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华富贵这事儿啊,就像春天的柳絮,看着漫天飞舞挺热闹,风一停就全落地上啦!您瞧那东海都能变成陆地,白云转眼变黑狗,这世上的事儿哪有个准数呢?
现在的人啊,一得势就飘了,真当自己能富贵万年。旁边那些捧臭脚的也跟着起哄。可您猜怎么着?往往一眨眼的功夫,好端端的泰山就化成水啦!老话说得好:"宁可从穷变富,千万别由富变穷。"穷人翻身那叫苦尽甘来,可要是富贵人家倒了霉,那光景,啧啧,树一倒,猴子全跑光喽!
说到这儿,想起个笑话。有个老头临死前问三个儿子有啥心愿。老大要当大官,老二要万亩良田,老三倒好,说要换双大眼睛。老头吓一跳,老三笑嘻嘻说:"我就要睁大眼睛,看那些富贵人家能嘚瑟多久!"这话糙理不糙,您说是不是?
不过话又说回来,那些个有权有势的主儿,除非被朝廷砍了脑袋,或者生个败家子,否则很难现世现报。今儿个就给各位说个真人真事,您就当听个乐子。
唐僖宗那会儿改元乾符,有个太监田令孜仗着皇帝宠信,把持朝政。长安城有个混混李光,最会拍马屁,哄得田令孜心花怒放,居然给他弄了个节度使的官儿。谁知这人没福气,圣旨刚到就咽气了,留下个儿子叫李德权。
田令孜念旧情,硬是把二十出头的李德权提拔上来。后来黄巢造反,田令孜带着小皇帝逃到成都,李德权也跟着鸡犬升天。这小子在成都帮着收受贿赂,没几年就混成了金紫光禄大夫,威风得不得了。
可好景不长啊!老皇帝一死,新君即位,田令孜的靠山倒了。西川节度使王建直接把这帮人给收拾了。李德权连夜逃到复州,往日金山银山全带不走,只能穿着破衣烂衫要饭。
这天他在街上碰见个叫李安的养马人,原来是他爹的老相识。李安好心收留他,让他改名叫李彦思,冒充自家侄子。半年后李安病死,李彦思就顶替养马的差事混口饭吃。
您说可笑不可笑?从前是穿紫袍的朝廷大员,如今成了马夫。街坊邻居都管他叫"看马李仆射",走过路过的都指指点点当笑话看。要我说啊,能捡条命看马已经算走运啦!
这还有个更逗的。另有个当官的,虽说官儿来得不正,可也是自己钻营来的。谁知老天不开眼,让他当官不发财,稀里糊涂就把前程断送了。这可比看马的李仆射还滑稽呢!
话说唐僖宗年间,江陵城里有位郭七郎。他爹在世时,可是江湘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商贾,七郎从小跟着商船走南闯北。老爷子过世后,这家业就落在他手里了——那真是金山银海,田产多得连乌鸦都飞不到头,金银堆得连强盗都扛不动,堪称楚地首富。江淮河朔的商人们,十个有九个都是借他的本钱做生意。
可这郭家有个毛病,秤杆子都要掰弯了使——收债时用加三的秤砣,放贷时换减二的秤盘。自家糙米能说成精粮,别人的丝绸偏说是粗布。那些借他本钱的商贩,哪个没被他盘剥得掉层皮?可大伙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。您猜为啥?树一倒,猢狲就散。江湖上跑船的,谁不是捏着鼻子认了?横竖仗着他的本钱总能赚些油水,要是惹毛了这位财神爷,抽了本钱,那可真是连耍蛇的棍子都没了。就这么着,郭家的银子像滚雪球,越滚越大。
那年有个姓张的大商人,早年间借了他几万两银子去京城做生意,一去五六年没个音信。直到乾符年间,七郎在家盘账,忽然想起这笔烂账。他摸着下巴琢磨:"听说长安城里遍地黄金,温柔乡里尽是销魂窟..."想到这儿,他大腿一拍:"不如借着讨债的由头,去京城开开眼界!一来收账,二来快活,三来嘛..."他眯着眼笑了,"说不定还能捞个官当当。"
说走就走。七郎家里有个老娘,底下还有弟弟妹妹,丫鬟小厮几十号人,偏是没娶媳妇。他嘱咐弟妹照顾好老太太,留下管家看门,自己带着几个精干家丁就上路了。到底是江边长大的,撑篙摇橹样样在行,路上餐风饮露全不在意,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长安城。
您猜那欠债的张老板是谁?正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张多宝!这人在长安开着当铺绸缎庄,专做官老爷的生意。上到买官卖爵,下到牵线搭桥,只要他点头,没有办不成的事。满京城都管他叫"张多保",就是因他担保的事儿从不出岔子。
七郎刚到京城,随便一打听就找着了门路。张多保见债主上门,非但不躲,反倒满脸堆笑地迎出来。原来当年他起家,全靠郭家那几万两本钱撑腰。当下摆酒接风,特意从教坊司请来头牌姑娘作陪。酒过三巡,还留下最当红的王赛儿陪七郎过夜。啧啧,那雕花大床、锦绣帐幔,自不必细说。
第二天天刚亮,没等七郎开口,张多保就搬出十来个沉甸甸的银箱,连本带利分文不差。他搓着手笑道:"早该还的,只是京城乱糟糟的,带着这么多银子走江湖实在不便..."七郎见他这般爽快,心里欢喜,顺口说要找住处。张多保立马指着隔壁院子:"这就是给您预备的!"
当晚七郎回请,硬塞给王赛儿十两缠头银。张多保偏要抢着付账,两人推来推去,倒让这王姑娘白赚了双份。酒席上猜拳行令,喝得东倒西歪。那王赛儿是什么人?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花魁!见七郎荷包鼓胀,便使出浑身解数。不出两晚,就把七郎迷得神魂颠倒,连她家都不让回了。
这还没完,王赛儿又招来几个姐妹轮流陪酒。七郎撒钱像撒豆子似的,今天给老鸨做寿,明天帮姑娘还债。那些帮闲的见他出手阔绰,便撺掇他去别家青楼快活。要不说浪子心性似浮萍呢?七郎今日宿在陈娇处,明朝又搂着黎玉,银子流水般往外淌。更有那起专骗冤大头的赌棍,设局做套,不知坑了他多少银两。
就这么胡天胡地过了三四年,七郎某天拨算盘一瞧——哎呀!银子竟花掉大半了!他急着要回家,张多保却拦住说:"如今王仙芝造反,路上不太平。您带着这么多银子,不是白送给强盗么?"七郎只好继续在长安厮混。
有天,街溜子包走空神秘兮兮地凑过来:"眼下朝廷打仗缺钱,只要肯使银子,刺史都能买来!"七郎听得眼睛发直:"当真?"包大拍着胸脯:"老话说得好,有钱能使鬼推磨!当年崔烈花五百万买司徒,如今大将军的委任状还不如一张擦嘴纸值钱呢!"
(注:此处保留原文"说到这儿"作为自然过渡)
话说这七郎正跟张多保聊得热火朝天,突然张多保从里屋踱出来。七郎满脸喜色,搓着手就把刚才的打算一股脑儿倒了出来。
张多保听完,摸着下巴道:"这事儿倒不是办不成,我手里也经手过几桩。只是..."他顿了顿,"这回我可不敢撺掇老兄去干。"
七郎一听就急了:"您猜为啥?"
多保叹了口气:"如今这官儿啊,不好当。那些做得风生水起的,哪个不是朝中有人?亲戚故旧满朝堂,党羽爪牙遍地走,这才站得住脚跟。他们贪赃枉法、鱼肉百姓,照样稳如泰山。可老兄你..."他摇摇头,"孤身一人,就算买个显赫官职,到任上没个靠山,怕是寸步难行。再说朝廷那帮人精得很,知道你是花钱买的官,等你在任上捞回本儿,立马就找个由头把你撸了,岂不是竹篮打水?要是官好做,我早去做了。"
七郎不以为然:"话不能这么说。小弟家里金山银山堆着,就缺个官衔。再说这些钱财带在身上也不方便,不如在这儿使了,换个紫袍金带,也算没白活一世。就算赚不回本钱,我家也不差这点银子;就算当不长久,好歹也风光过。这主意我拿定了,老兄可别扫兴。"
多保见他铁了心,只得道:"既然老兄主意已定,在下自当效力。"
当下就找来包大商量。这包大门路极熟,张多保又是个做惯大事的,哪有办不成的事?那时候唐朝用铜钱,一千文叫一缗,就算用银子折算也是按钱算账。一缗钱抵现在一两银子,到了宋朝就叫一贯了。两人揣着五千缗钱,悄悄送到主管官员的府上。那主事的官儿是太监田令孜的心腹,办事百发百中。也是赶巧了,正好粤西横州刺史郭翰刚被任命就病死了,委任状还在吏部压着。主事官收了七郎的银子,大笔一挥就把籍贯改了,郭翰的官凭转眼就变成了郭七郎的。从此七郎改名换姓,摇身一变成了郭翰。
张多保和包大捧着刺史的委任状回来,乐得合不拢嘴。七郎接到文书,顿时觉得头重脚轻,浑身都麻酥酥的。包大赶紧叫来戏班子,张多保摆酒设宴,当天就给七郎换上官服。那些平日里厮混的闲汉听说七郎当了刺史,个个跑来贺喜凑热闹。吹吹打打闹了一整天。俗话说苍蝇爱往臭处飞,鹁鸽专拣旺处落。七郎在京城向来出手阔绰,如今得了刺史官职,投奔来做随从的人挤破了门槛。这些人狗仗人势,当管家的、做跟班的、打前站的,个个狐假虎威,欺压商旅、讹诈百姓,闹得乌烟瘴气。
七郎飘飘然如在云端,急着要衣锦还乡。定下启程日子后,张多保又设宴饯行。当初那些酒肉朋友、青楼相好都来送别。如今七郎眼界高了,随手打赏些银钱,态度傲慢,目空一切。那些人见他现任刺史,都赔着笑脸巴结,任他爱答不理。只要他眼角稍带一下,嘴角动一动,那些人就受宠若惊似的。这般热闹了几天,行装收拾停当,七郎威风凛凛地上路了。
一路上他美滋滋地盘算:"家里本来就有钱,如今又当上大郡刺史,这富贵不知要做到哪年哪月?"越想越得意,忍不住在随从面前显摆。那些从老家跟来的仆人,又在新投靠的人面前夸耀主家如何豪富。新来的听了更是欢喜,觉得跟对了主子,一路上耀武扬威不在话下。车船交替,不觉已到江陵地界。
七郎抬眼一看,顿时惊得魂飞魄散。但见: 人烟稀少,满目荒凉。断壁残垣处处,枯树断桥横陈。焦黑的梁木显然是火烧的痕迹,斑驳的白墙上看得出血迹斑斑。无人收殓的尸骨上,乌鸦和蚂蚁争食;无家可归的鸡犬,成了鹰隼豺狼的猎物。这般景象,就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落泪。
原来王仙芝造反时,把江陵一带洗劫一空,十室九空。要不是河道没变,几乎认不出回家的路。七郎看得心惊肉跳,赶到自家宅院旧址时,更是叫苦连天——昔日高门大院,如今只剩一片瓦砾。母亲、弟妹和家仆全无踪影。
他慌慌张张派人四处打听,三四天后才碰见个老邻居。一问才知,盗匪洗劫时弟弟被杀,妹妹被掳,生死不明。只剩老母亲带着两个丫鬟,窝在破庙旁的茅屋里,靠给人缝补度日。家财早被抢掠一空,下人们都逃散了。
七郎听得肝肠寸断,急忙带着随从赶到母亲住处。母子相见,抱头痛哭。老母亲泣不成声:"你走后家里遭此大难!弟妹都没了,活路都断了!"
七郎擦干眼泪劝道:"事已至此,伤心无益。幸亏儿子如今做了官,往后还有好日子过。母亲宽心。"
"做的什么官?"母亲问。
"官不小,是横州刺史。"
老母亲吃惊道:"这般显赫的官职,怎么得来的?"
七郎道:"如今朝中太监当权,花钱就能买官。儿子向张客讨债,他连本带利还清,手头宽裕,就花了几百万钱谋得这个官职。如今衣锦还乡探望母亲,不日就要赶去上任。"
七郎招呼手下人把官服官帽拿来,穿戴整齐后,请母亲端坐在堂上,恭恭敬敬拜了四拜。又叫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仆人和新投靠的随从,都来给老太太磕头,齐声喊着"太夫人"。老太太看着这场面,心里虽然高兴,可还是叹了口气:"你在外头风光,哪知道家里人都散了,一个铜板都没剩下。要是没当这个官,多带些银钱回来过日子也好啊。"
七郎拍拍母亲的手:"娘啊,您这是妇道人家的见识。当了官还怕没钱?您瞧瞧现在那些当官的,哪个不是家财万贯,连地皮都要刮三层带回家的?眼下家里既然什么都没了,不如干脆收拾收拾跟我去上任。干个一两年,重振家业、改换门庭还不容易?儿子行李里还剩两三千贯钱,足够花用,您就别操心了。"
老太太这才转忧为喜,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:"我儿总算有出息了,真是老天开眼!要不是你回来,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。咱们什么时候动身?"
七郎搓着手说:"儿子原想着这次回来娶房媳妇,让您享享清福。可看眼下这情形,等不得了。等上任后再张罗这事吧。今儿个先请您上船歇着,这儿也没什么可留恋的,明天换条大船,选个好日子就启程。早一天到任也是好的。"
当天夜里,七郎先把母亲安顿在来时的船上。那间茅草屋里的破锅破灶、缺口的碗罐,全都扔下不要了。又吩咐随从雇了条去广西的大官船。第二天搬完行李,在船舱里安置妥当,烧香祭神后,吹吹打打开船了。
这会儿老太太和七郎都是满面红光,精神抖擞。七郎没吃过什么苦,这一路都是春风得意,在母亲面前虽然得意,倒还不算太夸张。可老太太是苦水里泡大的,这会儿简直像从地底下突然升到天上,欢喜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。
船行一路,过了长沙进入湘江,来到永州地界。州城北边的江岸上有座佛寺叫兜率禅院。船夫打算在这儿停船过夜,看见岸边有棵几人合抱粗的大树,就把船缆牢牢系在树上,还钉好了木桩。七郎扶着母亲进寺游览,随从在后面撑着伞盖。和尚们见是官员,赶忙出来迎客奉茶。悄悄打听来历,随从答道:"是我们广西横州新上任的刺史大人。"和尚们一听是在任官员,更加恭敬,陪着四处参观。老太太看见佛像就磕头礼拜,感谢菩萨保佑。
天色渐晚,众人回船休息。刚入夜,就听见树梢呼呼作响。转眼间天昏地暗,狂风暴雨来了。那风大得啊,像千万匹马在狂奔,树梢哗啦啦像千军万马在厮杀。浪头拍得跟战鼓似的,江岸都在颤抖,活像打雷。山里的老虎吓得直喘,水底的老龙都惊着了。人人都说大树能拴船,谁知道狂风能拔树呢!
大伙儿听见风声这么大,心里直打鼓。船老大倒还镇定,想着江风再猛,船拴在这么粗的树上总该没事。正睡着,突然听见天崩地裂一声响——原来那棵老树年头太久,树根把岸边的土石都拱松了。加上江水日夜冲刷,根基早就不牢靠。这么大的树本来就招风,又拖着条装满东西的官船。风推着船,船拽着树,树根扎在松动的石头里,终于撑不住了,咔嚓一声倒下来,正砸在船上,把船砸得粉碎。船身一歪,江水哗啦啦往里灌,转眼就沉了。碎木板漂得到处都是,睡着的丫鬟仆役全掉进水里。
说时迟那时快,船老大急得直跳脚,扯着嗓子喊。七郎从梦里惊醒,他小时候学过点船上功夫,和船老大死命拽住缆绳,好歹把船头拉到岸边搁住。七郎慌忙从进水的船舱里背出母亲,搀扶着爬上岸,这才捡回条命。船工们和舱里的行李物件,被几个大浪一冲,全散架漂没了。
这时候深更半夜,寺院山门紧闭,没处求救。三个人浑身湿透,只能捶胸顿足地叫苦。熬到天亮山门开了,急忙跑进寺里找昨天接待的和尚。主僧看见他们狼狈的样子,惊讶道:"莫不是遇上强盗了?"七郎把大树倒砸沉船的事说了一遍。和尚忙到江边看,只见岸边沉着条破船,被倒下的大树压着,惊得直念佛,赶紧叫寺里杂工和船夫一起到破船里翻找。可东西早被浪冲走了,连七郎的刺史委任状都没影儿了。
和尚们腾出间静室安顿老太太,商量着去零陵州衙门报备,等官府出具江上遇险的文书,还能去上任。定下主意后,托熟门熟路的和尚去州里通报。谁知道啊,这祸不单行——老太太早年经历过战乱,亲眼见过儿女被抢的惨状,本来就吓出过毛病,哪经得起这晚的惊吓?加上仆人全没了,家当都丢了,越想越苦,脸色蜡黄,水米不进,只是躺在床上哭,再也起不来了。
七郎急得团团转,强撑着安慰:"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。虽然遭此大难,儿子的官职还在,只要到任就好了。"老太太哭着说:"儿啊,你娘的心都碎了,眼看是活不成了,还说这些宽心话做什么?就算你能做官,娘也看不到了!"七郎还痴心妄想等母亲病好,在当地补办文书去上任。谁知老太太惊吓过度,没两天就咽了气。
七郎哭得死去活来,实在没法子,又去找和尚商量,只得自己去零陵州衙门哭诉。州官前几天见过沉船的呈报,知道是真事。毕竟官官相护,想着是邻省的上司,不好推得太干净。一面派人帮他安葬母亲,又厚赠盘缠,客客气气送他出门。七郎多亏州官周全,总算办完丧事,可要守孝三年,这官是当不成了。
寺里的和尚见他没了靠山,渐渐怠慢起来,连斋饭也不肯留他一口。想回老家吧,老家早就没人了。实在没辙,只好投奔永州码头一个船行经纪人家——这还是他爹当年跑船时认得的熟人。
可这七郎兜里比脸还干净,就剩州牧给的那点盘缠。坐吃山空没几天,钱袋就见了底。那些做买卖的哪有什么情分?主人家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,饭端上来不是凉的就是少的,茶壶搁得哐当响。七郎实在憋不住了,拍着桌子嚷道:"我可是堂堂一州刺史,放在从前就是一方诸侯!如今虽在守孝,总有起复之日,你们怎敢这般轻慢?"
那店主嗤笑一声:"管你几品官儿,皇帝落了难还得啃窝头呢!我们又不是你横州子民,凭啥白养着你?小本买卖不做就得饿死,可养不起闲人!"几句话噎得七郎满脸通红,眼泪在眶里打转,只能咬牙忍了。
又熬了两天,店主干脆摔盆砸碗地找茬。七郎低声下气道:"东家,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...这些日子叨扰了。您看有没有什么营生,能指点条活路?"店主斜眼打量他:"你这人高不成低不就的,要想吃饭就得把官老爷的架子扔了!跟寻常人一样做工挣钱,你干得了吗?"
一听要去做苦力,七郎气得直哆嗦:"我可是朝廷命官!"转念想起零陵州牧先前待他客气,赶紧写了拜帖。可衙门差役见他衣衫褴褛,连帖子都不肯接。好说歹说提起殡葬厚礼的事,才有人把帖子递进去。
谁知州牧看完勃然大怒:"前番周全他已是仁至义尽,怎的又来纠缠?保不齐是个骗子!"当即叫人把帖子扔出来。七郎不死心,守在衙门口等州牧轿子出来,扑通跪在当街喊冤。州牧掀开轿帘冷笑:"你说自己是郭刺史,凭证呢?"七郎支吾道:"告身...告身落江里了。"州牧一甩袖子:"无凭无据也敢冒充官员?给我打!"差役们抡起水火棍就打,七郎抱头鼠窜回船行,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。
店主早打听到消息,故意问:"见着州官老爷了?"七郎臊得恨不得钻地缝。店主撇嘴道:"早让你放下官架子!如今这世道,空头宰相还不如个烧饼顶饿。"七郎蔫头耷脑问:"那我能干啥?"店主眼睛一亮:"你会使船不?"原来七郎小时候跟着爹跑船,掌舵使帆都在行。从此永州码头上多了个"舵把子郭使君",市井还编了歌谣笑他:
"问使君,咋不去横州当太爷?原来是老天爷专治假斯文,一场大风刮没了乌纱帽。如今舵把当惊堂木,破缆绳变玉腰带..."
混了两年船工,孝期早满了。可没了告身补不了官,想走门路又凑不出几千贯钱。渐渐地在风吹日晒里,当年刺史的派头全磨没了,活脱脱就是个老船工。这世道啊,且看那首打油诗说得真切:
富贵别嚣张,贫贱莫心伤。 且看收场时,才知戏几场。
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
诗曰:
荣枯本是无常数,何必当风使尽帆?
东海扬尘犹有日,白衣苍狗刹那间。
话说人生荣华富贵,眼前的多是空花,不可认为实相。如今人一有了时势,便自道是“万年不拔之基”,旁边看的人也是一样见识。岂知转眼之间,灰飞烟灭,泰山化作冰山,极是不难的事。俗语两句说得好:“宁可无了有,不可有了无。”专为贫贱之人,一朝变泰,得了富贵,苦尽甜来滋昧深长。若是富贵之人,一朝失势,落魄起来,这叫做“树倒猢狲散”,光景着实难堪了。却是富贵的人只据目前时势,横着胆,昧着心,任情做去,那里管后来有下梢没下梢!
曾有一个笑话,道是一个老翁,有三子,临死时分付道:“你们倘有所愿,实对我说。我死后求之上帝。”一子道:“我愿官高一品。”一子道:“我愿田连万顷。”未一子道:“我无所愿,愿换大眼睛一对。”老翁大骇道:“要此何干?”其子道:“等我撑开了大眼,看他们富的富,贵的贵。”此虽是一个笑话,正合着古人云:常将冷眼观螃蟹,看你横行得几时?虽然如此,然那等熏天赫地富贵人,除非是遇了朝廷诛戮,或是生下子孙不肖,方是败落散场,再没有一个身子上,先前做了贵人,以后流为下贱,现世现报,做人笑柄的。看官,而今且听小子先说一个好笑的,做个“入话”。
唐朝僖宗皇帝即位,改元乾符。是时阉官骄横,有个少马坊使内官田令孜,是上为晋王时有宠,及即帝位,使知枢密院,遂擢为中尉。上时年十四,专事游戏,政事一委令孜,呼为“阿父”,迁除官职,不复关白。其时,京师有一流棍,名叫李光,专一阿谀逢迎,谀事令孜。令孜甚是喜欢信用,荐为左军使;忽一日,奏授朔方节度使。岂知其人命薄,没福消受,敕下之日,暴病卒死。遗有一子,名唤德权,年方二十余岁。令孜老大不忍,心里要抬举他,不论好歹,署了他一个剧职。时黄巢破长安,中和元年陈敬暄在成都谴兵来迎僖皇。令孜遂劝僖皇幸蜀,令孜扈驾,就便叫了李德权同去。僖皇行在住于成都,令孜与敬暄相交结,盗专国柄,人皆畏威。德权在两人左右,远近仰奉,凡奸豪求名求利者,多贿赂德权,替他两处打关节。数年之间,聚贿千万,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、检校右仆射,一时熏灼无比。
后来僖皇薨逝,昭皇即位,大顺二年四月,西川节度使王建屡表请杀令孜、敬暄。朝廷惧怕二人,不敢轻许,建使人告敬暄作乱,令孜通凤翔书,不等朝廷旨意,竟执二人杀之。草奏云:
开押出虎,孔宣父不责他人;当路斩蛇,孙叔敖盖非利己。专杀不行于阃外,先机恐失于彀中。
于时追捕二人余党甚急。德权脱身遁于复州,平日在有金银财货,万万千千,一毫却带不得,只走得空身,盘缠了几日。衣服多当来吃了,单衫百结,乞食通途。可怜昔日荣华,一旦付之春梦!
却说天无绝人之路。复州有个后槽健儿,叫做李安。当日李光未际时,与他相熟。偶在道上行走,忽见一人褴褛丐食。仔细一看,认得是李光之子德权。心里恻然,邀他到家里,问他道:“我闻得你父子在长安富贵,后来破败,今日何得在此?”德权将官宫司追捕田、陈余党,脱身亡命,到此困穷的话,说了一遍。李安道:“我与汝父有交,你便权在舍不住几时,怕有人认得,你可改个名,只认做我的侄儿,便可无事。”德权依言,改名彦思,就认他这看马的做叔叔,不出街上乞化了。未及半年,李安得病将死,彦思见后槽有官给的工食,遂叫李安投状,道:“身已病废,乞将侄彦思继充后槽。”不数日,李安果死,彦思遂得补充健儿,为牧守圉人,不须忧愁衣食,自道是十分侥幸。岂知渐渐有人晓得他曾做仆射过的,此时朝政紊乱,法纪废弛,也无人追究他的踪迹。但只是起他个混名,叫他做“看马李仆射”。走将出来时,众人便指手点脚,当一场笑话。看官,你道“仆射”是何等样大官?“后槽”是何等样贱役?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仆射,收场结果做得个看马的,岂不可笑?却又一件,那些人依附内相,原是冰山,一朝失势,破败死亡,此是常理。留得残生看马,还是便宜的事,不足为怪。
如今再说当日同时有一个官员,虽是得官不正,侥幸来的,却是自己所挣。谁知天不帮衬,有官无禄?并不曾犯着一个对头,并不曾做着一件事体,都是命里所招,下梢头弄得没出豁,比此更为可笑。诗曰:
富贵荣华何足论?从来世事等浮云。
登场傀儡休相赫,请看当艄郭使君!
这本话文,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个人,叫做郭七郎。父亲在日,做江湘大商,七郎长随着船上去走的。父亲死过,是他当家了,真个是家资巨万,产业广延,有鸦飞不过的田宅,贼扛不动的金银山,乃楚城富民之首。江、淮、河朔的贾客,多是领他重本,贸易往来。却是这些富人惟有一项,不平心是他本等:大等秤进,小等秤出。自家的,歹争做好;别人的,好争做歹。这些领他本钱的贾客,没有一个不受尽他累的。各各吞声忍气,只得受他。你道为何?只为本钱是他的,那江湖上走的人,拚得陪些辛苦在里头,随你尽着欺心真帐,还只是仗他资本营运,毕竟有些便宜处。若一下冲撞了他,收拾了本钱去,就没得蛇弄了。故此随你克剥,只是行得去的。本钱越弄越大,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。
那时有一个极大商客,先前领了他几万银子,到京都做生意,去了几年,久无音信。直到乾符初年,郭七郎在家想着这注本钱没着落,他是大商,料无所失。可惜没个人往京去一讨。又想一想道:“闻得京都繁华去处,花柳之乡,不若借此事由,往彼一游。一来可以索债,二来买笑追欢,三来觑个方便,觅个前程,也是终身受用。”真计已定。七郎有一个老母。一弟一妹在家,奴婢下人无数。只是未曾娶得妻子,当时分付弟妹承奉母亲,着一个都管看家,余人各守职业做生理。自己却带几个惯走长路会事的家人在身边,一面到京都来。
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,贾客船上往来,自己也会撑得篙,摇得橹,手脚快便,把些饥餐渴饮之路,不在心上,不则一口到了。元来那个大商,姓张名全,混名张多宝,在京都开几处解典库,又有几所缣缎铺,专一放官吏债,打大头脑的。至于居间说事,卖官鬻爵,只要他一口担当,事无不成。也有叫他做“张多保”的,只为凡事都是他保得过,所以如此称呼。满京人无不认得他的。郭七郎到京,一问便着。他见七郎到了,是个江湘债主,起初进京时节,多亏他的几万本钱做桩,才做得开,成得这个大气概。一见了欢然相接,叙了寒温,便摆起酒来。把轿去教坊里,请了几个有名的行院前来陪侍,宾主尽欢。酒散后,就留一个绝顶的妓者,叫做王赛儿,相伴了七郎,在一个书房里宿了。富人待富人,那房舍精致,帐帐华侈,自不必说。
次日起来,张多保不待七郎开口,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真,约该有十来万了,就如数搬将出来,一手交兑。口里道:“只因京都多事,脱身不得,亦且挈了重资,江湖上难走:又不可轻另托人,所以迟了几年。今得七郎自身到此,交明了此一宗,实为两便。”七郎见他如此爽利,心下喜欢,便道:“在下初入京师,未有下处。虽承还清本利,却未有安顿之所,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舍何如?”张多保道:“舍不空房尽多,闲时还要招客,何况兄长通家,怎到别处作寓?只须在舍不安歇。待要启行时,在下周置动身,管取安心无虑。”七郎大喜,就在张家间壁一所人客房住了。当日取出十两银子送与王赛儿,做昨日缠头之费。夜间七郎摆还席,就央他陪酒。张多保不肯要他破钞,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,叫还了七郎银子。七郎那里肯!推来推去,大家都不肯收进去,只便宜了这王赛儿,落得两家都收了,两人方才快活。是夜宾主两个,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,愈加熟分有趣,吃得酩酊而散。
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,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,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来。七郎一连两宵,已此着了迷魂汤,自此同行同坐,时刻不离左右,竟不放赛儿到家里去了。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妹妹,轮递来陪酒插趣。七郎赏赐无算,那鸨儿又有做生日、打差买物事、替还债许多科分出来。七郎挥金如土,并无吝惜。才是行径如此,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,出来诱他去跳槽。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,搭着便生根的,见了一处,就热一处。王赛儿之外,又有陈娇、黎玉、张小小、郑翩翩,几处往来,都一般的撒漫使钱。那伙闲汉,又领了好些王孙贵戚好赌博的,牵来局赌。做圈做套,赢少输多,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。
七郎虽是风流快活,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,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,所以放松了些手。过了三数年,觉道用得多了,捉捉后手看,已用过了一半有多了。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,要回家,来与张多保商量。张多保道:“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乱,劫掠郡县,道路梗塞。你带了偌多银两,待往那里去?恐到不得家里,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,等路上平静好走,再去未迟。”七郎只得又住了儿日。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,说起朝廷用兵紧急,缺少钱粮,纳了些银子,就有官做;官职大小,只看银子多少。说得郭七郎动了火,问道:“假如纳他数百万钱,可得何官?”包大道:“如今朝廷昏浊,正正经经纳钱,就是得官,也只有数,不能勾十分大的。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,私下买瞩了主爵的官人,好歹也有个刺史做。”七郎吃一惊道:“刺史也是钱买得的?”包大道:“而今的世界,有甚么正经?有了钱,百事可做,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?而今空名大将军告身,只换得一醉;刺史也不难的。只要通得关节,我包你做得来便是。”
正说时,恰好张多保走出来,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。张多保道:“事体是做得来的,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。只是这件事,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。”七郎道:“为何?”多保道:“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。他们做得兴头的,多是有根基,有脚力,亲戚满朝,党羽四布,方能勾根深蒂因。有得钱赚,越做越高。随你去剥削小民,贪污无耻,只要有使用,有人情,便是万年无事的。兄长不过是自身人,便弄上一个显官,须无四壁倚仗,到彼地方,未必行得去。就是行得去时,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,晓得你是钱换来的,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,有了些光景,便道勾你了,一下子就涂抹着,岂不枉费了这些钱?若是官好做时,在下也做多时了。”七郎道:“不是这等说,小弟家里有的是钱,没的是官。况且身边现有钱财,总是不便带得到家,何不于此处用了些?博得个腰金衣紫,也是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。就是不赚得钱时,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;就是不做得兴时,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。登时住了手,那荣耀是落得的。小弟见识已定,兄长不要扫兴。”多保道:“既然长兄主意要如此,在下当得效力。”
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,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熟,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、干大事惯的人,有什么弄不来的事?尤来唐时使用的是钱,千钱为“缗”,就用银子准时,也只是以钱算帐。当时一缗钱,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,宋时却叫做一贯了。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,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。那个主爵的官人,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,百灵百验。又道是“无巧不成话”,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,方得除授,患病身故,告身还在铨曹。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,就把籍贯改注,即将郭翰告身转付与了郭七郎。从此改名,做了郭翰。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,千欢万喜,来见七郎称贺。七郎此时头轻脚重,连身子都麻木起来。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。张多保置酒张筵,是日就换了冠带。那一班闲汉,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,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。大吹大擂,吃了一日的酒。又道是:“苍蝇集秽,蝼蚁集膻,鹁鸽子旺边飞。”七郎在京都,一向撒漫有名,一旦得了刺史之职,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,少不得官不威、牙爪威。做都管,做大叔,走头站,打驿吏,欺估客,诈乡民,总是这一干人了。
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,急思衣锦荣归,择日起身,张多保又设酒饯行。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、妹妹,多来送行。七郎此时眼孔已大,各各赉发些赏赐,气色骄傲,旁若无人。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,胁肩谄笑,随他怠慢。只消略略眼梢带去,口角惹着,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。如此撺哄了几日,行装打迭已备,齐齐整整起行,好不风骚!一路上想道:“我家里资产既饶,又在大郡做了刺史,这个富贵,不知到那里才住?”心下喜欢,不觉日逐卖弄出来。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,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,那新投的一发喜欢,道是投得着好主了,前路去耀武扬威,自不必说。无船上马,有路登舟,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。七郎看时吃了一惊。但见:
人烟稀少,阁井荒凉。满前败宇颓垣,一望断桥枯树。乌焦木在,无非放火烧残;储白粉墙,尽是杀人染就。尸骸没主,乌鸦与蝼蚁相争;鸡犬无依,鹰隼与豺狼共饱。任是石人须下泪,总教铁汉也伤心。
元来江陵诸宫一带地方,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,里闾人物,百无一存。若不是水道明白,险些认不出路径来。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,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住。到了自家岸边,抬头一看,只叫得苦。原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,偌大的房屋,一间也不见了。母亲、弟妹、家人等,俱不知一个去向。慌慌张张,走头无路,着人四处找寻。找寻了三四日,撞着旧时邻人,问了详细,方知地方被盗兵抄乱,弟被盗杀,妹被抢去,不知存亡。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,寄居在古庙旁边两间茅屋之内,家人俱各逃窜,囊橐尽已荡空。老母无以为生,与两个丫头替人缝针补线,得钱度日。七郎闻言,不胜痛伤,急急领了从人,奔至老母处来。母子一见,抱头大哭。老母道:“岂知你去后,家里遭此大难!弟妹俱亡,生计都无了!”七郎哭罢,拭泪道:“而今事已到此,痛伤无益。亏得儿子已得了官,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,母亲且请宽心。”母亲道:“儿得了何官?”七郎道:“官也不小,是横州刺史。”母亲道:“如何能勾得此显爵?”七郎道:“当今内相当权,广有私路,可以得官。儿子向张客取债,他本利俱还,钱财尽多在身边,所以将钱数百万,勾干得此官。而今衣锦荣归,省看家里,随即星夜到任去。”
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,穿着了,请母亲坐好,拜了四拜。又叫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,俱各磕头,称“太夫人”。母亲见此光景,虽然有些喜欢,却叹口气道:“你在外边荣华,怎知家丁尽散,分文也无了?若不营勾这官,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。”七郎道:“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,做了官,怕少钱财?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,不是千万百万,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?今家业既无,只索撇下此间,前往赴任,做得一年两年,重撑门户,改换规模,有何难处?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,尽勾使用,母亲不必忧虑。”母亲方才转忧为喜,笑还颜开道:“亏得儿子峥嵘有日,奋发有时,真时谢天谢地!若不是你归来,我性命只在目下了。而今何时可以动身?”七郎道:“儿子原想此一归来,娶个好媳妇,同享荣华。而今看这个光景,等不得做这个事了。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。今日先请母亲上船安息。此处既无根绊,明日换过大船,就做好日开了罢。早到得任一日,也是好的。”
当夜,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,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,尽多撇下。又分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,次日搬过了行李,下了舱口停当。烧了利市神福,吹打开船。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,志气轩昂。七郎不曾受苦,是一路兴头过来的,虽是对着母亲,觉得满盈得意,还不十分怪异;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,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,不知身子几多大了。一路行去,过了长沙,入湘江,次永州。州北江浮有个佛寺,名唤兜率禅院。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,看见岸边有大树一株,围合数抱,遂将船缆结在树上,结得牢牢的,又钉好了桩撅。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,从人撑起伞盖跟后。寺僧见是官员,出来迎接送茶。私问来历,从人答道:“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。”寺僧见说是见任官,愈加恭敬,陪侍指引,各处游玩。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,只是磕头礼拜,谢他覆庇。天色晚了,俱各回船安息。
黄昏左右,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晌。须臾之间,天昏地黑,风雨大作。但见:
封姨逞势,巽二施威。空中如万马奔腾,树抄似千军拥沓。浪涛澎湃,分明战鼓齐呜;圩岸倾颓,恍惚轰雷骤震。山中猛虎喘,水底老龙惊。尽知巨树可维舟,谁道大风能拔木!
众人听见风势甚大,心下惊惶。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,亏得船奈在极大的树上,生根得牢,万无一失。睡梦之中,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,元来那株树年深日久,根行之处,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。又且长江巨浪,日夜淘洗,岸如何得牢?那树又大了,本等招风,怎当这一只狼的船,尽做力生根在这树上?风打得船猛,船牵得侧重,树趁着风威,底下根在浮石中,绊不住了,豁喇一声,竟倒在船上来,把只船打得粉碎。船轻侧重,怎载得起?只见水乱滚进来,船已沉了。船中碎板,片片而浮,睡的婢仆,尽没于水。说时迟,那时快,艄公慌了手脚,喊将起来。郭七郎梦中惊醒,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,与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,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,搁得住,急在舱中水里,扶得个母亲,搀到得岸上来,逃了性命。其后艄人等,舱中什物行李,被几个大浪泼来,船底俱散,尽漂没了。其时,深夜昏黑,山门紧闭,没处叫唤,只得披着湿衣,三人捶胸跌脚价叫苦。
守到天明,山门开了,急急走进寺中,问着昨日的主僧。主僧出来,看见他慌张之势,问道:“莫非遇了盗么?”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。寺僧忙走出看,只见岸边一只破船,沉在水里,岸上大椭树倒来压在其上,吃了一惊,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,一同艄公,到破板舱中,遍寻东西。俱被大浪打去,没讨一些处。连那张刺史的告身,都没有了。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,安住老母,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,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,还可赴任。计议已定,有烦寺僧一往。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,果然叫人去报了。谁知:
浓霜偏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。
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,看见杀儿掠女,惊坏了再苏的,怎当夜来这一惊可又不小,亦且婶仆俱亡,生资都尽,心中转转苦楚,面如蜡查,饮食不进,只是哀哀啼哭,卧倒在床,起身不得了。七郎愈加慌张,只得劝母亲道: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虽是遭此大祸,儿子官职还在,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。”老母带者哭道:“儿,你娘心胆俱碎,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,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?就是你做得官,娘看不着了!”七郎一点痴心,还指望等娘好起来,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,有个好日子在后头。谁想老母受惊太深,一病不起。过不多两日,呜呼哀哉,伏维尚飨。七郎痛哭一场,无计可施。又与僧家商量,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。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,晓得是真情。毕竟官官相护,道他是隔省上司,不好推得干净身子。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,又重重赉助他盘缠,以礼送了他出门。七郎亏得州牧周全,幸喜葬事已毕,却是丁了母忧,去到任不得了。
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,渐渐怠幔,不肯相留。要回故乡,已此无家可归。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,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。却是囊橐中俱无,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,日吃日减,用不得几时,看看没有了。那些做经纪的人,有甚情谊?日逐有些怨咨起来,未免茶迟饭晏,著长碗短。七郎觉得了,发话道:“我也是一郡之主,当是一路诸侯。今虽丁忧,后来还有日子,如何恁般轻薄?”店主人道:“说不得一郡两郡,皇帝失了势,也要忍些饥饿,吃些粗粝,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?就是官了,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百姓,怎么该供养你?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,须是吃自在食不起的。”七郎被他说了几句,无言可答,眼泪汪汪,只得含着羞耐了。
再过两日,店主人寻事吵闹,一发看不得了。七郎道:“主人家,我这里须是异乡,并无一人亲识可归,一向叨扰府上,情知不当,却也是没奈何了。你有甚么觅衣食的道路,指引我一个儿?”店主人道:“你这样人,种火又长,拄门又短,郎不郎秀不秀的,若要觅衣食,须把个‘官’字儿阁起,照着常人,佣工做活,方可度日。你却如何去得?”七郎见说到佣工做活,气忿忿地道:“我也是方面官员,怎便到此地位?”思想:“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,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,定然有个处法。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?”写了个帖,又无一个人跟随,自家袖了,葳葳蕤蕤,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。
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,必然是打抽丰,没廉耻的,连帖也不肯收他的。直到再三央及,把上项事一一分诉,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,这却衙门中都有晓得的,方才肯接了进去,呈与州牧。州牧看了,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:“这人这样不达时务的!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,又看上司体面,极意周全他去了,他如何又在此缠扰?或者连前日之事,未必是真,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未可知。纵使是真,必是个无耻的人,还有许多无厌足处。吾本等好意,却叫得‘引鬼上门’,我而今不便追究,只不理他罢了。”分付门上不受他帖,只说概不见客,把原帖还了。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,却又想回下处不得。住在衙门上守他出来时,当街叫喊。州牧坐在轿上问道:“是何人叫喊?”七郎口里高声答道:“是横州刺史郭翰。”州牧道:“有何凭据?”七郎道:“原有告身,被大风飘舟,失在江里了。”州牧道:“既无凭据,知你是真是假?就是真的,费发已过,如何只管在此缠扰?必是光棍,姑饶打,快走!”左右虞侯看见本官发怒,乱棒打来,只得闪了身子开来,一句话也不说得,有气无力的,仍旧走回下处闷坐。
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,故意问道:“适才见州里相公,相待如何?”七郎羞惭满面,只叹口气,不敢则声。店主人道:“我教你把‘官’字儿阁起,你却不听我,直要受人怠慢。而今时势,就是个空名宰相,也当不出钱来了。除是靠着自家气力,方挣得饭吃。你不要痴了!”七郎道:“你叫我做甚勾当好?”店主人道:“你自想,身上有甚本事?”七郎道:“我别无本事,止是少小随着父亲,涉历江湖,那些船上风水,当艄拿舵之事,尽晓得些。”店主人喜道:“这个却好了,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,尽有缺少执艄的。我荐你去几时,好歹觅几贯钱来,饿你不死了。”七郎没奈何,只得依从。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,替他执艄度日。去了几时,也就觅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。永州市上人,认得了他,晓得他前项事的,就传他一个名,叫他做“当艄郭使君”。但是要寻他当艄的船,便指名来问郭使君。永州市上编成他一只歌儿道:
问使君,你缘何不到横州郡?元来是天作对,不作你假斯文,把家缘结果在风一阵。舵牙当执板,绳缆是拖绅。这是荣耀的下梢头也!还是把着舵儿稳。
——词名《挂枝儿》
在船上混了两年,虽然挨得服满,身边无了告身,去补不得官。若要京里再打关节时,还须照前得这几千缗使用,却从何处讨?眼见得这话休题了,只得安心塌地,靠着船上营生。又道是“居移气,养移体”,当初做刺虫,便象个官员:而今在船上多年,状貌气质,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,一般无二。可笑个一郡刺史,如此收场。可见人生荣华富贵,眼前算不得账的。上复世间人,不要十分势利。听我四句口号:
富不必骄,贫不必怨。
要看到头,眼前不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