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十二

初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间啊,有个字最是磨人,那就是"色"字。任凭你是铁骨铮铮的汉子,刀剑在手能斩万人头颅,可一见那粉面朱唇的美人儿,骨头就先酥了三分。您看那楚霸王项羽,汉高祖刘邦,争天下时何等威风?可一个临死还念着虞姬,一个酒后搂着戚夫人,英雄气短,儿女情长,连这等人物都逃不过,何况寻常人?

这色字头上悬着把刀,最是讲究阴德报应。那些不贪女色、保全人家名节的,往往福报深厚,不是金榜题名,就是子孙显贵。可要是起了淫心,玷污良家女子,那报应来得更快——不是折损阳寿,就是祸及妻女。

且说南宋淳熙年间,舒州有个秀才叫刘尧举,字唐卿。这年秋试将近,他跟着在平江做官的父亲,雇了条船去秀州赶考。船刚离岸,唐卿往船尾一瞧,顿时心头一跳——那摇橹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。虽穿着粗布衣裳,却生得杏眼桃腮,立在船尾好似一枝海棠映水。唐卿看得眼都直了,暗想:"老话说'老蚌生明珠',果然不假。"

他想搭话,又怕船头掌舵的老船公察觉,只得假装正经,却时不时偷瞄一眼。那姑娘时而低头避他目光,时而板着脸不搭理,可等唐卿转头,她又悄悄抿嘴一笑。这般欲拒还迎,更勾得唐卿心痒难耐。

这秀才想了个主意,嚷着船行太慢,非要老船公上岸拉纤。等船上只剩姑娘摇橹,他摸出条白罗帕子,系上胡桃打了个同心结,往姑娘脚边一抛。那姑娘明明瞧见了,却装作没看见。急得唐卿直挤眼跺脚,眼看老船公要回船,汗都下来了。谁知姑娘忽然用鞋尖一勾,帕子就藏进了裙底,转头对着河水偷笑。唐卿这才松了口气,心里更觉这姑娘知情识趣。

第二天如法炮制,唐卿厚着脸皮道谢:"昨日多亏姑娘周全。"姑娘抿嘴一笑:"原来秀才胆子这般小?"唐卿趁机道:"姑娘这般品貌,怎配在这船上受苦?"姑娘却叹道:"红颜薄命,都是天定。"说得唐卿越发心动。

等到了秀州,唐卿干脆住在船上。考试时满脑子都是那姑娘,草草答完就赶回码头。正巧船家父子进城采买,只剩姑娘看船。唐卿喜出望外,忙叫姑娘把船摇到僻静处。船刚停稳,他就窜到船尾一把搂住姑娘:"我尚未娶妻,不如..."姑娘却推开他:"野草怎敢攀高枝?他日您飞黄腾达,哪还记得我这船家女?"

唐卿听得心头火起,哪还顾得许多?正要强求时,忽然——(此处原文中断)

那唐卿正想趁着这好时光,痛快快活一场,了却平生的心愿。谁知姑娘却这般坚决拒绝,连半点念想都不给。他急得直跺脚:"大丈夫要是连这点心愿都实现不了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昨日你替我藏起罗帕,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。如今既然无缘,我干脆跳河死了报答你!"说罢就往河里冲。

姑娘吓得一把拽住他的衣角,声音都发颤:"别急!咱们再商量商量......"唐卿转身就把人搂进怀里:"还商量什么!"直接抱进船舱,两人滚作一团。这番云雨来得突然,唐卿欢喜得像是捡到了珍宝。

事后姑娘起身整理散乱的鬓发,又替唐卿抚平衣襟,低声道:"今日蒙君垂爱,我甘愿担着羞耻相就。虽说只有片刻欢愉,这份情义却比金石还坚。只盼他日莫让我这残花败柳,白白随波逐流......"

唐卿连忙赌咒发誓:"承蒙姑娘厚爱,我怎敢负心?眼看放榜在即,若能考取功名,定当三媒六聘迎你过门,让你住金屋享富贵。"两人你侬我侬说尽甜言蜜语。忽然姑娘惊觉:"怕是我爹要从城里回来了。"忙把船撑回原处。唐卿装模作样上岸溜达,等船夫回来才偷偷溜回船上,神不知鬼不觉。

可他们哪里知道——举头三尺有神明啊!

此时唐卿父亲正在平江任上,日夜盼着儿子的科考消息。有天夜里忽然梦见两个黄衣人手持皇榜来报喜:"恭喜大人,令郎高中头名!"冷不防旁边窜出个人,一把抢过皇榜喝道:"刘尧举近日做了亏心事,这科功名暂且压下!"老爷子惊出一身冷汗,醒来越想越蹊跷。

果然秀州放榜时,唐卿名落孙山。原来阅卷官们本要取他当解元,有个考官却相中另一份卷子。双方争执不下,最后主考官拍板:"宁可这科不取他,留着下科必中头名,不能坏了人才。"硬是把唐卿刷了下来。

码头上报喜的人吵吵嚷嚷,唯独唐卿船前冷清得像坟场。姑娘躲在船舱里抹眼泪,唐卿只能偷偷安慰。最后灰溜溜搭姑娘的船回家,刚进门就被父亲追问:"你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?"唐卿嘴上抵赖,心里直打鼓。后来听说考场内幕,才明白是损了阴德误了功名。

第二年唐卿果然高中解元,可寻遍各处再找不着那姑娘。后来他虽金榜题名,这辈子终究留了个心结。诸位看官,这就是一时冲动付出的代价——耽误一科功名,又错失良缘。可见不是你的姻缘,强求只会折损福报。奉劝各位万万不可学那偷香窃玉的勾当,要知道古人说得好:

你不淫人妻女,你的妻女便不会被人淫。

你若淫人妻女,你的妻女必遭人淫。

且听我讲个因果报应的故事。元朝沔州有个富家子弟铁铬,祖上当过御史。娶的妻子狄氏貌美如花,在城里是数一数二的美人。当地风俗特别,女子都喜欢抛头露面,大户人家争相比拼谁家媳妇漂亮。娶了个美娇娘,生怕别人不知道,非要带着到处显摆。

每逢佳节,男女混杂嬉闹,你推我挤眉来眼去,大家竟都习以为常。回家路上还要品评谁家媳妇最俏,说得兴起时嘻嘻哈哈,全然不顾丈夫就在旁边。就算丈夫听见了,还暗自得意别人夸自己老婆。偶尔被人调侃两句,也完全不放在心上。

到了至元至正年间,这风气愈演愈烈。铁生娶了这么个美人,恨不得天天带出去招摇。所到之处人人夸赞,认识的调笑他,不认识的也来套近乎。那些登徒子嘴上说着"有缘有福",其实个个心怀鬼胎。铁生出门连盘缠都不用带,自然有人请吃请喝——全城男人没一个不想打他老婆主意的。只是铁生家境殷实又性子刚烈,没由头不敢轻易招惹。这帮人只能眼馋嘴馋,过过干瘾罢了。

话说这人呐,要是把好东西随便显摆,那可不就是招贼惦记么?就像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,难免要惹来是非。咱们这位狄氏娘子生得跟天仙似的,在这花花世道里,哪能清清白白过一辈子?这不,事儿就找上门来了。

也是赶巧了,街坊里住着个叫胡绥的浪荡子,娶的媳妇门氏也是个标致人儿。虽说比狄氏稍逊一筹,可要是没狄氏比着,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。这胡绥吃着碗里瞧着锅里,总觉得自家媳妇比狄氏差那么一截,心里头老不痛快。可谁能想到呢,铁生见了门氏也眼馋,琢磨着要是能把这对姐妹花都弄到手,那才叫美呢!

这两兄弟各怀鬼胎,表面上称兄道弟,背地里都打着对方媳妇的主意。铁生是个直肠子,在胡绥跟前总忍不住露出想勾搭门氏的意思。胡绥这人心眼多,故意顺着他的话头说,半点不推辞。铁生还当胡绥好说话,哪知道人家正盘算着怎么把他媳妇弄到手呢!

有天铁生跟狄氏说:"外头都说你是头号美人,可我瞧着胡家媳妇也不差。要是能想个法子把她也弄到手,这辈子可就值了!"狄氏抿嘴一笑:"你俩不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?直接跟他说不就得了?"铁生挠头道:"我倒是暗示过,他也没生气。可这话怎么好明说?要不你帮我牵个线?就怕你吃醋。"狄氏摆摆手:"我可不是那小心眼的人。不过女人家的事得讲究,除非你跟他好到能带着家眷常来常往,才有机会下手不是?"

打这儿起,铁生更是变着法儿巴结胡绥,三天两头请他来家吃酒,连门氏也一块儿叫来,让狄氏作陪。外头还招来些歌姬戏子,故意在酒席上打情骂俏。一来讨胡绥欢心,二来想撩拨门氏。每回宴饮,狄氏就拉着门氏在帘子后头偷看。外头那些个风流事儿,就是石头人看了也得动心。

这两兄弟各自卖弄本事,都想打动帘后的美人儿。可谁曾想,先动了春心的反倒是看热闹的——狄氏自家先看上了胡绥!要说这胡绥,不光长得比铁生俊,那股子风流劲儿更是胜出十倍。狄氏越看越喜欢,时不时从帘子缝里递个眼风,酒菜准备得格外殷勤。铁生还当是媳妇帮着自己,哪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?

有回喝多了,铁生搂着胡绥肩膀说:"咱哥俩都有如花美眷,又这般投缘,真是难得!"胡绥假意谦虚:"贱内粗陋,哪比得上嫂夫人?"铁生大着舌头道:"要我说不相上下!不过老守着自家的也没意思,不如...咱们换着尝尝鲜?"这话正戳中胡绥下怀,他装模作样推辞:"这可使不得!"铁生哈哈大笑:"醉话醉话!"

等铁生回屋,醉醺醺地捏着狄氏下巴说:"要不拿你跟胡家媳妇换换?"狄氏假意捶他:"死鬼!自家媳妇不要,倒想着偷人!"铁生嬉皮笑脸:"反正都是自家人..."狄氏扭过身去:"帮你说说话行,真要我干这事儿可不成!"铁生忙道:"玩笑话罢了,我哪舍得你?就是想勾搭门氏..."狄氏眼珠一转:"急什么?先把胡绥哄高兴了,说不定他自个儿就愿意换呢?"铁生乐得直拍大腿:"还是我的好娘子明白!"

其实狄氏早对胡绥动了心,只是怕铁生翻脸。她暗想:"不如瞒着他行事,岂不痛快?"这天胡绥又来喝酒,狄氏在帘子后头直递眼色。胡绥会意,故意灌铁生。等铁生醉得不省人事,胡绥假意扶他,趁机摸进帘子里。狄氏早等着呢,两人一碰面就搂作一团。胡绥喘着粗气说:"想死我了!"狄氏边解衣裳边笑:"早等着你呢..."

可怜铁生还做着左拥右抱的美梦,哪知道自家媳妇早让人占了先!这真是: 自家媳妇守不住, 倒想偷人反被偷。 馄饨没吃上面先丢, 你说这人傻不傻?

话说这胡生啊,可真是个风月场里的老手。他使出浑身解数,把狄氏哄得神魂颠倒。狄氏欢喜得不得了,拉着胡生的手直嘱咐:"这事儿可千万不能往外说啊!"

胡生嘿嘿一笑:"嫂子这般抬举小弟,我哪敢往外说?再说了,铁大哥早就答应过让我亲近嫂子,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打紧。"

狄氏却皱着眉头说:"我家那口子啊,就是贪图你家娘子才说这种话。虽说他好色,可性子倔得很。咱们得想个长久之计,偷偷快活才是正经。"

胡生眼珠一转:"嫂子有什么好主意?"

狄氏凑近他耳边:"他最爱喝酒逛窑子。你去找几个有名的姐儿,引他去吃花酒。等他夜不归宿,咱们不就能..."说着掩嘴笑了起来。

胡生一拍大腿:"妙啊!他刚还说要请我去妓院玩一百回呢。我正好借这个机会,找两个头牌缠住他。"说着又搓搓手,"就是这嫖资..."

狄氏爽快地说:"银子包在我身上!"

胡生激动得直搓手:"有嫂子这句话,小弟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!"两人商量妥当,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。

要说这胡生家里穷得叮当响,铁生却是个富户。铁生整天请胡生吃喝,哪知道这兄弟背后捅他刀子?铁生虽然家底厚,可架不住天天花天酒地,渐渐就把家产败光了。狄氏又和胡生勾搭上,整天怂恿丈夫出去快活,自己好和胡生幽会。他们备下美酒佳肴,挥霍无度。狄氏被哄得晕头转向,掏钱毫不手软。趁着铁生手头紧,两人里应外合,哄他把产业贱卖了。狄氏还暗中克扣些银两,偷偷养着胡生。

胡生到处打听名妓,带着铁生去厮混,常常几天几夜不回家。狄氏还时不时拿些私房钱给丈夫,说是给他喝酒用。只要铁生不回家,她就和胡生尽情快活。

铁生还当自己娶了个贤惠媳妇,越发得意忘形。偶尔回家,狄氏总是笑脸相迎,从不吃醋。铁生感动得不得了,连做梦都夸自己媳妇好。有回他提前回家,看见满桌酒菜,奇怪地问:"这是要请客?"

狄氏面不改色:"知道你今日回来,怕你闷得慌,特意备下的。已经叫人去请胡兄弟来陪你了。"

铁生感动得直搓手:"知我者,娘子也!"果然不一会儿胡生就来了,三人推杯换盏,说的全是青楼里的风流事。喝到兴头上,胡生还故意提起铁生之前惦记他媳妇的事:"铁兄如今有这么多红粉知己,何必还惦记我家那个黄脸婆?要是真不嫌弃,小弟早晚帮你得手。"

铁生听得心花怒放,可整天被胡生拉着在妓院里醉生梦死,哪还有闲工夫去勾搭别人家媳妇?

胡生和狄氏却如胶似漆,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。碍于铁生在家不方便,胡生就教狄氏一个妙方——在酒里下药,喝不上十杯就烂醉如泥。从此只要铁生在家,不管跟谁喝酒,没几杯就瘫在一边。胡生立刻换上新酒,和狄氏通宵作乐,铁生浑然不觉。

有次铁生突然回家,撞见两人正在饮酒作乐。胡生慌忙躲开,杯盘都来不及收拾。铁生问起来,狄氏面不改色:"娘家亲戚来吃饭,怕你劝酒,吓得逃走了。"铁生居然信以为真。自从上次狄氏假装正经拒绝他,他就真当自己媳妇是个贞洁烈女。加上胡生整天陪他吃喝嫖赌,他哪会起疑心?两个有心人算计一个糊涂虫,又有丫鬟打掩护,就算露出些马脚也被遮掩过去。可怜铁生还当胡生是好朋友,狄氏是贤惠妻,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。

街坊邻居渐渐都知道了这事,有人编了首小曲儿嘲笑他:

"风月场谁不爱?有了娇妻该知足。偏要出去鬼混,倒把自家媳妇送人睡。你想偷别人家娘子,哪知道自家娘子早被人偷了去!猫尾巴拌猫食,最后便宜了外人。傻小子啊,你这风流账可赔大发了!"

再说铁生整天沉迷酒色,身子骨渐渐垮了,最后病倒在床。胡生觉得不方便再来往,狄氏却悄悄递话:"我那口子起不来床了,丫鬟们也都打点好了,你尽管来。"胡生得了这话,越发肆无忌惮,有回不小心在铁生床前晃过。

铁生突然睁眼看见,惊问:"胡兄弟怎么从里屋出来?"狄氏和丫鬟们异口同声:"哪有人啊?"铁生揉揉眼睛:"我刚才明明看见..."狄氏赶紧说:"定是你整天惦记人家媳妇,想出幻觉来了。"

第二天胡生听说这事,眼珠一转:"虽然糊弄过去了,等他病好了想起来岂不坏事?不如将计就计..."狄氏笑骂:"你又出什么馊主意?"胡生神秘一笑:"今晚我先来陪你,明天扮个鬼吓唬他,让他真当自己眼花了。"

当晚胡生躲在厢房,狄氏让丫鬟守着丈夫,自己借口不舒服另睡,其实是去会胡生。第二天趁铁生半梦半醒,胡生用靛蓝涂脸,把头发染红,脚上包着棉花,悄无声息地蹿到铁生床前。

铁生迷迷糊糊看见个红发蓝脸的怪物,"嗷"一嗓子喊出来:"有鬼啊!"吓得用被子蒙住头直哆嗦。狄氏慌忙跑来:"怎么了?"铁生带着哭腔:"我就说昨天见鬼了,今天真见着了!我这病怕是好不了,快请个法师来驱鬼啊!"

铁生这一惊可不得了,病势眼看着就重了起来。狄氏心里也过意不去,只得四处寻访法师。离城百里的原上住着位了卧禅师,法号虚谷,修行戒律在众山僧人中数一数二。铁生恭恭敬敬请他来家,搭起忏悔法坛,祈求佛祖保佑。

那天禅师入定打坐,过了时辰还不醒转,直到日头西斜才睁开眼。他问铁生:"你家祖上可有位绣衣公?"铁生忙答:"正是家祖父。"禅师又问:"你朋友里可有个姓胡的?"铁生点头:"是我至交好友。"狄氏听见胡生二字,心里咯噔一下,悄悄凑近细听。

禅师缓缓道来:"方才所见实在稀奇。贫僧刚入定时,遇见本宅土地神,正碰上令先祖绣衣公在诉冤,说他孙子被胡生所害。土地神推说官职卑微管不得这事,指点绣衣公说今日南北斗星君正在玉笥峰下,可去告状。"

"绣衣公拉着贫僧同去,果然见两位老者,一个穿红袍一个着绿衣,正在对弈。绣衣公跪地哭诉,两位星君只顾下棋。直到终局,穿红袍的老者才开口:'善恶有报,天道昭彰。你身为儒者,怎不懂自作自受的道理?你孙子品行不端,本该命绝,念你世代书香,姑且留他性命。那胡生淫人妻女,阳间不报,阴司难逃。'"

禅师说到这儿,狄氏脸色刷白,手指绞着衣角直发抖。铁生还只当是胡生带他嫖赌惹怒先祖,哪知自己妻子早与胡生有了首尾。听说性命无碍,他心头一松,病反倒好了几分。倒是狄氏替胡生担惊受怕,落下心病。

没过多久,铁生痊愈了,胡生却突然腰痛难忍。不出十日,背上恶疮迸发。大夫说是酒色掏空了身子,已经没救了。铁生天天去探病,两家本是通家之好,也不避嫌。胡生的妻子门氏在床边伺候,见铁生常接济自家,眼中渐渐带了感激。

一个有心,一个有意,趁着胡生病重,两人眉来眼去就勾搭上了。铁生心里痛快:自家媳妇被人占了这么久,如今总算找补回来。这正是天理循环,报应不爽。

门氏跟铁生好上后,就像当初狄氏与胡生那般如胶似漆。眼看胡生快不行了,门氏索性跟铁生商量起后事。铁生美滋滋地说:"我媳妇贤惠,早答应接你过门帮衬。要是能娶你回去,那可真是妙极了。"门氏却冷笑:"她这么热心帮人,难怪自家也被人帮衬。"

铁生听得一头雾水,门氏索性挑明:"你媳妇跟我丈夫相好已久,你不在家时,她常来我家里过夜。你竟半点不知?"铁生这才恍然大悟——难怪禅师说先祖告状,原来胡生早给自己戴了绿帽。如今得了门氏,也算是报应。

胡生咽气那天,铁生去吊唁回来,看见狄氏偷偷抹泪。他阴阳怪气道:"这眼泪为谁而流?"狄氏强辩说是为铁生的好友伤心。铁生直接揭穿:"你跟他那些勾当,我都知道了。"狄氏涨红了脸,夜里一闭眼就看见胡生,没几日竟忧郁成疾,跟着去了。

半年后,铁生把门氏娶回家。想起禅师说的因果报应,他幡然醒悟,对门氏说:"我当初贪你美色起邪念,结果自家媳妇先被人占了。胡生淫人妻子,终究送了性命。这就是天理昭昭啊!"从此铁生拜了卧师为师,戒了邪淫,与门氏安安分分过日子。

这事儿在汉水一带传开后,百姓都晓得善恶有报。了卧禅师四处讲经劝善,竟改变了不少地方女子随意出游的风气。这正是:贪恋他人美色时,岂知自家墙已穿。善恶到头终有报,劝君莫作风流人。

原文言文

  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

  词云:

  丈失只手把吴钩,欲斩万人头。如何铁石,打成心性,却为花柔?君看项藉并刘季,一怒使人愁。只因撞着,虞姬威氏,豪杰都休。

  这首词是昔贤所作,说着人生世上,“色”字最为要紧。随你英雄豪杰,杀人不眨眼的铁汉子,见了油头粉面,一个袋血的皮囊,就弄软了三分。假如楚霸王、汉高祖分争天下,何等英雄!一个临死不忘虞姬,一个酒后不忍戚夫人,仍旧做出许多缠绵景状出来,何况以下之人?风流少年,有情有趣的,牵着个“色”字,怎得不荡了三魂,走了七魄?却是这一件事关着阴德极重,那不肯淫人妻女、保全人家节操的人,阴受厚报:有发了高魁的,有享了大禄的,有生了贵子的,往往见于史传,自不消说。至于贪淫纵欲。使心用腹污秽人家女眷,没有一个不减算夺禄,或是妻女见报,阴中再不饶过的。

  且说宋淳熙末年间舒州有个秀才刘尧举,表字唐卿,随着父亲在平江做官,是年正当秋荐,就依随任之便,雇了一只船往秀州赴试。开了船,唐卿举目向梢头一看,见了那持揖的,吃了一惊。元来是十六七岁一个美貌女子,鬓鬟禅媚,眉眼含娇,虽只是荆布淡妆,种种绰约之态,殊异寻常。女子当梢而立,俨然如海棠一枝,斜映水面。唐卿观之不足,看之有余,不觉心动。在舟中密密体察光景,晓得是船家之女,称叹道:“从来说老蚌出明珠,果有此事。”欲待调他一二句话,碍着他的父亲,同在梢头行船,恐怕识破,装做老成,不敢把眼正觑梢上。却时时偷看他一眼,越看越媚,情不能禁。心生一计,只说舟重行迟,赶路不上,要船家上去帮扯纤。

  元来这只船上老儿为船主,一子一女相帮,是日儿子三官保,先在岸上扯纤,唐卿定要强他老儿上去了,止是女儿在那里当梢。唐卿一人在舱中,象意好做光了。未免先寻些闲话试问他。他十句里边,也回答着一两句,韵致动人。唐卿趁着他说话,就把眼色丢他。他有时含羞敛避,有时正颜拒却。及至唐卿看了别处,不来兜搭了,却又说句把冷话,背地里忍笑,偷眼斜眄着唐卿。正是明中妆样暗地撩人,一发叫人当不得,要神魂飞荡了。

  唐卿思量要大大撩拔他一撩拔,开了箱子取出一条白罗帕子来,将一个胡桃系着,结上一个同心结,抛到女子面前。女子本等看见了,故意假做不知,呆着脸只自当橹。唐卿恐怕女子真个不觉,被人看见,频频把眼送意,把手指着,要他收取。女子只是大刺刺的在那里,竟象个不会意的。看看船家收了纤,将要下船,唐卿一发着急了,指手画脚,见他只是不动,没个是处,倒懊悔无及。恨不得伸出一只长手,仍旧取了过来。船家下得舱来,唐卿面挣得通红,冷汗直淋,好生置身无地。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,轻轻把脚伸去帕子边,将鞋尖勾将过来,遮在裙底下了。慢慢低身倒去,拾在袖中,腆着脸对着水外,只是笑。唐卿被他急坏,却又见他正到利害头上如此做作,遮掩过了,心里私下感他,越觉得风情着人。自此两下多有意了。

  明日复依昨说赶那船家上去,两人扯纤。唐卿便老着面皮谢女子道:“昨日感卿包容,不然小生面目难施了。”女子笑道:“胆大的人,元来恁地虚怯么?”唐卿道:“卿家如此国色,如此慧巧,宜配佳偶,方为厮称。今文鸩彩凤,误堕鸡栖中,岂不可惜?”女子道:“君言差矣。红颜薄命,自古如此,岂独妾一人!此皆分定之事,敢生嗟怨?”唐卿一发伏其贤达。自此语话投机,一在舱中,一在梢上,相隔不多几尺路,眉来眼去,两情甚浓。却是船家虽在岸上,回转头来,就看得船上见的,只好话说往来,做不得一些手脚,干热罢了。

  到了秀州,唐卿更不寻店家,就在船上作寓。入试时,唐卿心里放这女子不下,题目到手,一挥而就,出院甚早。急奔至船上,只见船家父子两人趁着舱里无人,身子闲着,叫女儿看好了船,进城买货物去了。唐卿见女儿独在船上,喜从天降。急急跳下船来,问女子道:“你父亲兄弟那里去了?”女子道:“进城去了。”唐卿道:“有烦娘子移船到静处一话何如?”说罢,便去解缆。女子会意,即忙当橹,把船移在一个无人往来的所在。唐卿便跳在梢上来,搂着女子道:“我方壮年,未曾娶妻。倘蒙不弃,当与子缔百年之好。”女子推逊道:“陋质贫姿,得配君子,固所愿也。但枯藤野蔓,岂敢仰托乔松?君子自是青云之器,他日宁肯复顾微贱?妾不敢承,请自尊重。”唐卿见他说出正经话来,一发怜爱,欲心如火,恐怕强他不得,发起极来,拍着女子背道:“怎么说那较量的话?我两日来,被你牵得我神魂飞越,不能自禁,恨没个机会,得与你相近,一快私情。今日天与其便,只吾两人在此,正好恣意欢乐,遂平生之愿。你却如此坚拒,再没有个想头了。男子汉不得如愿,要那性命何用?你昨者为我隐藏罗帕,感恩非浅,今既无缘,我当一死以报。”说罢,望着河里便跳。女子急牵住他衣裾道:“不要慌!且再商量。”唐卿转身来抱住道:“还商量甚么!”抱至舱里来,同就枕席。乐事出于望外,真个如获珍宝。事毕,女子起身来,自掠了乱发,就与唐卿整了衣,说道:“辱君俯爱,冒耻仰承,虽然一霎之情,义坚金石,他日勿使剩蕊残葩,空随流水!”唐卿道:“承子雅爱,敢负心盟?目今揭晓在即,倘得寸进,必当以礼娶子,贮于金屋。”两人千恩万爱,欢笑了一回。女子道:“恐怕父亲城里出来,原移船到旧处住了。”唐卿假意上岸,等船家归了,方才下船,竟无人知览此事。谁想:

  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!

  唐卿父亲在平江任上,悬望儿子赴试消息。忽一日晚间得一梦,梦见两个穿黄衣的人,手持一张纸突然来报道:“天门放榜,郎君已得首荐。”旁边走过一人,急掣了这张纸去,道:“刘尧举近日作了欺心事,已压了一科了。”父亲吃一惊,觉来乃是一梦。思量来得古怪,不知儿子做甚么事。想了此言,未必成名了。果然秀州揭晓,唐卿不得与荐。元来场中考官道是唐卿文卷好,要把他做头名。有一个考官,另看中了一卷,要把唐卿做第二。那个考官不肯道:“若要做第二,宁可不中,留在下科,不怕不是头名,不可中坏了他。”忍着气,把他黜落了。

  唐卿在船等侯,只见纷纷嚷乱,各自分头去报喜。唐卿船里静悄悄,鬼也没个走将来,晓得没帐,只是叹气。连那梢上女子,也道是失望了,暗暗泪下。唐卿只得看无人处,把好言安慰他,就用他的船,转了到家,见过父母。父亲把梦里话来问他道:“我梦如此,早知你不得中。只是你曾做了甚欺心事来?”唐卿口里赖道:“并不曾做甚事。”却是老大心惊道:“难道有这样话?”似信不信。及到后边,得知场里这番光景,才晓得不该得荐,却为阴德上损了,迟了功名。心里有些懊悔,却还念那女子不置。到第二科,唐卿果然领了首荐,感念女子旧约,遍令寻访,竟无下落,不知流泛在那里去了。后来唐卿虽得及第,终身以此为恨。看官,你看刘唐卿只为此一着之错,罚他磋跎了一科,后边又不得团圆。盖因不是他姻缘,所以阴骘越重了。奉劝世上的人,切不可轻举妄动,淫乱人家妇女。古人说得好:

  我不淫人妻女,妻女定不淫人。

  我若淫人妻女,妻女也要淫人。

  而今听小子说一个淫人妻女,妻女淫人,转辗果报的话。元朝沔州原上里有个大家子,姓铁名铬,先祖为绣衣御史。娶妻狄氏,姿容美艳,名冠一城。那汉沔风俗,女子好游,贵宅大户,争把美色相夸。一家娶得个美妇,只恐怕别人不知道,倒要各处去卖弄张扬,出外游耍,与人看见。每每花朝月夕,士女喧阗,稠人广众,挨肩擦背,目挑心招,恬然不以为意。临晚归家,途间一一品题,某家第一,某家第二。说着好的,喧晔谑浪,彼此称羡,也不管他丈失听得不听得。就是丈失听得了,也道是别人赞他妻美,心中暗自得意。便有两句取笑了他,总是不在心上的。到了至元,至正年间,此风益甚。铁生既娶了美妻,巴不得领了他各处去摇摆。每到之处,见了的无不喷喷称赏。那与铁生相识的,调笑他,夸美他,自不必说。只是那些不曾识面的,一见了狄氏,问知是铁生妻子,便来扭相知,把言语来撩拔,酒食来撺哄,道他是有缘之人,有福之人,大家来奉承他。所以铁生出门,不消带得本钱在身边,自有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,常得醉饱而归。满城内外人没一个不认得他,没一个不怀一点不良之心,打点勾搭他妻子。只是铁生是个大户人家,又且做人有些性气刚狠,没个因由,不敢轻惹得他。只好干咽唾沫,眼里口里讨些便宜罢了。古人两句说得好:

  谩藏诲盗,冶容诲淫。

  狄氏如此美艳,当此风俗,怎容他清清白白过世?自然生出事体来。又道是“无巧不成话”,其时同里有个人,姓胡名绥,有妻门氏,也生得十分娇丽,虽比狄氏略差些儿,也算得是上等姿色。若没有狄氏在面前,无人再赛得过了。这个胡绥亦是个风月浪荡的人,虽有了这样好美色,还道是让狄氏这一分,好生心里不甘伏。谁知铁生见了门氏也羡慕他,思量一网打尽,两美俱备,方称心愿。因而两人各有欺心,彼此交厚,共相结纳。意思便把妻子大家兑用一用,也是情愿的。铁生性直,胡生性狡。铁生在胡生面前,时常露出要勾上他妻子的意思来。胡生将计就计,把说话曲意倒在铁生怀里,再无推拒。铁生道是胡生好说话,毕竟可以图谋。不知胡生正要乘此机会营勾狄氏,却不漏一些破绽出来。铁生对狄氏道:“外人都道你是第一美色,据我所见,胡生之妻也不下于你,怎生得设个法儿到一到手?人生一世,两美俱为我得,死也甘心。”狄氏道:“你与胡生恁地相好,把话实对他说不得?”铁生道:“我也曾微露其意,他也不以为怪。却是怎好直话得出?必是你替我做个牵头,才弄得成。只怕你要吃醋捻酸。”狄氏道:“我从来没有妒心的,可以帮村处,无不帮村,却有一件:女人的买卖,各自门各自户,如何能到惹得他?除非你与胡生内外通家,出妻见子,彼此无忌,时常引得他到我家里来,方好觑个机会,弄你上手。”铁生道:“贤妻之言甚是有理。”

  从此愈加结识胡生,时时引他到家里吃酒,连他妻子请将过来,叫狄氏陪着。外边广接名姬狎客,调笑戏谑。一来要奉承胡生喜欢,二来要引动门氏情性。但是宴乐时节,狄氏引了门氏在里面帘内窥看,看见外边淫昵亵狎之事,无所不为,随你石人也要动火。两生心里各怀着一点不良之心,多各卖弄波俏,打点打动女佳人。谁知里边看的女人,先动火了一个!你道是谁?元来门氏虽然同在那里窥看,到底是做客人的,带些拘束,不象狄氏自家屋里,怎性瞧看,惹起春心。那胡生比铁生,不但容貌胜他,只是风流身分,温柔性格,在行气质,远过铁生。狄氏反看上了,时时在帘内露面调情,越加用意支持酒肴,毫无倦色。铁生道是有妻内助,心里快活,那里晓得就中之意?铁生酒后对胡生道:“你我各得美妻,又且两人相好至极,可谓难得。”胡生谦逊道:“拙妻陋质,怎能比得尊嫂生得十全?”铁生道:“据小弟看来,不相上下的了,只是一件:你我各守着自己的,亦无别味。我们做个痴兴不着,彼此更换一用,交收其美,心下何如?”此一句话正中胡生深机,假意答道:“拙妻陋质,虽蒙奖赏,小弟自揣,怎敢有犯尊嫂?这个于理不当。”铁生笑道:“我们醉后谑浪至此,可谓忘形之极!”彼此大笑而散。

  铁生进来,带醉看了狄氏,抬他下颏道:“我意欲把你与胡家的兑用一兑用何如?”狄氏假意骂道:“痴乌龟!你是好人家儿女。要偷别人的老婆,到舍着自己妻子身体!亏你不着,说得出来!”铁生道:“总是通家相好的,彼此便宜何妨?”狄氏道:“我在里头帮村你凑趣使得,要我做此事,我却不肯。”铁生道:“我也是取笑的说话,难道我真个舍得你不成?我只是要勾着他罢了。”狄氏道:“此事性急不得,你只要撺哄得胡生快活,他未必不象你一般见识,舍得妻子也不见得。”铁生搂着狄氏道:“我那贤惠的娘!说得有理。”一同狄氏进房睡了不题。

  却说狄氏虽有了胡生的心,只为铁生性子不好,想道:“他因一时间思量勾搭门氏,高兴中有此痴话。万一做下了事,被他知道了,后边有些嫌忌起来,碍手碍脚,到底不妙。何如只是用些计较,瞒着他做,安安稳稳,快乐不得?”心中算计已定了。一日,胡生又到铁生家饮酒,此日只他两人,并无外客。狄氏在帘内往往来来示意胡生。胡生心照了,留量不十分吃酒,却把大瓯劝铁生,哄他道:“小弟一向蒙兄长之爱,过于骨肉。兄长俯念拙妻,拙妻也仰幕兄长。小弟乘间下说词说他,已有几分肯了。只要兄看顾小弟,不消说先要兄长做百来个妓者东道请了我,方与兄长图成此事。”铁生道:“得兄长肯赐周全,一千个东道也做。”铁生见说得快活,放开了量,大碗价吃。胡生只把肉麻话哄他吃酒,不多时烂醉了。胡生只做扶他的名头,抱着铁生进帘内来。狄氏正在帘边,他一向不避忌的,就来接手搀扶,铁生已自一些不知。胡生把嘴唇向狄氏脸上做要亲的模样,狄氏就把脚尖儿勾他的脚,声唤使婢艳雪、卿云两人来扶了家主进去。刚剩得胡生、狄氏在帘内,胡生便抱住不放,狄氏也转身来回抱。胡生就求欢道:“渴慕极矣,今日得谐天上之乐,三生之缘也。”狄氏道:“妾久有意,不必多言。”褪下裤来,就在堂中椅上坐了,跷起双脚,任胡生云雨起来。可笑铁生心贪胡妻,反被胡生先淫了妻子。正是:

  舍却家常慕友妻,谁知背地已偷期?

  卖了馄饨买面吃,恁样心肠痴不痴!

  胡生风流在行,放出手段,尽意舞弄。狄氏欢喜无尽,叮瞩胡生:“不可泄漏!”胡生道:“多谢尊嫂不弃小生,赐与欢会。却是尊兄许我多时,就知道了也不妨碍。”狄氏道:“拙失因贪贤阃,故有此话。虽是好色心重,却是性刚心直,不可惹他!只好用计赚他,私图快活,方为长便。”胡生道:“如何用计?”狄氏道:“他是个酒色行中人。你访得有甚名妓,牵他去吃酒嫖宿,等他不归来,我与你就好通宵取乐了。”胡生道:“这见识极有理,他方才欲营勾我妻,许我妓馆中一百个东道,我就借此机会,撺唆一两个好妓者绊住了他,不怕他不留恋。只是怎得许多缠头之费供给他?”狄氏道:“这个多在我身上。”胡生道:“若得尊嫂如此留心,小生拼尽着性命陪尊嫂取乐。”两个计议定了,各自散去。

  元来胡家贫,铁家富,所以铁生把酒食结识胡生,胡生一面奉承,怎知反着其手?铁生家道虽富,因为花酒面上费得多,把膏腴的产业,逐渐费掉了。又遇狄氏搭上了胡生,终日撺掇他出外取乐,狄氏自与胡生治酒欢会,珍馐备具,日费不资。狄氏喜欢过甚,毫不吝惜,只乘着铁生急迫,就与胡生内外撺哄他,把产业贱卖了。狄氏又把价钱藏起些,私下奉养胡生。胡生访得有名妓就引着铁生去入马,置酒留连,日夜不归。狄氏又将平日所藏之物,时时寄些与丈失,为酒食犒赏之助。只要他不归来,便与胡生畅情作乐。

  铁生道是妻贤不妒,越加放肆,自谓得意。有两日归来。狄氏见了千欢万喜,毫无喧妒之意。铁生感激不胜,梦里也道妻子是个好人。有一日,正安排了酒果,要与胡生享用,恰遇铁生归来,见了说道:“为何置酒?”狄氏道:“晓得你今日归来,恐怕寂寞,故设此等待,已着人去邀胡生来陪你了。”铁生道:“知我心者,我妻也。”须臾胡生果来,铁生又与尽欢,商量的只是行院门中说话,有时醉了,又挑着门氏的话。胡生道:“你如今有此等名姬相交,何必还顾此糟糠之质?果然不嫌丑陋,到底设法上你手罢了。”铁生感谢不尽,却是口里虽如此说,终日被胡生哄到妓家醉梦不醒,弄得他眼花撩乱,也那有闲日子去与门氏做绰趣工夫?

  胡生与狄氏却打得火一般热,一夜也间不的。碍着铁生在家,须不方便。胡生又有一个吃酒易醉的方,私下传授了狄氏,做下了酒,不上十来杯,便大醉软滩,只思睡去。自有了此方,铁生就是在家,或与狄氏或与胡生吃不多儿杯,已自颓然在旁。胡生就出来与狄氏换了酒,终夕笑语淫戏,铁生竟是不觉得。有番把归来时,撞着胡生狄氏正在欢饮,胡生虽悄地避过,杯盘狼藉,收拾不迭。铁生问起,狄氏只说是某亲眷到来留着吃饭,怕你来强酒,吃不过,逃去了。铁生便就不问。只因前日狄氏说了不肯交兑的话,信以为实,道是个心性贞洁的人。那胡生又狎呢奉承,惟恐不及,终日陪嫖妓,陪吃酒的,一发那里疑心着?况且两个有心人算一个无心人,使婢又做了脚,便有些小形迹,也都遮饰过了。到底外认胡生为良朋,内认狄氏为贤妻,迷而不悟。街坊上人知道此事的渐渐多了,编者一只《啬调山坡羊》来嘲他道:

  那风月场,那一个不爱?只是自有了娇妻,也落得个自在。又何须终日去乱走胡行,反把个贴肉的人儿,送别人还债?你要把别家的,一手擎来,谁知在家的,把你双手托开!果然是籴的到先籴了,你曾见他那门儿安在?割猫儿尾拌着猫饭来,也落得与人用了些不疼的家财。乖乖!这样贪花,只算得折本消灾。乖乖!这场交易,不做得公道生涯。

  却说铁生终日耽于酒色,如醉如梦,过了日子,不觉身子淘出病来,起床不得,眠卧在家。胡生自觉有些不便,不敢往来。狄氏通知他道:“丈夫是不起床的,亦且使婢们做眼的多,只管放心来走,自不妨事。”胡生得了这个消息,竟自别无顾忌,出入自檀,惯了脚步,不觉忘怀了,错在床面前走过。铁生忽然看见了,怪问起来道:“胡生如何在里头走出来?”狄氏与两个使婢同声道:“自不曾见人走过,那里甚么胡生?”铁生道:“适才所见,分明是胡生,你们又说没甚人走过,难道病眼模糊,见了鬼了?”狄氏道:“非是见鬼。你心里终日想其妻子,想得极了,故精神恍惚,开眼见他,是个眼花。”

  次日,胡生知道了这话,说道:“虽然一时扯谎,哄了他,他后边病好了,必然静想得着,岂不疑心?他既认是鬼,我有道理。真个把鬼来与他看看。等他信实是眼花了,以免日后之疑。”狄氏笑道:“又来调喉,那里得有个鬼?”胡生道:“我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后房,落得与你欢乐,明日我妆做一个鬼,走了出去,却不是一举两得。”果然是夜狄氏安顿胡生在别房,却叫两个使婢在床前相伴家主,自推不耐烦伏侍,图在别床安寝,撇了铁生径与胡生睡了一晚。

  明日打听得铁生睡起朦胧,胡生把些靛涂了面孔,将鬓发染红了,用绵裹了两只脚要走得无声,故意在铁生面前直冲而出。铁生病虚的人,一见大惊,喊道:“有鬼!有鬼!”忙把被遮了头,只是颤。狄氏急忙来问道:“为何大惊小怪?”铁生哭道:“我说昨日是鬼,今日果然见鬼了。此病凶多吉少,急急请个师巫,替我禳解则个!”

  自此一惊,病势渐重。狄氏也有些过意不去,只得去访求法师。其时离原上百里有一个了卧禅师,号虚谷,戒行为诸山首冠。铁生以礼请至,建忏悔法坛,以祈佛力保佑。是日卧师入定,过时不起,至黄昏始醒。问铁生道:“你上代有个绣衣公么?”铁生道:“就是吾家公公。”卧师又问道:“你朋友中,有个胡生么?”铁生道:“是吾好友。”狄氏见说着胡生,有些心病,也来侧耳听着。卧师道:“适间所见甚奇。”铁生道:“有何奇处?”卧师道:“贫僧初行,见本宅土地,恰遇宅上先祖绣衣公在那里诉冤,道其孙为胡生所害。土地辞是职卑,理不得这事,教绣衣公道:‘今日南北二斗会降玉笥峰下,可往诉之,必当得理。’绣衣公邀贫僧同往,到得那里,果然见两个老人。一个著绯,一个著绿,对坐下棋。绣衣公叩头仰诉,老人不应。绣衣公诉之不止。棋罢,方开言道:“福善祸淫,天自有常理。尔是儒家,乃昧自取之理,为无益之求。尔孙不肖,有死之理,但尔为名儒,不宜绝嗣,尔孙可以不死。胡生宣淫败度,妄诱尔孙,不受报于人间,必受罪于阴世。尔且归,胡生自有主者,不必仇他,也不必诉我。’说罢,顾贫僧道:‘尔亦有缘,得见吾辈。尔既见此事,尔须与世人说知,也使知祸福不爽。’言讫而去,贫僧定中所见如此。今果有绣衣公与胡生,岂不奇哉!”狄氏听见大惊,没做理会处。铁生也只道胡生诱他嫖荡,故公公诉他,也还不知狄氏有这些缘故。但见说可以不死,是有命的,把心放宽了,病休减动了好些,反是狄氏替胡生耽忧,害出心病来。

  不多几时,铁生全愈,胡生腰痛起来。旬日之内,痈疽大发。医者道:“是酒色过度,水竭无救。”铁生日日直进卧内问病,一向通家,也不避忌。门氏在他床边伏侍,遮遮掩掩,见铁生日常周济他家的,心中带些感激,渐渐交通说话,眉来眼去。铁生出于久幕,得此机会,老大撩拔。调得情热,背了胡生眼后,两人已自搭上了。铁生从来心愿,赔了妻子多时,至此方才勾帐。正是:

  一报还一报,皇天不可欺。

  向来打交易,正本在斯时。

  门氏与铁生成了此事,也似狄氏与胡生起初一般的如胶似漆,晓得胡生命在旦夕,到底没有好的日子了,两人恩山义海,要做到头夫妻。铁生对门氏道:“我妻甚贤,前日尚许我接你来,帮村我成好事。而今若得娶你同去相处,是绝妙的了。门氏冷笑了一声道:“如此肯帮村人,所以自家也会帮村。”铁生道:“他如何自家帮村?”门氏道:“他与我丈夫往来已久,晚间时常不在我家里睡。但看你出外,就到你家去了。你难道一些不知?”铁生方才如梦初觉,如醉方醒,晓得胡生骗着他,所以卧师入定,先祖有此诉。今日得门氏上手,也是果报。对门氏道:“我前日眼里亲看见,却被他们把鬼话遮掩了。今日若非娘子说出,道底被他两人瞒过。”门氏道:“切不可到你家说破,怕你家的怪我。”铁生道:“我既有了你,可以释恨。况且你丈失将危了,我还家去张扬做甚么?”悄悄别了门氏回家里来,且自隐忍不言。

  不两日,胡生死了,铁生吊罢归家,狄氏念着旧情,心中哀痛,不觉掉下泪来。铁生此时有心看人的了,有甚么看不出?冷笑道:“此泪从何而来?”狄氏一时无言。铁生道:“我已尽知,不必瞒了。”狄氏紫涨了面皮,强口道:“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,不觉感叹堕泪,有甚么知不知?瞒不瞒?”铁生道:“不必口强!我在外面宿时,他何曾在自家家里宿?你何曾独自宿了?我前日病时亲眼看见的,又是何人?还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,故此感叹堕泪。”狄氏见说着真话,不敢分辩,默默不乐。又且想念胡生,阖眼就见他平日模样。恹恹成病,饮食不进而死。

  死后半年,铁生央媒把门氏娶了过来,做了续弦。铁生与门氏甚是相得,心中想着卧师所言祸福之报,好生警悟,对门氏道:“我只因见你姿色,起了邪心,却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。这是我的花报。胡生与吾妻子背了我淫媾,今日却一时俱死。你归于我,这却是他们的花报。此可为妄想邪淫之戒!先前卧师入定转来,已说破了。我如今悔心已起,家业虽破,还好收拾支撑,我与你安分守己,过日罢了。”铁生就礼拜卧师为师父,受了五戒,戒了邪淫,也再不放门氏出去游荡了。

  汉沔之间,传将此事出去,晓得果报不虚。卧师又到处把定中所见劝人,变了好些风俗。有诗为证:

  江汉之俗,其女好游。自非文化,谁不可求!

  睹色相悦,彼此营勾。宁知捷足,反占先头?

  诱人荡败,自己绸缪。一朝身去,田土人收。

  眼前还报,不爽一筹。奉劝世人,莫爱风流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