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姻缘啊,都是月下老人早就安排好的。就像那红线系在脚上,哪怕隔着千山万水,时候到了自然就遇上了。若不是命中注定的姻缘,就算天天在眼前晃悠也强求不来。就算是真姻缘,时辰没到,想早一天都不成;时辰到了,想晚一天也由不得你。这都是那氤氲大人在暗中牵线,哪是凡人能强求的?
唐朝弘农县有个李县令,家里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,许配给了卢家公子。那卢生生得仪表堂堂,留着漂亮的长须,李家上下都觉得这是个好女婿。成亲那天,李家特意请了个能掐会算的女巫来凑热闹。李夫人拉着女巫问:"您给看看,我家这女婿前程如何?"
女巫眯着眼问:"您家女婿可是那位长须公子?"见李夫人点头,女巫却摇头道:"要我说啊,您家女婿不该是这个模样。真正的女婿该是个白面书生,一根胡子都没有的。"李夫人一听就急了:"您这话说的,今儿个就要拜堂了,难不成我闺女还嫁别人去?"女巫笃定地说:"今晚必定成亲,只是新郎官怕要换人。"
正说着,外头鼓乐喧天,卢生穿着喜服正在堂前行礼。李夫人指着门缝外的卢生直笑:"您瞧瞧,这不是我女婿是谁?"丫鬟婆子们都笑话女巫老糊涂了。女巫也不争辩,只是笑而不语。
转眼吉时已到,满堂宾客都来贺喜。唐朝人最重婚礼,但见卢生领着两位傧相,把新娘子迎进洞房。谁知卢生刚掀开盖头就吓得脸色煞白,"哎呀"一声扭头就跑,翻身上马一溜烟就没影了。亲朋好友追出去老远,只听得他连连摆手:"不成!不成!"死活不肯说缘由。
李县令气得直跺脚,拉着闺女出来给众人看:"诸位瞧瞧,我闺女这般品貌,怎就把人吓跑了?"众人一看,新娘子明明貌若天仙,哪有什么古怪?正当大家议论纷纷时,傧相里走出个白面书生,正是那郑官人。只见他面如傅粉,下巴光洁,可不就是女巫说的模样?众人齐声喝彩,当夜就热热闹闹办了喜事。
后来卢生遇到郑生,心有余悸地说:"那日掀开盖头,分明看见个眼如铜铃、獠牙外翻的夜叉!"郑生笑着请他去家里做客。等见了新娘子,卢生才知那日是自己眼花,后悔得直拍大腿。这才应了那句老话:有缘千里来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
再讲个唐朝乾元年间的故事。吏部尚书张镐家有位二小姐叫德容,与仆射裴冕家的三公子裴缘客定了亲。两家门当户对,连成亲的日子都定好了。谁知成亲前,张小姐去庙里上香,半路竟遇见只白额猛虎。说也奇怪,那虎不但没伤人,反而伏在地上像在行礼。后来裴公子来迎亲时,轿子前头突然窜出条白龙,绕着花轿转了三圈才腾空而去。街坊们都说,这是神仙在给这对新人做媒呢。
话说长安西市有个算命的老先生,是李淳风的后人,名叫李知微,最擅长观星算命。但凡给人卜卦看相,说吉凶祸福,必定能算准日子时辰,分毫不差。这日有个姓刘的年轻人,是个等着继承官职的官家子弟,来京城求官已有好几年了。今年他好不容易打通了关节,吏部的考核也过了,满以为必定能成。听说西市李老的名声,特来求问。李老掐指一算,笑道:"今年求官不成,明年不求自得。"刘生哪里肯信,谁知吏部放榜,果然因为判词里漏了字眼,榜上无名。
第二年刘生又去吏部考试,这次没托人情,自己估摸着文章也写得一般,心里没底,又来找李老。李老捋着胡子说:"去年我就说过,你的官运必成,不必担忧。"刘生忙问:"若真能做官,会在何处任职?"李老眯眼道:"禄位在大梁一带。等得了官,你再来见我,我还有话说。"后来吏部放榜,果然让他做了开封县尉。刘生又惊又喜,把李老当神仙一般,赶紧又去拜访。李老叮嘱道:"你去做官不必清廉,尽管放手捞钱,保管没事。等任期满了,讨个差使回京,我再给你算算。"刘生牢牢记着,上任去了。
那开封府的刺史见他出身官宦人家,很是重用。刘生想着李老的话,大肆收受贿赂,毫不避讳。上下官员都跟他交好,竟没人说闲话。任期满时,已经积攒了千万家财。他按李老嘱咐,向刺史讨了个押送税银进京的差事。到了长安,又去见李老。李老掐指一算:"三日内你就要升官。"刘生笑道:"我这次进京确实想活动升迁,可三天之内哪能成事?再说升迁的日子哪能算这么准?"李老却笃定道:"决不会错,新官职就在原来那地方。升官后再来见我。"
第二天刘生押着税银去国库交割,忽见东南方飞来一只五彩大鸟,落在库房屋顶,羽毛灿烂夺目,引得百鸟齐鸣,遮天蔽日。刘生惊得大叫:"奇了!奇了!"这一喊惊动了宫里太监,都跑来看热闹。有识货的喊道:"这是凤凰啊!"那大鸟停了一会儿,被喧闹声惊动,振翅飞走,百鸟也跟着散了。消息传到皇帝耳中,龙颜大悦,下旨道:"最先看见凤凰的人,官升一级!"太监们一查,正是刘生最先发现,吏部就升他做了浚仪县丞。果然不出三日,还是在原来那个州府任职。刘生对李老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后来刘生任满回京,李老又嘱咐道:"这次能做一县正堂,但切记分文不可贪取!"谁知刘生做了寿春县令后,贪惯了的手哪里收得住?把李老的话当耳旁风。结果没多久就被上司弹劾贪腐,革职查办。他哭丧着脸去找李老:"前两任让我放手捞钱都没事,这次为何不行?"李老叹道:"今日与你说明白吧。你前世是个汴州富商,有二千万家财散在民间。前两任官职,不过是收回自家旧物,算不得贪赃。可寿春百姓不曾欠你,强取自然要遭祸。"刘生听完冷汗直流,羞愧而去。
再说裴仆射家定了婚期,派人到张尚书家报日子。张尚书听说李老神算,特意请他来合八字。李老看完八字直摇头:"这婚事今年成不了,也不该在京城办。"尚书不以为然:"日子不吉利可以改,哪有不在今年的道理?两家都在京城,不去这儿还能去哪儿?"李老坚持道:"命数已定,明年三月初三才是吉日,还要先经历一场惊吓,在南方才能成婚。"尚书将信将疑,打发人封了谢礼送客。
李老刚出门,又被裴家请去。算完卦,李老连说奇怪,提笔写下一张字条: "三月三日,不迟不疾。水浅舟胶,虎来人得。惊则大惊,吉则大吉。" 裴家公子看得一头雾水:"我正要问今年婚事吉凶,这'三月三日'是何意?"李老笑道:"正是婚期。"公子急道:"婚期都定在眼前了,哪能等到那时?"李老捋须道:"年轻人莫急,老汉从无虚言。"公子指着"虎来人得"四字皱眉:"这怕是不祥之兆吧?"李老意味深长道:"未必不祥,日后自见分晓。"说罢拱手告辞。
眼看张镐和裴家小姐就要欢欢喜喜成亲了,谁知朝中那些补阙拾遗的官员们突然上书弹劾,说吏部选拔人才不公。皇上大笔一挥,直接把张尚书贬到定州当司户,还勒令他即刻启程。
张镐收拾行囊时苦笑着摇头:"李知微这卦可真准啊!"赶忙让媒人去裴家传话,约定来年三月初三在定州完婚。当天就带着家眷匆匆上路了。要知道唐朝那会儿,官员被贬可是件晦气事,亲戚朋友都躲着走,生怕受牵连。张尚书这一路颠沛流离,连裴家这门亲事都不敢多想了。
裴家公子接到消息时,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:"李知微这卦神了!看来非得按他说的日子不可。"眼看到嘴的喜酒喝不成,整个年节都过得没滋没味。刚过完年就急着打点行装,那排场可真不小——一艘气派的大船载着二十多房仆人,七八个丫鬟小厮,光是行李就堆了半船。
可这船走得比老牛拉车还慢,二月都快过完了,离定州还有三百里。裴公子急得直跺脚,生怕错过婚期,赶紧派个家丁快马加鞭去报信。这边张尚书正在衙门里发愁呢,忽然接到喜报,乐得直搓手:"快!快给小姐准备嫁妆!"
三月初二这天夜里,张府后花园张灯结彩。德容小姐刚戴上新娘发簪,女眷们正围着她说笑,忽然竹林里窜出只猛虎,叼起小姐就跑。等家丁们举着火把找到天亮,连片衣角都没找着。
再说裴公子那边,船在石阡江搁浅了。眼看要误了吉时,他急得带人上岸步行。走到天黑时,忽然听见树林里沙沙响。月光下竟看见老虎驮着个人跑来!众人躲在板屋里拼命敲打,那畜生丢下猎物就跑了。
等把人救上船点灯一看,所有人都惊呆了——这浑身是伤的姑娘杏眼桃腮,虽然衣衫破烂,可那通身气派分明是官家小姐。养娘们给她梳头喂粥,直到四更天才醒。可这姑娘睁眼看了看周围,哇地哭出声又昏过去了,任谁问话都不搭理。
天刚蒙蒙亮,河岸上就有人影走动。这边船上的伙计吆喝着纤夫们上工拉纤。眼看离州城只剩三十里水路,忽然听见岸上赶早的行人三三两两议论:"听说了吗?张尚书家的二小姐昨晚在后花园赏月,竟叫老虎给叼走了!到现在连片衣角都找不着呢!"有人插嘴道:"难不成连人带衣裳都叫那畜生吞下肚了?"
几个纤夫听见这话,想起昨夜船上那桩怪事,心里直打鼓。领头的凑过来压低声音:"该不会...咱们船上那位..."当下就派了个腿脚快的,上岸打听清楚,回来禀报给裴家公子。
裴缘客一听惊得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:"照这么说,被虎叼走的正是我那未过门的娘子?可咱们船上救下的姑娘..."他急得直搓手,连忙唤来最稳重的老妈子:"你快去问问那位刚醒的小姐,可是张尚书府的德容小姐?"
老妈子轻手轻脚撩开舱帘,刚唤了声"德容小姐",那姑娘"哇"地哭出声来:"你们是谁?怎知我的闺名?"老妈子赶忙拍着她后背安抚:"我们是裴官人家的船,原是要赶去府上办喜事的。官人怕水路耽搁,特意上岸抄近道,谁知竟阴差阳错救了小姐..."
小姐这才止住眼泪,抽抽搭搭地说:"昨夜在花园遇着那畜生,被它叼着一路腾云驾雾,我早吓得魂飞魄散。等那虎把我扔在地上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..."老妈子把如何从芦苇丛里发现她,如何灌姜汤救醒的经过细细说了,转身就去回禀:"公子,真是张小姐!"
裴缘客乐得直拍大腿,当即修书一封,派家仆快马加鞭往州城送信。这边张尚书正为寻不着女儿尸首痛不欲生,又惦记着女婿今日该到,急得在堂上团团转。忽见裴家老仆满头大汗闯进来递上书信,拆开一看:
"小婿走水路耽搁,改走陆路竟遇猛虎驮着令爱。那虎丢下人便走,如今小姐安然在船。请示下如何安排?"
尚书读着信,手抖得像风里的树叶。后堂夫人听见动静出来,听完原委双手合十:"这定是神明保佑!既然人在裴家船上,今日吉时还能赶上拜堂!"尚书一拍脑门:"快备马!"带着仪仗队旋风般冲出门去。
河岸边翁婿相见,一个劲道"天意"。掀开轿帘看见女儿好端端坐着,老夫人一把搂住心肝肉地叫。尚书拉着女婿的手说:"去年李半仙就算准你俩必在今日成亲。昨夜我还发愁赶不上吉时,谁知老虎倒做了送亲使者!"说着掏出张泛黄的签文。
裴缘客猛然想起那六句谶语:"'三月三日,不迟不疾'——我原以为走水路要误时辰;'水浅舟胶,虎来人得'——谁想应在这桩奇事上;'惊则大惊,吉则大吉'——可不是吓得半死却成全好事!"当下就在船头张灯结彩,三拜九叩成了亲。尚书留下新人洞房花烛,自己先回府准备明日接风宴。
第二天船到码头,全城百姓都挤在岸边看稀奇。新娘子下轿时,尚书夫人抱着女儿又哭又笑,丫鬟婆子们揉着眼睛说:"这不是做梦吧?"后来这故事传开,百姓们给老虎立了座"媒神祠",香火旺得很。有支民谣至今还在传唱:
李半仙,算得准, 老虎当媒不误辰。 千里姻缘天注定, 虎背送来有情人。
感神媒张德容遇虎 凑吉日裴缘客乘龙
诗曰:
每说婚姻是宿缘,定经月老把绳牵。
非徒配偶婚差错,时日犹然不后先。
话说婚姻事皆系前定,从来说月下老赤绳系足,虽千里之外,到时相合。若不是姻缘,眼面前人强求不得的。就是是因缘了,时辰来到,要早一日,人不能勾。时辰已到,要迟一日,人不能勾。多是氤氲大使暗中主张,非人力可以安排人。
唐朝时有一个弘农县尹,姓李。生一女,年已及笄,许配卢生。那卢生生得炜貌长髯,风流倜傥,李氏一家尽道是个快婿。一日,选定日子,赘他入宅。当时有一个女巫,专能说未来事体,颇有应验,与他家往来得熟,其日因为他家成婚行礼,人来看看耍子。李夫人平日极是信他的,就问他道:“你看我家女婿卢郎,官禄厚薄如何?”女巫道:“卢郎不是那个长须后生么?”李母道:“正是。”女巫道:“若是这个人,不该是夫人的女婿。夫人的女婿,不是这个模样。”李夫人道:“吾女婿怎么样的?”女巫道:“是一个中形白面,一些髭髯人没有的。”李夫人失惊道:“依你这等说起来,我小姐今夜还嫁人不成哩!”女巫道:“怎么嫁不成?今夜一定嫁人。”李夫人道:“好胡说!既是今夜嫁得成,岂有不是卢郎的事?”女巫道:“连我人不晓得缘故。”道言未了,只听得外面鼓乐喧天,卢生来行纳采礼,正在堂前拜跪。李夫人拽着女巫的手,向后堂门缝里指着卢生道:“你看这个行礼的,眼见得今夜成亲了,怎么不是我女婿?好笑!好笑!”那些使数养娘们见夫人说罢,大家笑道:“这老妈妈惯扯大谎,这番不谁了。”女巫只不做声。
须臾之间,诸亲百眷都来看成婚盛礼。元来唐时衣冠人家,婚礼极重。合卺之夕,凡属两姓亲朋,无有不来的。就中有走礼、赞礼之人,叫做“傧相”,都不是以下人做,就是至亲好友中间,有礼度熟闲、仪客出众、声音响亮的,众人就推举他做了,是个尊重的事。其时卢生同了两个傧相,堂上赞拜。礼毕,新人入房。卢生将李小姐灯下揭巾一看,吃了一惊,打一个寒襟,叫声“呵呵!”往外就走。亲友问他,并不开口,直走出门,跨上了马,连加两鞭,飞人似去了。宾友之中,有几个与他相好的,要问缘故。又有与李氏至戚的,怕有别话错了时辰,要成全他的,多来追赶。有的赶不上罢了,那赶着的,问他劝他,只是摇手道:“成不得!成不得!”人不肯说出缘故来,抵死不肯回马。众人计无所出,只得走转来,把卢生光景,说了一遍。那李县令气得目睁口呆,大喊道:“成何事体!成何事体!”自思女儿一貌如花,有何作怪?今且在众亲友面前说明,好教他们看个明白。因请众亲戚都到房门前,叫女儿出来拜见。就指着道:“这个便是许卢郎的小女,岂有惊人丑貌?今卢郎一见就走,若不教他见见众位,到时认做个怪物了!”众人抬头一看,果然丰姿冶丽,绝世无双。这些亲友人有说是卢郎无福的,人有说卢郎无缘的,人有道日子差池犯了凶煞的,议论一个不定。李县令气忿忿的道:“料那厮不能成就,我人不伏气与他了。我女儿已奉见宾客,今夕嘉礼不可虚废。宾客里面有愿聘的,便赴今夕佳期。有众亲在此作证明,都可做大媒。”只见傧相之中,有一人走近前来,不慌不忙道:“小子不才,愿事门馆。”众人定睛看时,那人姓郑,人是拜过官职的了。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,下颏上真个一根髭须人不曾生,且是标致。众人齐喝一声采道:“如此小姐,正该配此才郎!况且年貌相等,门阀相当。”就中推两位年高的为媒,另择一个年少的代为傧相,请出女儿,交拜成礼,且应佳期。一应未备礼仪,婚后再补。是夜竟与郑生成了亲。郑生容貌果与女巫之言相合,方信女巫神见。
成婚之后,郑生遇着卢生,他两个原相交厚的,问其日前何故如此。卢生道:“小弟揭巾一看,只见新人两眼通红,大如朱盏,牙长数寸,爆出口外两边。那里是个人形?与殿壁所画夜叉无二。胆俱吓破了,怎不惊走?”郑生笑道:“今已归小弟了。”卢生道:“亏兄如何熬得?”郑生道:“且请到弟家,请出来与兄相见则个。”卢生随郑生到家,李小姐梳壮出拜,天然绰约,绝非房中前日所见模样,懊悔无及。后来闻得女巫先曾有言,如此如此,晓得是有个定数,叹往罢了。正合着古话两句道:
有缘千里能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
而今再说一个唐时故事:乃是乾元年间,有一个吏部尚书,姓张名镐。有第二位小姐,名唤德容。那尚书在京中任上时,与一个仆射姓裴名冕的,两个往来得最好。裴仆射有第三个儿子,曾做过蓝田县尉的,叫做裴缘客。两家门当户对,张尚书就把这个德容小姐许下了他亲事,已拣定日子成亲了。
却说长安西市中有个算命的老人,是李淳风的族人,叫做李知微,星数精妙。凡看命起卦,说人吉凶祸福,必定断下个日子,时刻不差。一日,有个姓刘的,是个应袭赁子,到京理荫求官,数年不得。这一年已自钻求要紧关节,叮嘱停当,吏部试判已毕,道是必成。闻西市李老之名,特来请问。李老卜了一封,笑道:“今年求之不得,来年不求自得。”刘生不信,只见吏部出榜,为判上落了字眼,果然无名。到明年又在吏部考试,他不曾央得人情,仰且自度书判中下,未必合式,又来西市问李老。李老道:“我旧岁就说过的,君官必成,不必忧疑。”刘生道:“若得官,当在何处?”李老道:“禄在大梁地方。得了后,你可再来见我,我有话说。”吏部榜出,果然选授开封县尉。刘生惊喜,信之如神,又去见李老。李老道:“君去为官,不必清俭,只消恣意求取,自不妨得。临到任满,可讨个差使,再入京城,还与君推算。”刘生记着言语,别去到任。那边州中刺史见他旧家人物,好生委任他。刘生想着李老之言,广取财贿,毫无避忌。上下官吏都喜欢他,再无说话。到得任满,贮积千万。遂见刺史,讨个差使。刺史依允,就教他部着本租税解京。到了京中,又见李老。李老道:“公三日内即要迁官。”刘生道:“此番进京,实要看个机会,设法迁转。却是三日内,如何能勾?况未得那升迁日期,这个未必准了。”李老道:“决然不差,迁官人就在彼郡。得了后,可再来相会,还有说话。”刘生去了,明日将州中租赋到左藏库交纳。正到库前,只见东南上诺大一只五色鸟飞来库藏屋顶住着,文彩辉煌,百鸟喧噪,弥天而来。刘生大叫:“奇怪!奇怪!”一时惊动了内官宫监。大小人等,都来看嚷。有识得的道:“此是凤凰人!”那大鸟住了一会,听见喧闹之声,即时展翅飞起,百鸟渐渐散去。此话闻至天子面前,龙颜大喜。传出敕命来道:“那个先见的,于原身官职加升一级改用。”内官查得真实,却是刘生先见,遂发下吏部,迁授浚仪县丞。果是三日,又就在此州。刘生愈加敬信李老,再来问此去为官之方。李老云“只须一如前政。”刘生依言,仍旧恣意贪取,又得了千万。任满赴京听调,又见李老。李老曰:“今番当得一邑正官,分毫不可取了。慎之!慎之!”刘生果授寿春县宰。他是两任得惯了的手脚,那里忍耐得住?到任不久,旧性复发,把李老之言,丢过一边。偏生前日多取之言好听,当得个谨依来命;今日不取之言迂阔,只推道未可全信。不多时上官论刻追赃,削职了。又来问李老道:“前两任只叫多取,今却叫不可妄取,都有应验,是何缘故?”李老道:“今当与公说明,公前世是个大商,有二千万资财,死在汴州,财散在人处。公去做官,原是收了自家旧物,不为妄取,所以一些无事。那寿春一县之人,不曾欠公的,岂可过求?如今强要起来,就做坏了。”刘生大伏,惭悔而去。凡李老之验,如此非一,说不得这许多,而今且说正话。
那裴仆射家拣定了做亲日期,叫媒人到张尚书家来通信道日。张尚书闻得李老许多神奇灵应,便叫人接他过来,把女儿八字与婚期,教他合一合看,怕有什么冲犯不宜。李老接过八字,看了一看,道:“此命喜事不在今年,亦不在此方。”尚书道:“只怕日子不利,或者另改一个人罢,那有不在今年之理?况且男女两家,都在京中,不在此方,便在何处?”李道:“据看命数已定,今年决然不得成亲,吉日自在明年三月初三日。先有大惊之后,方得会合,却应在南方。冥数已定,日子人不必选,早一日不成,迟一日不得。”尚书似信不信的道:“那有此话?”叫管事人封个赏封,谢了去。见出得门,裴家就来接了去,人为婚事将近,要看看休咎。李老到了裴家占了一卦道:“怪哉!怪哉!此封恰与张尚书家的命数,正相符合。”遂取文房四宝出来,写了一柬:
三月三日,不迟不疾。水浅舟胶,虎来人得。惊则大惊,吉则大吉。
裴缘客看了,不解其意,便道:“某正为今年尚书府亲事只在早晚,问个吉凶。这‘三月三日’之说,何人?”李老道:“此正是婚期。”裴缘客道:“日子已定了,眼见得不到那时了。不准,不准!”李老道:“郎君不得性急。老汉所言,万无一误。”裴缘客道:“‘水浅舟胶,虎来人得。’大略是不祥的说话了。”李老道:“人未必不祥,应后自见。”作别过了。
正待要欢天喜地指日成亲,只见补阙拾遗等官,为选举不公,文章论刻吏部尚书。奉圣旨:谪贬张镐为定州司户,即日就道。张尚书叹道:“李知微之言,验矣!”便教媒人回复裴家,约定明年三月初三,到定州成亲。自带了家眷,星夜到贬处去了。元来唐时大官廖谪贬甚是消条,亲眷避忌,不十分肯与往来的,怕有朝廷不测,时时忧恐。张尚书人不把裴家亲事在念了。裴缘客得了张家之信,吃了一惊,暗暗道:“李知微好准卦!毕竟要依他的日子了。”真是到手佳期却成虚度,闷闷不乐过了年节。一开新年,便打点束装,前赴定州成婚。那缘客是豪奢公子,规模不小。坐了一号大座船,满载行李辎重,家人二十多房,养娘七八个,安童七八个,择日开船。缘客恨不得肋生双翅,脚下腾云,一眨眼就到定州。行了多日,已是二月尽边,皆因船只狼逾,行李沉重,一日行不上百来里路,还有搁着浅处,弄了几日才弄得动的,还差定州三百里远近。缘客心焦,恐怕张家不知他在路上,不打点得,错过所约日子。一面舟行,一面打发一个家人,在岸路驿中讨了一匹快马,先到定州报信。家人星夜不停,报入定州来。那张尚书身在远方,时怀忧闷,况且不知道裴家心下如何,未知肯不嫌路远来赴前约否。正在思忖不定,得了此报,晓得裴郎已在路上将到,不胜之喜。走进衙中,对家眷说了,俱各欢喜不尽。
此时已是三且初二日了,尚书道:“明日便是吉期。如何来得及?但只是等裴郎到了,再定日未迟。”是夜因为德容小姐佳期将近,先替他簪了髻,设宴在后花园中,会集衙中亲丁女眷,与德容小姐添妆把盏。那花园离衙斋将有半里,定州是个山深去处。虽然衙斋左右多是些丛林密箐,与山林之中无异,可人幽静好看。那德容小姐同了衙中姑姨姊妹,尽意游玩。酒席既阑,日色已暮,都起身归衙。众女眷或在前,或在后,大家一头笑语,一头行走。正在喧哄之际,一阵风过,竹林中腾地跳出一个猛虎来,擒了德容小姐便走。众女眷吃了一惊,各各逃窜。那虎已自跳入翳荟之处,不知去向了。众人性定,奔告尚书得知,合家啼哭得不耐烦。那时夜已昏黑,虽然聚得些人起来,四目相视,束手无策。无非打了火把,四下里照得一照,知他在何路上可以救得?干闹嚷了一夜,一毫无干。到得天晓,张尚书噙着眼泪,点起人夫,去寻骸骨。漫山遍野,无处不到,并无一些下落。张尚书又恼又苦,不在话下。
且说裴缘客已到定州界内石阡江中。那江中都是些山根石时,重船到处触碍,一发行不得。已是三月初二日了,还差几十里。缘客道:“似此行去,如何赶得明日到?”心焦背热,与船上人发极嚷乱。船上人道:“是用不得性的!我们人巴不得到了讨喜酒吃,谁耐烦在此延挨?”裴缘客道:“却是明日吉期,这等担阁怎了?”船上人道:“只是船重得紧,所以只管搁浅。若要行得快,除非上了些岸,等船轻了好行。”缘客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他自家着了急的,叫住了船,一跳便跳上了岸,招呼人家人起来。那些家人见主人已自在岸上了,谁敢不上?一定就走了二十多人起来,那船早自轻了。缘客在前,人家人在后,一路走去。那船好转动,不比先前,自在江中相傍着行。行得四五里,天色将晚。看见岸旁有板屋一间,屋内有竹床一张,缘客就走进屋内,叫仆童把竹床上扫拂一扫拂,尘了歇一歇气再走。这许多僮仆,都站立左右,人有站立在门外的。正在歇息,只听得树林中飕飕的风响。于时一线月痕和着星光,虽不甚明白,人微微看得见,约莫风响处,有一物行走甚快。将到近边,仔细看去,却是一个猛虎背负一物而来。众人惊惶,连忙都躲在板屋里来。其虎看看至近,众人一齐敲着板屋呐喊,人有把马鞭子打在板上,振得一片价响。那虎到板屋侧边,放下背上的东西,抖抖身子,听得众人叫喊,象似人有些惧怕,大吼一声,飞奔入山去了。
众人在屋缝里张着,看那放下的东西,恰象个人一般,又恰象在那里有些动。等了一会,料虎去远了,一齐捏把汗出来看时,却是一个人,口中还微微气喘。来对缘客说了,缘客分忖众人救他,慌忙叫放船拢岸。众人扛扶其人上了船,叫快快解了缆开去,恐防那虎还要寻来。船行了半响,缘客叫点起火来看。舱中养娘们各拿蜡烛点起,船中明亮。看那人时,却是:
眉湾杨柳,脸绽芙蓉。喘吁吁吐气不齐,战兢兢惊神未定。头垂发乱,是个醉扶上马的杨妃;目闭唇张,好似死乍还魂的杜丽。面庞勾可十六八,美艳从来无二三。
缘客将这女子上下看罢,大惊说道:“看他容颜衣服,决不是等闲村落人家的。”叫众养娘好生看视。众养娘将软褥铺衬,抱他睡在床上,解看衣服,尽被树林荆刺抓破,且喜身体毫无伤痕。一个养娘替他将乱发理清梳通了,挽起一髻,将一个手帖替他扎了。拿些姜汤灌他,他微微开口,咽下去了。又调些粥汤来灌他。弄了三四更天气,看看苏醒,神安气集。忽然抬起头来,开目一看,看见面前的人一个人不认得,哭了一声,依旧眠倒了。这边养娘们问他来历、缘故及遇虎根由,那女子只不则声,凭他说来说去,竟不肯答应一句。
渐渐天色明了,岸上有人走动,这边船上人着水夫上纤。此时离州城只有三十里了。听得前面来的人,纷纷讲说道:“张尚书第二位小姐,昨夜在后花园中游赏,被虎扑了去,至今没寻尸骸处。”有的道:“婚道连衣服都吃尽了不成?”水夫闻得此言,想着夜来的事,有些奇怪,商量道:“船上那话儿莫不正是?”就着一个下船来,把路上人来的说话,禀知缘客。缘客一发惊异道:“依此说话,被虎害的正是这定下的娘子了。这船中救得的,可是不是?”连忙叫一个知事的养娘来,分忖他道:“你去对方才救醒的小娘子说,问可是张家德容小姐不是。”养娘依言去问,只见那女子听得叫出小名来,便大哭将起来,道:“你们是何人,晓得我的名字?”养娘道:“我们正是裴官人家的船,正为来赴小姐佳期,船行的迟,怕赶日子不迭,所以官人只得上岸行走,谁知却救了小姐上船,人是天缘分定。”那小姐方才放下了心,便说:“花园遇虎,一路上如腾云驾雾,不知行了多少路,自拼必死,被虎放下地时,已自魂不附体了。后来不知如何却在船上。”养娘把救他的始未说了一遍。来复缘客道:“正是这个小姐。”缘客大喜,写了一书差一个人飞报到州里尚书家来。
尚书正为女儿骸骨无寻,又且女婿将到,伤痛无奈,忽见裴家苍头有书到,愈加感切。拆开来看,上写道:
趋赴嘉札,江行舟涩。从陆倍道,忽遇虎负爱女至。惊逐之顷,虎去而人不伤。今完善在舟,希示进止!子婿裴缘客百拜。
尚书看罢,又惊又喜。走进衙中说了,满门叹异。尚书夫人便道:“从来罕闻奇事。想是为吉日赶不及了,神明所使。”今小姐既在裴郎船上,还可赶得今朝成亲。”尚书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就叫牵一匹快马,带了仪从,不上一个时辰,赶到船上来。翁婿相见,甚喜。见了女儿,又悲又喜,安慰了一番。尚书对裴缘客道:“好教贤婿得知,今日之事,旧年间李知微已断定了,说成亲毕竟要今日。昨晚老夫见贤婿不能勾就到,道是决赶不上今日这吉期,谁想有此神奇之事,把小女竟送到尊舟?如今若等尊舟到州城,水路婚行,定不能勾。莫若就在尊舟,结了花烛,成了亲事,明日慢慢回衙,这吉期便不错过了。”裴缘客见说,便想道:“若非岳丈之言,小婿几乎忘了。旧年李知微题下六句。首二句道:‘三月三日,不迟不疾。’若是小婿在舟行时,只疑迟了,而今虎送将来,正应着今日。中二句道:‘水浅舟胶,虎来人得。’小婿起初道不祥之言,谁知又应着这奇事。后来二句:‘惊则大惊,吉则大吉。’果然这一惊不小,谁知反因此凑着吉期。李知微真半仙了!”张尚书就在船边分派人,唤起傧相,办下酒席,先在舟中花烛成亲,合卺饮宴。礼毕,张尚书仍旧骑马先回,等他明日舟到,接取女儿女婿。
是夜,裴缘客遂同德容小姐就在舟中共入鸳帏欢聚。少年夫妇,极尽于飞之乐。明日舟到,一同上岸,拜见丈母诸亲。尚书夫人及姑姨姊妹、合衙人等,看见了德容小姐,恰似梦中相逢一般。欢喜极了,反有堕下泪来的。人人说道:“只为好日来不及,感得神明之力,遣个猛虎做媒,把百里之程顷刻送到。从来无此奇事。”这话传出去,个个奇骇,道是新闻。民间各处,立起个“虎媒之祠”。但是有婚姻求合的,虔诚祈祷,无有不应。至今黔峡之间,香火不绝。于时有六句口号:
仙翁知微,判成定数。
虎是神差,佳期不挫。
如此媒人,东道婚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