴宴,没工夫审案,听说涉及钱粮,直接下令:"暂且收监!"可怜如花似玉的姑娘,就这么被关进了大牢,真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

这边赵院判扶着兄长灵柩到了钱塘,安葬完毕,想起兄长临终嘱托,要去寻苏家姐妹。可转念一想:"我连她们面都没见过,贸然上门,谁知道是真是假?虽说兄长是为盼奴而死,可盼奴如今是什么心思?近况如何?贸然前去岂不是唐突?"忽然灵机一动:"这里的府判是我本家,不如托他把人传到公堂,当面问个明白。"

他直奔临安府,见了府判寒暄过后,就把兄长去世、托付盼奴姐妹的事说了一遍,请府判派人去传唤。府判笑道:"果然是两个妙人,我这就差人去叫,您亲自跟她们细说。"当即派了个差役拿着令牌去苏家。

不一会儿差役回来禀报:"小的到苏家,苏盼奴一个月前就过世了,苏小娟现在关在府衙大牢里。"院判和府判都吃了一惊:"为何下狱?"差役回道:"她家里说是被于潜商人诬告挪用官绢。"府判点点头:"这案子正在我手上。"院判连忙说:"看在家兄份上,还望您多多照应。"府判笑道:"您先到我衙门坐坐,我把人提来问个明白,自有安排。"

到了后堂,院判叹道:"家兄有书信给盼奴,谁知盼奴已经去世。家兄又托我照顾小娟,可我与她素未谋面,不知她心意如何。不如我先写封信试探,烦请您在中间周旋。"府判打趣道:"这个容易,只是日后别忘了谢媒人!"说笑间,府判升堂问案。

差役从牢里提出小娟,府判问道:"于潜商人短缺官绢百匹,供称在你家花费,你拿什么抵偿?"小娟不慌不忙答道:"亡姐盼奴在世时,确实有个于潜商人来过两次。可姐姐因病未曾留宿,何曾收过什么官绢?如今姐姐已故,死无对证,那商人才敢诬陷。大人若能明察,不但小娟感激,盼奴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恩。"

府判见她言辞得体,心中已有几分喜欢,转而问道:"你可认得襄阳赵司户?"小娟眼圈一红:"赵大人在未中举时,就与家姐相好,有婚约在先,因此小婢也认得。后来赵大人高中做官,常有书信往来,可惜姻缘未成。家姐相思成疾,去世已一个多月了。"府判叹道:"可怜!你可知道赵司户也已去世?"小娟闻言,想起姐姐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敢问大人,这消息从何而来?"

府判道:"赵司户临终时,念念不忘你家盼奴,特地托人带了书信和礼物。另外他兄弟赵院判也有封信给你。"小娟疑惑道:"小婢从不认得什么院判,怎会有信?"府判笑道:"你拆开看看便知。"小娟接过信笺,当堂展开,原来不是书信,是首七言绝句。诗云:

当年名妓冠东吴,不爱黄金爱诗书。 试问钱塘苏小小,风流可似大苏无?

小娟读完那首诗,心里头直打鼓:这诗里头的绵绵情意,分明是冲着我来的。要是能得他帮衬,这场官司就好办了。可这赵院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?看他写的诗清雅脱俗,又是赵司户的亲兄弟,想必也是个风流才子,多情种儿。她低着头绞着帕子,半天没吭声。

那府判大人瞧她发愣,捋着胡子笑道:"你何不按着他的韵脚也回一首?"小娟慌忙摆手:"民女从不会作诗。"府判把脸一板:"这话说的!苏家姐妹的诗才天下闻名,你怎好推脱?若不肯和诗,可就要判你赔官绢了!"小娟见推不过,只得福了福身:"那民女就斗胆献丑了,还请大人赐纸笔。"

府判命人取来文房四宝。小娟心里暗喜:正好借这诗说说官绢的事儿。她提笔蘸墨,不假思索就写完了,双手捧着呈给府判。只见纸上写着:

君住襄江妾在吴,无情人寄有情书。 当年若也来相访,还有于潜绢也无?

府判读罢拍案叫绝:"好诗!既有风雅意趣,又带着几分俏皮。这样的才女,怎能让她沦落风尘?"当下就把赵司户寄给盼奴的东西全数交给小娟,还准她脱了乐籍,官绢的事儿让商人自己承担。小娟洗清了冤屈,又得了自由,想到姐姐当年费尽周折都没能脱籍,自己却这般顺利,不禁泪如雨下,再三拜谢才离去。

府判回衙门见到赵院判,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一遍,笑道:"这般奇女子实在难得!下官体谅令兄心意,不但免了她赔绢,连乐籍都给她销了。"院判喜出望外,千恩万谢告辞出来,直奔小娟家去。

这边小娟刚到家,正对着姐姐的灵位抹眼泪。她把司户寄来的物件一件件摆在供桌上,哭过一场才收拾停当。忽听外头有人叩门,丫头隔着门问是谁,外头答道:"是方才送信的赵院判。"小娟听见"赵院判"三个字,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跑,连声催丫头快开门。

院判进门抬眼一看,只见小娟生得: 芙蓉面杏花腮,柳叶眉间含着愁。若是梦里遇着她,楚襄王都要认错人。这通身的韵致全在眉梢眼角,蹙眉时更显多情。连见惯美人的官老爷都要心动,何况他这般风流才子?

院判心里咯噔一下,暗想:兄长说的良配,果然不假!小娟将人迎进堂屋,奉茶后轻声道:"方才的和诗让您见笑了。"院判摆手:"若非姑娘妙笔,府判大人怎会如此开恩?况且还得了自由身,这都是姑娘的造化。"小娟眼圈一红:"全仗院判大人情面。可惜令兄那样好的人,与我姐姐生生被拆散......"院判忙问:"令姊是何时过世的?"小娟掐着指头算:"刚满一个月。"院判惊得茶盏一晃:"家兄也是那日走的!可见他们情比金坚,竟同日仙去了。"小娟抹泪道:"难怪姐姐临终时总念叨要见赵郎,如今他们定是在一处了。"

院判叹道:"家兄生前常说,当初为何不给令姊脱籍?"小娟苦笑:"那时令兄尚未中第,他们恩爱如同夫妻,哪顾得上这些?等中了进士又来不及了。虽派人来过几次,可官府因姐姐名声大,死活不肯放人。那些跑腿的见事情难办,扔下就走......"说着突然朝院判深深一拜:"今日多亏大人,脱籍竟这般容易。若您早来半年,说不定姐姐也......"

院判连忙扶起她:"亡兄临终时将姑娘的终身大事托付于我,说盼娘生前再三叮嘱要给你找个好归宿。不知姑娘可愿......"话没说完,小娟已红着脸道:"妾身本是风尘中人,蒙大人不弃......"院判大喜,当夜就把行李搬了过来。一个是念着亡兄嘱托,一个是想着姐姐心愿,两人越说越投契,只恨相见太晚。

只是小娟心里还惦记着件事——姐姐的灵柩尚未下葬。院判握着她的手说:"巧了,我也是运着家兄灵柩来的。不如择个吉日,让他们合葬在祖坟旁,全了生前心愿?"小娟含泪点头。

待到清明时节,细雨纷纷中,两具棺木并排入了土。府判大人做主婚,院判风风光光把小娟娶回家。当夜小娟梦见司户挽着盼奴的手,笑吟吟对她说:"咱们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。"醒来把梦话说给院判听,第二天夫妻俩又去坟前哭了一场。

从此后,这对夫妻春日赏花秋夜赏月,诗词唱和装了好几箱子。后来生了两个儿子,都考取了功名。小娟与院判白头偕老,真应了那句"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"。

话说各位看官,您可知道这桩事儿?那苏盼奴帮着赵司户考取功名,后来又为赵司户送了性命,这份痴情自不必多说。临了还惦记着妹妹的终身大事,到底给妹妹找了个好归宿。那小娟姑娘见赵院判费心救她出火坑,从此死心塌地跟着他,再没二心。您瞧瞧,这姐妹俩可不都是难得的好姑娘?

如今有些人啊,自己没个主心骨,认不清好人歹人,稀里糊涂就栽了跟头。可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,把青楼里的姑娘都当成毒蛇蝎子。所以有人专门写了本《青泥莲花记》,说的就是这些好姑娘的故事。各位若是有心,不妨找来瞧瞧。

这里有一首诗说得真切: 血肉之躯皆有情,章台柳巷出奇人。 生死不移心如铁,反叫世人愧难当。

原文言文

  赵司户千里遗音 苏小娟一诗正果

  诗曰:

  青楼原有掌书仙,未可全归露水缘。

  多少风尘能自拔,淤泥本解出青莲。

  这四句诗,头一句“掌书仙”,你道是甚么出处?列位听小子说来:唐朝时长安有一个倡女,姓曹名文姬,生四五岁,便好文字之戏。及到笄年,丰姿艳丽,俨然神仙中人。家人教以丝竹官商,他笑道:“此贱事岂吾所为?惟墨池笔家,使吾老于此间,足矣。”他出口落笔,吟诗作赋,清新俊雅。任是才人,见他钦伏。至于字法,上逼钟、王,下欺颜、柳,真是重出世的卫夫人。得其片纸只字者,重如拱壁,一时称他为“书仙”,他等闲也不肯轻与人写。长安中富贵之家,豪杰之土,辇输金帛,求聘他为偶的,不记其数。文姬对人道:“此辈岂我之偶?如欲偶吾者,必先投诗,吾当目择。”此言一传出去,不要说吟坛才子,争奇斗异,各献所长,人人自以为得“大将”,就是张打油、胡钉铰,也来做首把,撮个空。至于那强斯文,老脸皮,虽不成诗,押韵而已的,也偏不识廉耻,诌他娘两句出丑一番。谁知投去的,好歹多选不中。这些人还指望出张续案,放遭告考,把一个长安的子弟,弄得如醉如狂的。文姬只是冷笑。最后有个岷江任生,客于长安,闻得此事,喜道:“吾得配矣。”旁人问之,他道:“凤栖梧,鱼跃渊,物有所归,岂妄想乎?”遂投一诗云:

  玉皇殿上掌书仙,一染尘心谪九天。

  莫怪浓香薰骨腻,霞衣曾惹御炉烟。

  文姬看待毕,大喜道:“此真吾夫也!不然,怎晓得我的来处?吾愿与之为妻。”即以此诗为聘定,留为夫妇。自此,春朝秋夕,夫妇相携,小酌微吟,此唱彼和,真如比翼之鸟,并头之花,欢爱不尽。

  如此五年后,因三月终旬,正是九十日春光已满,夫妻二人设酒送春。对饮间,文姬忽取笔砚题诗云:

  仙家无夏亦无秋,红日清风满翠楼。

  况有碧霄归路稳,可能同驾五云虬?

  题毕,把与任生看。任生不解其意,尚在沉吟,文姬笑道:“你向日投诗,已知吾来历,今日何反生疑?吾本天上司书仙人,偶以一念情爱,谪居人间二纪。今限已满,吾欲归,子可偕行。天上之乐,胜于人间多矣。”说罢,只闻得仙乐飘空,异香满室。家人惊异间,只见一个朱衣吏,持一玉版,朱书篆文,向文姬前稽首道:“李长吉新撰《白玉楼记》成,天帝召汝写碑。”文姬拜命毕,携了任生的手,举步腾空而去。云霞闪烁,鸾鹤缭绕,于时观者万计,以其所居地,为“书仙里”。这是“掌书仙”的故事,乃是倡家第一个好门面话柄。

  看官,你道倡家这派起于何时?元来起于春秋时节。齐大夫管仲设女阊七百,征其合夜之钱,以为军需。传至于后,此风大盛。然不过是侍酒陪歌,追欢买笑,遣兴陶情,解闷破寂,实是少不得的。岂至遂为人害?争奈“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进人人自迷”,才有欢爱之事,便有迷恋之人;才有迷恋之人,便有坑陷之局。做姊妹的,飞絮飘花,原无定主;做子弟的,失魂落魄,不惜余生。怎当得做鸨儿、龟子的,吮皿磨牙,不管天理,又且转眼无情,回头是计。所以弄得人倾家荡产,败名失德,丧躯殒命,尽道这娼妓一家是陷入无底之坑,填雪不满之井了。总由于弟少年浮浪没主意的多,有主意的少;娼家习惯风尘,有圈套的多,没圈套的少。至于那雏儿们,一发随波逐浪,那晓得叶落归根?所以百十个妹妹里头,讨不出几个要立妇名、从良到底的。就是从了良,非男负女,即女负男,有结果的也少。却是人非木石,那鸨儿只以钱为事,愚弄子弟,是他本等,自不必说。那些做妓女的,也一样娘生父养,有情有窍,日陪欢笑,夜伴枕席,难道一些心也不动?一些情也没有?只合着鸨儿,做局骗人过日不成?这却不然。其中原有真心的,一意绸缪,生死不变;原有肯立至的,亟思超脱,时刻不忘。从古以来,不止一人。而今小子说一个妓女,为一情人相思而死,又周全所爱妹子,也得从良,与看官们听,见得妓女也百好的。有诗为证,诗云:

  有心已解相思死,况复留心念连理。

  似此多情世所稀,请君听我歌天水。

  天水才华席上珍,苏娘相向转相亲

  一官各阻三年约,两地同归一日魂。

  遗言弱妹曾相托,敢谓冥途忘旧诺?

  爱推同气了良缘,赓歌一绝于飞乐。

  话说宋朝钱塘有个名妓苏盼奴,与妹苏小娟,两人俱俊丽工诗,一时齐名。富豪子弟到临安者,无不愿识其面。真个车马盈门,络绎不绝。他两人没有嬷嬷,只是盼儿当门抵户,却是姊妹两个多自家为主的。自道品格胜人,不耐烦随波逐浪,虽在繁华绩丽所在,心中常怀不足。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,随他终身,方为了局的。姊妹两人意见相同,极是过得好。盼奴心上有一个人,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赵不敏,是个太学生。元来宋时宗室自有本等禄食,本等职衔;若是情愿读书应举,就不在此例了。所以赵不敏有个房分兄弟赵不器,就自去做了个院判:惟有赵不敏自恃才高,务要登第,通籍在太学。他才思敏捷,人物风流。风流之中,又带些忠诚真实,所以盼奴与他相好。盼奴不见了他,饭也是吃不下的。赵太学是个书生,不会经管家务,家事日渐萧条,盼奴不但不嫌他贫,凡是他一应灯火酒食之资,还多是盼奴周给他,恐怕他因贫废学,常对他道:“妾看君决非庸下之人,妾也不甘久处风尘。但得君一举成名,提掇了妻身出去,相随终身,虽布素亦所甘心。切须专心读书,不可懈怠,又不可分心他务。衣食之需,只在妾的身上,管你不缺便了。”

  小娟见姐姐真心待赵太学,自也时常存一个拣人的念头,只是未曾有个中意的。盼奴体着小娟意思,也时常替他留心,对太学道:“我这妹子性格极好,终久也是良家的货。他日你若得成名,完了我的事,你也替他寻个好主,不在了我姊妹一对儿。”太学也自爱着小娟,把盼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。太学虽在盼奴家往来情厚,不曾破费一个钱,反得他资助读书,感激他情意,极力发愤。应过科试,果然高捷南宫。盼奴心中不胜欢喜,正是:

  银XX斜背解鸣,小语低声唤玉郎。

  从此不知兰麝贵,夜来新惹桂技香。

  太学榜下未授职,只在盼奴家里,两情愈浓,只要图个终身之事。却有一件:名妓要落籍,最是一件难事。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,上司过往嗔怪,许多不便,十个到有九个不肯。所以有的批从良牒上道;“幕《周南》之化,此意良可矜;空冀北之群,所请宜不允。”官司每每如此。不是得个极大的情分,或是撞个极帮衬的人,方肯周全。而今苏盼奴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,正要插趣,谁肯轻轻便放了他?前日与太学往来虽厚,太学既无钱财,也无力量,不曾替他营脱得乐籍。此时太学因然得第,盼奴还是个官身,却就娶他不得。

  正在计较间,却选下官来了,除授了襄阳司户之职。初授官的人,碍了体面,怎好就与妓家讨分上脱籍?况就是自家要取的,一发要惹出议论来。欲待别寻婉转,争奈凭上日子有限,一时等不出个机会。没奈何只得相约到了襄阳,差人再来营干。当下司户与盼奴两个抱头大哭,小娟在旁也陪了好些眼泪,当时作别了。盼奴自掩着泪眼归房,不题。

  司户自此赴任襄阳,一路上鸟啼花落,触景伤情,只是想着盼奴。自道一到任所,便托能干之人进京做这件事。谁知到任事忙,匆匆过了几时,急切里没个得力心腹之人,可以相托。虽是寄了一两番信,又差了一两次人,多是不尴不尬,要能不够的。也曾写书相托在京友人,替他脱籍了当,然后图谋接到任所。争奈路途既远,亦且寄信做事,所托之人,不过道是娼妓的事,有紧没要,谁肯知痛着热,替你十分认真做的?不过讨得封把书信儿,传来传去,动不动便是半年多。司户得一番信,只添得悲哭一番,当得些甚么?

  如此三年,司户不遂其愿,成了相思之病。自古说得好:“心病还须心上医。”眼见得不是盼奴来,医药怎得见效?看看不起。只见门上传进来道:“外边有个赵院判,称是司户兄弟,在此侯见。”司户闻得,忙叫“请进”。相见了,道:“兄弟,你便早些个来,你哥哥不见得如此!”院判道:“哥哥,为何病得这等了?你要兄弟早来,便怎么?”司户道:“我在京时,有个教坊妓女苏盼奴,与我最厚。他资助我读书成名,得有今日。因为一时匆匆,不替他落得籍,同他到此不得。原约一到任所,差人进京图干此事,谁知所托去的,多不得力。我这里好不盼望,不甫能勾回个信来,定是东差西误的。三年以来,我心如火,事冷如冰,一气一个死。兄弟,你若早来几时,把这个事托你,替哥哥干去,此时盼奴也可来,你哥哥也不死。如今却已迟了!”言罢,泪如雨下。院判道:“哥哥,且请宽心!哥哥千金之躯,还宜调养,望个好日。如何为此闲事,伤了性命?”司户道:“兄弟,你也是个中人,怎学别人说谈话?情上的事,各人心知,正是性命所关,岂是闲事!”说得痛切,又发昏上来。

  隔不多两日,恍惚见盼奴在眼前,愈加沉重,自知不起。呼院判到床前,瞩付道:“我与盼奴,不比寻常,真是生死交情。今日我为彼而死,死后也还不忘的。我三年以来,共有俸禄余资若干,你与我均匀,分作两分。一分是你收了,一分你替我送与盼奴去。盼奴知我既死,必为我守。他有妹小娟,俊雅能吟,盼奴曾托我替他寻人。我想兄弟风流才俊,能了小娟之事。你到京时,可将我言传与他家,他家必然喜纳。你若得了小娟,诚是佳配,不可错过了!一则完了我的念头,一则接了我的瓜葛。此临终之托,千万记取!”院判涕泣领命,司户言毕而逝。院判勾当丧事了毕,带了灵柩归葬临安。一面收拾东西,竟望钱塘进发不题。

  却说苏盼奴自从赵司户去后,足不出门,一客不见,只等襄阳来音。岂知来的信,虽有两次,却不曾见干着了当的实事。他又是个女流,急得乱跳也无用,终日盼望纳闷而已。一日,忽有个于潜商人,带者几箱官绢到钱塘来,闻着盼奴之名,定要一见,缠了几番,盼奴只是推病不见,以后果然病得重了,商人只认做推托,心怀愤恨。小娟虽是接待两番,晓得是个不在行的蠢物,也不把眼稍带者他。几番要砑在小娟处宿歇,小娟推道:“姐姐病重,晚间要相伴,伏侍汤药,留客不得。”毕竟缠不上,商人自到别家嫖宿去了。

  以后盼奴相思之极,恍恍惚惚。一日忽对小娟道:“妹子好住,我如今要去会赵郎了。”小娟只道他要出门,便道:“好不远的途程!你如此病体,怎好去得?可不是痴话么?”盼奴道:“不是痴话,相会只在霎时间了。”看看声丝气咽,连呼赵郎而死。小娟哭了一回,买棺盛贮,设个灵位,还望乘便捎信赵家去。只见门外两个公人,大刺刺的走将进来,说道府判衙里唤他姊妹去对甚么官绢词讼。小娟不知事由,对公人道:“姐姐亡逝已过,见有棺柩灵位在此,我却随上下去回复就是。”免不得赔酒赔饭,又把使用钱送了公人,分付丫头看家,锁了房门,随着公人到了府前,才晓得于潜客人被同伙首发,将官绢费用宿娼,拿他到官。怀着旧恨,却把盼奴、小娟攀着。小娟好生负屈,只待当官分诉,带到时,府判正赴堂上公宴,没工夫审理。知是钱粮事务,喝令“权且寄监!”可怜:

  粉黛丛中艳质,囹圄队里愁形。

  吉凶全然未保,青龙白虎同行。

  不说小娟在牢中受苦,却说赵院判扶了兄柩来到钱塘,安厝已了。奉着遗言,要去寻那苏家。却想道:“我又不曾认得他一个,突然走去,那里晓得真情?虽是吾兄为盼奴而死,知他盼奴心事如何?近日行径如何?却便孟浪去打破了?”猛然想道:“此间府判,是我宗人,何不托他去唤他到官来,当堂间他明白,自见下落。”一直径到临安府来,与府判相见了,叙寒温毕,即将兄长亡逝已过,所托盼奴、小娟之事,说了一遍,要府判差人去唤他姊妹二人到来。府判道:“果然好两个妓女,小可着人去唤来,宗丈自与他说端的罢了。”随即差个祗候人拿根笠去唤他姊妹。

  祗候领命去了。须臾来回话道:“小人到苏家去,苏盼奴一月前已死,苏小娟见系府狱。”院判、府判俱惊道:“何事系狱?”祗候回答道:“他家里说为于潜客人诬攀官绢的事。”府判点头道:“此事在我案下。”院判道:“看亡兄分上,宗丈看顾他一分则个。”府判道:“宗丈且到敝衙一坐,小可叫来问个明白,自有区处。”院判道:“亡兄有书札与盼奴,谁知盼奴已死了。亡兄却又把小娟托在小可,要小可图他终身,却是小可未曾与他一面,不知他心下如何。而今小弟且把一封书打动他,做个媒儿,烦宗丈与小可婉转则个。”府判笑道:“这个当得,只是日后不要忘了媒人!”大家笑了一回,请院判到衙中坐了,自己升堂。

  叫人狱中取出小娟来,问道:“于潜商人,缺了官绢百匹,招道‘在你家花费’,将何补偿?”小娟道:“亡姊盼奴在日,曾有个于潜客人来了两番。盼奴因病不曾留他,何曾受他官绢?今姊已亡故无证,所以客人落得诬攀。府判若赐周全开豁,非唯小娟感荷,盼奴泉下也得蒙恩了。”府判见他出语婉顺,心下喜他,便问道:“你可认得襄阳赵司户么?”小娟道:“赵司户未第时,与姊盼奴交好,有婚姻之约,小娟故此相识。以后中了科第,做官去了,屡有书信,未完前愿。盼奴相思,得病而亡,已一月多了。”府判道:“可伤!可伤!你不晓得赵司户也去世了?”小娟见说,想着姊妹,不觉凄然吊下泪来道:“不敢拜问,不知此信何来?”府判道:“司户临死之时,不忘你家盼奴,遣人寄一封书,一置礼物与他。此外又有司户兄弟赵院判,有一封书与你,你可自开看。”小娟道:“自来不认得院判是何人,如何有书?”府判道:“你只管拆开看,是甚话就知分晓。”

  小娟领下书来,当堂拆开读着。元来不是什么书,却是首七言绝句。诗云:

  当时名妓镇东吴,不好黄金只好书。

  借问钱塘苏小小,风流还似大苏无?

  小娟读罢诗,想道:“此诗情意,甚是有情于我。若得他提挈,官事易解。但不知赵院判何等人品?看他诗句清俊,且是赵司户的兄弟,多应也是风流人物,多情种子。”心下踌躇,默然不语。府判见他沉吟,便道:“你何不依韵和他一首?”小娟对道:“从来不会做诗。”府判道:“说那里话?有名的苏家姊妹能诗,你如何推托?若不和待,就要断赔官绢了。”小娟谦词道:“只好押韵献丑,请给纸笔。”府判叫取文房四宝与他,小娟心下道:“正好借此打动他官绢之事。”提起笔来,毫不思索,一挥而就,双手呈上府判。府判读之。诗云:

  君住襄江妾在吴,无情人寄有情书。

  当年若也来相访,还有于潜绢也无?

  府判读罢,道:“既有风致,又带诙谐玩世的意思,如此女子,岂可使溷于风尘之中?”遂取司户所寄盼奴之物,尽数交与了他,就准了他脱了乐籍,官绢着商人自还。小娟无干,释放宁家。小娟既得辨白了官绢一事,又领了若干物件,更兼脱了籍。自想姊妹如此烦难,自身却如此容易,感激无尽,流涕拜谢而去。

  府判进衙,会了院判,把适才的说话与和韵的诗,对院判说了,道:“如此女子,真是罕有!小可体贴宗丈之意,不但免他偿绢,已把他脱籍了。”院判大喜,称谢万千,告辞了府判,竟到小娟家来。

  小娟方才到得家里,见了姊妹灵位,感伤其事,把司户寄来的东西,一件件摆在灵位前。看过了,哭了一场,收拾了。只听得外面叩门晌,叫丫头问明白了开门。”丫头问:“是那个?”外边答道:“是适来寄书赵院判。”小娟听得“赵院判”三字,两步移做了一步,叫丫头急开门迎接。院判进了门,抬眼看那小娟时,但见:

  脸际蓉掩映,眉间杨柳停匀。若教梦里去行云,管取襄王错认。殊丽全由带韵,多情正在含颦。司空见惯也销魂,何况风流少俊?

  说那院判一见了小娟,真个眼迷心荡,暗道:“吾兄所言佳配,诚不虚也!”小娟接入堂中,相见毕,院判笑道:“适来和得好诗。”小娟道:“若不是院判的大情分,妾身官事何由得解?况且乘此又得脱籍,真莫大之恩,杀身难报。”院判道:“自是佳作打动,故此府判十分垂情。况又有亡兄所瞩,非小可一人之力。”小娟垂泪道:“可惜令兄这样好人,与妾亡姊真个如胶似漆的。生生的阻隔两处,俱谢世去了。”院判道:“令姊是几时没有的?”小娟道:“方才一月前某日。”院判吃惊道:“家兄也是此日,可见两情不舍,同日归天,也是奇事!”小娟道:“怪道姊妹临死,口口说去会赵郎,他两个而今必定做一处了。”院判道:“家兄也曾累次打发人进京,当初为何不脱籍,以致阻隔如此?”小娟道:“起初令兄未第,他与亡姊恩爱,已同夫妻一般。未及虑到此地,匆匆过了日子。及到中第,来不及了。虽然打发几次人来,只因姊妹名重,官府不肯放脱。这些人见略有些难处,丢了就走,那管你死活?白白里把两个人的性命误杀了。岂知今日妾身托赖着院判,脱籍如此容易!若是令兄未死,院判早到这里一年半年,连姊妹也超脱去了。”院判道:“前日家兄也如此说,可惜小可浪游薄宦,到家兄衙里迟了,故此无及。这都是他两人数定,不必题了。前日家兄说,令姊曾把娟娘终身的事,托与家兄寻人,这话有的么?”小娟道:“不愿迎新送旧,我姊妹两人同心。故此姊妹以妾身托令兄守人,实有此话的。”院判道:“亡兄临终把此言对小可说了,又说娟娘许多好处,撺掇小可来会令姊与娟娘,就与娟娘料理其事,故此不远千里到此寻问。不想盼娘过世,娟娘被陷,而今幸得保全了出来,脱了乐籍,已不负亡兄与令姊了。但只是亡兄所言娟娘终身之事,不知小可当得起否?凭娟娘意下裁夺。”小娟道:“院判是贵人,又是恩人,只怕妾身风尘贱质,不敢仰攀,赖得令兄与亡姊一脉,亲上之亲,前日家赐佳篇,已知属意;若蒙不弃,敢辞箕帚?”院判见说得入港,就把行李什物都搬到小娟家来。是夜即与小娟同宿。赵院判在行之人,况且一个念着亡兄,一个念着亡姊,两个只恨相见之晚,分外亲热。此时小娟既己脱籍,便可自由。他见院判风流蕴藉,一心待嫁他了。只是亡姊灵柩未殡,有此牵带,与院判商量。院判道:“小可也为扶亡兄灵柩至此,殡事未完。而今择个日子,将令姊之柩与亡兄合葬于先茔之侧,完他两人生前之愿,有何不可!”小娟道:“若得如此,亡魂俱称心快意了。”院判一面拣日,如言殡葬已毕,就央府判做个主婚,将小娟娶到家里,成其夫妇。

  是夜小娟梦见司户、盼奴如同平日,坐在一处,对小娟道:“你的终身有托,我两人死亦瞑目。又谢得你夫妻将我两人合葬,今得同栖一处,感恩非浅。我在冥中保佑你两人后福,以报成全之德。”言毕小娟惊醒。把梦中言语对院判说了。院判明日设祭,到司户坟上致奠。两人感念他生前相托,指引成就之意,俱各恸哭一番而回。此后院判同小娟花朝月夕,赓酬唱和,诗咏成帙。后来生二子,接了书香。小娟直与院判齐白而终。

  看官,你道此一事,苏盼奴助了赵司户功名,又为司户而死,这是他自己多情,已不必说。又念着妹子终身之事,毕竟所托得人,成就了他从良。那小娟见赵院判出力救了他,他一心遂不改变,从他到了底。岂非多是好心的妓女?而今人自没主见,不识得人,乱迷乱撞,着了道儿,不要冤枉了这一家人,一概多似蛇蝎一般的,所以有编成《青泥莲花记》,单说的是好姊妹出处,请有情的自去看。有诗为证:

  血躯总属有情伦,字有章台独异人?

  试看死生心似石,反令交道愧沉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