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间万物生灵,哪个不是天地所生?飞禽走兽也好,鱼虾虫蚁也罢,都和人一样有血有肉,知冷知热。它们贪生怕死的心,跟人没什么两样;记恩记仇的本事,也和人一般无二。只不过人比它们聪明些,就仗着这点机灵劲儿,变着法儿折腾它们——套牛轭、拴马缰,还嫌不够,为着那张馋嘴,不知害了多少性命。
那些畜生们力气不如人,只好任人宰割。可临到要死的时候,哪个不是扑棱着翅膀乱飞,扯着嗓子哀嚎?难道真像那些馋嘴汉和酸秀才说的"天生万物就是给人吃的"?这话倒稀奇,莫不是老天爷亲口告诉他们的?要照这个理儿,老虎能吃人,莫非人就是老天爷养来喂老虎的?蚊子能叮人,莫非人就是老天爷养来喂蚊子的?要是虎豹蚊虫也会说话写字,保准也这么说,到时候看人服不服!
前朝宋朝那会儿,太平府黄池镇有个怪地方,十里八乡净是些地痞无赖。淳熙十年间,有两位书生王叔端和盛子东路过那儿,看见野地里拴着五头水牛。盛子东指着第二头牛说:"这牛明日必死。"王叔端不信,子东道:"你瞧,那四头都在吃草,唯独这头眼泪汪汪不肯吃,定是知道死期将至。"一问茶摊老板,果然这牛是赵三爷买的,明早就要宰杀。第二天再去看时,只剩四头牛了。再看那第四头,也是泪眼汪汪不肯吃草,见他俩走来,竟扑通跪地,像在磕头求救。茶摊伙计说今早有客人买走三头,这头早晚也要杀。盛子东叹息道:"畜生竟通灵性至此!"忙劝叔端凑钱买下这牛,送到庄上养老。
您瞧,这畜生怕死求生的心,跟人有什么两样?偏有人黑了心肠,变着花样杀生害命。莫非以为阴间没有报应?殊不知阴司最重的就是杀生之罪,只是冤魂索命时,活人难得亲眼看见,才不信这因果报应。今天咱就说个死后还阳、亲眼见证阴司报应的稀奇事。
大唐开元年间,温县有个复姓屈突的公子,名叫仲任。他爹当过郡守,老来得子,把这独苗宠得无法无天。仲任平生最厌读书,整天就知道赌钱打猎。老爹去世时,留下数十家仆、百万家财,结果不出几年,就被他吃喝嫖赌败得精光。到最后,连祖宅都拆卖得只剩个正堂,穷得揭不开锅。
这仲任天生神力,身边有个胡人家仆叫莫贺咄,也是力大无穷。主仆俩一合计,竟想出一条歪门邪道——他们专爱吃牛马肉,又没钱买,便趁着夜色去五十里外偷盗。仲任扳住牛角,莫贺咄勒住马颈,活生生把牲口背回家。等到了家,牲口早被勒断气。他们还在堂屋挖地埋瓮,专门贮藏牛马肉,剥下的皮毛骨头就扔在后院大坑里焚烧。
起初只为解馋,后来偷顺手了,竟拿肉去城里换钱,当成正经营生。因着路途遥远,手脚麻利,一直没被发觉。这仲任越发丧心病狂,屋里挂满弓箭罗网,出门必要带些野味回来。獐鹿兔雉、鸟雀鱼鳖,但凡被他瞧见,定要变着法儿弄死。更可恨的是,他专爱活物慢杀——或生割肝脏,或活抽筋骨,还发明许多酷刑:把活鳖四脚绷开暴晒,等它渴极时喂盐酒,说是醉鳖更鲜美;将活驴拴在堂中,周围点火烘烤,面前放盆灰水,驴渴极了喝下灰水,肠胃里的脏东西全排干净,再灌调料,外皮烤熟时内脏也入了味。有一回逮着刺猬,见浑身是刺不好下刀,主仆俩又琢磨起新花样......
子东一拍大腿,嚷道:"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?"他眼珠子一转,想出个歪主意。抓把泥巴掺上盐,揉成团子,把那只刺猬裹得严严实实,扔进火堆里烤。等泥壳烧得焦黑,掰开来一看,刺猬皮和尖刺都粘在泥上,里头只剩团冒着热气的嫩肉。撒点盐酱一拌,嘿,还真香!这小子干这种事最在行。有诗为证:
追鸟撵兽手脚勤,衣襟常带血腥气。 煎炒烹炸花样多,活像个掌勺大师傅。
话说仲任有个姑父,在郓州当司马,姓张名安。早先看仲任家道中落,本想让他吃些苦头,再接来管教,指望他浪子回头。谁知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,张司马时常劝诫,他全当耳旁风。念在是亡妻兄长独子,司马总惦记着,可这混账油盐不进,最后也只好随他去了。后来张司马过世,再没人管束,仲任越发无法无天,这么胡闹了十多年。
忽然有天,家仆莫贺咄得急病死了。仲任没了帮手,只得找来小时候奶过他的老嬷嬷看家,自己照旧干那些勾当。过个把月,有天傍晚,他正蹲在堂屋啃牛肉,冷不丁闯进两个穿青衣的差役,掏出绳子就往他脖子上套。仲任平日仗着力气大想反抗,谁知这会儿浑身发软,像抽了筋骨似的,只能乖乖跟着走。正是:
纵有开山裂石爪,难敌无常索命钩。 若非神仙来搭救,今日灾祸怎能逃?
仲任哆哆嗦嗦问差役:"带我去哪儿?"青衣人冷笑:"你家奴才把你告了,带你去对质。"仲任听得一头雾水。
跟着差役来到座大宅院,十几间厅堂排开,六个判官各占两间。仲任被带到最西头那间,判官还没到,差役让他在台阶下等着。不多时判官驾到,仲任抬头一看,惊得叫出声:"哎呀!怎么是您?"诸位猜这判官是谁?正是他那死去的姑父张司马!张判官也吓一跳:"你怎么来了?"忙拉他上台阶,低声道:"坏了,你阳寿未尽,定是被冤魂告发。平日杀生害命无数,如今仇家都在这儿,可怎么救你?"仲任这才知道到了阴曹地府,想起平生所作所为,腿一软跪倒在地,磕头如捣蒜:"侄儿从前糊涂,不信阴司报应,如今悔之晚矣!求姑父看在家母份上,救我一命!"张判官叹气:"且容我同僚商议。"
转身对众判官拱手道:"我这妻侄作恶多端,今日被家奴告发。可他阳寿未尽,若放他还阳,又怕被害的冤魂不依。诸位可有法子周全?"判官们商议道:"除非请明法人来裁度。"
张判官唤鬼卒去请。不多时来个穿绿袍的,张判官说明缘由。明法人摇头:"仲任虽阳寿未尽,但冤魂太多,只怕一见面就要扑上来撕咬。这都是该偿的命债,地府也拦不住。"张判官急道:"总要想法子周全!"明法人沉吟道:"倒有个法子,得看那些冤魂肯不肯——若能让它们知道,吃了仲任不过再入轮回当畜生,不如放仲任还阳做功德超度它们,助它们转世为人。这些畜生听得能投胎做人,或许就肯了。"张判官拍案:"就这么办!"
明法人先把仲任锁在厢房,再召那些被害的畜生来判官院。好家伙,百亩大的院子瞬间挤得满满当当。只见:
牛马挨肩擦背,鸡鸭摩翅接踵。豺狼虎豹龇牙,鹰鹞雕鹫振羽。莫道畜生愚钝,记仇时心明眼亮;休言禽兽无情,索命处争先恐后。扑棱棱飞禽遮天,轰隆隆走兽动地,这哪是森罗殿,分明是活阎罗场!
这些牛马猪羊、獐鹿野鸡、刺猬麻雀,数都数不清,少说几万只,齐声吼:"唤我们作甚?"判官刚说"屈突仲任在此",畜生们顿时炸了锅,蹄子刨地翅膀扑腾,怒吼震得屋瓦乱颤:"杀千刀的!还命来!"说也奇怪,这些畜生怒气冲天,个头竟涨大数倍——山羊大如骏马,黄牛壮似大象,眼瞅着要把仲任生吞活剥。
明法人赶紧把方才那套说辞讲给它们听。畜生们听说能转世为人,渐渐安静下来,身子也缩回原样。判官挥手让它们退下,这群畜生竟乖乖退出院子去了。
明法人正在房里把仲任放出来,对着判官说道:"眼下得让他先还点债。"话音刚落,就见两个狱卒提着个皮口袋,拿着两根奇怪的木棍走过来。明法人二话不说就把仲任塞进袋子里,那两个狱卒抄起木棍就往袋子里捅。仲任疼得死去活来,浑身的血跟喷泉似的往外冒,顺着袋子上的小孔哗啦啦往下淌,活像浇花用的水壶。
狱卒捅够了才停手,提着血淋淋的袋子在院子里转圈走,那血洒得满地都是。不一会儿,台阶下的血积了足有三尺深。他们这才把仲任连人带袋扔回房里,咔嚓一声又上了锁。明法人招呼那些被仲任害死的畜生过来:"刚取了这人的活血,你们尽管吃吧。"
那些畜生一听,个个气得眼睛通红,身子猛地胀大好几倍,扯着嗓子骂:"杀千刀的!你害我们性命,今天就要喝你的血!"说着就扑上来抢食。天上飞的、地上跑的,叽叽喳喳乱成一团,边吃边骂。只听得呼噜呼噜的吞咽声,三尺深的血泊转眼就被舔得干干净净,还有些意犹未尽地直舔地皮,直到露出泥土才罢休。
明法人等它们吃完,挥挥手说:"这笔债算还了些。莫贺咄的阳寿已尽,随你们找他算账去。现在放屈突仲任回阳间给你们超度,好让你们早日投胎做人。"畜生们听了欢天喜地,纷纷变回原形散了。判官这才打开袋子放出仲任。
仲任爬出袋子时腿都站不稳,浑身像被碾过似的疼。张判官对他说:"冤仇暂且化解,你可以还阳了。既然亲眼见过报应,回去要多做善事。"仲任扑通跪下:"多亏姑父周旋,侄儿才能逃过这劫。回去一定洗心革面,只是罪孽深重,不知该怎么赎罪?"
判官捋着胡子说:"你这罪过非同小可,寻常善事不管用。除非用血抄写佛经,才能消尽罪业。否则下次再来阴司,谁也救不了你。"见仲任连连称是,又叮嘱道:"还得把阴间见闻告诉世人,若能劝人向善,也是你的功德。"说罢叫来两个青衣鬼差:"送他还阳。路上无论看见什么,都不许动歪心思——要是不听劝,可有苦头吃。"又特别交代鬼差:"务必把人送到家,他业障太重,半路怕要出事。"
仲任跟着青衣人走了几里地,忽然闻到阵阵酒香。抬眼望去,前头竟是个热闹酒肆。茅草屋顶,竹篱笆墙,酒旗在风里飘着,活脱脱人间景象。赶了这么久的路,仲任早渴得喉咙冒烟,一见这架势,口水都快流下来了。
走近一看更不得了,里头猜拳行令、推杯换盏,桌上摆满肥鸡大鸭。仲任把判官的警告抛到九霄云外,拽着青衣人就要往里冲。青衣人急得直跺脚:"去不得!去了准要后悔!"仲任哪里肯听,甩开他们大步跨进店里。
店小二麻利地摆上酒菜,仲任定睛一看,吓得魂飞魄散——哪是什么美味,一碗是死人眼珠子,一碗是粪坑里的蛆!他转身就要跑,小二却端来一碗酒:"客官喝了再走。"仲任刚接过碗,腐尸的恶臭直冲脑门。正想扔掉,灶房突然冲出个牛头鬼,举着钢叉吼:"给我喝干净!"
店小二捏着鼻子就往他嘴里灌,仲任被呛得直翻白眼。刚逃到门口,牛头鬼又带着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追来:"别让他跑了!"危急时刻,两个青衣人闪现挡在前面:"判官大人放的人,谁敢动!"鬼怪们这才骂骂咧咧散了。
青衣人边扶他走边数落:"早叫你别进去,偏不听。方才那碗秽物,连你醉驴杀鳖的债都抵不上呢!"仲任悔得肠子都青了,老老实实跟着走。只觉得脚底生云,转眼竟回到了阳间温县地界。
两个青衣人把他带到自家草堂,只见自己的肉身直挺挺躺着,乳母守在旁边抹眼泪。青衣人推了他魂魄一把,仲任猛地睁开眼,发现乳母正拍着他脸哭喊:"官人可算醒了,老奴差点急死!"
仲任恍惚道:"我死了多久?"乳母哭道:"您吃着饭突然断气,整整一天一夜!老奴摸着心口还有热气,硬是没让人动您..."仲任撑着坐起来:"这一天一夜可了不得,我在地府走了一遭。"见乳母瞪大眼睛,便把阴司见闻一五一十道来,说到惊险处,老婆子不停念阿弥陀佛,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。
仲任刚说完,那奶妈抹着眼泪又问:"这么说,那莫贺咄现在到底咋样了?"仲任叹了口气:"他阳寿到头啦,欠的债又多。自从我到了地府,听说他正在那儿挨个偿命呢,不晓得受着啥罪哩。"奶妈凑近些:"官人可亲眼见着他了?"仲任摇摇头:"多亏判官照顾,没让我当堂对质,所以没见着人,都是听阴差们说的。"
正说着,奶妈突然一拍大腿:"哎哟,都一天一夜了,官人该饿了吧?灶上还留着些酱牛肉..."话没说完,仲任连连摆手:"姑父交代得明白,从今往后要刺血写经赎罪,这些荤腥再不能沾了。"奶妈怔了怔,转忧为喜:"这可是大好事!"赶忙去厨房熬了碗小米粥。
等仲任梳洗完毕,顺手拿起铜镜一照,吓得差点摔了镜子——原来阴间取血喂畜生的秘术,把他一张脸折腾得蜡黄蜡黄,活像秋后晒干的南瓜。
打那天起,仲任雇人把厅堂打扫得一尘不染。先请来几部佛经,日日焚香诵读。这么将养了两个月,脸上总算有了血色。这才用银针刺破手臂,蘸着血一字一句抄写经文。有过路的见他这般,总要问个缘由。每回说起地府见闻,听得人汗毛倒竖,好些人还留下银钱资助。他特意指着厅里的大瓮和后院的土坑给人看:"这都是当年造孽的见证,留着警醒世人。"
开元二十三年的早春,同官县令虞咸路过温县。看见草堂里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刺血写经,已经写完的经卷堆得像小山似的。虞县令大吃一惊:"这位老先生为何如此虔诚?"仲任便从头道来。虞县令听得连连称奇,当场解下俸银相助。这故事一传十十传百,后来仲任果然善终,正应了那句老话——屠刀一放,立地成佛。
(念白)世间万物皆有灵,蝼蚁尚且知痛痒。盘中餐本是活物,我饱餐时它断肠。嗔恨心似野火旺,六道轮回苦自尝。何不转念存慈悲?一念天堂一念亡。莫待业报临头日,方恨当初少福田。若能日日行方便,度人即是度己难。
屈突仲任酷杀众生 郓州司令冥全内侄
诗云:
众生皆是命,畏死有同心。
何以贪饕者,冤仇结必深!
话说世间一切生命之物,总是天地所生,一样有声有气有知有觉,但与人各自为类。其贪生畏死之心,总只一般;衔恩记仇之报,总只一理。只是人比他灵慧机巧些,便能以术相制,弄得驾牛络马,牵苍走黄,还道不足,为着一副口舌,不知伤残多少性命。这些众生,只为力不能抗拒,所以任凭刀俎。然到临死之时,也会乱飞乱叫,各处逃藏,岂是蠢蠢不知死活任你食用的?乃世间贪嘴好杀之人与迂儒小生之论,道:“天生万物以养人,食之不为过。”这句说话,不知还是天帝亲口对他说的,还是自家说出来的?若但道“是人能食物,便是天意养人”,那虎豹能食人,难道也是天生人以养虎豹的不成?蚊虻能嘬人,难道也是天生人以养蚊虻不成?若是虎豹蚊虻也一般会说、会话、会写、会做,想来也要是这样讲了,不知人肯服不肯服?从来古德长者劝人戒杀放生,其话尽多,小子不能尽述,只趁口说这儿句直捷痛快的与看官们笑一笑,看说的可有理没有理?至于佛家果报说六道众生,尽是眷属冤冤相报,杀杀相寻,就说他儿年也说不了。小子而今说一个怕死的众生与人性无异的,随你铁石做心肠,也要慈悲起来。
宋时大平府有个黄池镇,十里间有聚落,多是些无赖之徒,不逞宗室、屠牛杀狗所在。淳熙十年间,王叔端与表兄盛子东同往宁国府,过其处,少憩闲览,见野国内系水牛五头。盛子东指其中第二牛,对王叔端道:“此牛明日当死。”叔端道:“怎见得?”子东道:“四牛皆食草,独此牛不食草,只是眼中泪下,必有其故。”因到茶肆中吃茶,就问茶主人:“此第二牛是谁家的?”茶主人道:“此牛乃是赵三使所买,明早要屠宰了。”子东对叔端道:“如何?”明日再往,止剩得四头在了。仔细看时,那第四牛也象昨日的一样不吃草,眼中泪出。看见他两个踱来,把双蹄跪地,如拜诉的一般。复问,茶肆中人说道:“有一个客人,今早至此,一时买了三头,只剩下这头,早晚也要杀了。”子东叹息道:“畜类有知如此!”劝叔端访他主人,与他重价买了,置在近庄,做了长生的牛。
只看这一件事起来,可见畜生一样灵性,自知死期;一样悲哀,祈求施主。如何而今人歪着肚肠,只要广伤性命,暂侈口腹,是甚缘故?敢道是阴间无对证么?不知阴间最重杀生,对证明明白白。只为人死去,既遭了冤对,自去一一偿报,回生的少。所以人多不及知道,对人说也不信了。小子如今说个回生转来,明白可信的话。正是:
一命还将一命填,世人难解许多冤。
闻声不食吾儒法,君子期将不忍全。
唐朝开元年间,温县有个人,复姓屈突,名仲任。父亲曾典郡事,止生得仲任一子,怜念其少,恣其所为。仲任性不好书,终日只是樗蒲、射猎为事。父死时,家僮数十人,家资数百万,庄第甚多。仲任纵情好色,荒饮博戏,如汤泼雪。不数年间,把家产变卖已尽;家僮仆妾之类也多养口不活,各自散去。止剩得温县这一个庄,又渐渐把四围咐近田畴多卖去了。过了几时,连庄上零星屋宇及楼房内室也拆来卖了,止是中间一正堂岿然独存,连庄子也不成模样了。家贫无计可以为生。
仲任多力,有个家僮叫做莫贺咄,是个蕃夷出身,也力敌百人。主仆两个好生说得着,大家各恃膂力,便商量要做些不本分的事体来。却也不爱去打家劫舍,也不爱去杀人放火。他爱吃的是牛马肉,又无钱可买,思量要与莫贺咄外边偷盗去。每夜黄昏后,便两人合伴,直走去五十里外,遇着牛,即执其两角,翻负在背上,背了家来;遇马骡,将绳束其颈,也负在背。到得家中,投在地上,都是死的。又于堂中掘地,埋几个大瓮在内,安贮牛马之肉,皮骨剥剔下来,纳在堂后大坑,或时把火焚了。初时只图自己口腹畅快,后来偷得多起来,便叫莫贺咄拿出城市换米来吃,卖钱来用,做得手滑,日以为常,当做了是他两人的生计了。亦且来路甚远,脱膊又快,自然无人疑心,再也不弄出来。
仲任性又好杀,日里没事得做,所居堂中,弓箭、罗网、叉弹满屋,多是千方百计思量杀生害命。出去走了一番,再没有空手回来的,不论獐鹿兽兔、乌鸢鸟雀之类,但经目中一见,毕竟要算计弄来吃他。但是一番回来,肩担背负,手提足系,无非是些飞禽走兽,就堆了一堂屋角。两人又去舞弄摆布,思量巧样吃法。就是带活的,不肯便杀一刀、打一下死了吧。毕竟多设调和妙法:或生割其肝,或生抽其筋,或生断其舌,或生取其血。道是一死,便不跪嫩。假如取得生鳌,便将绳缚其四足,绷住在烈日中晒着,鳖口中渴甚,即将盐酒放在他头边,鳖只得吃了,然后将他烹起来。鳖是里边醉出来的,分外好吃。取驴缚于堂中,面前放下一缸灰水,驴四围多用火逼着,驴口干即饮灰水,须臾,屎溺齐来,把他肠胃中污秽多荡尽了。然后取酒调了椒盐各味,再复与他,他火逼不过,见了只是吃,性命未绝,外边皮肉已熟,里头调和也有了。一日拿得一刺猬,他浑身是硬刺,不便烹宰。仲任与莫贺咄商量道:“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?”想起一法来,把泥着些盐在内,跌成熟团,把刺猬团团泥裹起来,火里煨着。烧得熟透了,除去外边的泥,只见猥皮与刺皆随泥脱了下来,剩的是一团熟肉。加了盐酱,且是好吃。凡所作为,多是如此。有诗为证:
捕飞逐走不曾停,身上时常带血腥。
且是烹疱多有术,想来手段会调羹。
且说仲任有个姑失,曾做郓州司马,姓张名安。起初看见仲任家事渐渐零落,也要等他晓得些苦辣,收留他去,劝化他回头做人家。及到后来,看见他所作所为,越无人气,时常规讽,只是不听。张司马怜他是妻兄独子,每每挂在心上,怎当他气类异常,不是好言可以谕解,只得罢了。后来司马已死,一发再无好言到他耳中,只是逞性胡为,如此十多年。
忽一日,家僮莫贺咄病死,仲任没了个帮手,只得去寻了个小时节乳他的老婆婆来守着堂屋,自家仍去独自个做那些营生。过得月余,一日晚,正在堂屋里吃牛肉,忽见两个青衣人,直闯将入来,将仲任套了绳子便走。仲任自恃力气,欲待打挣,不知这时力气多在那里去了,只得软软随了他走。正是:
有指爪劈开地面,会腾云飞上青霄。
若无入地升天术,自下灾殃怎地消?
仲任口里问青衣人道:“拿我到何处去?”青衣人道:“有你家家奴扳下你来,须去对理。”伸任茫然不知何事。
随了青衣人,来到一个大院。厅事十余间,有判官六人,每人据二间。仲任所对在最西头二间,判官还不在,青衣人叫他且立堂下。有顷,判官已到。仲任仔细一认,叫声:“阿呀!如何却在这里相会?”你道那判官是谁?正是他那姑夫郓州司马张安。那司马也吃了一惊道:“你几时来了?”引他登阶,对他道:“你此来不好,你年命未尽,想为对事而来。却是在世为恶无比,所杀害生命千千万万,冤家多在。今忽到此,有何计较可以相救?”仲任才晓得是阴府,心里想着平日所为,有些俱怕起来,叩头道:“小侄生前,不听好言,不信有阴间地府,妄作妄行。今日来到此处,望姑夫念亲威之情,救拔则个。”张判官道:“且不要忙,待我与众判官商议看。”因对众判官道:“仆有妻侄屈突仲任造罪无数,今召来与奴莫贺咄对事,却是其人年命亦未尽,要放他去了,等他寿尽才来。只是既已到了这里,怕被害这些冤魂不肯放他。怎生为仆分上,商量开得一路放他生还么?”众判官道:“除非召明法者与他计较。”
张判官叫鬼卒唤明法人来。只见有个碧衣人前来参见,张判官道:“要出一个年命未尽的罪人有路否?”明法人请问何事,张判官把仲任的话对他说了一遍。明法人道:“仲任须为对莫贺咄事而来,固然阳寿未尽,却是冤家太广,只怕一与相见,群到沓来,不由分说,恣行食啖。此皆宜偿之命,冥府不能禁得,料无再还之理。”张判官道:“仲任既系吾亲,又命未合死,故此要开生路救他。若是寿已尽时,自作自受,我这里也管不得了。你有何计可以解得此难?”明法人想了一会道:“唯有一路可以出得,却也要这些被杀冤家肯便好。若不肯也没干。”张判官道:“却待怎么?”明法人道:“此诸物类,被仲任所杀者,必须偿其身命,然后各去托生。今召他每出来,须诱哄他每道:‘屈突仲任今为对莫贺咄事,已到此间,汝辈食啖了毕,即去托生。汝辈余业未尽,还受畜生身,是这件仍做这件,牛更为牛,马更为马。使仲任转生为人,还依旧吃着汝辈,汝辈业报,无有了时。今查仲任未合即死,须令略还,叫他替汝辈追造福因,使汝辈各舍畜生业,尽得人身,再不为人杀害,岂不至妙?’诸畜类闻得人身,必然喜欢从命,然后小小偿他些夙债,乃可放去。若说与这番说话,不肯依时,就再无别路了。”张判官道:“便可依此而行。”
明法人将仲任锁在厅事前房中了,然后召仲任所杀生类到判官庭中来,庭中地可有百亩,仲任所杀生命闻召都来,一时填塞皆满。但见:
牛马成群,鸡鹅作队。百般怪兽,尽皆舞爪张牙;千种奇禽,类各舒毛鼓翼。谁道赋灵独蠢,记冤仇且是分明,谩言禀质偏殊,图报复更为紧急。飞的飞,走的走,早难道天子上林;叫的叫,嗥的嗥,须不是人间乐土。
说这些被害众生,如牛马驴骡猪羊獐鹿雉兔以至刺猬飞鸟之类,不可悉数,凡数万头,共作人言道:“召我何为?”判官道:“屈突仲任已到。”说声未了,物类皆咆哮大怒,腾振蹴踏,大喊道:“逆贼,还我债来!还我债来!”这些物类忿怒起来,个个身体比常倍大:猪羊等马牛,马牛等犀象。只待仲任出来,大家吞噬。判官乃使明法人一如前话,晓谕一番,物类闻说替他追福,可得人身,尽皆喜欢,仍旧复了本形。判官分付诸畜且出,都依命退出庭外来了。
明法人方在房里放出仲任来,对判官道:“而今须用小小偿他些债。”说罢,即有狱卒二人手执皮袋一个、秘木二根到来,明法人把仲任袋将进去,狱卒将秘木秘下去,仲任在袋苦痛难禁,身上血簌簌的出来,多在袋孔中流下,好似浇花的喷筒一般。狱卒去了秘木,只提着袋,满庭前走转洒去。须臾,血深至阶,可有三尺了。然后连袋投仲任在房中,又牢牢锁住了。复召诸畜等至,分付道:“已取出仲任生血,听汝辈食唉。”诸畜等皆作恼怒之状,身复长大数倍,骂道:“逆贼,你杀吾身,今吃你血。”于是竟来争食,飞的走的,乱嚷乱叫,一头吃一头骂,只听得呼呼嗡嗡之声,三尺来血一霎时吃尽,还象不足的意,共酣地上。直等庭中土见,方才住口。
明法人等诸畜吃罢,分付道:“汝辈已得偿了些债。莫贺咄身命已尽,一听汝辈取偿。今放屈突仲任回家为汝辈追福,令汝辈多得人身。”诸畜等皆欢喜,各复了本形而散。判官方才在袋内放出仲任来,仲任出了袋,站立起来,只觉浑身疼痛。张判官对他说道:“冤报暂解,可以回生。既已见了报应,便可穷力修福。”仲任道:“多蒙姑夫竭力周全调护,得解此难。今若回生,自当痛改前非,不敢再增恶业。但宿罪尚重,不知何法修福可以尽消?”判官道:“汝罪业太重,非等闲作福可以免得,除非刺血写一切经,此罪当尽。不然,他日更来,无可再救了。”仲任称谢领诺。张判官道:“还须遍语世间之人,使他每闻着报应,能生悔悟的,也多是你的功德。”说罢,就叫两个青衣人送归来路。又分付道:“路中若有所见,切不可擅动念头,不依我戒,须要吃亏。”叮瞩青衣人道:“可好伴他到家,他余业尽多,怕路中还有失处。”青衣人道:“本官分付,敢不小心?”
仲任遂同了青衣前走。行了数里,到了一个热闹去处,光景似阳间酒店一般。但见:
村前茅舍,庄后竹篱。村醪香透磁缸,浊酒满盛瓦瓮。架上麻衣,昨日村郎留下当;酒帘大字,乡中学究醉时书。刘伶知味且停舟,李白闻香须驻马。尽道黄泉无客店,谁知冥路有沽家!
仲任正走得饥又饥,渴又渴,眼望去,是个酒店,他已自口角流涎了。走到面前看时,只见:店鱼头吹的吹,唱的唱;猜拳豁指,呼红喝六;在里头畅快饮酒。满前嘎饭,多是些,肥肉鲜鱼,壮鸡大鸭。仲任不觉旧性复发,思量要进去坐一坐,吃他一餐,早把他姑夫所戒已忘记了,反来拉两个青衣进去同坐。青衣道:“进去不得的,错走去了,必有后悔。”仲任那里肯信?青衣阻当不住,道:“既要进去,我们只在此间等你。”
仲任大踏步跨将进来,拣个座头坐下了。店小二忙摆着案酒,仲任一看,吃了一惊。元来一碗是死人的眼睛,一碗是粪坑里大蛆,晓得不是好去处,抽身待走。小二斟了一碗酒来道:“吃了酒去。”仲任不识气,伸手来接,拿到鼻边一闻,臭秽难当。元来是一碗腐尸肉,正待撇下不吃,忽然灶下抢出一个牛头鬼来,手执钢叉喊道:“还不快吃!”店小二把来一灌,仲任只得忍着臭秽强吞了下去,望外便走。牛头又领了好些奇形异状的鬼赶来,口里嚷道:“不要放走了他!”仲任急得无措,只见两个青衣元站在旧处,忙来遮蔽着,喝道:“是判院放回的,不得无礼。”搀着仲任便走。后边人听见青衣人说了,然后散去。青衣人埋怨道:“叫你不要进去,你不肯听,致有此惊恐。起初判院如何分付来?只道是我们不了事。”仲任道:“我只道是好酒店,如何里边这样光景?”青衣人道:“这也原是你业障现此眼花。”仲任道:“如何是我业障?”青衣人道:“你吃这一瓯,还抵不得醉鳖醉驴的债哩。”仲任愈加悔悟,随着青衣再走。看看茫茫荡荡,不辨东西南北,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。须臾,重见天日,已似是阳间世上,俨然是温县地方。同着青衣走入自己庄上草堂中,只见自己身子直挺挺的躺在那里,乳婆坐在旁边守着。青衣用手将仲任的魂向身上一推,仲任苏醒转来,眼中不见了青衣。却见乳婆叫道:“官人苏醒着,几乎急死我也!”仲任道:“我死去几时了?”乳婆道:“官人正在此吃食,忽然暴死,已是一昼夜。只为心头尚暖,故此不敢移动,谁知果然活转来,好了,好了!”仲任道:“此一昼夜,非同小可。见了好些阴间地府光景。”那老婆子喜听的是这些说话,便问道:“官人见的是甚么光景?”仲任道:“元来我未该死,只为莫贺咄死去,撞着平日杀戮这些冤家,要我去对证,故勾我去。我也为冤家多,几乎不放转来了,亏得撞着对案的判官就是我张家姑夫,道我阳寿未绝,在里头曲意处分,才得放还。”就把这些说话光景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尽情告诉了乳婆,那乳婆只是合掌念“阿弥陀佛”不住口。
仲任说罢,乳婆又问道:“这等,而今莫贺咄毕竟怎么样?”仲任道:“他阳寿已尽,冤债又多。我自来了,他在地府中毕竟要一一偿命,不知怎地受苦哩。”乳婆道:“官人可曾见他否?”仲任道:“只因判官周全我,不教对案,故此不见他,只听得说。”乳婆道:“一昼夜了,怕官人已饥,还有剩下的牛肉,将来吃了罢。”仲任道:“而今要依我姑夫分付,正待刺血写经罚咒,再不吃这些东西了。”乳婆道:“这个却好。”乳婆只去做些粥汤与仲任吃了。仲任起来梳洗一番,把镜子将脸一照,只叫得苦。元来阴间把秘木取去他血,与畜生吃过,故此面色腊查也似黄了。
仲任从此雇一个人把堂中扫除干净,先请几部经来,焚香持诵,将养了两个月,身子渐渐复旧,有了血色。然后刺着臂血,逐部逐卷写将来。有人经过,问起他写经根由的,便把这些事还一告诉将来。人听了无不毛骨耸然,多有助盘费供他书写之用的,所以越写得多了。况且面黄肌瘦,是个老大证见。又指着堂中的瓮、堂后的穴,每对人道:“这是当时作业的遗迹,留下为戒的。”来往人晓得是真话,发了好些放生戒杀的念头。
开元二十三年春,有个同官令虞咸道经温县,见路旁草堂中有人年近六十,如此刺血书写不倦,请出经来看,已写过了五六百卷。怪道:“他怎能如此发心得猛?”仲任把前后的话,一一告诉出来。虞县令叹以为奇,留俸钱助写而去。各处把此话传示于人,故此人多知道。后来仲任得善果而终,所谓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”者也。偈曰:
物命在世间,微分此灵蠢。
一切有知觉,皆已具佛性。
取彼痛苦身,供我口食用。
我饱已觉膻,彼死痛犹在。
一点喧狠心,岂能尽消灭!
所以六道中,转转相残杀。
愿葆此慈心,触处可施用。
起意便多刑,减味即省命。
无过转念间,生死已各判。
及到偿业时,还恨种福少。
何不当生日,随意作方便?
度他即自度,应作如是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