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朝那会儿,京城里有个李总管,官居三品,家财万贯。眼瞅着过了五十岁,膝下却连个承欢的儿子都没有。这日听说枢密院东边有个算命先生,铺面虽小,算起祸福来却是铁口直断。李总管整了整衣冠也去凑热闹。
算命铺子里挤满了穿绸裹缎的官老爷,都排着队等先生开口。轮到李总管时,他撩起袍角坐下就说:"寿数官禄都不必算,只问一句——我这辈子可有儿子?"那算命先生掐着手指头突然笑出声:"老爷分明早有子嗣,怎的还来戏弄老朽?"
"绝无此事!"李总管急得直拍桌子。算命先生却把指节掐得咔咔响:"您四十岁上就该得子,如今五十六了反倒说没有?"一个说"确实没有",一个说"肯定有过",争得面红耳赤。满屋子看客都伸长了脖子,茶碗搁在半空忘了喝。
忽然李总管猛地一拍脑门:"是了是了!那年我四十,家里丫鬟怀了身孕,偏巧我要去上都办差。等回来时..."他声音低下去,"夫人早把那丫头发卖了。"算命先生捋着胡子点头:"老朽就说嘛,这儿子迟早要回到您身边。"
刚出铺子,同来算命的李千户就拉着总管进了茶楼。这千户搓着手道:"方才听见您二位说话...下官十五年前在京城买过个怀胎的丫头。"说着连比带划,"回家后拙荆也怀上了,前后脚生下两个小子,如今都十五六岁了。"
两下一对,那丫头的样貌年岁分毫不差。当下约好日子,李总管带着厚礼直奔南阳。千户家厅堂里站着两个少年,一样的蓝缎袍子,一样的虎头靴。李总管左看右看急得冒汗,忽然心头一热,抱住其中一个就落泪:"这是我的儿啊!"千户拍掌大笑:"果然父子连心!"
后来千户干脆连孩子生母也一并送还。这儿子长大后也做到三品官,两家世代交好。所以说命里该有的,躲也躲不过去。
各位看官,我为何先讲这段?只因下面要说的故事,也是个富户无子的蹊跷事。那孩子被人藏着掖着,待到真相大白时,可比这出戏还要曲折三分。常言道:
血脉相连割不断, 不是亲的总觉淡。 美酒浇地终渗土, 亲生骨肉心自暖。 偏有妒妇心肠狠, 绝人香火为哪般?
元朝那会儿,东平府有个姓刘的大财主,名叫从善,六十来岁年纪,街坊邻居都尊称他一声刘员外。老伴李氏比他小两岁,老两口家财万贯,可惜膝下无子,只养了个闺女叫引姐。招了个上门女婿姓张,三十出头,生得一副精明相,整日里拨弄算盘珠子,眼珠子转得比陀螺还快。自打入了赘,就盘算着老丈人这份家业早晚都是他的,走路都带着风。
这刘员外心里却另有一本账。一来他有个过世的兄弟刘从道,留下个二十五岁的侄儿引孙。这孩子自小没了爹娘,家业也败光了,全靠伯父接济。员外念着骨肉亲情,待他格外亲厚。可李氏夫人总记着当年妯娌间的嫌隙,看见引孙就像眼里扎了根刺。二来员外收了个叫小梅的丫头做偏房,如今正怀着身子。老员外日日盼着能得个儿子,自然不肯轻易把家业交给女婿。
那张郎哪是个省油的灯?成天在丈母娘跟前搬弄是非,挑唆得引孙在府里待不下去。老员外怕家宅不宁,只得私下给侄儿些银钱,让他搬出去另谋生路。引孙是个读书人,赁了间破屋子,又不会营生,眼看着坐吃山空。
张郎这头却还悬着心——万一小梅生下个儿子,这家产可就没他的份了。他夜里跟媳妇引姐嘀咕这事,谁知引姐心里跟明镜似的。这姑娘虽也舍不得家产分给堂弟,可更盼着父亲能老来得子。她暗想:"若由着他们胡来,断了刘家香火,我岂不成了罪人?"
引姐有个嫁到东庄的堂姑妈,两人最是亲厚。她悄悄找小梅商量:"张郎如今容不下你,母亲又向着他。不如我送你去东庄分娩,对外只说你不愿在府里住了。等孩子长大些,再跟父亲说明。"小梅听得直抹眼泪:"姑娘这般为我着想,真是再生父母!"两人正说着,忽听得窗外有脚步声,忙收了话头。檐下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,月光照得青砖地上一片惨白。
元朝那会儿,有个员外姓刘,家里有个上门女婿叫从善。这从善三十出头年纪,自打入了赘,整日游手好闲,又不会营生。这日秋收时节,员外要下乡收租,偏巧小妾小梅有了身孕。他暗想女婿素来心眼小,女儿又是个耳根子软的,索性把账本钥匙都交给了小两口。
临行前,老员外特意把老伴叫到跟前,拍着她的手说:"老婆子,你听过借瓮酿酒的理儿不?"老太太眨巴着眼:"这话怎么说?"员外压低嗓子:"好比借邻家的酒瓮,等酒酿成了,瓮还是人家的。如今小梅肚里这块肉,生下来就当是咱亲生的。等娃落了地,要卖要留随你处置,我只要借她肚子留个根儿。"老太太恍然大悟,连连点头:"晓得了,你只管放心去庄上。"
员外转身叫女婿从善搬出历年借据,让小梅点灯,一把火全烧了。火苗蹿起来时,从善急得伸手去抢,反倒烫了指头直叫唤。员外冷笑:"钱就这般金贵?"老太太心疼得直跺脚:"这可都是咱攒了半辈子的家底啊!"员外叹道:"要不是这些钱财招人眼,我早该有儿子了。如今烧了干净,权当积德,说不定老天开眼,真给咱留个香火。"
从善在旁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等老丈人一走,立刻扯着媳妇商量:"老头子这是防着咱们呢!不如趁他不在,把小梅处置了干净!"他媳妇引姐早料到这一出,前日就悄悄把小梅送到东庄亲戚家藏着了。这会儿故意慌慌张张说:"坏了!小梅那丫头今早出门配绒线,到现在没回来,怕是逃了!"从善装模作样道:"跑了倒省心。"引姐假意担忧:"就怕爹回来怪罪。"从善撇嘴:"她自己跑的,怪得着谁?"
两口子跑去跟老太太禀报。老太太将信将疑,又怕儿子媳妇真干出糊涂事,索性顺水推舟:"既跑了就算了,咱们快去庄上跟你爹说清楚。"三人赶到庄上时,老员外还当是来报喜的,听说小梅跑了,顿时像被雷劈了似的。他心想定是家里容不下人,叹气道:"走了也好,总比母子俩遭毒手强。"说着眼圈就红了。
第二天,老员外赌气在开元寺门口摆开钱桌施舍。穷人们乌泱泱涌来,有拄拐的瘸子,有抱孩子的妇人。人群里有个叫刘九儿的泼皮,教自家孩子冒充一户多领钱。分钱时被同伙大都子揭穿,两人当街扭打起来。刘九儿跳脚骂:"我有儿子领钱,关你这绝户什么事?"这话像刀子似的扎进老员外心窝,他"哇"地哭出声来:"我刘家当真要绝后啊!"老太太和女儿也跟着抹泪,只有从善站在旁边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活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。
众人散去后,有个年轻人磨磨蹭蹭落在最后,朝刘员外和老伴行了个礼。您猜是谁?正是那刘引孙。员外皱着眉头问:"你怎么来了?"引孙搓着手说:"伯父伯母,先前给侄儿的银钱,这些日子花用尽了。听说今日在这儿散钱,特来讨些度日。"
员外偷瞄老伴脸色,见她板着脸不吭声,只好装模作样训斥:"前些时给你的银钱,怎么不去做点营生?就这么坐吃山空!"引孙苦着脸:"侄儿只会读几行书,哪会做什么买卖。每日开销只减不增,实在..."话没说完就被员外打断:"不成器的东西!我哪有闲钱供你挥霍!"说着抄起拐杖作势要打。老太太假意拦着,引姐和女婿张郎也劝:"父亲正在气头上,舅舅快走吧。"可引孙铁了心要钱,死活不肯挪步。员外举着拐杖一路追打出去,众人只当是真恼了,谁也不敢劝。
引孙在前头跑,员外追出半里地。年轻人心里直犯嘀咕:"伯父今日怎么这般古怪?"直到四下无人,员外突然喊了声:"引孙!"年轻人扑通就跪下了。老员外摸着侄儿的头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:"我的儿啊,你伯父膝下无子,平白受外人闲气。你才是我刘家亲骨血!那老婆子虽糊涂,心肠却是软的,只是妇人短见,总以为外姓人能贴心。那张郎不是善茬,迟早要生事端。我早晚劝转你伯母,你只需逢年过节勤去坟前祭扫。过个一两年,我保你成个体面财主。"说着从靴筒摸出两锭银子,"今日假装追打,就为给你这个。且拿去度日,切记我说的话!"引孙抹着泪应下,揣好银子走了。
员外回到家,张郎看着丈人散尽银钱,虽肉疼却暗喜:"往后这家私可都归我调度了。"从此越发得意忘形,事事自作主张,把刘家改得像个张家门面,渐渐连丈人丈母都不放在眼里。刘员外自然看不惯,连一向偏袒女婿的老太太也憋着气。全靠女儿引姐在中间周旋,可女子终究拗不过丈夫,日子久了,连她也慢慢跟着丈夫的路数走,自己竟浑然不觉。明眼人看在眼里,只能暗自叹息。
清明时节雨纷纷,家家户户上坟忙。张郎既掌了刘家产业,本该先去刘家祖坟祭扫。今年他却自作主张,非要先上张家坟。引姐劝道:"往年都是先祭我家祖坟,等爹娘来了再去张家坟,今年怎么..."张郎眼睛一瞪:"你既嫁了我,将来入土也是进张家坟,自然该先尽张家礼数!"引姐拗不过,只得跟着去了。
这边老两口慢悠悠往坟地走。员外问老伴:"他们该到了吧?"老太太还替女婿圆场:"这会儿张郎肯定都摆好祭品,带着女儿候着了。"谁知到了坟前,只见纸灰未冷,新土尚湿,哪有女儿女婿的影子?员外心里明镜似的——准是引孙来过了。却故意问:"怪了,谁抢先来祭扫了?女儿女婿还没到,莫非别姓人来上坟?"等了又等,终不见人影。老员外叹气道:"咱们先拜吧,谁知他们几时来?"
祭拜完,员外忽然指着高处一块风水宝地问老伴:"咱们百年之后,葬在这儿可好?"老太太望着那处松柏如盖的地界点头:"这地方甚好。"员外却摇头:"这福地没咱俩的份。"又指着低洼处的水坑说:"咱俩只配葬这儿。"老太太急了:"咱又不缺钱,好地方随咱挑,怎么偏选这烂泥塘?"员外苦笑:"那高处是龙脉,得让有儿子的人家占,好保佑子孙兴旺。咱们没儿没女的,谁肯相让?横竖断子绝孙的,要什么好地?"
老太太急道:"怎么没后?不是有女儿女婿么?"员外突然问:"我姓什么?"老太太莫名其妙:"谁不知你姓刘?"员外又问:"那你姓什么?""我姓李啊。""这就对了!"员外一拍大腿,"你姓李,怎么进了我刘家门?街上人叫你刘妈妈还是李妈妈?"老太太道:"嫁鸡随鸡,自然都喊刘妈妈。"员外紧接着问:"女儿姓什么?""姓刘。""女婿呢?""姓张。""那等女儿百年之后,该葬刘家坟还是张家坟?"老太太脱口而出:"自然是张家..."话到一半突然哽住,眼泪涌了出来。
员外趁热打铁:"你瞧瞧!这还叫刘家的后吗?咱们可不就是绝户了?"老太太"哇"地哭出声:"老头子,你怎么才点醒我啊!"员外叹道:"但凡有个姓刘的亲骨肉,生前能来坟前磕个头,死后能陪着躺地下,也不枉..."话没说完,老太太已经哭得直捶胸口。想起平日女婿的做派,今日又不见他们先来上坟,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。
话说这日,员外老两口正在坟前说话,忽见引孙扛着铁锹来收拾坟头。一见伯父伯母,连忙跪下磕头。说来也怪,今日伯母竟比往日亲热许多,笑眯眯问道:"孩子,你来这儿干啥呢?"
引孙抹了把汗说:"侄儿特地来给祖宗添土上坟。"伯母一听,转头对员外道:"瞧瞧,到底是一家人亲。引孙都来上过坟了,那两口子倒现在还没影儿。"员外却故意板着脸训斥引孙:"你这孩子,上坟怎么连个春盛担子都不挑?就这么空着手来?"
引孙搓着衣角低声道:"侄儿实在没钱置办,只讨来三杯薄酒、几张黄纸,略表表孝心。"员外立刻对老伴说:"听听!那些有春盛担子的,倒不像是咱家子孙,这会儿还不见人影呢!"伯母听得脸上发烫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员外又指着远处问引孙:"那边乌鸦都飞不过的大宅院,石羊石虎的气派坟头,你怎么不去?偏来咱这小地方?"伯母急忙插话:"那是谁家的坟?引孙可是咱刘家的血脉,自然该来刘家祖坟!"
员外意味深长地说:"老伴啊,你现在知道引孙是刘家人了?先前不总说闺女女婿才是自家人么?"伯母红着脸道:"从前是我糊涂了。往后引孙就住家里,吃穿用度我都包了!"引孙连忙跪下磕头:"全凭伯娘顾念刘家血脉!"说得伯母眼泪扑簌簌往下掉。
正伤感时,张郎两口子才姗姗来迟。老两口问怎么来这么晚,张郎理直气壮:"先去张家祖坟祭扫完,这才过来的。"伯母顿时变了脸色:"怎么不先来刘家坟上?让我们老两口干等这半天?"张郎振振有词:"我是张家子孙,自然要先尽张家的礼数。"
伯母气得浑身发抖:"那嫁妆钥匙匣子你们也别管了!"说着劈手从女儿怀里夺过钥匙匣,直接塞给引孙:"从今往后,刘家的事刘家人做主!"这突然的变故连员外都没想到,张郎两口子更是傻了眼,心里直嘀咕:"老太太怎么突然变卦了?"
回家路上,张郎埋怨妻子:"就怪你先去张家上坟,这下可好,家当全落引孙手里了!"引姐咬牙道:"要是当年没把小梅逼走,让她生下个儿子,哪轮得到引孙得意?"张郎急得搓手:"如今咱们反倒要看引孙脸色过日子了!"
引姐眼中闪过一丝冷光:"别急,我自有办法让他也当不成这个家!"第二天,她悄悄派人把三年前逃走的小梅接了回来。当小梅抱着个三岁大的男孩出现在堂前时,老两口惊得差点跌坐在地。
引姐这才道出实情:"当年小梅怀了身孕,张郎要害她。我想着父亲年迈,不能绝后,就把小梅送到东庄姑姑家。这孩子,才是父亲真正的亲骨肉啊!"小梅也红着眼眶道:"多亏姑娘这些年暗中接济我们母子。"
老员外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孙子,又惊又喜,抱着孩子老泪纵横。这一出"亲子归来"的戏码,可比引孙认亲来得更叫人唏嘘。
话说这日,刘员外听完女儿一番话,就像大梦初醒,又像醉酒初醒,心里头那个感激啊,就跟三伏天喝了冰水似的。小梅这丫头机灵,赶紧让儿子一声接一声喊"爹爹",每喊一声,刘员外就觉得浑身酥酥麻麻的,连手指头都发颤。
他转头对老伴说:"瞧瞧,到底还是亲骨肉最亲。咱闺女姓刘,心里头始终向着刘家,没跟着那张郎胡闹,把引孙这孩子给害了。如今老天开眼,让我这把年纪还得了个亲儿子,刘家香火总算续上了,不用在绝户坟头哭丧啦!这都是孝顺闺女给咱家带来的福分,我老头子哪能不知恩图报?"
说着拍了拍大腿:"这么着,咱把家产分成三份。闺女一份,侄儿引孙一份,小儿一份。往后各管各的产业,和和气气过日子。"当下就吩咐家丁把张郎叫来,领着引孙和小娃娃给街坊亲戚们挨个见礼,热热闹闹摆了分家酒,宾主尽欢才散席。
打那以后啊,刘老太太把这小娃娃当眼珠子疼。刘员外和小梅自不必说,连引姐和引孙也都处处护着这孩子。张郎虽然眼红,可也无可奈何。就这么着,小娃娃平平安安长大成人。这正是刘员外平日积德行善,终得善果;善待亲人,终得亲报。老话说得好,亲的热的到底不一样。
说来也怪,那女婿为啥要动歪心思?还不是钱财迷了眼,连亲情都不顾了。要不是孝顺闺女心疼家里,刘家这香火啊,怕是真的要断喽!
占家财狠婿妒侄 廷亲脉孝女藏儿
诗曰:
子息从来天数,原非人力能为。
最是无中生有,堪今耳目新奇。
话说元朝时,都下有个李总管,官居三品,家业巨富。年过五十,不曾有子。闻得枢密院东有个算命的,开个铺面,算人祸福,无不奇中。总管试往一算。于时衣冠满座,多在那里侯他,挨次推讲。总管对他道:“我之禄寿已不必言。最要紧的,只看我有子无子。”算命的推了一回,笑道:“公已有子了,如何哄我?”总管道:“我实不曾有子,所以求算,岂有哄汝之理?”算命的把手掐了一掐道:“公年四十,即已有子。今年五十六了,尚说无子,岂非哄我?”一个争道“实不曾有”;一个争道“决已有过”。递相争执,同座的人多惊讶起来道:“这怎么说?”算命的道:“在下不会差,待此公自去想。”只见总管沉吟了好一会,拍手道:“是了,是了。我年四十时,一婢有娠,我以职事赴上都,到得归家,我妻已把来卖了,今不知他去向。若说‘四十上该有子’,除非这个缘故。”算命的道:“我说不差,公命不孤,此子仍当归公。”总管把钱相谢了,作别而出。只见适间同在座上问命的一个千户,也姓李,邀总管入茶坊坐下,说道:“适间闻公与算命的所说之话,小子有一件疑心,敢问个明白。”总管道:“有何见教?”千户道:“小可是南阳人,十五年前,也不曾有子,因到都下买得一婢,却已先有孕的。带得到家,吾妻适也有孕,前后一两月间,各生一男,今皆十五六岁了。适间听公所言,莫非是公的令嗣么?”总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齿之类,两相质问,无一不合,因而两边各通了姓名,住址,大家说个“容拜”,各散去了。总管归来对妻说知其事,妻当日悍妒,做了这事,而今见夫无嗣,也有些惭悔哀怜,巴不得是真。
次日邀千户到家,叙了同姓,认为宗谱。盛设款待,约定日期,到他家里去认看。千户先归南阳,总管给假前往,带了许多东西去馈送着千户,并他妻子仆妾,多方礼物。坐定了,千户道:“小可归家问明,此婢果是宅上出来的。”因命二子出拜,只见两个十五六的小官人,一齐走出来,一样打扮,气度也差不多。总管看了不知那一个是他儿子。请问千户,求说明白。千户笑道:“公自从看,何必我说?”总管仔细相了一回,天性感通,自然识认,前抱着一个道:“此吾子也。”千户点头笑道:“果然不差!”于是父子相持而哭,旁观之人无不堕泪。千户设宴与总管贺喜,大醉而散。次日总管答席,就借设在千户厅上。酒间千户对总管道:“小可既还公令郎了,岂可使令郎母子分离?并令其母奉公同还,何如?”总管喜出望外,称谢不已,就携了母子同回都下。后来通藉承荫,官也至三品,与千户家往来不绝。可见人有子无子,多是命理做定的。李总管自己已信道无儿了,岂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,到底得以团圆,可知是逃那命里不过。
小子为何说此一段话?只因一个富翁,也犯着无儿的病症,岂知也系有儿,被人藏过。后来一旦识认,喜出非常,关着许多骨肉亲疏的关目在里头,听小子从容的表白出来。正是:
越亲越热,不亲不热。
咐葛攀藤,总非枝叶。
奠酒浇浆,终须骨血。
如何妒妇,忍将嗣绝?
必是前非,非常冤业。
话说妇人心性,最是妒忌,情愿看丈夫无子绝后,说着买妾置婢,抵死也不肯的。就有个把被人劝化,勉强依从,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,不甘伏的。就是生下了儿子,是亲丈夫一点骨血,又本等他做大娘,还道是“隔重肚皮隔重山”,不肯便认做亲儿一般。更有一等狠毒的,偏要算计了绝得,方快活的。及至女儿嫁得个女婿,分明是个异姓,无关宗支的,他偏要认做的亲,是件偏心为他,倒胜如丈夫亲子侄。岂知女生外向,虽系吾所生,到底是别家的人。至于女婿,当时就有二心,转得背,便另搭架子了。自然亲一支热一支,女婿不如侄儿,侄儿又不如儿子。纵是前妻晚后,偏生庶养,归根结果,的亲瓜葛,终久是一派,好似别人多哩。不知这些妇人们,为何再不明白这个道理!
话说元朝东平府有个富人,姓刘名从善,年六十岁,人皆以员外呼之。妈妈李氏,年五十八岁,他有泼天也似家私,不曾生得儿子。止有一个女儿,小名叫做引姐,入赘一个女婿,姓张,叫张郎。其时张郎有三十岁,引姐二十六岁了。那个张郎极是贪小好利刻剥之人,只因刘员外家富无子,他起心央媒,入舍为婿。便道这家私久后多是他的了,好不夸张得意!却是刘员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,没有得放宽与他。亦且刘员外另有一个肚肠。一来他有个兄弟刘从道同妻宁氏,亡逝已过,遗下一个侄儿,小名叫做引孙,年二十五岁,读书知事。只是自小父母双亡,家私荡败,靠着伯父度日。刘员外道是自家骨肉,另眼觑他。怎当得李氏妈妈,一心只护着女儿女婿,又且念他母亲存日,妯娌不和,到底结怨在他身上,见了一似眼中之钉。亏得刘员外暗地保全,却是毕竟碍着妈妈女婿,不能十分周济他,心中长怀不忍。二来员外有个丫头,叫做小悔,妈妈见他精细,叫他近身伏侍。员外就收拾来做了偏房,已有了身孕,指望生出儿子来。有此两件心事,员外心中不肯轻易把家私与了女婿。怎当得张郎惫赖,专一使心用腹,搬是造非,挑拨得丈母与引孙舅子,日逐吵闹。引孙当不起激聒,刘员外也怕淘气,私下周给些钱钞,叫引孙自寻个住处,做营生去。引孙是个读书之人,虽是寻得间破房子住下,不晓得别做生理,只靠伯父把得这些东西,且逐渐用去度日。眼见得一个是张郎赶去了。张郎心里怀着鬼胎,只怕小梅生下儿女来。若生个小姨,也还只分得一半,若生个小舅,这家私就一些没他分了。要与浑家引姐商量,暗算那小梅。
那引姐倒是个孝顺的人,但是女眷家见识,若把家私分与堂弟引孙,他自道是亲生女儿,有些气不甘分;若是父亲生下小兄弟来,他自是喜欢的。况见父亲十分指望,他也要安慰父亲的心,这个念头是真。晓得张郎不怀良心,母亲又不明道理,只护着女婿,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产了,时常心下打算。恰好张郎赶逐了引孙出去,心里得意,在浑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计小梅的意思来。引姐想道:“若两三人做了一路,算计他一人,有何难处?不争你们使嫉妒心肠,却不把我父亲的后代绝了?这怎使得!我若不在里头使些见识,保护这事,做了父亲的罪人,做了万代的骂名。却是丈夫见我,不肯做一路,怕他每背地自做出来,不若将机就计,暗地周全罢了。”
你道怎生暗地用计?元来引姐有个堂分姑娘嫁在东庄,是与引姐极相厚的,每事心腹相托。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里去分娩,只当是托孤与他。当下来与小梅商议道:“我家里自赶了引孙官人出去,张郎心里要独占家私。姨姨你身怀有孕,他好生嫉妒!母亲又护着他,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细些!”小梅道:“姑娘肯如此说,足见看员外面上,十分恩德。奈我独自一身,怎提防得许多?只望姑娘凡百照顾则个。”引姐道:“我怕不要周全?只是关着财利上事,连夫妻两个,心肝不托着五脏的。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脚,我如何知道?”小梅垂泪道:“这等,却怎么好?不如与员外说个明白,看他怎么做主?”引姐道:“员外老年之人,他也周庇得你有数。况且说破了,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,越结下冤家了,你怎当得起?我倒有一计在此,须与姨姨熟商量。”小梅道:“姑娘有何高见?”引姐道:“东庄里姑娘,与我最厚。我要把你寄在他庄上,在他那里分娩,托他一应照顾。生了儿女,就托他抚养着。衣食盘费之类,多在我身上。这边哄着母亲与丈失,说姨姨不象意走了。他每巴不得你去的,自然不寻究。且等他把这一点要摆布你的肚肠放宽了,后来看个机会,等我母亲有些转头,你所养儿女已长大了。然后对员外一一说明,取你归来,那时须奈何你不得了。除非如此,可保十全。”小梅道:“足见姑娘厚情,杀身难报!”引姐道:“我也只为不忍见员外无后,恐怕你遭了别人毒手,没奈何背了母亲与丈夫,私下和你计较。你日后生了儿子,有了好处,须记得今日。”小梅道:“姑娘大恩,经板儿印在心上,怎敢有忘!”两下商议停当,看着机会,还未及行。
员外一日要到庄上收割,因为小梅有身孕,恐怕女婿生嫉妒,女儿有外心,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儿女婿管了。又怕妈妈难为小梅,请将妈妈过来,对他说道:“妈妈,你晓得借瓮酿酒么?”妈妈道:“怎他说?”员外道:“假如别人家瓮儿,借将来家里做酒。酒熟了时就把那瓮儿送还他本主去了。这不是只借得他家伙一番。如今小梅这妮子腹怀有孕,明日或儿或女,得一个,只当是你的。那其间将那妮子或典或卖,要不要多凭得你。我只要借他肚里生下的要紧,这不当是‘借瓮酿酒’?”妈妈见如此说,也应道:“我晓得,你说的是,我觑着他便了。你放心庄上去。”员外叫张郎取过那远年近岁欠他钱钞的文书,都搬将出来,叫小梅点个灯,一把火烧了。张郎伸手火里去抢,被火一逼,烧坏了指头叫痛。员外笑道:“钱这般好使?”妈妈道:“借与人家钱钞,多是幼年到今,积攒下的家私,如何把这些文书烧掉了?”员外道:“我没有这几贯业钱,安知不已有了儿子?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,若没有这几贯业钱,我也不消担得这许多干系,别人也不来算计我了。我想财是什么好东西?苦苦盘算别人的做甚?不如积些阴德,烧掉了些,家里须用不了。或者天可怜见,不绝我后,得个小厮儿也不见得。”说罢,自往庄上去了。
张郎听见适才丈人所言,道是暗暗里有些侵着他,一发不象意道:“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,我枉做好人,也没干。何不趁他在庄上,便当真做一做?也绝了后虑!”又来与浑家商量。引姐见事休已急了,他日前已与东庄姑娘说知就里,当下指点了小梅,径叫他到那里藏过,来哄丈夫道:“小梅这丫头看见我每意思不善,今早叫他配绒线去,不见回来。想是怀空走了。这怎么好?”张郎道:“逃走是丫头的常事,走了也倒干净。省得我们费气力。”引姐道:“只是父亲知道,须要烦恼。”张郎道:“我们又不打他,不骂他,不冲撞他,他自己走了的,父亲也抱怨我们不得。我们且告诉妈妈,大家商量。”
夫妻两个来对妈妈说了。妈妈道:“你两个说来没半句,员外偌大年纪,见有这些儿指望,喜欢不尽,在庄儿上专等报喜哩。怎么有这等的事!莫不你两个做出了些什么歹勾当来?”引姐道:“今日绝早自家走了的,实不干我们事。”妈妈心里也疑心道别有缘故,却是护着女儿女婿,也巴不得将“没”作“有”,便认做走了也干净,那里还来查着?只怕员外烦恼,又怕员外疑心,三口儿都赶到庄上与员外说。员外见他每齐来,只道是报他生儿喜信,心下鹘突。见说出这话来,惊得木呆。心里想道:“家里难为他不过,逼走了他,这是有的。只可惜带了胎去。”又叹口气道:“看起一家这等光景,就是生下儿子来,未必能勾保全。便等小梅自去寻个好处也罢了,何苦累他母子性命!”泪汪汪的,忍着气恨命,又转了一念道:“他们如此算计我,则为着这些浮财。我何苦空积攒着做守财虏,倒与他们受用!我总是没后代,趁我手里施舍了些去,也好。”怀着一天忿气,大张着榜子,约着明日到开元寺里,散钱与那贫难的人。张郎好生心里不舍得,只为见丈人心下烦恼,不敢拗他。到了明日,只得带了好些钱,一家同到开元寺里散去。
到得寺里,那贫难的纷纷的来了。但见:
连肩搭背,络手包头。疯瘫的毡裹臀行,暗哑的铃当口说。磕头撞脑,拿差了柱拐互喧哗;摸壁扶墙,踹错了阴沟相怨怅。闹热热携儿带女,苦凄凄单夫只妻。都念道明中舍去暗中来,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!
那刘员外分付:大乞儿一贯,小乞儿五百文。乞儿中有个刘九儿,有一个小孩子,他与大都子商量着道:“我带了这孩子去,只支得一贯。我叫这孩子自认做一户,多落他五百文。你在旁做个证见,帮村一声,骗得钱来我两个分了,买酒吃。”果然去报了名,认做两户。张郎问道:“这小的另是一家么?”大都子旁边答应道:“另是一家。”就分与他五百钱,刘九儿也都拿着去了。大都子要来分他的。刘九儿道:“这孩子是我的,怎生分得我钱?你须学不得,我有儿子?”大都子道:“我和你说定的,你怎生多要了?你有儿的,便这般强横!”两个打将起来。刘员外问知缘故,叫张郎劝他,怎当得刘九儿不识风色,指着大都子“千绝户,万绝户”的骂道:“我有儿子,是请得钱,干你这绝户的甚事?”张郎脸儿挣得通红,止不住他的口。刘员外已听得明白,大哭道:“俺没儿子的,这等没下梢!”悲哀不止,连妈妈女儿伤了心,一齐都哭将起来。张郎没做理会处。
散罢,只见一个人落后走来,望着员外,妈妈施礼。你道是谁?正是刘引孙。员外道:“你为何到此?”引孙道:“伯伯、伯娘,前与侄儿的东西,日逐盘费用度尽了。今日闻知在这里散钱,特来借些使用。”员外碍着妈妈在旁,看见妈妈不做声,就假意道:“我前日与你的钱钞,你怎不去做些营生?便是这样没了。”引孙道:“侄儿只会看几行书,不会做什么营生。日日吃用,有减无增,所以没了。”员外道:“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!我那有许多钱勾你用!”狠狠要打,妈妈假意相劝,引姐与张郎对他道:“父亲恼哩,舅舅走罢。”引孙只不肯去,苦要求钱。员外将条柱杖,一直的赶将出来,他们都认是真,也不来劝。
引孙前走,员外赶去,走上半里来路,连引孙也不晓其意道:“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来?”员外见没了人,才叫他一声:“引孙!”引孙扑的跪倒。员外抚着哭道:“我的儿,你伯父没了儿子,受别人的气,我亲骨血只看得你。你伯娘虽然不明理,却也心慈的。只是妇人一时偏见,不看得破,不晓得别人的肉,偎不热。那张郎不是良人,须有日生分起来。我好歹劝化你伯娘转意,你只要时节边勤勤到坟头上去看看,只一两年间,我着你做个大大的财主。今日靴里有两锭钞,我瞒着他们,只做赶打,将来与你。你且拿去盘费两日,把我说的话,不要忘了!”引孙领诺而去。员外转来,收拾了家去。
张郎见丈人散了许多钱钞,虽也心疼,却道是自今已后,家财再没处走动,尽勾着他了。未免志得意满,自由自主,要另立个铺排,把张家来出景,渐渐把丈人、丈母放在脑后,倒象人家不是刘家的一般。刘员外固然看不得,连那妈妈积袒护他的,也有些不伏气起来。亏得女儿引姐着实在里边调停,怎当得男子汉心性硬劣,只逞自意,那里来顾前管后?亦且女儿家顺着丈夫,日逐惯了,也渐渐有些随着丈夫路上来了,自己也不觉得的,当不得有心的看不过。
一日,时遇清明节令,家家上坟祭祖。张郎既掌把了刘家家私,少不得刘家祖坟要张郎支持去祭扫。张郎端正了春盛担子,先同浑家到坟上去。年年刘家上坟已过,张郎然后到自己祖坟上去。此年张郎自家做主,偏要先到张家祖坟上去。引姐道:“怎么不照旧先在俺家的坟上,等爹妈来上过了再去?”张郎道:“你嫁了我,连你身后也要葬在张家坟里,还先上张家坟是正礼。”引姐拗丈失不过,只得随他先去上坟不题。
那妈妈同刘员外已后起身,到坟上来。员外问妈妈道:“他们想已到那里多时了。”妈妈道:“这时张郎已摆设得齐齐整整,同女儿也在那里等了。”到得坟前,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影响。看那坟头已有人挑些新土盖在上面了,也有些纸钱灰与酒浇的湿土在那里。刘员外心里明知是侄儿引孙到此过了,故意道:“谁曾在此先上过坟了?”对妈妈道:“这又作怪!女儿女婿不曾来,谁上过坟?难道别姓的来不成?”又等了一回,还不见张郎和女儿来。员外等不得,说道:“俺和你先拜了罢,知他们几时来?”拜罢,员外问妈妈道:“俺老两口儿百年之后,在那里埋葬便好?”妈妈指着高冈儿上说道:“这答树木长的似伞儿一般,在这所在埋葬也好。”员外叹口气道:“此处没我和你的分。”指着一块下洼水淹的绝地,道:“我和你只好葬在这里。”妈妈道:“我每又不少钱,凭拣着好的所在,怕不是我们葬?怎么倒在那水淹的绝地?”员外道:“那高口有龙气的,须让他有儿子的葬,要图个后代兴旺。俺和你没有儿子,谁肯让我?只好剩那绝地与我们安骨头。总是没有后代的,不必好地了。”妈妈道:“俺怎生没后代?现有姐姐、姐夫哩。”员外道:“我可忘了,他们还未来,我和你且说闲话。我且问你,我姓什么?”妈妈道:“谁不晓得姓刘?也要问?”员外道:“我姓刘,你可姓甚么?”妈妈道:“我姓李。”员外道:“你姓李,怎么在我刘家门里?”妈妈道:“又好笑,我须是嫁了你刘家来。”员外道:“街上人唤你是‘刘妈妈’?唤你是‘李妈妈’?”妈妈道:“常言道:‘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。’一车骨头半车肉,都属了刘家,怎么叫我做‘李妈妈’?”员外道:“元来你这骨头,也属了俺刘家了。这等,女儿姓甚么?”妈妈道:“女儿也姓刘。”员外道:“女婿姓甚么?”妈妈道:“女婿姓张。”员外道:“这等,女儿百年之后,可往俺刘家坟里葬去?还是往张家坟里葬去?”妈妈道:“女儿百年之后,自去张家坟里葬去。”说到这句,妈妈不觉的鼻酸起来。员外晓得有些省了,便道:“却又来!这等怎么叫做得刘门的后代?我们不是绝后的么?”妈妈放声哭将起来道:“员外,怎生直想到这里?俺无儿的,真个好苦!”员外道:“妈妈,你才省了。就没有儿子,但得是刘家门里亲人,也须是一瓜一蒂。生前望坟而拜,死后共土而埋。那女儿只在别家去了,有何交涉?”妈妈被刘员外说得明切,言下大悟。况且平日看见女婿的乔做作,今日又不见同女儿先到,也有好些不象意了。
正说间,只见引孙来坟头收拾铁锹,看见伯父伯娘便拜。此时妈妈不比平日,觉得亲热了好些,问道:“你来此做甚么?”引孙道:“侄儿特来上坟添土来。”妈妈对员外道:“亲的则是亲,引孙也来上过坟,添过土了。他们还不见到。”员外故意恼引孙道:“你为甚上不挑了春盛担子,齐齐整整上坟?却如此草率!”引孙道:“侄儿无钱,只乞化得三杯酒,一块纸,略表表做子孙的心。”员外道:“妈妈,你听说么?那有春盛担子的,为不是子孙,这时还不来哩。”妈妈也老大不过意。员外又问引孙道:“你看那边鸦飞不过的庄宅,石羊石虎的坟头,怎不去?到俺这里做甚么?”妈妈道:“那边的坟,知他是那家?他是刘家子孙,怎不到俺刘家坟上来?”员外道:“妈妈,你才晓得引孙是刘家子孙。你先前可不说姐姐、姐夫是子孙么?”妈妈道:“我起初是错见了,从今以后,侄儿只在我家里住。你是我一家之人,你休记着前日的不是。”引孙道:“这个,侄儿怎敢?”妈妈道:“吃的穿的,我多照管你便了。”员外叫引孙拜谢了妈妈。引孙拜下去道:“全仗伯娘看刘氏一脉,照管孩儿则个。”妈妈簌簌的掉下泪来。
正伤感处,张郎与女儿来了。员外与妈妈,问其来迟之故,张郎道:“先到寒家坟上,完了事,才到这里来,所以迟了。”妈妈道:“怎不先来上俺家的坟?要俺老两口儿等这半日?”张郎道:“我是张家子孙,礼上须先完张家的事。”妈妈道:“姐姐呢?”张郎道:“姐姐也是张家媳妇。”妈妈见这几句话,恰恰对着适间所言的,气得目睁口呆,变了色道:“你既是张家的儿子媳妇,怎生掌把着刘家的家私?”劈手就女儿处,把那放钥匙的匣儿夺将过来,道:“已后张自张,刘自刘!”径把匣儿交与引孙了,道:“今后只是俺刘家人当家!”此时连刘员外也不料妈妈如此决断,那张郎与引姐平日护他惯了的,一发不知在那里说起,老大的没趣,心里道:“怎么连妈妈也变了卦?”竟不知妈妈已被员外劝化得明明白白的了。张郎还指点叫摆祭物,员外、妈妈大怒道:“我刘家祖宗,不吃你张家残食,改日另祭。”各不喜欢而散。
张郎与引姐回到家来,好生埋怨道:“谁匡先上了自家坟,讨得这番发恼不打紧,连家私也夺去与引孙掌把了。这如何气得过?却又是妈妈做主的,一发作怪。”引姐道:“爹妈认道只有引孙一个是刘家亲人,所以如此。当初你待要暗算小梅,他有些知觉,豫先走了。若留得他在时,生下个兄弟,须不让那引孙做天气。况且自己兄弟,还情愿的;让与引孙,实是气不干。”张郎道:“平日又与他冤家对头,如今他当了家,我们倒要在他喉下取气了。怎么好?还不如再求妈妈则个。”引姐道:“是妈妈主的意,如何求得转?我有道理,只叫引孙一样当不成家罢了。”张郎问道:“计将安出?”引姐只不肯说,但道是:“做出便见,不必细问!”
明日,刘员外做个东道,请着邻里人把家私交与引孙掌把。妈妈也是心安意肯的了。引姐晓得这个消息,道是张郎没趣,打发出外去了。自己着人悄悄东庄姑娘处说了,接了小梅家来。元来小梅在东庄分娩,生下一个儿子,已是三岁了。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觑他母子,只不把家里知道。惟恐张郎晓得,生出别样毒害来,还要等他再长成些,才与父母说破。而今因为气不过引孙做财主,只得去接了他母子来家。
次日来对刘员外道:“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罢,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?”员外道:“怎么不认?只是不如引孙亲些。”引姐道:“女儿是亲生,怎么倒不如他亲?”员外道:“你须是张家人了,他须是刘家亲人。”引姐道:“便做道是‘亲’,未必就该是他掌把家私!”员外道:“除非再有亲似他的,才夺得他。那里还有?”引姐笑道:“只怕有也不见得。”刘员外与妈蚂也只道女儿忿气说这些话,不在心上。只见女儿走去,叫小梅领了儿子到堂前,对爹妈说道:“这可不是亲似引孙的来了?”员外,妈妈见是小梅,大惊道:“你在那里来?可不道逃走了?”小梅道:“谁逃走?须守着孩儿哩。”员外道:“谁是孩儿?”小梅指着儿子道:“这个不是?”员外又惊又喜道:“这个就是你所生的孩儿?一向怎么说?敢是梦里么?”小梅道:“只问姑娘,便见明白。”员外与妈妈道:“姐姐,快说些个。”引姐道:“父亲不知,听女儿从头细说一遍。当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,张郎使嫉妒心肠,要所算小梅。女儿想来,父亲有许大年纪,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绝了父亲之嗣。是女儿与小梅商量,将来寄在东庄姑姑家中分娩,得了这个孩儿。这三年,只在东庄姑姑处抚养。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儿照管他的。还指望再长成些,方才说破。今见父亲认道只有引孙是亲人,故此请了他来家。须不比女儿,可不比引孙还亲些么?”小梅也道:“其实亏了姑娘,若当日不如此周全,怎保得今日有这个孩儿!”
刘员外听罢如梦初觉,如醉方醒,心里感激着女儿。小梅又叫儿子不住的叫他“爹爹”,刘员外听得一声,身也麻了。对妈妈道:“元来亲的只是亲,女儿姓刘,到底也还护着刘家,不肯顺从张郎把兄弟坏了。今日有了老生儿,不致绝后,早则不在绝地上安坟了。皆是孝顺女所赐,老夫怎肯知恩不报?如今有个生意:把家私做三分分开:女儿、侄儿、孩儿,各得一分。大家各管家业,和气过日子罢了。”当日叫家人寻了张郎家来,一同引孙及小孩儿拜见了邻舍诸亲,就做了个分家的筵席,尽欢而散。
此后刘妈妈认了真,十分爱惜着孩儿。员外与小梅自不必说,引姐、引孙又各内外保全,张郎虽是嫉妒也用不着,毕竟培养得孩儿成立起来。此是刘员外广施阴德,到底有后;又恩待骨肉,原受骨肉之报。所谓“亲一支热一支”也。有诗为证:
女婿如何有异图?总因财利令亲疏。
若非孝女关疼热,毕竟刘家有后无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