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一

初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唐朝德宗年间,有个南剑州的秀才叫林积,字善甫。这后生生得眉清目秀,肚子里装的全是学问,四书五经倒背如流。最难得的是为人正直,在京城太学读书时,听说老母亲染病,连忙告假回家侍奉汤药。

这日母亲病愈,善甫收拾行装准备返京。老母亲拉着儿子的手直抹眼泪,邻里们也都来相送。书童王吉挑着行李担子,主仆二人沿着官道慢慢前行。这一路可真是:

翻过山岭时,听得樵夫在云雾里唱歌;经过河湾处,又闻渔翁在烟波中应答。时而穿过热闹集市,时而路过寂静村庄。看那杨柳依依掩映着楼台,落花纷纷不知飘向谁家庭院。

主仆二人饥了啃干粮,渴了饮山泉,天黑了就找客栈投宿。这天走到蔡州地界,日头已经西沉。只见:

暮色突然笼罩十里长街,眨眼间星子就挂满了天空。商队忙着卸货,佛塔点起了灯火。鸟儿扑棱棱往树梢上归巢,画舫悠悠荡回岸边。赶车的农人把牛牵进棚子,打鱼的汉子提着空篓往家走。几家客栈的伙计都在招揽生意,远处城楼上传来报更的号角声。

善甫选了家干净客栈住下。小二引他们到间宽敞客房,王吉安顿好行李,打了热水给公子洗脚。用过晚饭,善甫正坐着歇息,忽觉背后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。当时灯还没熄,他掀开草垫一看——好家伙!底下竟藏着个布口袋,里头还有个锦囊,打开一瞧,整整一百颗龙眼大的珍珠!

第二天鸡刚叫,善甫就起来了。窗外晨雾像轻纱般笼着田野,残月还挂在天边,早起的农夫已经扛着锄头往地里走。他梳洗完毕,特意找来店主打听:"昨晚这屋子可住过什么人?"

店主搓着手回答:"是位大商贾住过。"

善甫眼睛一亮:"那是我故交!他定是等我才落下的东西。"说着郑重嘱咐:"若那人回来找寻,千万让他到京城太学贯道斋找林积林善甫!"临行前还不放心,又让王吉沿路贴了告示,写明"剑浦林积暂住太学,故人元珠可至贯道斋相访"。

再说那丢珍珠的张客商,发现锦囊不见时差点晕过去。这包珠子是他半辈子心血,要是找不回来,家里妻儿老小可怎么交代?他沿着来路一家家客栈问回去,直到遇见善甫住过的那家店。

店主拍着脑门说:"想起来了!有位官人留话说,让寻他的人去京城贯道斋找林上舍。"

张客心里咯噔一下,暗想莫非是这位官人捡着了?他紧赶慢赶到京城,果然看见沿途贴着告示,提到"元珠"二字,心里顿时踏实几分。

太学对门有家茶坊,张客进去要了壶茶,向伙计打听:"贯道斋可有位林善甫?"

茶博士笑道:"林上舍啊,那可是个厚道人!"正说着,忽见门外进来个书生,茶博士忙指道:"巧了,这位就是林上舍!"

张客扑通就跪下了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善甫连忙扶起他:"男儿膝下有黄金,这是做什么?"等听完事情原委,善甫笑道:"别急,东西在我这儿呢。你说说,袋里有什么?"

"布囊里有个锦囊,装着百颗大珍珠!"

"说得一点不差。"善甫带他回住处,取出锦囊原物奉还。张客激动得直哆嗦:"恩人哪,您留一半珠子吧!"善甫却道:"我若贪图钱财,何必沿途贴告示寻你?"推让再三,张客只得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
后来张客变卖半数珍珠,一半捐给寺庙斋僧,一半给善甫建了生祠。这善甫果然福报深厚,不仅金榜题名,后来更官至三公,两个儿子也都做了大官。这正是:

暗室还珠古来稀,一片冰心比月明。 莫道善行无人见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
这段故事啊,叫做《积善阴骘》,是京城里老辈说书人传下来的。我今儿个为啥要重新讲这故事呢?您瞧这世上的人啊,见钱眼开,看见别人兜里的银子,恨不得都揣自己怀里,更别说捡着的钱了——那还不当是天上掉馅饼?可他们哪知道啊,这冥冥之中,积阴德最是要紧。您看那裴令公本该饿死的命,就因着还了条玉带,后来竟当上宰相;窦谏议命中注定要绝后,只因还了人家丢的金子,后来五个儿子个个高中。像这样善有善报的事儿,三天三夜都说不完。今儿咱就讲个穷小子因为一念之善,彻底改了命数的故事,好叫列位知道,劝人行善可不是空口白牙瞎掰扯。

这事儿发生在哪儿呢?话说永乐皇帝还没登基的时候,还是燕王。那天有个叫袁柳庄的相士,本名袁珙,在长安酒馆里碰见一伙军官打扮的人正喝酒。这袁柳庄盯着其中一位看了又看,突然扑通跪下:"这位可是真龙天子啊!"那人连忙摆手:"可别胡说!"只问了姓名就走了。第二天燕王府突然来人宣召,袁柳庄进宫一瞧,座上那位可不正是昨日酒馆里遇见的?原来燕王扮作军官,带着几个护卫微服私访呢。燕王让他再仔细相面,袁柳庄看完连声道贺,燕王这才下了决心。后来燕王平定内乱登上皇位,真赏了他个三品京官。他儿子袁忠彻也沾光当了尚宝司丞。京城里谁不知道袁家父子相面神准?那些王公大臣,没一个不巴结他们求看相的。

那时候有个王部郎,家里老有人生病。这天袁尚宝来串门,见他愁眉不展就说:"老先生面带晦气,想必家宅不宁。不过这不是天生的,倒像是外头冲撞了,能避则避啊。"王部郎正要请教,恰巧个小厮端着茶盘出来奉茶。袁尚宝一见这小厮,脸色都变了:"原来如此!"等喝完茶,把小厮支开才悄悄说:"方才送茶那孩子叫什么?"王部郎纳闷:"问他作甚?"袁尚宝压低声音:"府上不安宁,全因这孩子!"王部郎不信:"这郑兴儿来家不到一年,勤快老实,怎会妨主?"袁尚宝直摇头:"他这面相留过一年准要出人命!您没听过的卢马妨主、手板忤君的典故么?"王部郎将信将疑送客后,跟夫人一说——女眷们最信这些,何况是鼎鼎大名的袁半仙?王部郎虽是个读书人,架不住夫人天天念叨,只得把兴儿叫来。

兴儿一听要赶他走,扑通跪下哭道:"小的从没做错事啊!"王部郎叹气:"不是你的错,袁先生说你家相冲撞..."兴儿知道袁半仙的名头,知道留不住了,哭得像个泪人儿。说来也怪,兴儿一走,王家果然太平了。

再说兴儿被赶出来后,暂时住在破庙里。有天他去茅房解手,忽然看见墙上挂着个蓝布包袱,沉甸甸的。解开一看,好家伙!二十多包雪花银!兴儿舌头都快惊掉了:"老天开眼!有这些银子还愁什么?"可转念一想:"我这般穷命,连主家都嫌我妨主,哪配发这横财?丢银子的人怕是要急出人命..."他攥着包袱在茅房蹲到天黑,最后竟扯把稻草铺在粪板上,枕着银子睡了一夜。

天刚蒙蒙亮,就见一个头戴斗篷、眼睛红肿的汉子慌慌张张跑到茅坑边。他探头往里一瞧,突然像被雷劈了似的,拍着大腿直跺脚:"糟了糟了,东西不见了!这可怎么回去交差啊!"说着就要往土墙上撞脑袋。

蹲在坑里的兴儿赶忙提起裤子拦住他:"老哥别急!有啥难处跟我说说。"那汉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:"我家老爷让我带着银子进京办事,昨儿个解手时图省事,把包袱挂在墙上的竹钉上。谁成想完事儿直接走了,今早才想起来——这下可好,差事办不成,银子也丢了,我哪有脸回去见老爷啊!"说着又要往墙上撞。

兴儿一把拽住他胳膊:"您先别寻死觅活的,银子是我捡着了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个灰布包袱。那汉子顿时像见了活菩萨,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了:"小兄弟要是肯还我,分你一半做谢礼!"

"我要贪这银子,昨儿夜里早揣着跑了!"兴儿把包袱往他怀里一塞,"何必在茅坑板上闻一宿臭气?"那汉子摸着完好的包袱结,上下打量着这个衣衫破旧的小伙子,忽然问道:"小兄弟贵姓?"

"姓郑。"

"巧了!我家老爷也姓郑,是河间府的世袭指挥。"汉子搓着手说,"这次进京是为补缺,让我带着银子打点。等明儿办完正事,我带你去见我家老爷——你这样的好心肠,准有你的好处!"

两人说着就拐进街边饭铺。那汉子叫了壶烧酒,给兴儿满上,这才说起自己姓张,是郑家的都管。听说兴儿被主家赶出来无处可去,张都管拍胸脯保证:"小郑兄弟要是不嫌弃,先跟我住着。等办完这趟差,带你去河间府!我自个儿的私房钱也够养活你俩月的。"

就这么着,兴儿白天在客栈帮张都管看行李,晚上听他说兵部跑门路的见闻。到底是银子开道,没几天郑指挥就补了蓟州旗鼓官的缺。张都管乐得直搓手:"小郑兄弟,你这可是我们老爷的贵人!快收拾收拾,咱们这就回河间报喜去!"

到了郑府大门口,张都管让兴儿稍等,自己先进去报信。郑指挥听说官职到手,笑得见牙不见眼,直夸张都管会办事。谁知老张扑通跪下:"老爷明鉴,这事全托了一位恩公的福——要不是他拾金不昧,小的早抹脖子了!"接着把茅坑奇遇一五一十说了。

郑指挥听得胡子直翘:"天底下还有这等义士?快请进来!"等兴儿进门刚要磕头,这位五品官反倒抢先跪下,慌得兴儿直躲。郑指挥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,突然说:"小兄弟也姓郑?老夫年近六十还没儿子,你要不嫌弃,给我当个义子如何?"

兴儿吓得直摆手,可架不住郑指挥和张都管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。最后对着祠堂磕了四个响头,改名郑兴邦,府里下人都改口叫"大舍人"。这郑舍人本来就会些骑射,到了蓟州任上,郑指挥专门请了教头日日操练,竟练得弓马娴熟。不出半年,名字就报上去补了应袭舍人的缺。

后来郑指挥升了京营游击,全家搬进京城。那天郑兴邦骑着高头大马走过街市,忽然想起当年在这里捡银子的光景。春风得意的新贵舍人攥着缰绳,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绣金线的马鞍上——这眼泪啊,和当年缩在茅坑板上的小乞丐流的,竟是一般咸。

天刚蒙蒙亮,郑游击府上的灯笼还亮着。这位新晋的武官正和养子郑兴邦在花厅里说话,茶盏里飘着热气。

"义父,儿子有桩心事。"郑兴邦搓着腰间金镶角带,声音压得低低的,"当年王部郎赶我出门,其实怪不得他。要不是袁尚宝那番话..."

郑游击捋着胡子笑了:"傻孩子,记得旧主是好事。汉高祖还封过仇人呢,咱们武人更要心胸开阔。"

郑兴邦眼睛一亮,转身就回屋换了身素布衣裳。出门时腰带勒得紧紧的,活像当年在王府当书童的模样。

王府门房接过名帖直发愣:"应袭指挥郑大人?"再一看落款"门下走卒",更摸不着头脑了。王部郎在书房里转着茶碗盖,忽然听见外头靴声囊囊。

"给旧主磕头!"郑兴邦进门就拜,额头碰得青砖咚咚响。

王部郎差点摔了茶碗,赶紧搀住这武官打扮的汉子:"使不得!您如今..."话没说完,突然瞪圆了眼睛:"你...你是兴儿?"

正说着话,门房又递来帖子。王部郎一看就乐了:"说曹操曹操到,袁半仙来了!"转头对郑兴邦挤眼睛,"快换上旧衣裳,咱们逗逗这老神仙。"

袁尚宝端着茶正吹热气呢,突然"哐当"摔了茶盏。指着送茶的郑兴邦直哆嗦:"这...这哪是下人?分明是戴金带的官老爷!"

王部郎拍腿大笑:"您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!"袁尚宝凑近郑兴邦脸前细看,忽然击掌:"妙啊!阴德纹都浮到印堂了,这位爷最近必是救了人命,或是还了巨款?"

郑兴邦手里的茶盘"咣当"掉在地上,竹筒倒豆子般说了拾金不昧的事。王部郎听得肃然起敬,连忙叫人取来官服。三人重新见礼时,窗外的麻雀正巧飞过,洒下一串欢快的叫声。

后来郑兴邦真当上了游击将军,王部郎和袁尚宝成了郑家常客。每到腊月祭祖时,郑家祠堂总要单独供份金元宝——据说就是当年茅厕里捡到的那锭。

原文言文

  袁尚宝相术动名卿 郑舍人阴功叨世爵

  诗曰:

  燕门壮士吴门豪,筑中注铅鱼隐刀。

  感君恩重与君死,泰山一掷若鸿毛。

  话说唐德宗朝有个秀才,南剑州人,姓林名积,字善甫。为人聪俊,广览诗书,九经三史,无不通晓。更兼存心梗直,在京师大学读书,给假回家,侍奉母亲之病。母病愈,不免再往学中。免不得暂别母亲,相辞亲戚邻里,教当直王吉挑着行李,迤逦前进。在路但见:

  或过山林,听樵歌于云岭;又经别浦,闻渔唱于烟波。或抵乡村,却遇市井。才见绿杨垂柳,影迷几处之楼台;那堪啼鸟落花,知是谁家之院宇?看处有无穷之景致,行时有不尽之驱驰。

  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无路登舟。不只一日至蔡州,到个去处,天色已晚。但见:

  十里俄惊雾暗,九天倏睹星明。几方商旅卸行装,六级浮屠燃夜火。六融飞鸟,争投栖于树杪;五花画舫,尽返棹于洲边。四野牛车皆入栈,三江渔钓悉归家。两下招商,俱说此间可宿;一声画角,应知前路难行。

  两个投宿于旅邸,小二哥接引,拣了一间宽洁房子,当直的安顿了担杖。善甫稍歇,讨了汤,洗了脚,随分吃了些晚食,无事闲坐则个。不觉早点灯,交当直安排宿歇,来日早行,当直王吉在床前打铺自睡。且说林善甫脱了衣裳也去睡,但觉有物痛其背,不能睡着。壁上有灯,尚犹未灭。遂起身揭起荐席看时,见一布囊,囊中有一锦囊,中有大珠百颗,遂收于箱箧中。当夜不在话下。

  到来朝,天色已晓,但见:

  晓雾妆成野外,残霞染就荒郊。耕夫陇上,朦胧月色将沉;织女机边,幌荡金乌欲出。牧牛儿尚睡,养蚕女未兴。樵舍外已闻犬吠,招提内尚见僧眠。

  天色将晓,起来洗漱罢,系裹毕,教当直的,一面安排了行李,林善甫出房中来,问店主人:“前夕恁人在此房内宿?”店主人说道:“昨夕乃是一巨商。”林善甫见说:“此乃吾之故友也,因俟我失期。”看着那店主人道:“此人若回来寻时,可使他来京师上贯道斋,寻问林上舍名积字善甫,千万!千万!不可误事!”说罢,还了房钱,相揖作别去了。王吉前面挑着行李什物,林善甫后面行,迤逦前进。林善甫放心不下,恐店主人忘了,遂于沿赂上令王吉于墙壁粘手榜云:“某年月某日有剑浦林积假馆上痒,有故人‘元珠’,可相访于贯道斋。”不止一日,到了学中,参了假,仍旧归斋读书。

  且说这囊珠子乃是富商张客遗下了去的。及至到于市中取珠欲货,方知失去,唬得魂不附体,道:“苦也!我生受数年,只选得这包珠子。今已失了,归家妻子孩儿如何肯信?”再三思量,不知失于何处,只得再回,沿路店中寻讨。直寻到林上舍所歇之处,问店小二时,店小二道:“我却不知你失去物事。”张客道:“我歇之后,有恁人在此房中安歇?”店主人道:“我便忘了。从你去后,有个官人来歇一夜了,绝早便去。临行时分付道:‘有人来寻时,可千万使他来京师上痒贯道斋,问林上舍,名积。’”张客见说,言语跷蹊,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:“莫是此人收得我之物?”当日只得离了店中,迤逦再取京师路上来。见沿路贴着手榜,中有“元珠”之句,略略放心。

  不止一口,直到上庠,未去歇泊,便来寻问。学对门有个茶坊,但见:

  木匾高悬,纸屏横挂。壁间名画,皆唐朝吴道子丹青;瓯内新茶,尽山居玉川子佳茗。

  张客人茶坊吃茶。茶罢,问茶博士道:“此间有个林上舍否?”博士道:“上舍姓林的极多,不知是那个林上舍?”张客说:“贯道斋,名积字善甫。”茶博士见说:“这个,便是个好人。”张客见说道是好人,心下又放下二三分。张客说:“上舍多年个远亲,不相见,怕忘了。若来时,相指引则个。”正说不了,茶博士道:“兀的出斋来的官人便是。他在我家寄衫帽。”张客见了,不敢造次。林善甫入茶坊,脱了衫帽。张客方才向前,看着林上舍,唱个喏便拜。林上舍道:“男儿膝下有黄金,如何拜人?”那时林上舍不识他有甚事,但见张客簌簌地泪下,哽咽了说不得。歇定,便把这上件事一一细说一遍。林善甫见说,便道:“不要慌。物事在我处。我且问你则个,里面有甚么?”张客道:“布囊中有锦囊,内有大珠百颗。”林上舍道:“多说得是。”带他到安歇处,取物交还。张客看见了道:“这个便是,不愿都得,但只觅得一半,归家养膳老小,感戴恩德不浅。”林善甫道:“岂有此说!我若要你一半时,须不沿路粘贴手榜,交你来寻。”张客再三不肯都领,情愿只领一半。林善南坚执不受。如此数次相推,张客见林上舍再三再四不受,感戴洪恩不已,拜谢而去,将珠子一半于市货卖。卖得银来,舍在有名佛寺斋僧,就与林上舍建立生祠供养,报答还珠之恩。善甫后来一举及第。诗云:

  林积还珠古未闻,利心不动道心存。

  暗施阴德天神助,一举登科耀姓名。

  善甫后来位至三公,二子历任显宦。古人云:“积善有善报,积恶有恶报。积善之家必有余庆,作恶之家必有余殃。”正是:

  黑白分明造化机,谁人会解劫中危?

  分明指与长生路,争奈人心着处迷!

  此本话文,叫做《积善阴骘》,乃是京师老郎传留至今。小子为何重宣这一遍?只为世人贪财好利,见了别人钱钞,味着心就要起发了,何况是失下的?一发是应得的了,谁肯轻还本主?不知冥冥之中,阴功极重。所以裴令公相该饿死,只因还了玉带,后来出将入相;窦谏议命主绝嗣,只为还了遗金,后来五子登科。其余小小报应,说不尽许多。而今再说一个一点善念,直到得脱了穷胎,变成贵骨,就与看官们一听,方知小子劝人做好事的说话,不是没来历的。

  你道这件事出在何处?国朝永乐爷爷未登帝位,还为燕王。其时有个相土叫袁柳庄,名珙,在长安酒肆,遇见一伙军官打扮的在里头吃酒。柳庄把内中一人看了一看,大惊下拜道:“此公乃真命天子也!”其人摇手道:“休得胡说!”却问了他姓名去了。明日只见燕府中有懿旨,召这相土。相土朝见,抬头起来,正是昨日酒馆中所遇之人。元来燕王装作了军官,与同护卫数人出来微行的。就密教他仔细再相,柳庄相罢称贺,从此燕王决了大计。后来靖了内难,乃登大宝,酬他一个三品京职。其子忠彻,亦得荫为尚宝司丞。人多晓得柳庄神相,却不知其子忠彻传了父术,也是一个百灵百验的。京师显贵公卿,没一个不与他往来,求他风鉴的。

  其时有一个姓王的部郎,家中人眷不时有病。一日,袁尚宝来拜,见他面有忧色,问道:“老先生尊容滞气,应主人眷不宁。然不是生成的,恰似有外来妨碍,原可趋避。”部郎道:“如何趋避?望请见教。”正说话间,一个小厮捧了茶盘出来送茶。尚宝看了一看,大惊道:“元来如此!”须臾吃罢茶,小厮接了茶钟进去了。尚宝密对部郎道:“适来送茶小童,是何名字?”部郎道:“问他怎的?”尚宝道:“使宅上人眷不宁者,此子也。”部郎道:“小厮姓郑,名兴儿,就是此间收的,未上一年。老实勤紧,颇称得用。他如何能使家下不宁?”尚宝道:“此小厮相能妨主,若留过一年之外,便要损人口,岂止不宁而已!”部郎意犹不信道:“怎便到此?”尚宝道:“老先生岂不闻马有的卢能妨主、手版能忤人君的故事么?”部郎省悟道:“如此,只得遣了他罢了。”部郎送了尚宝出门,进去与夫人说了适间之言。女眷们见说了这等说话,极易听信的。又且袁尚宝相术有名,那一个不晓得?部郎是读书之人,还有些倔强未服,怎当得夫人一点疑心之根,再拔不出了。部郎就唤兴儿到跟前,打发他出去。兴儿大惊道:“小的并不曾坏老爷事体,如何打发小的?”部郎道:“不为你坏事,只因家中人口不安,袁尚宝爷相道:‘都是你的缘故。’没奈何打发你在外去过几时,看光景再处。”兴儿也晓得袁尚宝相术神通,如此说了,毕竟难留;却又舍不得家主,大哭一场,拜倒在地。部郎也有好些不忍,没奈何强遣了他。果然兴儿出去了,家中人口从此平安。部郎合家越信尚宝之言不为虚谬。

  话分两头,且说兴儿含悲离了王家,未曾寻得投主,权在古庙栖身。一口,走到坑厕上屙屎,只见壁上挂着一个包裹,他提下来一看,乃是布线密扎,且是沉重。解开看,乃是二十多包银子。看见了,伸着舌头缩不进来道:“造化!造化!我有此银子,不忧贫了。就是家主赶了出来,也不妨。”又想一想道:“我命本该穷苦,投靠了人家,尚且道是相法妨碍家主,平白无事赶了出来,怎得有福气受用这些物事?此必有人家干甚紧事,带了来用,因为登东司,挂在壁间,失下了的,未必不关着几条性命。我拿了去,虽无人知道,却不做了阴骘事体?毕竟等人来寻,还他为是。”左思有想,带了这个包裹,不敢走离坑厕,沉吟到将晚,不见人来。放心不下,取了一条草荐,竟在坑版上铺了,把包裹塞在头底下,睡了一夜。

  明日绝早,只见一个人斗蓬眼肿,走到坑中来,见有人在里头。看一看壁间,吃了一惊道:“东西已不见了,如何回去得?”将头去坑墙上乱撞。兴儿慌忙止他道:“不要性急!有甚话,且与我说个明白。”那个人道:“主人托俺将着银子到京中做事,昨日偶因登厕,寻个竹钉,挂在壁上。已后登厕已完,竟自去了,忘记取了包裹。而今主人的事,既做不得,银子又无了,怎好白手回去见他?要这性命做甚?”兴儿道:“老兄不必着忙,银子是小弟拾得在此,自当奉壁。”那个人听见了,笑还颜开道:“小哥若肯见还,当以一半奉谢。”兴儿道:“若要谢时,我昨夜连包拿了去不得?何苦在坑版上忍了臭气睡这一夜!不要昧了我的心。”把包裹一掩,竟还了他。那个人见是个小厮,又且说话的确,做事慷慨,便问他道:“小哥高姓?”兴儿道:“我姓郑。”那个人道:“俺的主人,也姓郑,河间府人,是个世袭指挥。只因进京来讨职事做,叫俺拿银子来使用。不知是昨日失了,今日却得小哥还俺。俺明目做事停当了,同小哥去见俺家主,说小哥这等好意,必然有个好处。”两个欢欢喜喜,同到一个饭店中,殷殷勤勤,买酒请他,问他本身来历。他把投靠王家,因相被逐,一身无归,上项苦情,各细述了一遍。那个人道:“小哥,患难之中,见财不取,一发难得。而今不必别寻道路,只在我下处同住了,待我干成了这事,带小哥到河间府罢了。”兴儿就问那个人姓名。那个人道:“俺姓张,在郑家做都管,人只叫我做张都管。不要说俺家主人,就是俺自家,也盘缠得小哥一两个月起的。”兴儿正无投奔,听见如此说,也自喜欢。从此只在饭店中安歇,与张都管看守行李,张都管自去兵部做事。有银子得用了,自然无不停当,取郑指挥做了巡抚标下旗鼓官。张都管欣然走到下处,对兴儿道:“承小哥厚德,主人已得了职事。这分明是小哥作成的。俺与你只索同到家去报喜罢了,不必在此停留。”即忙收拾行李,雇了两个牲口,做一路回来。

  到了家门口,张都管留兴儿在外边住了,先进去报与家主郑指挥。郑指挥见有了衙门,不胜之喜,对张都管道:“这事全亏你能干得来。”张都管说道:“这事全非小人之能,一来主人福荫,二来遇个恩星,得有今日。若非那个恩星,不要说主人官职,连小人性命也不能勾回来见主人了。”郑指挥道:“是何恩星?”张都管把登厕失了银子,遇着兴儿厕版上守了一夜,原封还他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。郑指挥大惊道:“天下有这样义气的人!而今这人在那里?”张都管道:“小人不敢忘他之恩,邀他同到此间拜见主人,见在外面。”郑指挥道:“正该如此,快请进来。”

  张都管走出门外,叫了兴儿一同进去见郑指挥。兴儿是做小厮过的,见了官人,不免磕个头下去。郑指挥自家也跪将下去,扶住了,说道:“你是俺恩人,如何行此礼!”兴儿站将起来,郑指挥仔细看了一看道:“此非下账之相,况且气量宽洪,立心忠厚,他日必有好处。”讨坐来与他坐了。兴儿那里肯坐?推逊了一回,只得依命坐了。指挥问道:“足下何姓?”兴儿道:“小人姓郑。”指挥道:“忝为同姓,一发妙了。老夫年已望六,尚无子嗣,今遇大恩,无可相报。不是老夫要讨便宜,情愿认义足下做个养子,恩礼相待,上报万一。不知足下心不如何?”兴儿道:“小人是执鞭坠镫之人,怎敢当此?”郑指挥道:“不如此说,足下高谊,实在古人之上。今欲酬以金帛,足下既轻财重义,岂有重资不取,反受薄物之理?若便恝然无关,视老夫为何等负义之徒?幸叨同姓,实是天缘,只恐有屈了足下,于心不安。足下何反见外如此?”指挥执意既坚,张都管又在旁边一力撺掇,兴儿只得应承。当下拜了四拜,认义了。此后,内外人多叫他是郑大舍人,名字叫做郑兴邦,连张都管也让他做小家主了。

  那舍人北边出身,从小晓得些弓马;今在指挥家,带了同往蓟州任所,广有了得的教师,日日教习,一发熟娴,指挥愈加喜欢;况且做人和气,又凡事老成谨慎,合家之人,无不相投。指挥已把他名字报去,做了个应袭舍人。那指挥在巡抚标下,甚得巡抚之心。年终累荐,调入京营,做了游击将军,连家眷进京,郑舍人也同往。到了京中,骑在高头骏马上,看见街道,想起旧日之事,不觉凄然泪下。有诗为证:

  昔年在此拾遗金,褴褛身躯乞丐心。

  怒马鲜衣今日过,泪痕还似旧时深。

  且说郑游击又与舍人用了些银子,得了应袭冠带,以指挥职衔听用。在京中往来拜客,好不气概!他自离京中,到这个地位,还不上三年。此时王部郎也还在京中,舍人想道:“人不可忘本,我当时虽被王家赶了出来,却是主人原待得我好的。只因袁尚宝有妨碍主人之说,故此听信了他,原非本意。今我自到义父家中,何曾见妨了谁来?此乃尚宝之妄言,不关旧主之事。今得了这个地步,还该去见他一见,才是忠厚。只怕义父怪道翻出旧底本,人知不雅,未必相许。”即把此事,从头至尾,来与养父郑游击商量。游击称赞道:“贵不忘账,新不忘旧,都是人生实受用好处。有何妨碍?古来多少王公大人,天子宰相,在尘埃中屠沽下贱起的,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。”

  舍人得了养父之言,即便去穿了素衣服,腰奈金镶角带,竟到王部郎寓所来。手本上写着“门不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”。

  王部郎接了手本,想了一回道:“此是何人,却来见我?又且写‘门下走卒’,是必曾在那里相会过来。”心下疑惑。元来京里部官清淡,见是武官来见,想是有些油水的,不到得作难,就叫“请进”。郑舍人一见了王部郎,连忙磕头下去。王部郎虽是旧主人,今见如此冠带换扮了,一时那里遂认得,慌忙扶住道:“非是统属,如何行此礼?”舍人道:“主人岂不记那年的兴儿么?”部郎仔细一看,骨格虽然不同,体态还认得出,吃了一惊道:“足下何自能致身如此?”舍人把认了义父,讨得应袭指挥,今义父见在京营做游击的话,说了一遍,道:“因不忘昔日看待之恩,敢来叩见。”王部郎见说罢,只得看坐。舍人再三不肯道:“分该侍立。”部郎道:“今足下已是朝廷之官,如何拘得旧事?”舍人不得已,旁坐了。部郎道:“足下有如此后步,自非家下所能留。只可惜袁尚宝妄言误我,致得罪于足下,以此无颜。”舍人道:“凡事有数,若当时只在主人处,也不能得认义父,以有今日。”部郎道:“事虽如此,只是袁尚宝相术可笑,可见向来浪得虚名耳。”

  正要摆饭款待,只见门上递上一帖进来道:“尚宝袁爷要来面拜。”部郎抚掌大笑道:“这个相不着的又来了。正好取笑他一回。”便对舍人道:“足下且到里面去,只做旧妆扮了,停一会待我与他坐了,竟出来照旧送茶,看他认得出认不出?”舍人依言,进去卸了冠带,与旧日同伴,取了一件青长衣披了。听得外边尚宝坐定讨茶,双手捧一个茶盘,恭恭敬敬出来送茶。袁尚宝注目一看,忽地站了起来道:“此位何人?乃在此送茶!”部郎道:“此前日所逐出童子兴儿便是。今无所归,仍来家下服役耳。”尚宝道:“何太欺我?此人不论后日,只据目下,乃是一金带武职官,岂宅上服役之人哉?”部郎大笑道:“老先生不记得前日相他妨碍主人,累家下人口不安的说话了?”尚宝方才省起向来之言,再把他端相了一回,笑道:“怪哉!怪哉!前日果有此言,却是前日之言,也不差。今日之相,也不差。”部郎道:“何解?”尚宝道:“此君满面阴德纹起,若非救人之命,必是还人之物,骨相已变。看来有德于人,人亦报之。今日之贵,实由于此。非学生有误也。”舍人不觉失声道:“袁爷真神人也!”遂把厕中拾金还人与挚到河间认义父亲,应袭冠带前后事,各细说了一遍,道:“今日念旧主人,所以到此。”部郎起初只晓得认义之事,不晓得还金之事。听得说罢,肃然起敬道:“郑君德行,袁公神术,俱足不朽!快教取郑爷冠带来。”穿着了,重新与尚宝施礼。部郎连尚宝多留了筵席,三人尽欢而散。

  次日王部郎去拜了郑游击,就当答拜了舍人。遂认为通家,往来不绝。后日郑舍人也做到游击将军而终,子孙竟得世荫,只因一点善念,脱胎换骨,享此爵禄。所以奉劝世人,只宜行好事,天并不曾亏了人。有古风一首为证:

  袁公相术真奇绝,唐举许负无差别。

  片言甫出鬼神惊,双眸略展荣枯决。

  儿童妨主运何乖?流落街头实可哀。

  还金一举堪夸羡,善念方萌己脱胎。

  郑公生平原倜傥,百计思酬恩谊广。

  螟蛉同姓是天缘,冠带加身报不爽。

  京华重忆主人情,一见袁公便起惊。

  阴功获福从来有,始信时名不浪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