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间男女姻缘啊,就像那三月里的桃花,该开的时候自然就开了。有人挥金如土,费尽心机想求个好姻缘,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反倒是那些穷得叮当响的,像当年司马相如那样,连媒人都不用请,就能遇上卓文君这样的佳人。老话说得好:"姻缘天注定,月老早牵绳",可不是随便说说的。
您瞧那些传奇故事里的昆仑奴、黄衫客,哪个不是历尽艰险成全了几对痴男怨女?可偏偏有些登徒子,见着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,净想着偷鸡摸狗的勾当。到头来啊,十个里头有九个连埋骨之地都找不着。
有人要问了:那为啥现在还有人偷情能修成正果?还有人骗色却能全身而退?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——该是你的缘分,躲都躲不掉;不该是你的,强求也白搭。那些能成的,都是前世欠下的债;那些出事的,都是自己作死。
今儿个就给各位说个男扮女装、最后把命搭进去的荒唐事。苏州城里有座气派的豪家庄院,旁边挨着个功德庵。这庵里有五个年轻尼姑,最出挑的是个姓王的,二十出头,生得标致,又会来事儿。这王尼姑可了不得,一张巧嘴能把死人说话,最会哄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。庵里十六间净室,天天都有女眷来往,可就是不许男人踏进一步。
话说常州有个袁理刑,来苏州查案时借住在豪家庄院。这天傍晚,他登上院里一座小楼纳凉,远远望见对面楼里几个年轻女子正跟个美貌尼姑搂搂抱抱,亲嘴摸脸的。袁理刑心里直犯嘀咕:这尼姑庵里怎么尽干这些勾当?
第二天他就把差役叫来问话。差役说这庵里就五个尼姑,从来不许男人进出。袁理刑越想越不对劲,正好知县来拜见,就把这事说了。知县当即调来衙役,把尼庵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尼庵奇案
那理刑大人亲自进了尼姑庵,几个尼姑慌慌张张地迎上来。大人环顾四周,发现只有四个尼姑,昨天看见的那个却不在。他皱着眉头问道:"我听说这庵里有五个尼姑,怎么少了一个?"
四个尼姑支支吾吾地回答:"庵主有事出去了。"
理刑大人冷笑一声:"你们庵里有座小楼,从哪里上去的?"
尼姑们面面相觑,结结巴巴地说:"庵里就这几间房子,哪有什么小楼啊。"
"胡说八道!"理刑大人一声怒喝,带着手下把整个庵堂搜了个遍,连尼姑们的卧房都看过了,确实没找到什么小楼。大人气得直跺脚:"真是见了鬼了!"
他眼珠一转,把其中一个尼姑单独带到一边,东拉西扯问了些闲话,然后让人把她带下去。接着又把另外三个尼姑叫来,拍案怒道:"你们好大的胆子,竟敢在本官面前撒谎!刚才那个尼姑已经招了,说庵里确实有座小楼。你们还敢狡辩?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,来人啊,上拶刑!"
尼姑们吓得面如土色,连忙招认:"确实有座小楼,从卧房床边的纸门进去就是。"
理刑大人眯着眼睛:"那为什么要瞒着本官?"
尼姑们跪在地上直发抖:"不是故意瞒着大人,实在是...实在是有几位官家夫人小姐在里面,不敢声张啊。"
理刑大人冷哼一声,命令尼姑们打开纸门,带着四五个衙役弯弯曲曲地往里走。刚走到楼梯口,就听见楼上传来嬉笑声。大人停下脚步,对衙役们使了个眼色:"上去看看,要是有尼姑在,立刻给我拿下!"
衙役们一拥而上,冲进楼里。只见两个姑娘、三个妇人和一个尼姑正围坐饮酒,见到突然闯进来的衙役,吓得四散奔逃。衙役们哪容她们逃跑,一把抓住那个娇滴滴的尼姑,连拖带拽地押下楼来。
理刑大人审问出尼姑的卧房位置,带人进去搜查。这一搜可不得了,搜出十九条白绫汗巾,上面都沾着女子的落红。还有一本账簿,清清楚楚记着留宿妇女的姓名、日期,连"某人是初夜"、"某人是谁介绍来的"都写得明明白白。
理刑大人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,立刻把四个尼姑都抓起来带回衙门。庵里那些女眷见尼姑被抓,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赶紧雇了轿子各自回家去了。
到了衙门,理刑大人下令用刑。尼姑们哭喊着说自己是出家人,没犯法。大人又叫来稳婆验身,结果发现都是女子。这下大人犯难了:"要是这样,那些汗巾和账簿怎么解释?"
他悄悄问稳婆:"真的没有一点可疑之处?"
稳婆低声说:"就那个小尼姑有点奇怪,虽然看不出是男的,但跟其他女人不太一样。"
理刑大人突然想起什么:"我听说世上有缩阳术,这个尼姑肯定是个男的!"他命人取来油涂在小尼姑下身,又牵来一条狗舔食。那狗闻到油香,伸着舌头舔个不停。要知道狗舌头最热,舔了十几下,小尼姑又热又痒,突然打了个寒颤,下身猛地弹出一条东西,又硬又直,把其他尼姑和稳婆都羞得捂住了脸。
理刑大人怒不可遏:"好个奸徒!死有余辜!"下令重打四十大板,又上了夹棍。那小尼姑熬不过刑,只得招供:原来他是个游方和尚,从小长得像女子,跟着师父学了采战缩阳之术,一晚上能睡十个女人。他到处传播白莲教,专门勾引妇女。来到这尼姑庵后,众尼姑喜欢他,他就假装是尼姑当了庵主,跟那些夫人小姐来往。每次把人骗到楼上,先用女身取得信任,等对方情动时再露出真身。遇到不从的,就用淫咒迷惑,事后再解开。所以有些女人来过一次就不敢再来,其他都是自愿的,想长期快活。没想到今天被大人识破,只能认罪伏法。
正在录口供时,那些富贵人家听说自家妻女常去的尼姑庵出事,纷纷写信来求情。理刑大人气得把汗巾和账簿原封不动送回去,那些老爷们看了羞得无地自容。
最后理刑大人判道:这个王某是江湖骗子,假扮尼姑迷惑妇女。表面是佛门弟子,实则是淫乱之徒。谁能想到合掌念经的尼姑竟是男子?就像野鸟混入凤凰窝,毒蛇钻进龙宫,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!必须烧毁他的住所和经书,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罪!
判完立即行刑,那白白净净的假尼姑哪受得了酷刑,当场毙命。四个真尼姑各打三十大板,发卖为奴,尼姑庵也被拆毁。假尼姑的尸体扔在观音潭,百姓们听说后都跑去看热闹,见他下身那东西足有七八寸长,像驴马似的,都捂着嘴笑:"怪不得那些太太小姐喜欢他!"平日跟他有染的妇人们听说事发,好几个上吊自杀了。这和尚骗了这么多年,最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。
要是他早点醒悟,还俗娶妻,说不定还能善终。可人一旦尝到甜头,就昧了良心,非要到死才罢休。所以说啊,人走上邪路,很少有能回头的。这正是: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是来早与来迟!
说完这个男扮女装的故事,咱们再说个女扮男装,最后却修成正果的奇事。那是洪熙年间,湖州府东门外住着个姓杨的读书人家。老父亲去世后,剩下老母亲带着一儿一女过日子。女儿十二岁,长得跟朵花似的,又聪明伶俐,就是从小体弱多病。老母亲为了保佑女儿平安长大,什么事都愿意做。
有一天,母女俩正在做针线活,忽然有个尼姑走进来。老母亲高兴地迎上去。原来这尼姑是杭州翠浮庵的住持,跟杨家来往多年。这尼姑也是个...
话说这尼姑庵里有个惯会花言巧语的妇人,平日里就爱拈花惹草。她在庵里收留了两个年轻徒弟,暗地里常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。这日她提着包南枣,带着秋茶、白果、栗子,假模假样地去探望杨妈妈。
两人寒暄几句,那尼姑偷眼打量杨家姑娘——哎呀呀,可了不得!这姑娘生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:身段轻盈似杨柳,走起路来裙摆下露出两截嫩藕般的小腿;脸蛋儿白里透红,像带雨的梨花,又像随风飘落的桃花瓣儿。羞答答要说话时,衣领间那点朱砂痣跟着轻轻颤动。别说凡夫俗子,就是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见了,怕也要动心。
尼姑眼珠一转,假意问道:"姑娘今年多大啦?"杨妈妈抹着泪说:"十二岁了,样样都好,就是身子骨弱,三天两头闹病。我这当娘的恨不得替她生病啊!"尼姑装模作样掐指一算:"哎呀这命格可不好,得离了娘身边才能消灾。"见杨妈妈犹豫,又添油加醋道:"姑娘命犯孤煞,要是许了人家更坏事。不如...送到我们佛门清净地?"
杨妈妈听得直掉泪:"只要孩子能好,去哪儿都成!"尼姑心里乐开花,面上却推辞:"这怎么敢当?"等杨妈妈再三恳求,才假装勉强答应。临走时母女俩抱头痛哭,那尼姑还假惺惺劝慰:"在我们庵里吃穿不愁,您就放心吧。"
您猜这尼姑安的什么心?原来她专靠漂亮徒弟招蜂引蝶。见杨家姑娘生得水灵,就借着算命哄骗人家。可怜十二岁的小姑娘懵懂无知,要是再大几岁,打死也不肯落发为尼啊!
花开两朵各表一枝。话说湖州有个闻人嘉秀才,生得潘安再世般的相貌,十六岁年纪,家里穷得叮当响。这日正月里梅花开得正好,朋友拉他游西湖赏梅。船到西溪,忽见松林深处有座粉墙庵院,门前溪水潺潺。朋友要进去讨茶吃,闻秀才却急着看梅花:"回头再来不迟。"他们哪知道,这清净庵院里,正藏着段孽缘呢。
两人在岸边闲逛了一会儿,觉得有些乏了,便叫人摆上酒菜,开怀畅饮起来。眼看着天色渐晚,酒也喝得差不多了,两人带着几分醉意,摇摇晃晃地往船上走。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,只顾着赶路,也顾不上进庵里看看,就这么懒懒散散地上了船,一夜无话。
第二天一早,他们在松木场上了岸,这且按下不表。
话说那座庵堂,正是翠浮庵,杨家女儿出家的地方。静观这年已经十六岁了,出落得越发标致,容貌绝世,性子又安静。平日里有些俗客来往,有人盯着她看,也有人言语轻佻地挑逗她。那些尼姑们总是嘻嘻哈哈地陪着笑脸,殷勤地送客。可静观只是淡淡地应付,丝毫不放在心上。她平日里见那些尼姑做些不干不净的勾当,只当没看见,自己关起门来静坐,看看古书,写写诗句,轻易不出门走动。
也是缘分到了。那天闻人生在庵前闲逛时,正巧静观出来散步,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看。只见那闻人生风度翩翩,超凡脱俗。静观看得入了神,直到闻人生走远了,还恨不得追上去多看几眼。她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里,心里想着:"世上竟有这般俊美的少年郎,莫非是天上的神仙下凡?我这一生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,岂不是天作之合?可惜我已经入了空门,这事就别提了。"她叹了口气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。
各位看官,但凡出家人,讲究的是四大皆空。自己发愿修行,死心塌地做个佛门弟子,早晚诵经念佛,凡心不动,这才算有功德。可如今这世道,有些父母一时糊涂,动不动就把孩子送进空门,哪里知道开头容易坚持难。等孩子长大了,尝到了情爱的滋味,就算勉强克制,也不是真心愿意。所以就有那些不安分的,玷污了佛门清净,正所谓"作福不如避罪"。奉劝世人,千万别把自己的儿女送上这条路。
闲话少说。闻人生从杭州回来,一晃又过了四个多月。那年正是大比之年,闻人生已经在乡试中得了头名。这时候正是六月天,倒不算太热,他收拾行装准备去杭州。他有个姑妈在杭州关内黄主事家守寡,他打算去她庄上找个清净的住处,静心读书。选好了出行的日子,朋友们资助了些盘缠,安顿好母亲,雇了条船,带着书童阿四,背着书箱就出发了。
刚出东门,船正走着,岸上有个小和尚操着湖州口音喊道:"这船是去杭州的吗?"船家答道:"正是,送一位赶考的相公去杭州。"和尚说:"那能不能捎上小僧?船钱照例奉上。"船家说:"师父去杭州做什么?"和尚道:"我在灵隐寺出家,这次回俗家探亲,现在要回寺里去。"船家说:"这得问舱里的相公,我们做不了主。"
这时阿四从船头钻出来,嚷嚷道:"你这不识相的小秃驴!我家官人正要赶考,图个吉利,偏碰上你这光溜溜不吉利的东西。要搭船就搭船,不搭我就泼你一瓢水,给你洗洗那'乱代头'!"您道什么叫"乱代头"?古人有嘲笑和尚的话说:"这不是治世的头,是乱代的头。"因为"乱"和"卵"读音相近。阿四听家主和朋友开玩笑时说过这话,就学来骂和尚。
和尚也不恼,说:"搭不搭船,问一声又怎么了?何必这样大呼小叫?"闻人生在舱里听见,推开窗一看,那和尚生得眉清目秀,皮肤白嫩,十分可爱。又听说是灵隐寺的和尚,心想:"灵隐寺风景绝佳,带上这和尚,以后也好有个来往,去那里落脚也不错。"赶紧出来喝止道:"阿四不得无礼!这位师父既然要去杭州,就请上船同行又何妨?"
也是缘分天定。船家听了这话,就把船靠岸。那和尚一见闻人生,吃了一惊,一边上船一边盯着闻人生看。闻人生心想:"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和尚,容貌简直像个女子。要是女儿身,岂不是倾国倾城?可惜是个出家人。"两人见了礼,进舱坐下。正好顺风,船帆一扯,船就像箭一样飞驰而去。
船舱里,两个人互相报了姓名,这才发现是同乡。一口家乡话聊得热络,越说越投缘。闻人生看那和尚谈吐文雅,心里暗想:"这可不像是寻常出家人。"只见和尚一双媚眼滴溜溜地转,不住地往闻人生身上打量。
正是三伏天,舱里闷热难当。闻人生热得直冒汗,便劝和尚把外衣脱了。和尚却推辞道:"小僧天生不怕热,施主请自便。"天色渐晚,两人随便吃了些干粮。闻人生邀和尚一同沐浴,和尚又推说不用。等闻人生洗完澡回来,已是哈欠连天,倒头就睡。船夫阿四也去船尾歇下了。
夜深人静时,和尚才悄悄灭了灯,轻手轻脚在闻人生身边躺下。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,时不时还叹口气。见闻人生睡得正熟,和尚竟偷偷坐起身,伸手在他身上摸索。谁知一把握住了个硬邦邦的东西,惊得和尚赶紧缩手。这时闻人生正好翻了个身,和尚连忙躺下装睡。
其实闻人生已经醒了,心里暗笑:"这和尚倒会撩人。长得这般俊俏,想必在庙里也没少被师父疼爱。既然送上门来,我何不尝尝鲜?"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,闻人生一个翻身就凑了过去。伸手一摸,那和尚蜷着身子装睡,可再往下摸,竟摸到两团软绵绵的肉。闻人生心里奇怪:"这小和尚瘦瘦的,怎么胸前这般丰满?"
正要往别处探去,和尚突然惊慌地翻过身来。闻人生顺势往前一摸,这下可惊着了——哪有什么阳物,分明是个女儿身!闻人生脱口而出:"你到底是何人?"
和尚这才低声道:"施主莫声张,小尼本是翠浮庵的尼姑,为行路方便才扮作和尚。"闻人生一听更来劲了:"这可是天赐良缘!"不由分说就要行事。女尼急得直求饶:"施主且慢,小尼还是完璧之身..."可闻人生哪还听得进去?当下就强行成了好事。
云雨过后,闻人生搂着女尼问:"不知仙姑芳名?日后也好相见。"女尼羞答答道:"小尼本是湖州东门外杨家的女儿,被母亲送入空门,法号静观。今年正月在庵门前见到施主,便念念不忘..."
闻人生听说她也是读书人家出身,越发怜惜:"我尚未娶妻,不如你我结为夫妻?"静观红着脸道:"庵里就一个师父和两个年轻师妹,都不是安分的主儿。施主不如假装来庵里读书,我们也好朝夕相处。"闻人生听得心花怒放,当即应允。
天刚蒙蒙亮,静观就慌忙起身。船靠岸后,闻人生打发阿四先回去,自己跟着静观往翠浮庵去。到了庵前,静观对众尼姑说:"这位相公要借住备考。"那些尼姑见了俊俏书生,个个眉开眼笑,抢着端茶倒水。当晚老尼姑就迫不及待地来寻欢,之后两个小尼姑更是轮番上阵。静观反倒退在一旁,任由她们胡闹。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,闻人生饶是年轻力壮也招架不住。那些尼姑变着法儿地给他炖补品,闻人生倒也乐在其中。
不知不觉就到了七月初七乞巧节过后,转眼又到了六月十五盂兰盆节。杭州城里年年这时候,家家户户都要做法事超度亡魂,还要在河里放莲花灯。那天正是六月十二,有个大户人家派人来尼姑庵请师父们去念经做法事。庵主一口答应下来,等来人走后,几个尼姑凑在一块儿商量。
"咱们大伙儿都要去做三天法事,从十三到十五。"一个胖尼姑掰着手指头算,"可闻相公还住在咱们这儿呢,总得留个人陪他才好。就是太便宜那小子了。"话音刚落,两个年轻尼姑就争起来了,你也要留下,我也要留下,只有静观低着头不吭声。
庵主拍了拍桌子:"人家请咱们做法事,推脱不得。要我说,闻相公本就是静观引来的,你们俩占的便宜够多了,这回该轮到静观留下陪他,这才公平。"众尼姑听了都点头称是。静观心里暗喜,脸上却不敢表露,只默默看着其他人收拾经书法器,连看门的老道姑也跟着去了。
等送走众人,静观关好庵门,转身就拉住闻相公的袖子:"这地方不能久留,咱们得想个法子。眼看考期将近,要是再这么厮混下去,别说金榜题名,只怕连性命都难保。"
闻相公叹了口气:"我何尝不知道?只是舍不得你,才勉强跟她们周旋,实在非我所愿。"
静观急得直跺脚:"那日初见你时,我就想跟你远走高飞。可当时我刚从家里出来,要是突然不见,庵主肯定要上门要人。如今在这儿住了这么久,趁现在庵里没人,咱们逃走吧!那些尼姑都跟你有染,怕事情败露,谅她们也不敢追查。"
闻相公却摇头:"不妥。我是读书人,家里还有老母亲。要是带你私奔回家,不但吓着母亲,她也未必容你。再说庵里要是报官,我的前程就毁了。不如等我考完试,若能中举,风风光光娶你过门。"
静观急得眼圈都红了:"就算中了举,哪有娶尼姑的道理?要是落第呢?我这些年帮人抄经攒下百来两银子,不如咱们带着钱远走高飞,等你功成名就再回家,好不好?"
闻相公沉思片刻,忽然眼睛一亮:"有了!我有个守寡的姑母就住在城里,最是信佛。她家庄子上有个小庵堂,管香火的老道姑还是我的奶娘。不如我去求姑母收留你,你在那儿蓄发还俗。等我考中后明媒正娶,岂不美哉?"
静观连连点头:"这主意好!事不宜迟,趁着她们三天后才回来,咱们赶紧走。"
闻相公当即赶往姑母家。姑母见了他又惊又喜:"我日日盼你来赶考,怎么今日才到?找到住处没有?"
闻相公作揖道:"正要跟姑母说这事。侄儿在找住处时,遇着一桩奇事。"他编了个故事,说师父的女儿被尼姑拐走,如今在庵里遇见,那姑娘不愿出家,想跟他走。
姑母听完笑道:"你这是遇上活菩萨了!既然是故人之女,就让她住我庄上吧。不过庵堂里住着不方便,我另收拾间静室,叫丫鬟伺候她蓄发。你赶考时也能常来看她。"
闻相公大喜过望,连忙告辞。他在街上雇了顶轿子,匆匆赶回尼姑庵。静观早收拾好细软,闻相公却说:"我的行李先不带走,免得她们起疑。等她们回来,我还能装作没事人似的来走动。"
静观撅着嘴:"莫不是舍不得她们?"
闻相公急得指天发誓:"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!只是科考在即,万一闹出官司误了考期怎么办?你就说回娘家了,她们一时也查不到。"
两人商量妥当,静观上了轿子。闻相公把庵门虚掩,跟着轿子往姑母家去。姑母见静观生得肤如凝脂,面若桃花,喜欢得不得了,当即安排她住在内院。当夜闻相公就留宿在庄上,第二天才另寻住处备考去了。
话说翠浮庵那三个尼姑,做完三天法事回来。走到庵门前,见大门虚掩着,推门进去,里头静悄悄的没个人影。三人面面相觑:"人都去哪儿了?"她们最惦记的是闻人生,静观倒还在其次。急急忙忙跑到闻人生房里查看,见行李书籍都还在,这才稍稍安心。可静观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,人却不见了踪影。
正纳闷时,闻人生慢悠悠踱进门来。几个尼姑顿时眉开眼笑:"来了来了!"庵主一把抱住他,连静观的事都顾不上问,笑嘻嘻道:"三日不见,想煞我也。快随我进屋去。"也不管那两个小尼姑眼巴巴望着,拉着闻人生就往房里走。闻人生勉强应付完,才喘着气问:"静观去哪儿了?"他装糊涂道:"昨日我进城办事,天晚赶不回来,在朋友家歇了。今早回来就不见她了。"众尼姑七嘴八舌:"定是见你不在,独自没趣回湖州去了。她在这儿快活了两日,也该让让我们。"
她们只顾缠着闻人生取乐,倒把静观的事抛在脑后。谁知闻人生心里早有了计较,敷衍了两三日,推说要去考场附近找住处。尼姑们虽不情愿,也只得帮他收拾行李。临别时千叮万嘱:"得了空定要再来啊!"闻人生满口答应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庵主过了几日不见静观消息,心里发慌,派人去杨妈妈家打听。听说静观压根没回家,这才慌了神。又怕杨妈妈来闹,不敢声张,只悄悄打探。眼见闻人生一去不回,渐渐起了疑心。想去寻他问个明白,偏又不知道他住哪儿,只得耐着性子等。直等到三场考完,还是不见人影。原来闻人生考得顺当,一出考场就直奔姑娘家庄子,与静观双宿双飞,哪还记得翠浮庵?
庵主和两个尼姑望穿秋水,恨得牙痒:"天下竟有这般薄情郎!静观八成是他拐走的。"想告官又怕牵连自己,商量着要去考场寻人,或是闹到他湖州老家去。正犹豫不决时,忽听得门外急促的敲门声。
众尼姑心头一跳:"莫不是闻人生回来了?"开门一看,却见一顶大轿、三四顶小轿停在门前。敲门的小厮高声道:"安人到!"庵主认出是某位官家太太,连忙迎出去。只见轿帘一掀,那位安人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走来,身后跟着三四个使女。众人簇拥着安人进庵奉茶,安人吩咐随从:"你们先回船上候着,我在这儿用过午饭再走。"
待下人退去,安人拉着庵主进内室说话:"自打我家老爷过世,三年没来上香了。"庵主奉承道:"安人今日光临,想必是除了孝服?"安人叹气道:"哪有什么心思游玩?"庵主察言观色,试探道:"可是守寡冷清?"安人突然起身闩上门,压低声音道:"我向来把你当自己人。你说我守寡三年就难熬,你们终身不嫁的,日子怎么过?"
庵主会意一笑:"谁说我们守活寡?不瞒您说,全亏有个相好的小秀才作伴。这两日他忽然不来,正商量着要寻他呢。"安人眼睛一亮:"我这儿倒有桩美事。"见庵主竖起耳朵,她接着说:"前日在昭庆寺进香,遇见个没剃度的小和尚,生得那叫一个俊俏..."说着脸上飞起红云,"我实在按捺不住,趁他送茶时..."
原来这安人耐不住寂寞,与那小和尚有了首尾。她越说越兴奋:"我想了个绝妙主意——让他来你这儿剃度,扮作尼姑。回头你带他到我府上,就说收了个徒弟。这般掩人耳目,岂不两全其美?"庵主听得心头火热,却假意推辞:"安人好计谋,只是怕您吃醋..."安人拍手笑道:"咱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了,我还想拉你同乐呢!"
庵主眼珠一转:"巧了,我这儿刚走失个小徒弟,正好拿他顶替。只是怎么把人弄来?"安人胸有成竹:"我早与他约好在此相见,这会儿该来了。"正说着,外头又响起敲门声。
话说这边正聊得热闹,忽听门外"笃笃"响了两声。一个小尼姑推门进来,脸蛋红扑扑的:"外头来了个梳着发髻的后生,说是要找安人。"安人一听就坐不住了,连声催道:"快叫他进来!"
那后生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走,两个小尼姑瞧见他生得唇红齿白,忍不住你推我搡地偷笑。安人冲他招招手,他规规矩矩给庵主作了个揖。老尼姑眼睛都看直了,手里念珠转得飞快。安人一把拉过后生的手,得意地问:"怎么样?"庵主倒吸一口凉气:"阿弥陀佛,老身还当是善财童子下凡,腿都软了。"安人笑得直拍膝盖。
庵主借口去厨房看斋饭,转头就把这事跟两个小尼姑说了。小尼姑们咬着手指头惊呼:"真有这等好事?"庵主搓着手道:"这回我可要享福去了。"小尼姑们跺脚不依:"师父好偏心!"庵主压低声音:"放心,往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。"三人笑作一团。
等庵主再回屋时,正撞见安人搂着那后生说悄悄话。安人见人来,忙从匣子里摸出个银锭子塞给庵主:"这是定金,人先留在你这儿。十日内你俩务必来我船上,可别误事!"又贴着后生耳朵嘱咐几句,这才吃了斋饭乘轿离去。
庵主送完客,转身就把后生搂得紧紧的,活像捡了夜明珠。那后生被她摸得面红耳赤,裤裆都支棱起来了。老尼姑急吼吼解了裤带,事后还撒娇:"这几夜可得让我先尝尝鲜。"说着取来剃刀给他落了发,端详着笑道:"倒和静观有七八分像,往后你就叫静观罢。"当夜两人同榻而眠,馋得隔壁两个小尼姑直咽口水。
第二天老尼姑收拾包袱,临行前对小尼姑们交代:"要是杨家来人问,就说静观随我云游去了。"两个小尼巴不得她快走,连连点头。老尼姑带着假尼姑上了船,白日里装师徒,夜里做夫妻。
不出几日到了地头,安人常邀他们同宿。三个人花样百出,可怜那后生年纪轻轻,哪经得住两个如狼似虎的妇人折腾,没几年就一命呜呼。安人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,老尼姑被人告发偷盗,死在牢里。这都是后话。
再说翠浮庵这边,自打庵主走后,静观在庄上过得安稳。放榜那日传来喜讯,闻人公子中了经魁,欢天喜地来见姑母,私下与静观相会。他白日进城应酬,夜里就来庄上与静观温存。派人去庵里打听,才知早已人去楼空。
转眼到了十月末,闻人生要进京赶考。静观的头发已能挽成发髻,他本想带着同去,姑母却劝道:"既要明媒正娶,哪能这般不清不楚?不如留在我这儿,等你金榜题名时,正好风风光光迎娶。"闻人生觉得在理,只得与静观依依惜别。
后来闻人生果然高中二甲,在《同年录》上早早写下"聘杨氏",又上奏请求归乡完婚。皇上还特地赏了喜绸和贺礼。
迎亲那日,闻家彩船鼓乐齐鸣来到杭州。黄夫人亲自为静观梳妆,静观早已认她作干娘。花烛夜里红罗帐暖,新人却是旧相知。回门拜见婆婆时,老太太见媳妇一口湖州话正纳闷,闻人生这才把错出家门的曲折一一道来。老太太摸着静观的手叹道:"原来是我湖州的好姑娘!"
第二天一大早,闻人生就带着静观往杨家去了。先递上女婿的名帖给丈母娘,又递了小舅子的帖子。杨妈妈一看就慌了神,连连摆手说送错了。静观只好自己提着裙角跨进门,脆生生喊了声"娘!"
杨妈妈抬头一看,只见个戴着凤冠、披着霞帔的贵妇人站在跟前,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。她手忙脚乱站起身,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认不出来。静观噗嗤一笑:"娘别怕,我是翠浮庵的静观呀!"
老太太凑近了听声音,又盯着脸仔细瞧,这才认出来——可眼前人满头青丝,打扮得珠光宝气,要不是细看还真认不出。杨妈妈拍着胸口直念佛:"阿弥陀佛!一年多没见着你,连个口信都没有。后来听说你跟着师父去南边了,想得我夜里睡不着。今年派人去庵里打听,连个鬼影子都找不着..."话没说完就拉着女儿的手直抹眼泪。
静观这才把去年搭船巧遇,到如今奉旨成婚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。杨妈妈听得手舞足蹈,笑得合不拢嘴,赶紧催儿子:"快去请你姐夫进来!"她那在学堂读过书的儿子倒也知礼数,恭恭敬敬把闻人生请进屋。小夫妻俩并排站着给老太太磕头,杨妈妈恍恍惚惚像在做梦,摸着女儿的发髻叹道:"早知有这造化,当初何必送你当姑子去?"静观抿嘴一笑:"要不是在庵里,哪来这段姻缘呢?"
当天就把杨妈妈接到闻家吃喜酒。锣鼓喧天闹到二更天才散。后来闻人生仕途起起落落总不顺当,直到五十岁才衣锦还乡。杨氏受封为恭人,夫妻俩在乡间安度晚年。有回遇到个算命先生,说他官运不济是因为年轻时风流债欠了阴德。闻人生想起翠浮庵的荒唐事,常常告诫后生莫要轻易踏足尼庵。这段姻缘说来也奇,要不是前世注定,哪来这般巧合?正是:
姻缘本是天注定,世人枉自费心机。 若问月老何功德,红线早系三生石。
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巷
诗云:
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
不是三生应判与,直须慧剑断邪思。
话说世间齐眉结发,多是三生分定,尽有那挥金霍玉,百计千方图谋成就的,到底却捉个空。有那一贫如洗,家徒四壁,似司马相如的,分定时,不要说寻媒下聘与那见面交谈,便是殊俗异类,素昧平生,意想所不到的,却得成了配偶。自古道:“姻缘本是前生定,曾向幡桃会里来”。见得此一事,非同小可。只看从古至今,有那昆仑奴、黄衫客、许虞侯,那一班惊天动地的好汉,也只为从险阻艰难中成全了几对儿夫妇,直教万古流传。奈何平人见个美貌女子,便待偷鸡吊狗,滚热了又妄想永远做夫妻。奇奇怪怪,用尽机谋,讨得些寡便宜,在玷辱人家门风。直到弄将出来,十个九个死无葬身之地。
说话的,依你如此说,怎么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?也有奸骗的,到底无事,怎见得便个个死于非命?看官听说,你却不知,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夫妻自不必说,就是些闲花野草,也只是前世的缘分。假如偷期的,成了正果,前缘凑着,自然配合,奸骗的保身没事,前缘偿了,便可收心。为此也有这一辈,自与那痴迷不转头送了性命的不同。
如今且说一个男假为女,奸骗亡身的故事。苏州府城有一豪家庄院,甚是广阔。庄侧有一尼庵,名曰功德庵。也就是豪家所造。庵里有五个后生尼姑,其中只有一个出色的,姓王,乃云游来的,又美丽,又风月,年可二十来岁。是他年纪最小,却是豪家生意,推他做个庵主。元来那王尼有一身奢嘛的本事:第一件一张花嘴,数黄道白,指东话西,专一在官室人家打踅,那女眷们没一个不被他哄得投机的。第二件,一付温存情性,善能休察人情,随机应变的帮村。第三件,一手好手艺,又会写作,又会刺绣,那些大户女眷,也有请他家里来教的,也有到地庵里就教的。又不时有那来求子的,来做道场保禳灾悔的;他又去富贵人家及乡村妇女诱约到庵中作会。庵有净室十六间,各备床褥衾枕,要留宿的极便。所以他庵中没一日没女眷来往。或在庵过夜,或儿日停留。又有一辈妇女,赴庵一次过,再不肯来了的。至于男人,一个不敢上门见面。因有豪家出告示,禁止游客闲人。就是豪家妻女在内,夫男也别嫌疑,恐怕罪过,不敢轻来打搅。所以女人越来得多了。
话休絮烦,有个常州理刑厅随着察院巡历,查盘苏州府的,姓袁,因查盘公署,就在察院相近不便,亦且天气炎热,要个宽敞所在歇足。县间借得豪家庄院,送理刑去住在里头。一日将晚,理刑在院中闲步,见有一小楼极高,可以四望。随步登楼,只见楼中尘积,蛛网蔽户,是个久无人登的所在。理刑喜他微风远至,心要纳凉,不觉迁延,伫立许久。遥望侧边,对着也是一座小楼。楼中有三五个少年女娘,与一个美貌尼姑,嘻笑玩耍。理刑倒躲过身子,不使那边看见。偷眼在窗里张时,只见尼姑与那些女娘或是搂抱一会,或是勾肩搭背,偎脸接唇一会。理刑看了半晌,摇着头道:“好生作怪!若是女尼,缘何作此等情状?事有可疑。”放在心里。
次日,唤皂隶来问道:“此间左侧有个庵是甚么用?”皂隶道:“是某爷家功德用。”理刑道:“还有男僧在内?女僧在内?”皂隶道:“止有女僧五人。”理刑道:“可有香客与男僧来往么?”皂隶道:“因是女僧在内,有某爷家做主,男人等闲也不敢进门,何况男僧?多只是乡室人家女眷们往来,这是日日不绝的。”理刑心疑不定,恰好知县来参。理刑把昨晚所见与知县说了。知县分付兵快,随着理刑,抬到尼庵前来,把前后密地围住。
理刑亲自进庵来,众尼慌忙接着。理刑看时,只有四个尼姑,昨日眼中所见的,却不在内。问道:“我闻说这庵中有五个尼姑,缘何少了一个?”四尼道:“庵主偶出。”理刑道:“你庵中有座小楼,从那里上去的?”众尼支吾道:“庵中只是几间房子,不曾有甚么楼。”理刑道:“胡说!”领了人,各处看一遍,众尼卧房多看过,果然不见有楼。理刑道:“又来作怪!”就唤一个尼姑,另到一个所在,故意把闲话问了一会,带了开去,却叫带这三个来,发怒道:“你们辄敢在吾面前说谎!方才这一个尼姑,已自招了。有楼在内,你们却怎说没有?这等奸诈可恶,快取拶来!”众尼慌了,只得说出道:“实有一楼,从房里床侧纸糊门里进去就是。”理刑道:“既如此,缘何隐瞒我?”众尼道:“非敢隐瞒爷爷,实是还有几个乡室家夫人小姐在内,所以不敢说。”推官便叫众尼开了纸门,带了四五个皂隶,弯弯曲曲,走将进去,方是胡梯。只听得楼上嘻笑之声,理刑站住,分付皂隶道:“你们去看!有个尼姑在上面时,便与我拿下来!”皂隶领旨,一拥上楼去。只见两个闺女三个妇人,与一个尼姑,正坐着饮酒。见那儿个公人蓦上来,吃那一惊不小,四分五落的,却待躲避。众皂一齐动手,把那娇娇嫩嫩的一个尼姑,横拖倒拽,捉将下来。拽到当面,问了他卧房在那里,到里头一搜,搜出白绫汗巾十九条,皆有女子元红在上。又有簿藉一本,开载明白,多是留宿妇女姓氏,日期,细注“某人是某日初至,某人是某人荐至。某女是元红,某女元系无红”,一一明白。理刑一看,怒发冲冠,连四尼多拿了,带到衙门里来。庵里一班女眷,见捉了众尼去,不知甚么事发,一齐出庵,雇轿各自回去了。
且说理刑到了衙门里,喝叫动起刑来。坚称“身是尼僧,并无犯法”。理刑又取稳婆进来,逐一验过,多是女身。理刑没做理会处,思量道:“若如此,这些汗巾簿藉,如何解说?”唤稳婆密问道:“难道毫无可疑?”稳婆道:“止有年小的这个尼姑,虽不见男形,却与女人有些两样。”理刑猛想道:“从来闻有缩阳之术,既这一个有些两样,必是男子。我记得一法,可以破之。”命取油涂其阴处,牵一只狗来舔食,那狗闻了油香,伸了长舌舔之不止。元来狗舌最热,舔到十来舔,小尼热痒难煞,打一个寒噤,腾的一条棍子直统出来,且是坚硬不倒,众尼与稳婆掩面不迭。理刑怒极道:“如此奸徒!死有余辜。”喝叫拖翻,重打四十,又夹一夹棍,教他从实供招来踪去迹。只得招道:“身系本处游僧,自幼生相似女,从师在方上学得采战伸缩之术,可以夜度十女。一向行白莲教,聚集妇女奸宿。云游到此庵中,有众尼相爱留住。因而说出能会缩阳为女,便充做本庵庵主,多与那夫人小姐们来往。来时诱至楼上同宿,人乡不疑。直到引动淫兴,调得情热,方放出肉具来,多不推辞。也有刚正不肯的,有个淫咒迷了他,任从淫欲,事毕方解。所以也有一宿过,再不来的。其余尽是两相情愿,指望永远取乐,不想被爷爷验出,甘死无辞。”
方在供招,只见豪家听了妻女之言,道是理刑拿了家用尼姑去,写书来嘱托讨饶。理刑大怒,也不回书,竟把汗巾、簿藉,封了送去。豪家见了羞赧无地。理刑乃判云:
审得王某系三吴亡命。忧仆奸徒。倡白莲以惑黔首,抹红粉以溷朱颜。教祖沙门,本是登岸和尚;娇藏金屋,改为入幕观音。抽玉笋合掌禅床,孰信为尼为尚?脱金莲展身绣榻,谁知是女是男?譬之鹳入凤巢,始合《关雌》之好;蛇游龙窟,岂无云雨之私!明月本无心,照霜闺而寡居不寡;清风原有意,入朱户而孤女不孤。废其居,火其书,方足以灭其迹;剖其心,刳其目,不足以尽其辜。
判毕,分付行刑的,百般用法摆布,备受惨酷。那一个粉团也似的和尚,怎生熬得过?登时身死。四尼各责三十,官卖了,庵基拆毁。那小和尚尸首,抛在观音潭。闻得这事的,都去看他。见他阳物累垂,有七八寸长,一似驴马的一般,尽皆掩口笑道:“怪道内眷们喜欢他!”平日与他往来的人家内眷,闻得此僧事败,吊死了好几个。这和尚奸骗了多年,却死无葬身之所。若前此回头,自想道不是久长之计,改了念头,或是索性还了俗,娶个妻子,过了一世,可不正应着看官们说的道“叫骗的也有没事”这句话了?便是人到此时,得了些滋味,昧了心肝,直待至死方休。所以凡人一走了这条路,鲜有不做出来的。正是:
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!
这是男妆为女的了,而今有一个女妆为男,偷期后得成正果的话。洪熙年间,湖州府东门外有一儒家,姓杨,老儿亡故,一个妈妈同着小儿子并一个女儿过活。那女儿年方一十二岁,一貌如花,且是聪明。单只从小的三好两歉,有些小病。老妈妈没一处不想到,只要保佑他长大,随你甚么事也去做了。忽一日,妈妈和女儿正在那里做绣作,只见一个尼姑步将进来,妈妈欢喜接待。元来那尼姑,是杭州翠浮庵的观主,与杨妈妈来往有年。那尼姑也是个花嘴骗舌之人,平素只贪些风月,庵里收拾下两个后生徒弟,多是通同与他做些不伶俐勾当的。那时将了一包南枣,一瓶秋茶,一盘白果,一盘粟子,到杨妈妈家来探望。叙了几句寒温,那尼姑看杨家女儿时,生得如何:
休态轻盈,丰姿旖旎。白似梨花带雨,娇如桃瓣随风。缓步轻移,裙拖下露两竿新笋;合羞欲语,领缘上动一点朱樱。直饶封陟不生心,便是鲁男须动念。
尼姑见了,问道:“姑娘今年尊庚多少?”妈妈答道:“十二岁了,诸事倒多伶俐,只有一件没奈何处:因他身子怯弱,动不动三病四痛,老身恨不得把身子替了他。为这一件上,常是受怕担忧。”尼姑道:“妈妈,可也曾许个愿心保禳保禳么?”妈妈道;“咳!那一件不做过?求神拜佛,许愿祷告,只是不能脱身。不知是什么晦气星进了命,再也退不去!”尼姑道:“这多是命中带来的。请把姑娘八字与小尼推一推看。”妈妈道:“师父元来又会算命,一向不得知。”便将女儿年月日时,对他说了。
尼姑做张做智,算了一回,说道:“姑娘这命,只不要在妈妈身伴便好。”妈妈道:“老身虽不舍得他离眼前,今要他病好,也说不得。除非过继到别家去,却又性急里没一个去处。”尼姑道:“姑娘可曾受聘了么?”妈妈道:“不曾。”尼姑道:“姑娘命中犯着孤辰,若许了人家时,这病一发了不得。除非这个着落,方合得姑娘贵造,自然寿命延长,身体旺相。只是妈妈自然舍不得的,不好启齿。”妈妈道:“只要保得没事时,随着那里去何妨?”尼姑道:“妈妈若割舍得下时,将姑娘送在佛门做个世外之人,消灾增福,此为上着。”妈妈道:“师父所言甚好,这是佛天面上功德。我虽是不忍抛撇。譬如多病多痛死了,没奈何走了这一着罢。也是前世有缘,得与师父厮熟。倘若不弃,便送小女与师父做个徒弟。”尼姑道:“姑娘是一点福星,若在小庵,佛面上也增多少光辉,实是万分之幸。只是小尼怎做得姑娘的师父?”妈妈道:“休恁他说!只要师父抬举他一分,老身也放心得下。”尼姑道:“妈妈说那里话?姑娘是何等之人,小尼敢怠慢他!小庵虽则贫寒,靠着施主们看觑,身衣口食,不致淡泊,妈妈不必挂心。”妈妈道:“恁地待选个日子,送到庵便了。”妈妈一头看历日,一头不觉簌簌的掉泪。尼姑又劝慰了一番。妈妈拣定日子,留尼姑在家,住了两日,雇只船叫女儿随了尼姑出家。母子两个抱头大哭一番。
女儿拜别了母亲,同尼姑来到庵里,与众尼相见了,拜了师父,择日与他剃发,取法名叫做静观。自此杨家女儿便在翠浮庵做了尼姑,这多是杨妈妈没生意,有诗为证:
弱质虽然为病磨,无常何必便来拖?
等闲送上空门路,却使他年自择窝。
你道尼姑为甚撺掇杨妈妈叫女儿出家?元来他日常要做些不公不法的事,全要那儿个后生标致徒弟做个牵头,引得人动。他见杨家女儿十分颜色,又且妈妈只要保扶他长成,有甚事不依了他?所以他将机就计,以推命做个人话,唆他把女儿送入空门,收他做了徒弟。那时杨家女儿十二岁上,情窦未开,却也不以为意。若是再大几年的,也抵死不从了。自做了尼姑之后,每常或同了师父,或自己一身到家来看母亲,一年也往来几次。妈妈本是爱惜女儿的,在身边时节,身子略略有些不爽利,一分便认做十分,所以动不动,忧愁思虑。离了身畔,便有些小病,却不在眼前,倒省了许多烦恼。又且常见女儿到家,身子健旺;女儿怕娘记挂,口里只说旧病一些不发。为此,那妈妈一发信道该是出家的人。也倒不十分悬念了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湖州黄沙巷里有一个秀才,复姓闻人,单名一个嘉字,乃祖贯绍兴。因公公在乌程处馆,超藉过来的。面似潘安,才同子建,年十六岁。堂上有四十岁的母亲,家贫未有妻室。为他少年英俊,又且气质闲雅,风流潇洒,十分在行,朋友中没一个不爱他敬他的。所以时常有人赍助他。至于邀游宴饮,一发罢他不得。但是朋友们相聚,多以闻人生不在为歉。
一日,正是正月中旬天气,梅花盛发。一个后生朋友,唤了一只游船,拉了闻人生往杭州耍子,就便往西溪看梅花。闻人生禀过了母亲同去,一日夜到了杭州。那朋友道:“我们且先往西溪,看了梅花,明日进去。”便叫船家把船撑往西溪。不上个把时辰,到了。泊船在岸,闻人生与那朋友,步行上崖,叫仆从们挑了酒盒,相挈而行。约有半里多路,只见一个松林,多是合抱不交的树。林中隐隐一座庵观,周围一带粉墙包裹,向阳两扇八字墙门,门前一道溪水,甚是僻静。两人走到庵门前闲看,那庵门掩着,里面却象有人窥觑。那朋友道:“好个清幽庵院!我们扣门进去讨杯茶吃了去,何如?”闻人生道“还是趁早去看梅花要紧。转来进去不迟。”那朋友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拽开脚步便去,顷刻间走到,两人看梅花时,但见:
烂银一片,碎玉千重。幽馥袭和风,贾午异香还较逊;素光映丽日,西子靓妆应不如。绰约干能做冰霜,参差影偏宜风月。骚人题咏安能尽,韵客杯盘何日休?
两人看了,闲玩了一回,便叫将酒盒来开怀畅饮。天色看看晚来,酒已将尽,两人吃个半酣,取路回舟中来。那时天已昏黑,只要走路,也不及进庵中观看,怠怠下船,过了一夜。次早,松木场上岸不题。
且说那个庵,正是翠浮庵,便是杨家女儿出家之处。那时静观已是十六岁了,更长得仪容绝世,且是性格幽闲。日常有些俗客往来,也有注目看他的,也有言三语四挑拨他的。众尼便嘻笑趋陪,殷勤款送。他只淡淡相看,分毫不放在心上。闲常见众尼每干些勾当,只做不知。闭门静坐,看些古书,写些诗句,再不轻易出来走动。也是机缘凑泊,适才闻人生庵前闲看时,恰好静观偶然出来闲步,在门缝里窥看。只见那闻人生逸致翩翩,有出尘之态。静观注目而视,看得仔细。见闻人生去远了,恨不得赶上去饱看一回。无聊无赖的只得进房,心下想道:“世间有这般美少年,莫非天仙下降?人生一世,但得恁地一个,便把终身许他,岂不是一对好姻缘?奈我已堕入此中,这事休题了。”叹口气,噙着眼泪。正是:
哑子漫尝黄柏味,难将苦口向人言。
看官听说,但凡出家人,必须四大俱空。自己发得念尽,死心塌地,做个佛门弟子,早夜修持,凡心一点不动,却才算得有功行。若如今世上,小时凭着父母蛮做,动不动许在空门,那晓得起头易,到底难。到得大来,得知了这些情欲滋味,就是强制得来,原非他本心所愿。为此就有那不守分的,污秽了禅堂佛殿,正叫做“作福不如避罪”。奉劝世人再休把自己儿女送上这条路来。
闲话休题,却说闻人生自杭州归来,茬苒间又过了四个多月。那年正是大比之年,闻人生已从道间取得头名,此时正是六月天气,却不甚热,打点束装上杭。他有个姑娘在杭州关内黄主事家做孤孀,要去他庄上寻间清凉房舍,静坐几时。看了出行的日子,已得朋友们资助了些盘缠,安顿了母亲,雇了只航船,带了家僮阿四,携了书囊前往。才出东门,正行之际,岸上一个小和尚说着湖州的话叫道:“船是上杭州的么?”船家道:“正是,送一位科举相公上去的。”和尚道:“既如此,可带小僧一带,舟金依例奉上。”船家道:“师父,杭州去做甚么?”和尚道:“我出家在灵隐寺,今到俗家探亲,却要回去。”船家道:“要问舱里相公,我们不敢自主。”只见那阿四便钻出船头上来,嚷道:“这不识时务小秃驴!我家官人正去乡试,要讨彩头,撞将你这一件秃光光不利市的物事来。去便去,不去时我把水兜豁上一顿水,替你洗洁净了那乱代头。”你道怎地叫做“乱代头”?昔人有嘲诮和尚说话道:“此非治世之头,乃乱代之头也。”盖为“乱”“卵”二字,音相近。阿四见家主与朋友们戏虐,曾说过,故此学得这句话,骂那和尚。和尚道:“载不载,问一声也不冲撞了甚么?何消得如此嚷?”闻人生在舱里听见,推窗看那和尚,且是生得清秀、娇嫩,甚觉可爱,又见说是灵隐寺的和尚,便想道:“灵隐寺去处,山水最胜,我便带了这和尚去,与他做个相知往来,到那里做下处也好。”慌忙出来喝住道:“小厮不要无理!乡里间的师父,既要上杭时,便下船来做伴同去何妨?”也是缘分该是如此,船家得了此话,便把船扰岸。那和尚一见了闻人生,吃了一惊,一头下船,一头瞅着闻人生只顾看。闻人生想道:“我眼里也从不见这般一个美丽长老,容色绝似女人。若使是女身,岂非天姿国色?可惜是个和尚了。”和他施礼罢,进舱里坐定。却值风顺,拽起片帆,船去如飞。
两个在舱中,各问姓名了毕,知是同乡,只说着一样的乡语,一发投机。闻人生见那和尚谈吐雅致,想道:“不是个唐僧。”只见他一双媚眼,不住的把闻人生上下只顾看。天气暴暑,闻人生请他宽了上身单衣,和尚道:“小僧生性不十分畏暑,相公请自便。”看看天晚,吃了些夜饭,闻人生便让和尚洗澡,和尚只推是不消。闻人生洗了澡,已自因倦,搬倒头,只寻睡了。阿四也往梢上去自睡。那和尚见人睡静,方灭了火,解衣与闻人生同睡。却自翻来复去,睡不安稳,只自叹气。见闻人生已睡熟,悄悄坐起来,伸只手把他身上摸着。不想正摸着他一件跷尖头、硬笃笃的东西,捏了一把。那时闻人生正醒来,伸个腰,那和尚流水放手,轻轻的睡了倒去。闻人生却已知觉,想道:“这和尚倒来惹骚!恁般一个标致的,想是师父也不饶他,倒是惯家了。我便兜他来男风一度也使得,如何肉在口边不吃?”闻人生正是少年高兴的时节,便爬将过来与和尚做了一头,伸将手去摸时,和尚做一团儿睡着,只不做声。闻人生又摸去,只见软团团两只奶儿。闻人生想道:“这小长老,又不肥胖,如何有恁般一对好奶?”再去摸他后庭时,那和尚却象惊怕的,流水翻转身来仰卧着。闻人生却待从前面抄将过去,才下手却摸着前面高耸耸似馒头般一团肉,却无阳物。闻人生倒吃了一惊,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问他道:“你实说,是甚么人?”和尚道:“相公,不要则声,我身实是女尼。因怕路上不便,假称男僧。”闻人生道:“这等一发有缘,放你不过了。”不问事由,跳上身去。那女尼道:“相公可怜小尼还是个女身,不曾破肉的,从容些则个。”闻人生此时欲火正高,那里还管?挨开两股,径将阳物直捣。无奈那尼姑含花未惯风和雨,怎当闻人生兴发忙施雨与风。迁延再四,方没其身。那女尼只得蹙眉啮齿忍耐。
霎时云收雨散。闻人生道:“小生无故得遇仙姑,知是睡里梦里?须道住止详细,好图后会。”女尼便道:“小尼非是别处人氏,就是湖州东门外杨家之女,为母亲所误,将我送入空门。今在西溪翠浮庵出家,法名静观,那里庵中也有来往的,都是些俗子村夫,没一个看得上眼。今年正月间,正在门首闲步,看见相公在门首站立,仪表非常,便觉神思不定,相慕已久。不想今日不期而会,得谐鱼水,正合夙愿,所以不敢推拒。非小尼之淫贱也。愿相公勿认做萍水相逢,须为我图个终身便好。”闻人生道:“尊翁尊堂还在否?”静观道:“父亲杨某,亡故已久,家中还有母亲与兄弟。昨日看母亲来,不想遇着相公。相公曾娶妻未?”闻人生道:“小生也未有室,今幸遇仙姑,年貌相当,正堪作配。况是同郡儒门之女,岂可埋没于此?须商量个长久见识出来。”静观道:“我身已托于君,必无二心。但今日事体匆忙,一时未有良计。小庵离城不远,且是僻静清凉,相公可到我庵中作寓,早晚可以攻书,自有道者在外打斋,不烦薪水之费,亦且可以相聚。日后相个机会,再作区处。相公意下何如?”闻人生道:“如此甚好,只恐同伴不容。”静观道:“庵中止有一个师父,是四十以内之人。色上且是要紧,两个同伴多不上二十来年纪,他们多不是清白之人。平日与人来往,尽在我眼里,那有及得你这样仪表?若见了你,定然相爱。你便结识了他们,以便就中取事。只怕你不肯留,那有不留你之事?”闻人生听罢,欢喜无限道:“仙姑高见极明,既恁地,来早到松木场,连我家小厮打发他随船回去。小生与仙姑同往便了。”说了一回,两人搂抱有兴,再讲那欢娱起来。正是:
平生未解到花关,修到花关骨尽寒。
此际本知真与梦,几回暗里抱头看。
事毕,只听得晨鸡乱唱,静观恐怕被人知觉,连忙披衣起身。船家忙起来行船,阿四也起来伏侍梳洗,吃早饭罢,赶早过了关。阿四问道:“那里歇船?好到黄家去问下处。”闻人生道:“不消得下处了。这小师父寺中有空房,我们竟到松木场上岸罢。”船到松木场,只说要到灵隐寺,雇了一个脚夫,将行李一担挑了,闻人生分付阿四道:“你可随船回去,对安人说声,不消记念!我只在这师父寺里看书。场毕,我自回来,也不须教人来讨信得。”打发了,看他开了船,闻人生才与静观雇了两乘轿,抬到翠浮庵去。另与脚夫说过,叫他跟来。霎时到了,还了轿钱脚钱,静观引了闻人生进庵道:“这位相公要在此做下处,过科举的。”
众尼看见,笑脸相迎。把闻人生看了又看,愈加欢爱。殷殷勤勤的,陪过了茶,收拾一间洁净房子,安顿了行李。吃过夜饭,洗了浴。少不得先是庵主起手快乐一宵。此后这两个,你争我夺轮番伴宿。静观恬然不来兜揽,让他们欢畅,众尼无不感激静观。混了月余,闻人生也自支持不过。他们又将人参汤、香薷饮、莲心、圆眼之类,调浆闻人生,无所不至。闻人生倒好受用。
不觉已是穿针过期,又值六月半盂兰盆大斋时节。杭州年例,人家功果,点放河灯。那日还是六月十二日,有一大户人家差人来庵里请师父们念经,做功果。庵主应承了,众尼进来商议道:“我们大众去做道场,十三到十五有三日停留。闻官人在此,须留一个相陪便好。只是忒便宜了他。”只见两尼,你也要住,我也要住,静观只不做声。庵主道:“人家去做功果,自然推不得。不消说闻官人原是静观引来的,你两个讨他便宜多了,今日只该着静观在此相陪,也是公道。”众人道:“师父处得有理。”静观暗地欢喜。众尼自去收拾法器经箱,连老道者多往家去了。
静观送了出门,进来对闻人生道:“此非久恋之所,怎生作个计较便好?今试期日近,若但迷恋于此,不惟攀桂无分,亦且身躯难保。”闻人生道:“我岂不知?只为难舍着你,故此强与众欢,非吾愿也。”静观道:“前日初会你时,非不欲即从你作脱身之计,因为我在家中来,中途不见了,庵主必到我家里要人,所以不便。今既在此多时了,我乘此无人在庵,与你逃去,他们多是与你有染的,心头病怕露出来,料不好追得你。”闻人生道:“不如此说,我是个秀才家,家中况有老母。若同你逃至我家,不但老母惊异,未必相容;亦且你庵中追寻得着,惊动官府,我前程也难保。何况你身子不知作何着落?此事行不得。我意欲待赴试之后,如得一第,娶你不难。”静观道:“就是中了个举人,也没有就娶个尼姑的理。况且万一不中,又却如何?亦非长算。我自出家来,与人写经写疏,得人衬钱,积有百来金。我撇了这里,将了这些东西做盘缠,寻一个寄迹所在,等待你名成了,再从容家去,可不好?”闻人生想一想道:“此言有理,我有姑娘,嫁在这里关内黄乡室家,今已守寡,极是奉佛。家里庄上造得有小庵,晨昏不断香火。那庵中管烧香点烛的老道姑,就是我的乳母。我如今不免把你此情告知姑娘,领你去放在他家家庵中,托我奶娘相伴着你。他是衙院人家,谁敢来盘问?你好一面留头长发,待我得意之后,以礼成婚,岂不妙哉?倘若不中,也等那时发长,便到处无碍了。”静观道:“这个却好,事不宜迟,作急就去。若三日之后,便做不成了。”
当下闻人生就奔至姑娘家去,见了姑娘。姑娘道罢寒温,问道:“我久在此望你该来科举了,如何今日才来?有下处也未曾?”闻人生道:“好叫姑娘得知,小侄因为寻下处,做出一件事头来,特求姑娘周全则个。”姑娘道:“何事?”闻人生造个谎道:“小侄那里有一个业师杨某,亡故乡时,他只有一女,幼年间就与小侄相认。后来被个尼姑拐了去,不知所向。今小侄贪静寻下处,在这里西溪地方,却在翠浮庵里撞着了他,且是生得人物十全了。他心不愿出家,情愿跟着小侄去。也是前世姻缘,又是故人之女,推却不得。但小侄在此科举,怕惹出事来;若带他家去,又是个光头不便;欲待当官告理,场前没闲工夫,亦且没有闲使用。我想姑娘此处有个家庵,是小侄奶子在里头管香火,小侄意欲送他来到姑娘庵里头暂住。就是万一他那里晓得了,不过在女眷人家香火庵里,不为大害。若是到底无人跟寻,小侄待乡试已毕,意欲与他完成这段姻缘,望姑娘作成则个。”姑娘笑道:“你寻着了个陈妙常,也来求我姑娘了。既是你师长之女,怪你不得。你既有意要成就,也不好叫他在庵里住。你与他多是少年心性,若要往来,恐怕玷污了我佛地。我庄中自有静室,我收拾与他住下,叫他长起发来。我自叫丫鬟伏侍,你亦可以长来相处。若是晚来无人,叫你奶子伴宿,此为两便。”闻人生道:“若得如此,姑娘再造之恩,小侄就去领他来拜见姑娘了。”
别了出门,就在门外叫了一乘轿,竟到翠浮庵里。进庵与静观说了适才姑娘的话。静观大喜,连忙收拾,将自己所有,尽皆检了出来。闻人生道:“我只把你藏过了,等他们来家,我不妨仍旧再来走走。使他们不疑心着我。我的行李且未要带去。”静观道:“敢是你与他们业根未断么?”闻人生道:“我专心为你,岂复有他恋?只要做得没个痕迹,如金蝉脱壳方妙。若他坐定道是我,无得可疑了,正是科场前利害头上,万一被他们官司绊住,不得入试怎好?”静观道:“我平时常独自一个家去的,他们问时,你只推偶然不在,不知我那里去了,支吾着他。他定然疑心我是到娘家去,未必追寻。到得后来,晓得不在娘家,你场事已毕了,我与你别作计较。离了此地,你是隔府人,他那里来寻你?寻着了也只索白赖。”
计议已定,静观就上了轿,闻人生把庵门掩上,随着步行,竟到姑娘家来。姑娘一见静观,青头白脸,桃花般的两颊,吹弹得破的皮肉,心里也十分喜欢。笑道:“怪道我家侄儿看上了你!你只在庄上内房里住,此处再无外人敢上门的,只管放心。”对闻人生道:“我庄上房中,你亦可同住。但若竟住在此,恐怕有人跟寻得出,反为不美。况且要进场,还须别寻下处。”闻人生道:“姑娘见得极是,”小侄只可暂来。”从此,静观只在姑娘庄里住。闻人生是夜也就同房宿了,明日别了去,另寻下处,不题。
却说翠浮庵三个尼姑,作了三日功果回来。到得庵前,只见庵门虚掩的。走将进去,静悄悄不见一人,惊疑道:“多在何处去了?”他们心上要紧的是闻人生,静观倒是第二。着急到闻人生房里去看,行李书箱都在,心里又放下好些。只不见了静观,房里又收拾的干干净净,不知甚么缘故?正委决不下,只见闻人生踱将进来。众尼笑逐颜开道:“来了!来了!”庵主一把抱住,且不及问静观的说话,笑道:“隔别三日,心痒难熬。今且到房中一乐。”也不顾这两个小尼口馋,径自去做事了,闻人生只得勉强奉承,酣畅一度,才问道:“你同静观在此,他那里去了?”闻人生道:“昨日我到城中去了一日,天晚了,来不及,在朋友家宿了。直到今日来不知他那里去了。”众尼道:“想是见你去了,独自一个没情绪,自回湖州去了。他在此独受用了两日,也该让让我们,等他去去再处。”因贪着闻人生快乐,把静观的事倒丢在一边了。谁知闻人生的心,却不在此处。鬼混了两三日,推道要到场前寻下处。众尼不好阻得,把行李挑了去。众尼千约万约道:“得空原到这里来住。”闻人生满口应承,自去了。
庵主过了儿日,不见静观消耗,放心不下,叫人到杨妈妈家问问。说是不曾回家,吃了一惊。恐怕杨妈妈来着急,倒不敢声张,只好密密探听。又见闻人生一去不来,心里方才有些疑惑,待要去寻他盘问,却不曾问得下处明白,只得忍耐着,指望他场后还来。只见三场已毕,又等了儿日。闻人生脚影也不见来。元来闻人生场中甚是得意,出场来竟到姑娘庄上,与静观一处了,那里还想着翠浮庵中?庵主与二尼,望不见到,恨道:“天下有这样薄情的人!静观未必不是他拐去了。不然便是这样不来,也没解说。”思量要把拐骗来告他,有碍着自家多洗不清,怕惹出祸来。正商量到场前寻他,或是问到他湖州家里去炒他,终是女人辈,未有定见,却又撞出一场巧事来。
说话间,忽然门外有人敲门得紧,众尼多心疑道:“敢是闻人生来也?”开走出来,开了门看,只见一乘大轿,三四乘小轿,多在门首歇着。敲门的家人报道:“安人到此。”用主却认得是下路来的某安人,慌忙迎接。只见大轿里安人走出来,旁边三四个养娘出轿来,拥着进庵。坐定了,寒温过,献茶已毕,安人打发家人们:“到船上俟侯。我在此过午下船。”家人们各去了。安人走进庵主房中来。安人道:“自从我家主亡过,我就不曾来此,已三年了。”庵主道:“安人今日贵脚踏贱地,想是完了孝服才来烧香的。”安人道:“正是。”用主道:“如此秋光,正好闲耍。”安人叹了一口气道:“有甚心情游耍?”庵主有些瞧科,挑他道:“敢是为没有了老爹,冷静了些?”安人起身把门掩上,对庵主道:“我一向把心腹待你,你不要见外。我和你说句知心话:你方才说我冷静,我想我止隔得三年,尚且心情不奈烦,何况你们终身独守,如何过了?”庵主道:“谁说我们独守?不瞒安人说,全亏得有个把主儿相伴一相伴。不然冷落死了,如何熬得?”安人道:“你如今见有何人?”庵主道:“有个心上妙人,在这里科举的小秀才。这两日一去不来,正在此设计商量。”安人道:“你且丢着此事,我有一件好事作成你。你尽心与我做着,管教你快活。”庵主道:“何事?”安人道:“我前日在昭庆寺中进香,下房头安歇。这房头有个未净头的小和尚,生得标致异常。我瞒你不得,其实隔绝此事多时,忍不住动火起来。因他上来送茶,他自道年幼不避忌,软嘴塌舌,甚是可爱。我一时迷了,遣开了人,抱他上床要试他做做此事看。谁知这小厮深知滋味,比着大人家更是雄健。我实是心吊在他身上,舍不得他了。我想了一夜,我要带他家去。须知我是个寡居,要防生人眼,恐怕坏了名声。亦且拘拘束束,躲躲闪闪,怎能勾象意?我今与师父商量,把他来师父这里,净了头,他面貌娇嫩,只认做尼姑。我归去后,师父带了他,竟到我家来,说是师徒两个来投我。我供养在家里庵中,连我合家人,只认做你的女徒,我便好象意做事,不是神鬼不知的?所以今日特地到此,要你做这大事。你若依得,你也落得些快活。有了此人,随你心上人也放得下了。”庵主道:“安人高见妙策,只是小尼也沾沾手,恐怕安人吃醋。”安人道:“我要你帮村做事,怎好自相妒忌?到得家里我还要牵你来做了一床,等外人永不疑心,方才是妙哩。”庵主道:“我的知心的安人!这等说,我死也替你去。我这里三个徒弟,前日不见了一个小的。今恰好把来抵补,一发好瞒生人。只是如何得他到这里来?”安人道:“我约定他在此。他许我背了师父,随我去的,敢就来也?”
正说之间,只见一个小尼敲门进房来道:“外边一个拢头小伙子,在那里问安人。”安人忙道:“是了,快唤他进来!”只见那小伙望内就走,两个小尼见他生得标致,个个眉花眼笑。安人见了,点点头叫他进来。他见了庵主,作个揖。庵主一眼不霎,估定了看他。安人拽他手过来,问庵主道:“我说的如何?”庵主道:“我眼花了,见了善财童子,身子多软摊了。”安人笑将起来。用主且到灶下看斋,就把这些话与二个小尼说了。小尼多咬着指头道:“有此妙事!”庵主道:“我多分随地去了。”小尼道:“师父撇了我们,自去受用。”用主道:“这是天赐我的衣食,你们在此,料也不空过。”大家笑耍了一回。庵主复进房中。只见安人搂着小伙,正在那里说话。见了庵主,忙在扶手匣里取出十两一包银子来,与他道:“只此为定,我今留此子在此,我自开船先去了。十日之内,望你两人到我家来,千万勿误!”安人又叮瞩那小伙儿句话,出到堂屋里,吃了斋,自上轿去了。
庵主送了出去,关上大门,进来见了小伙,真是黑夜里拾得一颗明珠,且来搂他去亲嘴。把手摸他阳物儿,捏捏掐掐,后生家火动了,一直挺将起来。庵主忙解裤就他,弄了一度,喜不可言。对他道:“今后我与某安人合用的了,只这几夜,且让让我着。”事毕,就取剃刀来与他落了发,仔细看一看,笑道:“也倒与静观差不多,到那里少不得要个法名,仍叫做静观罢。”是夜同庵主一床睡了,极得两个小尼姑咽干了唾沫。明日收拾了,叫个船,竟到下路去,分付两个小尼道:“你们且守在此,我到那里看光景若好,捎个信与你们。毕竟不来,随你们散伙家去罢。杨家有人来问,只说静观随师父下路人家去了。”两尼也巴不得师父去了,大家散伙,连声答应道:“都理会得。”从此,老尼与小伙同下船来,人面前认为师弟,晚夕上只做夫妻。
不多儿日,到了那一家,充做尼姑,进庵住好。安人不时请师徒进房留宿,常是三个做一床。尼姑又教安人许多取乐方法,三个人只多得一颗头,尽兴淫恣。那少年男子不敌两个中年老阴,几年之间,得病而死。安人哀伤郁闷,也不久亡故。老尼被那家寻他事故,告了他偷盗,监了追赃,死于狱中。这是后话。
且说翠浮庵自从庵主去后,静观的事一发无人提起,安安稳稳住在庄上。只见揭了晓,闻人生已中了经魁,喜喜欢欢,来见姑娘。又私下与静观相见,各各快乐。自此,日里在城中,完这些新中式的世事。晚上到姑娘庄上,与静观歇宿,密地叫人去翠浮庵打听。已知庵主他往,两小尼各归俗家去了,庵中空锁在那里。回复了静观,掉下了老大一个疙瘩。闻人生事体已完,想要归湖州,来与姑娘商议:“静观发未长,娶回不得,仍留在姑娘这里。待我去会试再处。”静观又瞩付道:“连我母亲处,也未可使他知道。我出家是他的生意,如何蓦地还俗?且待我头发长了,与你双归,他才拗不得。”闻人生道:“多是有见识的话。”别了姑娘,拜过母亲,把静观的事,并不提起。
到得十月尽边,要去会试,来见姑娘。此时静观头发开肩,可以梳得个假鬓了。闻人生意欲带他去会试,姑娘劝道:“我看此女德性温淑,堪为你配。既要做正经婚姻,岂可仍复私下带来带去,不象事体。仍留我庄上住下,等你会试得竟荣归,他发已尽长。此时只认是我的继女,迎归花烛,岂不正气!”闻人生见姑娘说出一段大道理话,只得忍情与静观别了。进京会试。果然一举成名,中了二甲,礼部观政。《同年录》上先刻了“聘杨氏”,就起一本“给假归娶”,奉旨:准给花红表礼,以备喜筵。
驰驿还家,拜过母亲。母亲闻知归娶,问道:“你自幼未曾聘定,今娶何人?”闻人生道:“好教母亲得知,孩儿在杭州,姑娘家有个继女许下孩儿了。”母亲道:“为何我不曾见说?”闻人生道:“母亲日后自知。”选个吉日,结起彩船,花红鼓乐,竟到杭州关内黄家来,拜了姑娘,说了奉旨归娶的话。姑娘大喜道:“我前者见识,如何?今日何等光采!”先与静观相见了,执手各道别情。静观此时已是内家装扮了,又道黄夫人待他许多好处,已自认义为干娘了。黄夫人亲自与他插戴了,送上彩轿,下了船。船中赶好日,结了花烛。正是:
红罗帐里,依然两个新人;
锦披窝中,各出一般旧物。
到家里,齐齐拜见了母亲。母亲见媳妇生得标致,心下喜欢。又见他是湖州声口,问道:“既是杭州娶来,如何说这里的话?”闻人生方把杨家女儿错出了家,从头至尾的事,说了一遍。母亲方才明白。
次日闻人生同了静观竟到杨家来。先拿子婿的帖子与丈母,又一内弟的帖与小舅。杨妈只道是错了,再四不收。女儿只得先自走将进来,叫一声“娘!”妈妈见是一个凤冠霞帔的女眷,吃那一惊不小。慌忙站起来,一时认不出。女儿道:“娘休惊怪!女儿即是翠浮庵静观是也。”妈妈听了声音,再看面庞,才认得出:只是有了头发,妆扮异样,若不仔细,也要错过。妈妈道:“有一年多不见你面,又无音耗。后来闻得你同师父到那里下路去了,好不记挂!今年又着人去看,庵中鬼影也无,正自思念你,没个是处,你因何得到此地位!”女儿才把去年搭船相遇,直到此时,奉旨完婚,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喜得个杨妈妈双脚乱跳,口扯开了收不扰来,叫儿子去快请姊夫进来。儿子是学堂中出来的,也尽晓得趋跄,便拱了闻人生进来,一同姊妹站立,拜见了杨妈妈。此时真如睡里梦里,妈妈道:“早知你有这一日,为甚把你送在庵里去?”女儿道:“若不送在庵中,也不能勾有这一日。”当下就接了杨妈妈到闻家过门,同坐喜筵。大吹大擂,更余而散。
此后,闻人生在宦途时有蹉跌,不甚象意。年至五十,方得腰金而归。杨氏女得封恭人,林下偕老。闻人生曾遇着高明相士,问他宦途不称意之故。相士道:“犯了少年时风月,损了些阴德,故见如此。”闻人生也甚悔翠浮庵少年盂浪之事,常与人说尼庵不可擅居,以此为戒。这不是“偷期得成正果”之话?若非前生分定,如何得这样奇缘?有诗为证:
主婚靡不仗天公,堪叹人生尽聩聋。
若道姻缘人可强,氤氲使者有何功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