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大梁城里有个姓张的老员外,老伴儿早走了,膝下就一个闺女,招了个上门女婿。这老张头六十多岁了,心想着自己年岁大了,就把田产家当都交给女婿打理,指望着靠他们养老送终。女儿女婿面上装得孝顺,老张头也就断了生儿子的念想。
谁知日子久了,那对小夫妻渐渐露出真面目。有天老张头在门口晒太阳,小外孙跑出来喊:"公公吃饭啦!"老张头刚答应,那孩子却撇嘴道:"我叫自家公公,又不是叫你!"这话像刀子似的扎进老张头心窝里。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,摸着胡须琢磨:"老话说'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',真是一点不假。我虽上了年纪,身子骨还硬朗,不如再娶一房?"
老张头拿出私房钱,托媒人说合,娶了鲁家姑娘。过门没多久,新媳妇果然怀上了。来年开春,生了个大胖小子,把老张头乐得见牙不见眼。满月酒那天,亲戚们都来道喜,唯独女儿女婿躲在屋里,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。老张头给儿子取名"一飞",街坊们都管这孩子叫张一郎。
转眼孩子会跑了,老张头却病倒了。临终前,他哆哆嗦嗦写了两份遗嘱,把其中一份塞给鲁氏:"我娶你就是为了防着那对没良心的。如今老天开眼给了这个儿子,本该把家业都留给他,可孩子太小,你又是个妇道人家..."说着剧烈咳嗽起来,缓了口气才继续道:"我在遗嘱里藏了机关,你千万收好。等孩子长大,去找青天大老爷做主。"
老张头又把女儿女婿叫到床前,当着众人面递过另一份遗嘱。女婿接过来一看,白纸黑字写着:"张一非我子也,家财尽与我婿。外人不得争占。"顿时喜得嘴角咧到耳根,赶紧揣进怀里。没过几天,老张头就咽了气。
丧事办完,女婿两口子把着账本钥匙,走路都带风。鲁氏带着孩子搬出去住,靠着老张头偷偷给的那点银子过活。等孩子长到十八岁,鲁氏揣着遗嘱去衙门告状,可那些官老爷收了女婿的银子,都说遗嘱写得明明白白。亲戚们虽然替张一飞抱不平,也只能叹气:"老张头病糊涂了,写的什么糊涂账!"
这年新来了个县太爷,是个明镜高悬的主儿。鲁氏又带着儿子去击鼓鸣冤。县太爷把遗嘱翻来覆去看了半天,突然拍案叫绝,当即传齐所有人升堂。惊堂木一拍,指着女婿喝道:"你老丈人真是诸葛亮转世!这遗嘱要这么念——'张一飞,我子也,家财尽与。我婿外人,不得争占!'"说着用朱笔在"非"字旁边添了个"飞"字,"老丈人故意把'飞'写成'非',就是防着你谋财害命呢!"
围观的百姓轰然叫好,女婿瘫坐在地上像滩烂泥。县太爷大笔一挥,家产全判还给张一飞。这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,原来老张头给儿子取名时,就埋下了这天大的机关。这正是:
亲疏自有天注定, 机关算尽也枉然。 不是青天开法眼, 哪得沉冤见月明?
再说个宋朝汴梁城的故事。西关义定坊住着刘家兄弟,老大刘天祥娶的杨氏是二婚,带着前夫的女儿;老二刘天瑞娶的张氏,生了个儿子叫刘安住。街坊李社长的闺女跟安住同岁,两家指腹为婚定了娃娃亲。那杨氏不是个省油的灯,整天盘算着让自家闺女招婿,好多分家产。
赶上连年饥荒,官府让百姓外出逃荒。兄弟俩商量着,天瑞说:"哥年纪大了,我带老婆孩子出去闯闯。"临走前请来李社长作见证,写下两份合同文书,把田产房屋都写得清清楚楚,约定等天瑞回来再合家过日子。杨氏巴不得他们快走,倒是天祥拉着弟弟的手直抹眼泪。正是:
荒年逼得兄弟散, 白纸黑字写分明。 谁知日后风波起, 且听下回说端详。
两张薄薄的契约文书,各自揣在怀里,这一分开啊,心里头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。刘天瑞带着媳妇儿,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老家,往那陌生的地界去。为啥?还不是因为老家闹饥荒,庄稼都蔫巴了,活不下去啊!这心里头虽说不舍,可脚底下却停不下来。
这一路上啊,风里来雨里去,遇着桥就下马,碰上渡口就登船。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子,总算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的下马村。说来也巧,这边正是个丰收年景,街面上买卖红火。刘天瑞就在当地租了个富户家的房子安顿下来。
这富户姓张,名叫秉彝,家里人都管他叫张员外。他媳妇郭氏也是个热心肠。这两口子家底厚实,田产宅院样样不缺,可就是缺个孩子,心里头总不是滋味。见刘家夫妻为人厚道,两家处得跟亲戚似的。那刘家的小娃娃安住才三岁,生得眉清目秀,机灵得很。张员外越看越喜欢,跟媳妇商量着要认这孩子当干儿子。
郭氏一听正合心意,赶紧托人去跟刘家两口子说这事儿。刘天瑞和媳妇一听,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!赶忙说:"就怕我们穷人家高攀不上。要是员外不嫌弃,我们在这住着脸上也有光不是?"
张员外一听这话,乐得合不拢嘴,赶紧挑了个好日子,把安住过继过来,改名叫张安住。因为两家都姓张,刘天瑞媳妇还认了张员外当哥哥。这一来二去,两家处得比亲兄弟还亲,连房钱饭钱都不要刘家出了。
可谁曾想,好日子没过上半年,灾祸就来了。刘家两口子突然染上瘟疫,躺在床上起不来。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屋漏偏逢连夜雨啊!
张员外急得跟什么似的,请医抓药,把刘家夫妻当亲兄弟照顾。可这病来如山倒,没几天工夫,刘家媳妇就先走了。天瑞哭得死去活来,还是张员外出钱给办的丧事。又过了几天,天瑞知道自己不行了,把张员外请到跟前,喘着气说:"恩人啊,我有句心里话..."
张员外赶紧握住他的手:"姐夫有话直说,咱们是一家人!"
天瑞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:"我离家的时候,跟我哥立了两份契约文书...如今我是不行了...只求恩人把安住抚养成人...等孩子大了,把这文书给他...让我们夫妻能埋回祖坟..."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已经发黄的契约,颤巍巍地递给张员外。
当天晚上,刘天瑞就咽了气。张员外一边抹眼泪,一边把刘家夫妻的棺材暂时埋在自家祖坟旁边。
从此以后,张员外把安住当亲儿子养,送他上学读书。这孩子聪明得很,过目不忘,十来岁就把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。更难得的是孝顺懂事,张员外两口子把他当眼珠子似的疼。
每年清明扫墓,张员外都带着安住去拜祭那两座无名坟茔,却从不说明缘由。一晃十五年过去,安住长成了十八岁的俊朗少年。这年清明,张员外正打算跟孩子说明真相,就见安住指着那两座坟问:"爹,年年都来拜这两座坟,到底是咱家什么亲戚啊?"
张员外叹了口气,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安住听完,"扑通"一声跪倒在地,哭得跟个泪人似的。他对着坟头重重磕了几个响头:"今日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..."转身又给张员外两口子磕头:"爹娘的养育之恩,孩儿永世不忘。只是眼下得赶紧把父母送回祖坟安葬..."
张员外抹着眼泪把契约文书交给安住,又让人起出刘家夫妻的遗骨。临行前,老两口千叮咛万嘱咐:"可要早些回来啊!"安住红着眼圈说:"等办完事,孩儿一定回来孝顺二老!"三人抱头痛哭,这才依依惜别。
刘安住这一路上啊,脚底生风不敢耽搁,紧赶慢赶总算到了东京西关义定坊。他挨家挨户打听,终于摸到刘家门前,正瞧见个老婆子倚着门框晒太阳呢。小伙子赶紧上前作揖:"劳烦妈妈通传一声,我叫刘安住,是刘天瑞的儿子。听说伯父伯母住这儿,特来认亲归宗。"
那婆子一听这话,脸色唰地就变了,眯着眼上下打量他:"你爹娘如今在哪儿?要真是刘安住,总该带着当年分家的文书作证吧?这年头骗子可多着呢!"安住忙解开包袱:"爹娘十五年前就病死在潞州了,多亏养父拉扯我长大。您瞧,文书都在这儿收着呢。"
"哟,原来我就是你要找的伯娘啊!"婆子突然堆起笑脸,"既有文书就好办了。你先在门外候着,我拿进去给你伯父过目,再领你进屋。"安住连声道歉:"方才不知是伯娘,多有冒犯。"说着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文书。杨氏一把抓过,转身就往里屋钻。
日头渐渐西斜,安住站在门外腿都站麻了,却连个人影都没等来。原来这杨氏早把女儿许了女婿,一心想独占家产,日夜防着叔婶侄儿回来分羹。如今听说叔婶已死,又见这侄儿面生,便起了歹心。她把文书往贴身暗袋里一塞,盘算着等会儿死不认账。可怜安住时运不济,偏先撞见这黑心肠的伯娘。
小伙子等得口干舌燥,正探头张望时,忽见个白发老头颤巍巍走来:"这位小哥,怎么在我家门口发呆啊?"安住心头一跳:"您可是刘天祥伯伯?我就是十五年前跟爹娘去潞州逃荒的安住啊!"
老头顿时老泪纵横,一把攥住他的手:"我的儿啊!你那文书可带来了?"安住指着里屋:"方才伯娘已经拿进去了。"刘天祥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了,拉着侄儿就往正堂走。安住扑通跪下要磕头,被老人急忙扶住:"赶路辛苦,不必多礼。我们老两口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,家业无人继承,愁得眼睛耳朵都不灵光了。如今你回来就好,只是...你爹娘怎么没一同回来?"
这话像刀子似的戳进安住心窝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他把父母病故、养父收留的事一五一十道来,听得刘天祥也跟着抹眼泪。老头朝里屋喊:"老婆子,快出来见侄儿!"
杨氏掀帘子出来,装模作样地问:"哪来的侄儿?"天祥指着安住:"这就是咱兄弟家的安住啊!"那妇人立刻吊起眉毛:"如今骗子满街窜,见咱家底厚就来冒认亲戚。要真是安住,当初分家的文书呢?"
天祥急得直跺脚:"孩子说早交给你了!"杨氏两手一摊:"我几时见过什么文书?"安住急红了脸:"分明是伯娘亲手接去的!"老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,既认不准侄儿真假,又拗不过浑家耍横,只能干瞪眼。
"伯父,家产我一文不要。"安住突然跪下,"只求在祖坟旁埋了父母骨灰,我立刻回潞州去。"杨氏抄起门闩就砸:"小叫花子满嘴胡吣!"啪的一声,安住额头顿时血流如注。天祥嘴上喊着"别打别打",身子却不敢真拦——他自个儿都辨不清眼前是亲侄还是骗子呢。
等安住醒过神时,已被扔在门外,两扇黑漆大门死死关着。他抱着父母的骨灰罐嚎啕大哭:"伯娘你好狠的心啊!"正哭得撕心裂肺,忽然有人拍他肩膀:"小伙子哭什么?"
来的是个穿缎子褂的老者,听安住说完遭遇,惊得倒退两步:"我乃李社长,按说该是你岳丈。你且细说缘由,老夫替你讨个公道!"安住就像抓住救命稻草,把十五年往事倒了个干净。说到文书被昧、额头见血时,李社长气得胡子直抖:"好个毒妇!贤婿莫怕,明日开棺验亲,定要这杨氏现原形!"
(此时暮色四合,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。安住额头的血渍凝成暗红痂块,怀里骨灰罐被月光照得泛青)
李社长气得脸都紫了,青筋直跳,转头问安住:"那纸合同文书既然被他们骗走了,你还记得内容吗?"安住点点头:"记得清清楚楚。"李社长一拍大腿:"那你背给我听听!"安住一字不差地把文书从头到尾背了出来。李社长听完直跺脚:"果然是我女婿!这老婆子太不讲理了!我这就去刘家说理,要是说不通——"他指着远处,"开封府的包青天包大人最是明察秋毫,咱们就去告状,非得把你应得的家产讨回来不可!"安住恭敬地拱手:"全听岳父安排。"
李社长当即"砰砰砰"敲开刘天祥家大门,冲着夫妻俩就嚷:"亲家公亲家母,你们这是什么道理?自家亲侄儿回来认亲,不但不认,还把人脑袋都打破了?"杨氏叉着腰冷笑:"社长您可别被他骗了,这分明是个来讹钱的骗子!要真是我家侄儿,当初白纸黑字的合同文书呢?那可是有你画押的!"李社长气得胡子直翘:"他说是被你们骗走藏起来了,这不明摆着耍赖吗?"杨氏翻了个白眼:"您这话说的,我见都没见过那文书!自家的事您少掺和!"说着抄起门闩又要打安住。李社长赶紧护住女婿,拽着他就往外走:"好个心狠手辣的老虔婆!这事没完!"转头安慰安住:"贤婿别急,先带着你爹娘的骨灰和行李到我家住下。明儿个咱们就去开封府告状!"
到了李家,李社长忙前忙后。先让安住拜见了岳母,又张罗酒菜招待,还找来干净布条给他包扎伤口,细细敷上金疮药。
第二天鸡刚叫,李社长就写好状纸,带着女婿直奔开封府。衙门口"咚咚"的鼓声震得人心头发颤,两边差役手持水火棍站得笔直,那阵仗活像阎罗殿似的。等包大人升堂,翁婿俩"扑通"就跪下了。包公接过状纸细细看完,先传李社长问话。听完来龙去脉,包公眯起眼睛:"该不会是你挑唆他来告状的吧?"李社长连连磕头:"青天大老爷明鉴!文书上确实有小人画押。这孩子三岁离乡,如今含冤回来,小人才帮着申诉啊!"包公又问:"你可认得这女婿?"李社长老实回答:"他离乡时还是个奶娃娃,实在认不出来。"包公一拍惊堂木:"既然认不得,又没了文书,你怎知他不是冒认?"李社长急得直搓手:"那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小人,再没人见过。可这孩子从头到尾背得一字不差,这不就是铁证吗?"
包公又传安住上堂。安住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,还露出头上伤口给包公验看。包公故意板着脸:"你该不会真是骗子吧?"安住眼圈都红了:"老爷明鉴!我义父张秉彝在潞州有田有宅,够我吃穿不愁。我来认亲不为争家产,只求把父母骨灰葬进祖坟啊!"包公见他俩说得在理,当即差人去传刘天祥夫妇。
刘天祥上堂就缩着脖子:"小人实在不认得侄儿,全凭合同作证。如今一个说有,一个说没有,小人夹在中间实在难办啊!"杨氏更是咬死说没见过文书。包公突然对安住说:"他们这般无情,本官准你当堂打他们出气!"安住"扑通"跪下,眼泪吧嗒吧嗒掉:"这可使不得!伯父到底是长辈,侄儿怎能动手?我来只为认亲葬父,不是来打架争产的啊!"
包公听完暗自点头,却故意把脸一沉:"看来这是个骗子!先关进大牢,改日重审!"等三人退下,包公悄悄嘱咐狱卒好生照看安住,又派人去潞州接张秉彝。没过几天张秉彝到了,包公问明情况,心里更有了底。
再审那天,包公特意安排狱卒慌慌张张来报:"刘安住得破伤风快死了!"杨氏一听乐得拍手:"死得好!省得拖累我家!"包公突然厉喝:"仵作验尸!"验尸结果一出,包公指着杨氏怒喝:"好个毒妇!人是你打死的,如今闹出人命,你还有何话说?"杨氏这才慌了神,腿一软瘫在地上。原来这一切都是包公设的局——那"尸体"根本是假的。真相大白后,杨氏只得乖乖交出藏着的合同文书,安住终于认祖归宗,把父母骨灰安葬进了祖坟。
话说那包公一拍惊堂木,眼睛瞪得铜铃似的:"这杨氏,你与那刘安住当真不是亲戚?"杨氏跪在堂下,手指绞着衣角,支支吾吾道:"青天大老爷明鉴,确实...确实不沾亲带故。"
包公捋着胡须冷笑:"若是至亲,长辈失手打死小辈,不过赔些银钱了事。可既非亲非故——"突然把惊堂木重重一拍,"杀人偿命天经地义!来人啊,取枷锁来!"话音未落,两旁衙役如狼似虎地应声,铁链哗啦啦响成一片。
杨氏眼见差役抬着沉甸甸的木枷逼近,吓得面如土色,膝盖一软就往前扑:"老爷开恩!那...那是我亲侄儿啊!"包公眯起眼睛:"空口无凭,证据呢?"杨氏慌忙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文书,手指直打颤。
这头刘安住还躺在门板上装死呢,听得堂上动静,心里正打鼓。忽听得包公喝道:"刘安住!"他一个骨碌爬起来,额头哪还有半点伤痕?原来那血渍都是朱砂调的。杨氏抬头看见活蹦乱跳的侄儿,臊得恨不得钻地缝。
包公提笔判得痛快:孝子刘安住该表彰,善人张员外要嘉奖,糊涂刘老汉免罪责。轮到杨氏时,笔锋一转——这妇人贪财昧心,罚银赎罪!至于她那上门女婿,当场轰出刘家大门!
后来啊,刘安住进京赶考得了功名。说来也奇,两家长辈都没留下子嗣,万贯家财反倒全归了这孝顺孩子。这正是: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误了卿卿性命。您说这人世间的事,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数?
张员外义抚螟蛉子 包尤图智赚合同文
诗曰:
得失枯荣忠在天,机关用尽也徒然。
人心不足蛇吞象,世事到头螳捕蝉。
无药可自延卿寿,有钱难买子孙贤。
甘贫守分随缘过,便是逍遥自在仙。
话说大梁有个富翁姓张,妻房已丧,没有孩儿,止生一女,招得个女婿。那张老年纪已过六十,因把田产家缘尽交女婿,并做了一家,赖其奉养,以为终身之计。女儿女婿也自假意奉承,承颜顺旨,他也不作生儿之望了。不想已后,渐渐疏懒,老大不堪。忽一日在门首闲立,只见外孙走出来寻公公吃饭。张老便道:“你寻我吃饭么?”外孙答道:“我寻自己的公公,不来寻你。”张老闻得此言,满怀不乐。自想道:“‘女儿落地便是别家的人’,果非虚话。我年纪虽老,精力未衰,何不娶个偏房?倘或生得一个男儿,也是张门后代。”随把自己留下余财,央媒娶了鲁氏之女。成婚未久,果然身怀六甲,方及周年,生下一子。张老十分欢喜,亲威之间,都来庆贺。惟有女儿女婿,暗暗地烦恼。张老随将儿子取名一飞,众人皆称他为张一郎。
又过了一二年,张老患病,沉重不起,将及危急之际,写下遗书二纸,将一纸付与鲁氏道:“我只为女婿、外孙不幸,故此娶你做个偏房。天可怜见,生得此子,本待把家私尽付与他,争奈他年纪幼小,你又是个女人,不能支持门户,不得不与女婿管理。我若明明说破他年要归我儿,又恐怕他每暗生毒计。而今我这遗书中暗藏哑谜,你可紧紧收藏。且待我儿成人之日,从公告理。倘遇着廉明官府,自有主张。”鲁氏依言,收藏过了。张老便叫人请女儿女婿来,嘱咐了儿句,就把一纸遗书与他,女婿接过看道:“张一非我子也,家财尽与我婿。外人不得争占。”女婿看过大喜,就交付浑家收讫。张老又私把自己余资与鲁氏母子,为日用之费,赁间房子与他居住。数日之内,病重而死。那女婿殡葬丈人已毕,道是家缘尽是他的,夫妻两口,洋洋得意,自不消说。
却说鲁氏抚养儿子,渐渐长成。因忆遗言,带了遗书,领了儿子,当官告诉。争奈官府都道是亲笔遗书,既如此说,自应是女婿得的。又且那女婿有钱买瞩,谁肯与他分剖?亲威都为张一不平,齐道:“张老病中乱命,如此可笑!却是没做理会处。”又过了几时,换了个新知县,大有能声。鲁氏又领了儿子到官告诉,说道:“临死之时,说书中暗藏哑谜。”那知县把书看了又看,忽然会意,便叫人唤将张老的女儿、女婿众亲眷们及地方父老都来。知县对那女婿说道:“你妇翁真是个聪明的人,若不是遗书,家私险被你占了。待我读与你听:张一非,我子也,家财尽与。我婿外人,不得争占!’你道怎么把‘飞’字写做‘非’字?只恐怕舅子年幼,你见了此书,生心谋害,故此用这机关。如今被我识出,家财自然是你舅子的,再有何说?”当下举笔把遗书圈断,家财悉判还张一飞,众人拱服而散。才晓得张老取名之时,就有心机了。正是:
异姓如何拥厚资?应归亲子不须疑。
书中哑谜谁能识?大尹神明果足奇。
只这个故事,可见亲疏分定,纵然一时朦胧,久后自有廉明官府剖断出来,用不着你的瞒心昧己。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,叫做《包尤图智赚合同文》。你道这话本出在那里?乃是宋朝汀梁西夫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,名天祥,娶妻杨氏。兄弟刘二,名天瑞,娶妻张氏,嫡亲数口儿,同家过活,不曾分另。天祥没有儿女,杨氏是个二婚头,初嫁时带个女儿来,俗名叫做“拖油瓶”。天瑞生个孩儿,叫做刘安住。本处有个李社长,生一女儿,名唤定奴,与刘安住同年。因为李社长与刘家交厚,从未生时指腹为婚。刘安住二岁时节,天瑞已与他聘定李家之女了。那杨氏甚不贤惠,又私心要等女儿长大,招个女婿,把家私多分与他。因此妯娌间,时常有些说话的。亏得天祥兄弟和睦,张氏也自顺气,不致生隙。
不想遇着荒歉之岁,六料不收,上司发下明文,着居民分房减口,往他乡外府趁熟。天祥与兄弟商议,便要远行。天瑞道:“哥哥年老,不可他出。待兄弟带领妻儿去走一遭。”天祥依言,便请将李社长来,对他说道:“亲家在此:只因年岁凶歉,难以度日。上司旨意着居民减口,往他乡趁熟。如今我兄弟三口儿,择日远行。我家自来不曾分另,意欲写下两纸合同文书,把应有的庄田物件,房廊屋舍,都写在这文书上。我每各收留下一纸,兄弟一二年回来便罢,若兄弟十年五年不来,其间万一有些好歹,这纸文书便是个老大的证见。特请亲家到来,做个见人,与我每画个字儿。”李社长应承道:“当得,当得。”天祥便取出两张素纸,举笔写道:
东京西关义定坊住人刘天祥,弟刘天瑞,幼侄安住,只为六料不收,奉上司文书分房减口,各处趁熟。弟天瑞挈妻带子,他乡趁熟。一应家私房产,不曾分另。今立合同文书二纸,各收一纸为照。年月日。立文书人刘天祥。亲弟刘天瑞。见人李社长。
当下各人画个花押,兄弟二人,每人收了一纸,管待了李社长自别去了。天瑞拣个吉日,收拾行李,辞别兄嫂而行。弟兄两个,皆各流泪。惟有杨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门,甚是得意。有一只《仙吕赏花时》,单道着这事:
两纸合同各自收,一日分离无限忧。辞故里,往他州,只为这黄苗不救,可兀的心去意难留。
且说天瑞带了妻子,一路餐风宿水,无非是逢桥下马,过渡登舟。不则一日,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。那边正是丰稔年时,诸般买卖好做,就租个富户人家的房子住下了。那个富户张员外,双名秉彝,浑家郭氏。夫妻两口,为人疏财仗义,好善乐施。广有田庄地宅,只是寸男尺女并无,以此心中不满。见了刘家夫妻,为人和气,十分相得。那刘安住年方三岁,张员外见他生得眉清目秀,乖觉聪明,满心欢喜。与浑家商议,要过继他做个螟蛉之子。郭氏心里也正要如此。便央人与天瑞和张氏说道:“张员外看见你家小官人,十二分得意,有心要把他做个过房儿子,通家往来。未知二位意下何如?”天瑞和张氏见富家要过继他的儿子,有甚不象意处?便回答道:“只恐贫寒,不敢仰攀。若蒙员外如此美情,我夫妻两口住在这里,可也增好些光彩哩。”那人便将此话回复了张员外。张员外夫妻甚是快话,便拣个吉日,过继刘安住来,就叫他做张安住。那张氏与员外,为是同姓,又拜他做了哥哥。自此与天瑞认为郎舅,往来交厚,房钱衣食,都不要他出了。彼此将及半年,谁想欢喜未来,烦恼又到,刘家夫妻二口,各各染了疫症,一卧不起。正是:
浓霜偏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。
张员外见他夫妻病了,视同骨肉,延医调理,只是有增无减。不上数日,张氏先自死了。天瑞大哭一场,又得张员外买棺殡殓。过了儿日,天瑞看看病重,自知不痊,便央人请将张员外来,对他说道:“大恩人在上,小生有句心腹话儿,敢说得么?”员外道:“姐夫,我与你义同骨肉,有甚分付,都在不才身上。决然不负所托,但说何妨。”天瑞道:“小生嫡亲的兄弟两口,当日离家时节,哥哥立了两纸合同文书。哥哥收一纸,小生收一纸。怕有些好歹,以此为证。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,谁知命蹇时乖,果然做了他乡之鬼。安住孩儿幼小无知,既承大恩人过继,只望大恩人广修阴德,将孩儿抚养成人长大。把这纸合同文书,分付与他,将我夫妻俩把骨殖埋入祖坟。小生今生不能补报,来生来世情愿做驴做马,报答大恩。是必休迷了孩儿的本姓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张员外也自下泪,满口应承,又将好言安慰他。天瑞就取出文书,与张员外收了。捱至晚间,瞑目而死。张员外又备棺木衣衾,盛殓已毕,将他夫妻两口棺木权埋在祖茔之侧。
自此抚养安住,恩同己子。安住渐渐长成,也不与他说知就里,就送他到学堂里读书。安住伶俐聪明,过目成诵。年十余岁,五经子史,无不通晓。又且为人和顺,孝敬二亲。张员外夫妻珍宝也似的待他。每年春秋节令,带他上坟,就叫他拜自己父母,但不与他说明缘故。真是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捻指之间,又是一十五年,安住已长成十八岁了。张员外正与郭氏商量要与他说知前事,着他归宗葬父。时遇清明节令,夫妻两口,又带安住上坟。只见安住指着旁边的土堆问员外道:“爹爹年年叫我拜这坟茔,一向不曾问得,不知是我甚么亲眷?乞与孩儿说知。”张员外道:“我儿,我正待要对你说,着你还乡,只恐怕晓得了自己爹爹妈妈,便把我们抚养之恩,都看得冷淡了。你本不姓张,也不是这里人氏。你本姓刘,东京西关义定坊居民刘天瑞之子,你伯父是刘天祥。因为你那里六料不收,分房减口,你父亲母亲带你到这里趁熟。不想你父母双亡,埋葬于此。你父亲临终时节,遗留与我一纸合同文书,应有家私田产,都在这文书上。叫待你成人长大与你说知就里,着你带这文书去认伯父伯母,就带骨殖去祖坟安葬。儿呀,今日不得不说与你知道。我虽无三年养育之苦,也有十五年抬举之恩,却休忘我夫妻两口儿。”安住闻言,哭倒在地,员外和郭氏叫唤苏醒,安住又对父母的坟茔,哭拜了一场道:“今日方晓得生身的父母。”就对员外、郭氏道:“禀过爹爹母亲,孩儿既知此事,时刻也迟不得了,乞爹爹把文书付我,须索带了骨殖往东京走一遭去。埋葬已毕,重来侍奉二亲,未知二亲意下何如?”员外道:“这是行孝的事,我怎好阻当得你?但只愿你早去早回,免使我两口儿悬望。”
当下一同回到家中,安住收拾起行装,次日拜别了爹妈。员外就拿出合同文书与安住收了,又叫人启出骨殖来,与他带去。临行,员外又分付道:“休要久恋家乡,忘了我认义父母。”安住道:“孩儿怎肯做知恩不报恩!大事已完,仍到膝下侍养。”三人各各洒泪而别。
安住一路上不敢迟延,早来到东京西关义定坊了。一路问到刘家门首,只见一个老婆婆站在门前。安住上前唱了个喏道:“有烦妈妈与我通报一声,我姓刘名安住,是刘天瑞的儿子。问得此间是伯父伯母的家里,特来拜认归宗。”只见那婆子一闻此言,便有些变色,就问安住道:“如今二哥二嫂在那里?你既是刘安住,须有合同文字为照。不然,一面不相识的人,如何信得是真?”安住道:“我父母十五年前,死在潞州了。我亏得义父抚养到今,文书自在我行李中。”那婆子道:“则我就是刘大的浑家,既有文书便是真的了。可把与我,你且站在门外,待我将进去与你伯伯看了,接你进去。”安住道:“不知就是我伯娘,多有得罪。”就打开行李,把文书双手递将送去。杨氏接得,望着里边去了。安住等了半晌不见出来。原来杨氏的女儿已赘过女婿,满心只要把家缘尽数与他,日夜防的是叔、婶、侄儿回来。今见说叔婶俱死,伯侄两个又从不曾识认,可以欺骗得的。当时赚得文书到手,把来紧紧藏在身边暗处,却待等他再来缠时,与他白赖。也是刘安住悔气,合当有事,撞见了他。若是先见了刘天祥,须不到得有此。
再说刘安住等得气叹口渴,鬼影也不见一个,又不好走得进去。正在疑心之际,只见前面定将一个老年的人来,问道:“小哥,你是那里人?为甚事在我门首呆呆站着?”安住道:“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?则我便是十五年前父母带了潞州去趁熟的刘安住。”那人道:“如此说起来,你正是我的侄儿。你那合同文书安在?”安住道:“适才伯娘已拿将进去了。”刘天祥满面堆下笑来,携了他的手,来到前厅。安住倒身下拜,天祥道:“孩儿行路劳顿,不须如此。我两口儿年纪老了,真是风中之烛。自你三口儿去后,一十五年,杳无音信。我们兄弟两个,只看你一个人。偌大家私,无人承受,烦恼得我眼也花、耳也聋了。如今幸得孩儿归来,可喜可喜。但不知父母安否?如何不与你同归来看我们一看?”安住扑簌簌泪下,就把父母双亡,义父抚养的事休,从头至尾说一遍。刘天祥也哭了一场,就唤出杨氏来道:“大嫂,侄儿在此见你哩。”杨氏道:“那个侄儿?”天祥道:“就是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刘安住。”杨氏道:“那个是刘安住?这里哨子每极多,大分是见我每有些家私,假装做刘安住来冒认的。他爹娘去时,有合同文书。若有便是真的,如无便是假的。有甚么难见处?”天祥道:“适才孩儿说道已交付与你了。”杨氏道:“我不曾见。”安住道:“是孩儿亲手交与伯娘的。怎如此说?”天祥道:“大嫂休斗我耍,孩儿说你拿了他的。”杨氏只是摇头,不肯承认。天祥又问安住道:“这文书委实在那里?你可实说。”安住道:“孩儿怎敢有欺?委实是伯娘拿了。人心天理,怎好赖得?”杨氏骂道:“这个说谎的小弟子孩儿,我几曾见那文书来?”天祥道:“大嫂休要斗气,你果然拿了,与我一看何妨?”杨氏大怒道:“这老子也好糊涂!我与你夫妻之情,倒信不过;一个铁陌生的人,倒并不疑心。这纸文书我要他糊窗儿?有何用处?若果侄儿来,我也欢喜,如何肯捎留他的?这花子故意来捏舌,哄骗我们的家私哩。”安住道:“伯伯,你孩儿情愿不要家财,只要傍着祖坟上埋葬了我父母这两把骨殖,我便仍到潞州去了。你孩儿须自有安身立命之处。”杨氏道:“谁听你这花言巧语?”当下提起一条杆棒,望着安住劈头劈脸打将过来,早把他头儿打破了,鲜血进流。天祥虽在旁边解劝,喊道:“且问个明白!”却是自己又不认得侄儿,见浑家抵死不认,不知是假是真,好生委决不下,只得由他。那杨氏将安住又出前门,把门闭了。正是:
黑蟒口中舌,黄峰尾上针。
两般犹未毒,最毒妇人心。
刘安住气倒在地多时,渐渐苏醒转来,对着父母的遗骸,放声大哭。又道:“伯娘你直下得如此狠毒!”正哭之时,只见前面又走过一个人来,问道:“小哥,你那里人?为甚事在此啼哭?”安住道:“我便是十五年前随父母去趁熟的刘安住。”那人见说,吃了一惊,仔细相了一相,问道:“谁人打破你的头来?”安住道:“这不干我伯父事,是伯娘不肯认我,拿了我的合同文书,抵死赖了,又打破了我的头。”那人道:“我非别人,就是李社长。这等说起来,你是我的女婿。你且把十五年来的事情,细细与我说一遍,待我与你做主。”安住见说是丈人,恭恭敬敬,唱了个喏,哭告道:“岳父听禀:当初父母同安住趁熟,到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张秉彝员外家店房中安下,父母染病双亡。张员外认我为义子,抬举的成人长大,我如今十八岁了,义父才与我说知就里,因此担着我父母两把骨殖来认伯伯,谁想杨伯娘将合同文书赚的去了,又打破了我的头,这等冤枉那里去告诉?”说罢,泪如涌泉。
李社长气得面皮紫胀,又问安住道:“那纸合同文书,既被赚去,你可记得么?”安住道:“记得。”李社长道:“你且背来我听。”安住从头念了一遍,一字无差。李社长道:“果是我的女婿,再不消说,这虔婆好生无理!我如今敲进刘家去,说得他转便罢,说不转时,现今开封府府尹是包龙图相公,十分聪察。我与你同告状去,不怕不断还你的家私。”安住道:“全凭岳父主张。”李社长当时敲进刘天祥的门,对他夫妻两个道:“亲翁亲母,什么道理,亲侄儿回来,如何不肯认他,反把他头儿都打破了?”杨氏道:“这个,社长你不知他是诈骗人的,故来我家里打浑。他既是我家侄儿,当初曾有合同文书,有你画的字。若有那文书时,便是刘安住。”李社长道:“他说是你赚来藏过了,如何白赖?”杨氏道:“这社长也好笑,我何曾见他的?却是指贼的一般。别人家的事情,谁要你多管!”当下又举起杆棒要打安住。李社长恐怕打坏了女婿,挺身拦住,领了他出来道:“这虔婆使这般的狠毒见识!难道不认就罢了?不到得和你干休!贤婿不要烦恼,且带了父母的骨殖,和这行囊到我家中将息一晚。明日到开封府进状。”安住从命随了岳丈一路到李家来。”李社长又引他拜见了丈母,安徘酒饭管待他,又与他包了头,用药敷治。
次日侵晨,李社长写了状词,同女婿到开封府来。等了一会,龙图已升堂了,但见:
冬冬衙鼓响,公吏两边排。
阎王生死殿,东岳吓魂台。
李社长和刘安住当堂叫屈,包龙图接了状词。看毕,先叫李社长上去,问了情由。李社长从头说了。包龙图道:“莫非是你包揽官司,唆教他的?”李社长道:“他是小人的女婿,文书上元有小人花押,怜他幼稚含冤,故此与他申诉。怎敢欺得青天爷爷!”包龙图道:“你曾认得女婿么?”李社长道:“他自三岁离乡,今日方归,不曾认得。”包龙图道:“既不认得,又失了合同文书,你如何信得他是真?”李社长道:“这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小人,并无一人看见。他如今从前至后背来,不差一字,岂不是个老大的证见?”包龙图又唤刘安住起来,问其情由。安住也一一说了。又验了他的伤。问道:“莫非你果不是刘家之子,借此来行拐骗的么?”安住道:“老爷,天下事是假难真,如何做得这没影的事体?况且小人的义父张秉彝,广有田宅,也够小人一生受用了。小人原说过情愿不分伯父的家私,只要把父母的骨殖葬在祖坟,便仍到潞州义父处去居住。望爷爷青天详察。”包龙图见他两人说得有理,就批准了状词,随即拘唤刘天祥夫妇同来。
包龙图叫刘天祥上前,问道:“你是个一家之主,如何没些生意,全听妻言?你且说那小厮,果是你的侄儿不是?”天祥道,“爷爷,小人自来不曾认得侄儿,全凭着合同为证,如今这小厮抵死说是有的,妻子又抵死说没有,小人又没有背后眼睛,为此委决不下。”包龙图又叫杨氏起来,再三盘问,只是推说不曾看见。包龙图就对安住道:“你伯父伯娘如此无情我如今听凭你着实打他,且消你这口怨气!”安住恻然下泪道:“这个使不得!我父亲尚是他的兄弟,岂有侄儿打伯父之理?小人本为认亲葬父行幸而来,又非是争财竟产,若是要小人做此逆伦之事,至死不敢。”包龙图听了这一遍说话,心下已有几分明白。有诗为证:
包老神明称绝伦,就中曲直岂难分?
当堂不肯施刑罚,亲者原来只是亲。
当下又问了杨氏儿句,假意道:“那小厮果是个拐骗的,情理难容。你夫妻们和李某且各回家去,把这厮下在牢中,改日严刑审问。”刘天祥等三人,叩头而出。安住自到狱中去了。杨氏暗暗地欢喜,李社长和安住俱各怀着鬼胎,疑心道:“包爷向称神明,如何今日到把原告监禁?”
却说包龙图密地分付牢子每,不许难为刘安住;又分付衙门中人张扬出去,只说安住破伤风发,不久待死。又着人往潞州取将张秉彝来。不则一日,张秉彝到了。包龙图问了他备细,心下大明。就叫他牢门首见了安住,用好言安慰他。次日,签了听审的牌,又密嘱咐牢子每临审时如此如此。随即将一行人拘到。包龙图叫张秉彝与杨氏对辩。杨氏只是硬争,不肯放松一句。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往来,只见牢子回说道:“病重垂死,行动不得。”当下李社长见了张秉彝问明缘故不差,又忿气与杨氏争辩了一会。又见牢子们来报道:“刘安住病重死了。”那杨氏不知利害,听见说是“死了”,便道:“真死了,却谢天地,到免了我家一累!”包爷分付道:“刘安住得何病而死?快叫仵作人相视了回话。”仵作人相了,回说,“相得死尸,约年十八岁,大阳穴为他物所伤致死,四周有青紫痕可验。”包龙图道:“如今却怎么处?到弄做个人命事,一发重大了!兀那杨氏!那小厮是你甚么人?可与你关甚亲么?”杨氏道:“爷爷,其实不关甚亲。”包爷道:“若是关亲时节,你是大,他是小,纵然打伤身死,不过是误杀子孙,不致偿命,只罚些铜纳赎。既是不关亲,你岂不闻得‘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’?他是各自世人,你不认他罢了,拿甚么器仗打破他头,做了破伤风身死。律上说:‘殴打平人,因而致死者抵命。’左右,可将枷来,枷了这婆子!下在死囚牢里,交秋处决,偿这小厮的命。”只见两边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,就抬过一面枷来,唬得杨氏面如士色,只得喊道:“爷爷,他是小妇人的侄儿。”包龙图道:“既是你侄儿,有何凭据?”杨氏道:“现有合同文书为证。”当下身边摸出文书,递与包公看了。正是:
本说的丁一卯二,生扭做差三错四。
略用些小小机关,早赚出合同文字。
包龙图看毕,又对杨氏道:“刘安住既是你的侄儿,我如今着人抬他的尸首出来,你须领去埋葬,不可推却。”杨氏道:“小妇人情愿殡葬侄儿。”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往来,对他说道:“刘安住,早被我赚出合同文字来也!”安住叩头谢道:“若非青天老爷,真是屈杀小人!”杨氏抬头看时,只见容颜如旧,连打破的头都好了。满面羞惭,无言抵对。包龙图遂提笔判曰:
刘安住行孝,张秉彝施仁,都是罕有,俱各旌表门闾。李社长着女夫择日成婚。其刘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茔之侧。刘天祥朦胧不明,念其年老免罪。妻杨氏本当重罪,罚铜准赎。杨氏赘婿,原非刘门瓜葛,即时逐出,不得侵占家私!
判毕,发放一干人犯,各自还家。众人叩头而出。
张员外写了通家名帖,拜了刘天祥,李社长先回潞州去了。刘天祥到家,将杨氏埋怨一场,就同侄儿将兄弟骨殖埋在祖茔已毕。李社长择个吉日,赘女婿过门成婚。一月之后,夫妻两口,同到潞州拜了张员外和郭氏。已后刘安住出仕贵显,刘天祥、张员外俱各无嗣,两姓的家私,都是刘安住一人承当。可见荣枯分定,不可强求。况且骨肉之间,如此昧己瞒心,最伤元气。所以宣这个话本,奉戒世人,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,伤了天性之恩。有诗为证:
螟蛉义父犹施德,骨肉天亲反弄奸。
日后方知前数定,何如休要用机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