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间啊,自古就有这么一群奇女子,她们身怀绝技,行侠仗义。今儿个咱们就来聊聊这些女侠的故事。
先说说那红线姑娘。她本是潞州节度使薛嵩府上的一个小丫鬟。那年头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养了三千精兵,虎视眈眈要吞并潞州,把薛嵩愁得茶饭不思。红线姑娘知道了这事儿,半夜三更施展轻功,七百里路打个来回,神不知鬼不觉把田承嗣床头的金盒子给顺了回来。第二天田承嗣发现金盒丢了,全城搜捕闹得鸡飞狗跳。这边薛嵩却派人把金盒原样送还。田承嗣一看这架势,吓得魂飞魄散,知道遇上了剑侠,赶紧打消了造反的念头。后来红线说自己前世是个郎中,因为开错药方害死人命,这辈子才投胎做女子赎罪。如今功德圆满,就飘然修仙去了。
再说那聂隐娘,她爹是魏博大将聂锋。小时候被个要饭的老尼姑拐去,学了一身本事。后来嫁了人,两口子各骑一头毛驴,一黑一白。这驴说来也怪,不用的时候就是张纸,要用时吹口气就活了。魏帅派她去刺杀许州节度使刘昌裔,谁知刘节度能掐会算,早派人在城门口候着。隐娘见人家以礼相待,反倒投了刘节度。魏帅气得派精精儿来刺杀,结果被隐娘反杀。后来又派妙手空空儿,隐娘变成小虫子躲进刘节度嘴里,让他脖子上围块和田玉。空空儿半夜来行刺,匕首划在玉上"当"的一声,羞得远遁千里。
还有个香丸女子的奇事。观音里住着个美貌女子,带着个丫鬟。有个书生路过,听流氓说她坏话,回家跟妻子一聊,才知道这女子是亲戚,最是贞洁刚烈。书生想替她出气,还没动手呢,丫鬟就来道谢,请他去喝酒。酒过三巡,丫鬟背来个皮口袋,里头装着三四个仇人的人头!只见丫鬟掏出药粉往伤口一抹,人头就缩成李子大小,一个个嚼着吃了。后来给书生一炷香,让他跟着香烟走,恶人碰着烟就掉脑袋。书生照做,果然报仇雪恨。事成后香丸飞走,丫鬟说这是"畏关",过了这关就能成仙啦。
崔慎思纳妾的故事更离奇。他在长安租房备考,房东是个美貌寡妇。娶来当妾两年,生了儿子却连姓氏都不肯说。有天半夜,这妾忽然消失,崔生正纳闷呢,就见她从房顶跳下来,一身白练提着个人头,说是给父亲报了仇。临走还要给孩子喂最后一次奶,结果回来时孩子已经被她杀了,说是免得牵挂。那白练飘飘的身影,就成了"崔妾白练"的传说。
最后说说侠妪救人的事。修容姑娘小时候遇上盗匪,有个老婆婆拿出黑绫撕成条,系在她们母女手上,带她们躲进神像耳朵里。那耳朵眼儿看着只有指头大,进去却像间屋子。老婆婆天天送饭,耳朵眼儿见着饭菜就会变大。等盗匪退了,又把她们背回家。修容想拜师,老婆婆说她仙缘未到,后来就不知所踪了。这就是"侠妪神耳"的由来。
这些女子啊,个个身怀绝技,惩恶扬善。虽说不是正经修仙的门路,可功德圆满了,照样能得道成仙。所以后来有人把她们的事迹编成《剑侠传》,专讲这些替天行道的奇女子。
话说这世间奇女子,当真不少。先讲个贾人妻的故事,跟那崔慎思的妾室倒有几分相似。说的是余干县尉王立,进京候补官职,盘缠用尽流落街头。一日遇见个美貌妇人,自称是商贾之妻,丈夫死了十年,家底颇丰。这妇人留王立做了上门女婿,还生了个大胖小子。谁曾想有一天,这妇人提着颗血淋淋的人头回来,冷冰冰说了句:"大仇已报,即刻离京。"刚走没多远又折返,说是要给孩子喂最后一口奶。喂完奶转身就走,等王立掀开帐子一看——那孩子早已身首异处。这"贾妻断婴"的惨事,竟与崔家小妾如出一辙。
再讲个宋朝武将解洵。靖康年间流落北方,穷得揭不开锅。亲戚可怜他,给说了门亲事。这新媳妇嫁妆丰厚,解洵这才活下命来。重阳节那日,解洵想起原配妻子,忍不住掉泪。新妇问明缘由,二话不说变卖家当,备齐盘缠与他南归。这一路上翻山越岭,全仗这妇人前后照应。回到故土,他兄长解潜已当上大帅,见面就送了四个美婢。解洵从此沉迷温柔乡,渐渐冷落了患难之妻。一日酒宴上,妇人拍案而起:"当年在赵魏之地讨饭时,若非我救你,早成饿殍。如今刚得势就忘恩负义,算什么男子汉!"解洵借着酒劲挥拳就打,妇人冷笑不语。突然烛火齐灭,阴风四起,待婢女们战战兢兢点灯时,只见解洵尸首分离,那妇人与满屋财物竟凭空消失。解潜派三千精兵追捕,连个影子都没找着。这便是"解洵娶妇"的典故。
长安城还出过件奇事。潘将军丢了祖传玉念珠,悬赏千金寻不得。原来是被个梳三鬟髻的姑娘当游戏,挂在慈恩寺塔顶相轮上。后来姑娘舅舅王超问起,她竟如飞鸟般蹿上三十丈高塔,取珠时还朝下面挥手。等王超领了赏钱,这姑娘早没了踪影。
更奇的是吴郡有个举子,赴京赶考遇见两位少年。被引到一处宅院,忽见香车入门,走出个英气逼人的女子要他献技。举子只会沿着墙壁走几步,那女子却叫少年们表演飞檐走壁的真功夫。几日后少年借马,举子不敢不给。谁知次日皇宫失窃,顺着马匹查到举子头上。他被推入七八丈深的陷阱,正绝望时,那女子竟如大鸟飞落,用绢带把他拽出皇宫。送到安全处只说:"速回江南,莫要停留。"这两个女子虽有些梁上君子的做派,到底比不得前几位报仇雪耻的侠女正道。
如今单表一位真正剑侠。徽州商人程元玉,生得方脸阔额,平日寡言少语。这日从川陕贩货归来,在文阶道旁饭铺打尖。正吃着,忽见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骑驴进店。虽容貌秀丽,眉宇间却透着英气。满店客人挤眉弄眼地打量,唯有程元玉正襟危坐。那妇人吃完饭一摸袖袋,突然高声道:"哎呀,忘带银钱了!"店家立刻扯住她衣袖,满堂哄笑。有人嚷"女骗子",有人叫"搜她身"。程元玉见状,默默取出串铜钱:"这位娘子的账,我结了。"
妇人郑重施礼:"请教恩公姓名?前面路上恐有凶险,妾身必当相报。"程元玉推辞不过,只得通名。那妇人跨上驴背扬鞭前,回头说了句:"记住,我乃韦十一娘。"话音未落,已绝尘而去。
程元玉带着仆人出了客栈,翻身上马,一路走一路心里直犯嘀咕。他越想越觉得刚才那妇人的话古怪得很,可转念又琢磨:"女人家的话哪能当真?再说了,她连顿饭钱都掏不出来,就算真遇上什么麻烦,她能帮上什么忙?"就这么边走边想,不知不觉走出好几里地。
路上总碰见个戴毡帽、背皮袋的汉子,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常走远路的。那人时前时后,总在眼前晃悠。程元玉勒住马问道:"前头可有歇脚的地方?"那人抬头抹了把汗:"往前六十里有个杨松镇,专接待商旅,这附近可没住处。"程元玉知道这地方,又问:"天色不早了,赶得到吗?"
那汉子眯眼看看日头:"我走得及,您可赶不上。"程元玉听得笑起来:"这话奇了!我们骑马的倒赶不上你步行的?"汉子指着山脚:"这儿有条近道,斜插过去二十里到河水湾,再二十里就到镇上。您要是走官道,七拐八绕得多走二十多里呢。"程元玉一听有近路,连忙说:"劳烦带个路,到镇上请你吃酒。"汉子爽快地在前头引路。
程元玉光顾着抄近道,又看这人像是熟路的,早把妇人提醒的危险抛到脑后。主仆二人跟着那汉子越走越不对劲,起初还算平坦,走了一里多地就开始满地碎石,马蹄直打滑。再往前竟横着座陡峭高山,绕着山脚走时,两边都是黑压压的老林子,抬头连天都看不见。
主仆俩慌了神,埋怨道:"这哪是人走的路?"汉子却笑着说:"前头就平坦了。"程元玉硬着头皮又跟了一段,翻过个山坳,路更险了。他猛地醒悟过来,大叫"不好",急扯缰绳要回头。突然那汉子一声呼哨,山坳里窜出十来个彪形大汉——
个个面目狰狞,有的提着明晃晃的钢刀,有的拿着绳索。月光下看得分明,这群强盗虽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,偏要学读书人摆斯文架势,倒像是戏台上的山大王。
程元玉知道逃不掉,赶紧下马作揖:"好汉们要钱财尽管拿去,只求留匹马和衣裳作盘缠。"那伙强盗倒讲规矩,真只把行李里的银两搜刮一空。等强盗散去,程元玉回头找马,哪还有踪影?连仆人也跑得没影了。他孤零零站在山崖上四望,暮色沉沉里既不见强盗踪迹,也寻不着仆从,急得直跺脚:"这回真要交代在这儿了!"
正绝望时,忽听身后树林沙沙响。回头看见个身影抓着藤蔓轻盈地荡过来,竟是个姑娘。程元玉刚松了口气,那姑娘已到跟前行了个礼:"我是韦十一娘的徒弟青霞。师父算到您有难,特让我来接应。"程元玉听见"韦十一娘"四个字,想起客栈妇人的警告,心里顿时燃起希望。
跟着青霞没走半里地,果然遇见客栈里那妇人迎面走来。她歉然道:"让您受惊了,是我接应来迟。您的货物马匹都追回来了,不必担心。"程元玉惊魂未定,话都说不利索。妇人温声道:"今夜赶不得路了。寒舍就在附近,且去用些斋饭歇宿吧。"程元玉哪敢不从,乖乖跟着她们往林深处走去。
走了没多远,前面忽然出现一座陡峭的山峰,孤零零地耸立着,四周都没有相连的山脉,那山峰高得直插云霄。韦十一娘伸手一指,笑着说:"这就是云仙山,我的小庵就在山顶上。"说着就领着程元玉,抓着藤蔓攀着树枝,一路往上爬。
到了最陡峭的地方,韦十一娘和青霞一左一右搀扶着程元玉,走几步就得歇一歇。程元玉累得直喘粗气,可她们俩却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轻松。程元玉抬头往上看,山顶好像就在云雾里;等爬到高处往下看,云雾却又在脚下了。约莫走了十几里路,才看见石阶。那石阶有一百多级,走完才算到了平地。
山顶上有座茅草搭的屋子,收拾得特别雅致。韦十一娘请程元玉坐下,又招呼一个叫缥云的女童出来准备茶点。山里的野果、松子酿的酒,都端上来招待程元玉。还张罗着要做饭,招待得十分周到。
程元玉这才定下神来,欠身说道:"都怪我自己不小心,中了小人的圈套。要不是夫人相救,这条命早就没了。只是不知道夫人用了什么法子制服他们,还能把我的货物要回来?"
韦十一娘微微一笑:"我是剑侠,不是普通人。刚才在饭馆里,看你举止文雅,不像那些轻浮的人,所以才起了敬意。又见你面上气色不对,知道要遭难,就故意说没钱付账,试试你的为人。见你很有义气,这才特意在这里等着,报答你的好心。那几个鼠辈无礼,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。"
程元玉听了又惊又喜。他从小爱读史书,知道世上真有这种本事。就问道:"听说剑术是从唐朝开始的,到宋朝就失传了。所以从元朝到现在,再没听说过这种事。夫人是从哪儿学来的?"
韦十一娘正色道:"这剑术可不是唐朝才有,也没在宋朝断绝。当年黄帝从九天玄女那里得到兵符,就有了这门功夫。他的大臣风后学会了,这才打败了蚩尤。黄帝觉得这法术太神奇,怕人乱用,加上天规森严,所以不敢张扬。只挑选一两个忠厚老实的人,口传心授。所以这门功夫既没有失传,也没有广为流传。"
"后来张良找人来刺杀秦始皇,梁王派人刺杀袁盎,公孙述派刺客杀害来歙、岑彭,李师道派人刺杀武元衡,用的都是这门功夫。因为这法术不容易学到,唐朝的藩镇们羡慕得很,到处搜罗奇人异士。那些贪图富贵的人,也不管好坏,都去为他们效力,所以大家都说只有唐朝才有这本事。"
"其实那些人都是犯了天条,后来都遭了报应。所以那时候我师父再三告诫:不能随便传人,不能随便杀人;不能帮坏人害好人;不能杀了人还留名。这几条戒律最重要。所以赵元昊派的刺客不敢杀韩琦,苗傅、刘正彦派的刺客不敢杀张浚,都是怕犯了戒律。"
程元玉若有所思:"史书上说黄帝和蚩尤打仗,没提有法术;说张良找的是大力士,也没说是法术;梁王、公孙述、李师道派的刺客,史书上都说是强盗,怎么就是法术了?"
韦十一娘摇头笑道:"您这就错了!这正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——不留名啊。蚩尤天生异相,又有妖法,光靠打仗能打赢吗?秦始皇是万乘之君,随从护卫那么多,谁敢行刺?就算行刺成功,又怎么脱身?至于袁盎是皇帝近臣,来歙、岑彭是大将军,武元衡是当朝宰相,要么在千军万马中取人性命,要么在天子脚下动手,没有法术,哪能做得到?"
"再说武元衡被杀时,连头骨都被带走了。那种慌乱时刻,普通人哪有这闲工夫?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,只是您没仔细琢磨罢了。"
程元玉恍然大悟:"照这么说,司马迁写的那些刺客,应该都是会法术的?像荆轲刺秦王,说他剑术不精,那前面那些刺客,应该都是有真本事的?"
韦十一娘正色道:"司马迁说得不对。秦国虽然无道,但毕竟是天命所归,就算会剑术,也不能轻易使用。至于专诸、聂政那些人,不过是凭着义气行事,是热血男儿,并不是真会法术。要是这些都算剑术,那世上那些拼死杀人、自己也活不成的,岂不都成了剑客?"
程元玉又问:"那昆仑奴摩勒呢?"
韦十一娘笑道:"那都是粗浅功夫。聂隐娘、红线那样的才是真本事。摩勒用的是形体功夫,只能翻山越岭显身手。隐娘她们用的是神术,玄妙莫测,连鬼神都看不透。一根针就能杀人,藏在皮囊里,转眼千里,来去无踪,这才叫真本事。"
程元玉忽然想起:"我看《虬髯客传》,说他把仇人的头砍下来吃了,剑术也能报私仇吗?"
韦十一娘摇头:"那都是编的故事。就算报仇,也要看是非曲直。要是自己理亏,再大的仇也不能用法术来报。"
程元玉好奇道:"那在你们剑侠看来,什么样的仇才值得报?"
韦十一娘神色严肃起来:"仇分几种,但都不是私仇。比如那些残害百姓的贪官污吏,那些专会拍马屁、陷害忠良的奸臣,那些克扣军饷、不练兵的将领,那些结党营私、排挤贤能的宰相,那些科举舞弊、让有才的落第、无才的中举的考官——这些都是我们必杀之人!"
"至于那些舞文弄墨的奸猾小吏,横行乡里的土豪劣绅,自有官府管他们;不孝子孙、负心汉,自有雷公劈他们——这些都不归我们管。"
程元玉搓着手,好奇地问:"您方才说的那几等人,怎么从没听说过有被剑仙刺客杀死的?"十一娘抿嘴一笑:"这种事哪能让人知道?对付这些人,法子可多了——罪大恶极的,直接取他全家性命;次一等的,或割喉,或穿心,家里人只当是暴病而亡;再不然就摄其魂魄,叫他疯癫而死;或是施法让他家丑事不断,活活气死。若是时辰未到,托个怪梦吓唬吓唬也就罢了。"
程元玉听得眼睛发亮:"能让我瞧瞧您的宝剑么?"十一娘摇头:"大剑不能轻易示人,怕吓着你。小剑倒是可以试试。"说着唤来青霞、缥云两个丫头,吩咐道:"程先生想观剑,你们就在这悬崖边演练罢。"只见十一娘从袖中抛出两粒丸子,直飞上数丈高空。两个丫头纵身跃上树梢,稳稳接住。那丸子一到她们手中,竟化作雪亮利刃。程元玉探头看那树下万丈深渊,吓得两腿发软,后背直冒冷汗。
两个丫头在树梢上你来我往,起初还能看清招式,后来只见两道白光在半空缠绕,根本分不清人影。约莫一顿饭工夫,她们翩然落地,面不红气不喘。程元玉看得目瞪口呆:"真是神仙手段!"
夜深露重,十一娘在竹榻上铺好被褥,又给他加了件鹿皮裘。八月天里,程元玉裹着皮裘还觉得寒气逼人——这山实在太高了。天蒙蒙亮,十一娘已梳洗停当。程元玉连连道谢,十一娘摆手道:"山居简陋,怠慢贵客了。"早饭过后,她让青霞带着弓箭下山打野味。不多时青霞空手而归:"时辰太早,没寻着。"缥云去了片刻,就提着野鸡野兔回来。程元玉纳闷:"山里野物不少,怎么这般难捉?"十一娘正色道:"我辈法术岂能用来杀生果腹?这些活物原该用弓箭凭本事猎取。"程元玉听了肃然起敬。
酒过三巡,程元玉忍不住问起十一娘身世。她沉默片刻,轻声道:"说来惭愧。我本是长安人,家贫随父母流落平凉。父亲死后,母亲改嫁,把我许给同乡郑家。那郑家子整日游手好闲,我说他几句竟抛下我跑去边关,再没音讯。他兄长更是不堪,有天夜里摸到我床边..."她突然攥紧酒杯,"我抓起枕边剑就刺,那人带伤逃了。我想着此处再不能留,想起自幼相识的赵道姑会法术,便去寻她。"
十一娘眼中泛起泪光:"那道姑带我上了比这儿还险峻的山峰,嘱咐我'戒酒戒色'。我嘴上应着,心里却不以为然。谁知半夜真有个美男子翻墙而入..."她突然笑出声,"那人持剑相逼,我宁死不从。最后他收了剑,竟是道姑假扮的!她说我心志坚定,这才倾囊相授。后来道姑云游四海,我就独居此山了。"
日头渐高,程元玉起身告辞。十一娘送他一袋药丸:"每年服一粒,可保无病。"送到大路分别时,昨日那伙强盗早候在道旁,原封不动还他行李。程元玉要分他们银两,强盗们连连摆手:"韦娘子有令,千里之外不敢违抗。违了她,我们小命难保!"程元玉再三感叹,整装上路。此后十余年,再没听过十一娘消息。
那日,程元玉又走在了四川的栈道上。山风穿林而过,吹得人衣袂飘飘。正走着,忽见前头有个年轻妇人,跟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赶路。那妇人频频回头瞧他,眼神里透着几分熟悉。
程元玉不由放慢脚步,细细打量。这妇人眉眼间似曾相识,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。正疑惑间,那妇人忽然停下脚步,笑吟吟道:"程先生别来无恙?可还记得青霞么?"
这一声唤,如醍醐灌顶。程元玉猛地想起,这不是韦十一娘身边那个伶俐的女童青霞么!当下连忙上前见礼。青霞转身对那书生道:"这位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程先生,师父最敬重的客人。"书生听罢,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。
程元玉望着青霞发髻上的银钗,问道:"尊师近来可好?这位是......"青霞抿嘴一笑:"师父一切如常。自与先生分别后,过了几年,师父便让我嫁给了这位相公。"说着指了指身旁的书生。
"那缥云姑娘呢?"程元玉忽然想起另一个女童。青霞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鬓发:"她也出嫁了。师父如今又收了两个新徒弟。我和缥云逢年过节才回去探望。"
栈道上的风越发急了,吹得人睁不开眼。程元玉正要再问,青霞却匆匆拱手:"我们还有些要紧事要办,就此别过。"话音未落,已拉着书生快步离去,转眼就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。
没过几日,蜀中忽然传出消息,说有个官员暴毙而亡。这官员平日最是奸诈,专爱暗中害人。前些年做主考官时,更是私卖功名,不知埋没了多少真才实学。程元玉听闻此事,心头猛地一跳:这不正是韦十一娘当年说过该杀之人么?莫非青霞说的"公事"就是这个?
他越想越是心惊,却不敢声张。自那以后,再没听说过青霞的消息。这段往事发生在成化年间,后来秣陵的胡太史还专门写了《韦十一娘传》。有诗赞道:
自古侠客多,韦娘最是奇。 双丸虽玄妙,一剑本无私。 忠奸分得清,恩怨算得明。 何时借她手,斩尽负心人!
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仙纵谭侠
赞曰:
红线下世,毒哉仙仙。隐娘出没,跨黑白卫。香丸忽忽,游刃香烟。崔妾白练,夜半忽失。侠妪条裂,宅众神耳。贾妻断婴,离恨以豁。解洵娶妇,川都毕具。三鬟携珠,塔户严扃。车中飞度,尺余一孔。
这一篇《赞》,都是序着从前剑侠女子的事。从来世间有这一家道木,不论男女,都有习他的。虽非真仙的派,却是专一除恶扶善。功行透了的,也就借此成仙。所以好事的,类集他做《剑侠传》。又有专把女子类成一书,做《侠女传》。前面这《赞》上说的,都是女子。
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衣。因为魏博节度田承嗣养三千外宅儿男,要吞并潞州,薛蒿日夜仙闷。红线闻知,弄出剑木手段,飞身到魏博,夜漏三时,往返七百里,取了他床头金盒归来。明日,魏博搜捕金盒,一军仙疑,这里却教了使人送还他去。田承嗣一见惊慌,知是剑侠,恐怕取他首级,把邪谋都息了。后来,红线说出前世是个男子,因误用医药杀人,故此罚为女子,今已功成,修仙去了。这是红线的出处。
那隐娘姓聂,魏博大将聂锋之女。幼年撞着乞食老尼,摄去教成异术。后来嫁了丈夫,各跨一蹇驴,一黑一白。蹇驴是卫地所产,故又叫做“卫”。用时骑着,不用时就不见了,元来是纸做的。他先前在魏帅左右,魏帅与许帅刘昌裔不和,要隐娘去取他首级。不想那刘节度善算,算定隐娘夫妻该入境,先叫卫将早至城北侯他。约道:“但是一男一女,骑黑白二驴的便是。可就传我命拜迎。”隐娘到许,遇见如此,服刘公神明,便弃魏归许。魏帅知道,先遣精精儿来杀他,反被隐娘杀了。又使妙手空空儿来。隐娘化为蠛蠓,飞入刘节度口中,教刘节度将于阗之美玉围在颈上。那空空儿三更来到,将匕首项下一划,被玉遮了,其声悭然,划不能透。空空儿羞道不中,一去千里,再不来了。刘节度与隐娘俱得免难。这是隐娘的出处。
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儿住观音里,一书生闲步,见他美貌心动。旁有恶少年数人,就说他许多淫邪不美之行,书生贱之。及归家与妻言及,却与妻家有亲,是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,亲戚都是敬畏他的。书生不平,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,未行,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:“郎君如此好心,虽然未行,主母感恩不尽。”就邀书生过去,治酒请他独酌。饮到半中间,侍儿负一皮袋来,对书生道:“是主母相赠的。”开来一看,乃是三四个人头,颜色未变,都是书生平日受他侮害的仇人。书生吃了一惊,怕有累及,急要逃去。侍儿道:“莫怕,莫怕!”怀中取出一包白色有光的药来,用小指甲桃些些弹在头断处,只见头渐缩小,变成李子大。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,吐出核来,也是李子。侍儿吃罢,又对书生道:“主母也要郎君替他报仇,杀这些恶少年。”书生谢道:“我如何干得这等事?”侍儿进一香丸道:“不劳郎君动手,但扫净书房,焚此香于炉中,看香烟那里去,就跟了去,必然成事。”又将先前皮袋与他道:“有人头尽纳在此中,仍旧随烟归来,不要惧怕。”书生依言做去,只见香烟忽忽,行处有光,墙壁不碍。每到一处,遇恶少年,烟绕颈三匝,头已自落,其家不知不觉,书生便将头入皮袋中。如此数处,烟忽忽归来,书生已随了来。到家尚未三鼓,恰如做梦一般。事完,香丸飞去。侍儿已来取头弹药,照前吃了。对书生道:“主母传语郎君:这是畏关。此关一过,打点共做神仙便了。”后来不知所往。这女子、书生都不知姓名,只传得有《香丸志》。
那崔妾是:唐贞元年间,博陵崔慎思应进士举,京中赁房居住。房主是个没丈夫的妇人,年止三十余,有容色。慎思遣媒道意,要纳为妻。妇人不肯,道:“我非宦家之女,门楣不对,他日必有悔,只可做妾。”遂随了慎思。二年,生了一子。问他姓氏,只不肯说。一日崔慎思与他同上了床,睡至半夜,忽然不见。崔生疑心有甚奸情事了,不胜忿怒,遂走出堂前。走来走去,正自彷徨,忽见妇人在屋上走下来,白练缠身,右手持匕首,左手提一个人头,对崔生道:“我父昔年被郡守枉杀,求报数年未得,今事已成,不可久留。”遂把宅子赠了崔生,逾墙而去。崔生惊惶。少顷又来,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。须臾出来,道:“从此永别。”竟自去了。崔生回房看看,儿子已被杀死。他要免心中记挂,故如此。所以说“崔妾白练”的话。
那侠妪的事,乃元雍妾修容自言:小时,里中盗起,有一老妪来对他母亲说道:“你家从来多阴德,虽有盗乱,不必惊怕,吾当藏过你等。”袖中取出黑绫二尺,裂作条子,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,道:“但随我来!”修容母子随至一道院,老枢指一个神像道:“汝等可躲在他耳中。”叫修容母子闭了眼背了他进去。小小神像,他母子住在耳中,却象一间房中,毫不窄隘。老枢朝夜来看,饮食都是他送来。这神像耳孔,只有指头大小,但是饮食到来,耳孔便大起来。后来盗平,仍如前负了归家。修容要拜为师,誓修苦行,报他恩德。老妪说:“仙骨尚微。”不肯收他,后来不知那里去了。所以说“侠妪神耳”的说话。
那贾人妻的,与崔慎思妾差不多。但彼是余干县尉王立,调选流落,遇着美妇,道是元系贾人妻子,夫亡十年,颇有家私,留王立为婿,生了一子。后来,也是一日提了人头回来,道:“有仇已报,立刻离京。”去了复来,说是“再乳婴儿,以豁离恨。”抚毕便去。回灯寨帐,小儿身首已在两处。所以说“贾妻断婴”的话,却是崔妻也曾做过的。
那解洵是宋时的武职官,靖康之乱,陷在北地,孤苦零落。亲戚怜他,替他另娶一妇为妻。那妇人壮奁丰厚,洵得以存活。偶逢重阳日,想起旧妻坠泪。妇人问知欲归本朝,便替他备办,水都之费毕具,与他同行。一路水宿山行,防闲营护,皆得其力。到家,其兄解潜军功累积,已为大帅,相见甚喜,赠以四婢。解洵宠爱了,与妇人渐疏。妇人一日酒间责洵道:“汝不记昔年乞食赵魏时事乎?非我,已为饿莩。今一旦得志,便尔忘恩,非大丈夫所为。”洵已有酒意,听罢大怒,奋起拳头,连连打去。妇人忍着,冷笑。洵又唾骂不止。妇人忽然站起,灯烛皆暗,冷气袭人,四妾惊惶仆地。少顷,灯烛复明,四妾才敢起来,看时,洵已被杀在地上,连头都没了。妇人及房中所有,一些不见踪影。解潜闻知,差壮勇三千人各处追捕,并无下落。这叫做“解洵娶妇”
那三鬟女子,因为潘将军失却玉念珠,无处访寻,却是他与朋侪作戏,取来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上面。后潘家悬重赏,其舅王超问起,他许取还。时寺门方开,塔户尚锁,只见他势如飞鸟,已在相轮上,举手示超,取了念珠下来,王超自去讨赏。明日女子已不见了。
那车中女子又是怎说?因吴郡有一举子入京应举,有两少年引他到家,坐定,只见门迎一车进内,车中走出一女子,请举子试技。那举子只会着靴在壁上行得数步。女子叫坐中少年,各呈妙技:有的在壁上行,有的手撮椽子行,轻捷却象飞鸟。举子惊服,辞去。数日后,复见前两少年来借马,举子只得与他。明日,内苑失物,唯收得驮物的马,追问马主,捉举子到内侍省勘问。驱入小门,吏自后一推,倒落深坑数丈。仰望屋顶七八丈,唯见一孔,才开一尺有多。举子苦楚间,忽见一物,如鸟飞下,到身边,看时却是前日女子。把绢重系举子胳膊讫,绢头系女子身上,女子腾身飞出宫城。去门数十里乃下,对举子云:“君且归,不可在此!”举人乞食寄宿,得达吴地。这两个女子,便都有些盗贼意思,不比前边这几个报仇雪耻,救难解危,方是修仙正路。然要晓世上有此一种人,所以历历可纪,不是脱空的说话。
而今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,救着一个落难之人,说出许多剑侠的议论,从古未经人道的,真是精绝。有诗为证:
念珠取却犹为戏,若似车中便累人。
试听韦娘一席话,须知正直乃为真。
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,姓程名德瑜,表字元玉。禀性简默端重,不妄言笑,忠厚老成。专一走川、陕做客贩货,大得利息。一日,收了货钱,待要归家,与带去仆人收拾停当,行囊丰满,自不必说。自骑一匹马,仆人骑了牲口,起身行路。来过文、阶道中,与一伙做客的人同落一个饭店,买酒饭吃。正吃之间,只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,也到店前下了,走将进来。程元玉抬头看时,却是三十来岁的模样,面颜也尽标致,只是装束气质,带些武气,却是雄纠纠的。饭店中客人,个个颠头耸脑,看他说他,胡猜乱语,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。那妇人都看在眼里,吃罢了饭,忽然举起两袖,抖一抖道:“适才忘带了钱来,今饭多吃过了主人的,却是怎好?”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,都笑将起来。有的道:“元来是个骗饭吃的。”有的道:“敢是真个忘了?”有的道:“看他模样,也是个江湖上人,不象个本分的,骗饭的事也有。”那店家后生,见说没钱,一把扯住不放。店主又发作道:“青天白日,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!”妇人只说:“不带得来,下次补还。”店主道:“谁认得你!”正难分解,只见程元玉便走上前来,说道:“看此娘子光景,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?必是真失带了出来。如何这等逼他?”就把手腰间去模出一串钱来道:“该多少,都是我还了就是。”店家才放了手,算一算帐,取了钱去。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,再拜道:“公是个长者,愿闻高姓大名,好加倍奉还。”程元玉道:“些些小事,何足挂齿!还也不消还得,姓名也不消问得。”那妇人道:“休如此说!公去前面,当有小小惊恐,妾将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,所以必要问姓名,万勿隐讳。若要晓得妾的姓名,但记着韦十一娘便是。”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尴尬,不解其故,只得把名姓说了。妇人道:“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,少刻就到东来。”跨上驴儿,加上一鞭,飞也似去了。
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,骑了牲口,一头走,一头疑心。细思适间之话,好不蹊跷。随又忖道:“妇人之言,何足凭谁!况且他一顿饭钱,尚不能预备,就有惊恐,他如何出力相报得?”以口问心,行了几里。只见途间一人,头带毡笠,身背皮袋,满身灰尘,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,或在前,或在后,参差不一,时常撞见。程元玉在马上问他道:“前面到何处可以宿歇?”那人道:“此去六十里,有杨松镇,是个安歇客商的所在,近处却无宿头。”程元玉也晓得有个杨松镇,就问道:“今日晏了些,还可到得那里么?”那人抬头把日影看了一看道:“我到得,你到不得。”程元玉道:“又来好笑了。我每是骑马的,反到不得,你是步行的,反说到得,是怎的说?”那人笑道:“此间有一条小路,斜抄去二十里,直到河水湾,再二十里,就是镇上。若你等在官路上走,迂迂曲曲,差了二十多里,故此到不及。”程元玉道:“果有小路快便,相烦指示同行,到了镇上买酒相谢。”那人欣然前行道:“这等,都跟我来。”
那程元玉只贪路近,又见这厮是个长路人,信着不疑,把适间妇人所言惊恐都忘了。与仆人策马,跟了那人前进。那一条路来,初时平坦好走。走得一里多路,地上渐渐多是山根顽石,驴马走甚不便。再行过去,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。绕山走去,多是深密村子,仰不见天。程元玉主仆俱慌,埋怨那人道:“如何走此等路?”那人笑道:“前边就平了。”程元玉不得已,又随他走,再度过一个仙子,一发比前崎岖了。程元玉心知中计,叫声“不好!不好!”急掣转马头回走。忽然那人唿哨一声,山前涌出一干人来:
狰狞相貌,劣撅身躯。无非月黑杀人,不过风高放火。盗亦有道,大曾偷习儒者虚声;师出无名,也会剽窃将家实用。人间偶而中为盗,世上于今半是君。
程元玉见不是头,自道必不可脱。慌慌忙忙,下了马,躬身作揖道:“所有财物,但凭太保取去,只是鞍马衣装,须留下做归途盘费则个。”那一伙强盗听了说话,果然只取包裹来,搜了银两去了。程元玉急回身寻时,那马散了缰,也不知那里去了。仆人躲避,一发不知去向。凄凄惶惶,剩得一身,拣个高仙立着,四围一望。不要说不见强盗出没去处,并那仆马消息,杳然无踪。四无人烟,且是天色看看黑将下来,没个道理。叹一声道:“我命休矣!”
正急得没出豁,只听得林间树叶荤荤价声响。程元玉回头看时,却是一个人板藤附葛而来,甚是轻便。走到面前,是个女子,程元玉见了个人,心下已放下了好些惊恐。正要开口问他,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来,稽首道:“儿乃韦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。吾师知公有惊恐,特教我在此等候。吾师只在前面,公可往会。”程元玉听得说韦十一娘,又与惊恐之说相合,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,略放胆大些了。随着青霞前往,行不到半里,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。迎着道:“公如此大惊,不早来相接,甚是有罪!公货物已取还,仆马也在,不必仙疑。”程元玉是惊坏了的,一时答应不出。十一娘道:“公今夜不可前去。小庵不远,且到庵中一饭,就在此寄宿罢了。前途也去不得。”程元玉不敢违,随了去。
过了两个仙子,前见一山陡绝,四周并无联属,高峰插于云外。韦十一娘以手指道:“此是云仙,小庵在其上。”引了程元玉,攀萝附木,一路走上。到了陡绝处,韦与青霞共来扶掖,数步一歇。程元玉气喘当不得,他两个就如平地一般。程元玉抬头看高处,恰似在云雾里;及到得高处,云雾又在下面了。约莫有十数里,方得石磴。磴有百来级,级尽方是平地。有茅堂一所,甚是清雅。请程元玉坐了,十一娘又另唤一女童出来,叫做缥云,整备茶果。山簌、松醪,请元玉吃。又叫整饭,意甚殷勤。程元玉方才性定,欠身道:“程某自不小心,落了小人圈套。若非夫人相救,那讨性命?只是夫人有何法木制得他,讨得程某货物转来?”十一娘道:“吾是剑侠,非凡人也。适间在饭店中,见公修雅,不象他人轻薄,故此相敬。及看公面上气色有滞,当有仙虞,故意假说乏钱还店,以试公心。见公颇有义气,所以留心,在此相侯,以报公德。适间鼠辈无礼,已曾晓谕他过了。”程元玉见说,不觉欢喜敬羡。他从小颇看史鉴,晓得有此一种法木。便问道:“闻得剑术起自唐时,到宋时绝了。故自元朝到之朝,竟不闻有此事。夫人在何处学来的?”十一娘道:“此术非起于唐,亦不绝于宋。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,便有此术。其臣风后习之,所以破得蚩尤。帝以此术神奇,恐人妄用,且上帝立戒甚严,不敢宣扬。但拣一二诚笃之人,口传心授。故此术不曾绝传,也不曾广传。后来张良募来击秦皇,梁王遣来刺袁盎,公孙述使来杀来、岑,李师道用来杀武元衡,皆此术也。此术既不易轻得,唐之藩镇羡慕仿效,极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,一时罔利之辈,不顾好歹,皆来为其所用,所以独称唐时有此。不知彼辈诸人,实犯上帝大戒,后来皆得惨祸。所以彼时先师复申前戒,大略:不得妄传人、妄杀人;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;不得杀人而居其名。此数戒最大。故赵元昊所遣刺客,不敢杀韩魏公;苗傅、刘正彦所遣刺客,不敢杀张德远,也是怕犯前戒耳。”程元玉道:“史称黄帝与蚩尤战,不说有术;张良所募力士,亦不说术;梁王、公孙述、李师道所遣,皆说是盗,如何是术?”十一娘道:“公言差矣!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。蚩尤生有异像,且挟奇术,岂是战阵可以胜得?秦始皇万乘之主,仆从仪卫,何等威焰?且秦法甚严,谁敢击他?也没有击了他,可以脱身的。至如袁盎官居近侍,来、岑身为大帅,武相位在台衡,或取之万众之中,直戕之辇毂之下,非有神术,怎做得成?且武元衡之死,并其颅骨也取了去,那时慌忙中,谁人能有此闲工夫?史传元自明白,公不曾详玩其旨耳。”程元玉道:“史书上果是如此。假如太史公所传刺客,想正是此术?至荆轲刺秦王,说他剑术疏,前边这几个刺客,多是有术的了?”十一娘道:“史迁非也。秦诚无道,亦是天命真主,纵有剑术,岂可轻施?至于专诸、聂政诸人,不过义气所使,是个有血性好汉,原非有术。若这等都叫做剑术,世间拼死杀人,自身不保的,尽是术了!”程元玉道:“昆仑摩勒如何?”十一娘道:“这是粗浅的了。聂隐娘、红线方是至妙的。摩勒用形,但能涉历险阻,试他矫健手段。隐娘辈用神,其机玄妙,鬼神莫窥,针也可度,皮郛中藏,倏忽千里,往来无迹,岂得无术?”
程元玉道:“吾看《虬髯客传》,说他把仇人之首来吃了,剑术也可以报得私仇的?”十一娘道:“不然。虬髯之事寓言,非真也。就是报仇,也论曲直。若曲在我,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。”程元玉道:“假如术家所谓仇,必是何等为最?”十一娘道:“仇有几等,皆非私仇。世间有做守令官,虐使小民的,贪其贿又害其命的,世间有做上司官,张大威权,专好谄奉,反害正直的;世间有做将帅,只剥军晌,不勤武事,败坏封疆的;世间有做宰相,树置心腹,专害异己,使贤奸倒置的;世间有做试官,私通关节,贿赂徇私,黑白混淆,使不才侥幸,才士屈仰的。此皆吾木所必诛者也!至若舞文的滑吏,武断的士豪,自有刑宰主之;忤逆之子,负心之徒,自有雷部司之,不关我事。”程元玉曰:“以前所言几等人,曾不闻有显受刺客剑仙杀戮的。”十一娘笑道:“岂可使人晓得的?凡此之辈,杀之之道非一: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,不必说了;次者或入其咽,断其喉,或伤其心腹,其家但知为暴死,不知其故;又或用术慑其魂,使他颠蹶狂谬,失志而死;或用术迷其家,使他丑秽迭出,愤郁而死;其有时未到的,但假托神异梦寐,使他惊惧而已。”程元玉道:“剑可得试令吾一看否?”十一娘道:“大者不可妄用,且怕惊坏了你。小者不妨试试。”乃呼青霞、缥云二女童至,吩咐道:“程公欲观剑,可试为之。就此悬崖旋制便了。”二女童应诺。十一娘袖中模出两个丸子,向空一掷,其高数丈,才坠下来,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上,以手接着,毫发不差。各接一丸来,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。程元玉看那树枝,樛曲倒悬,下临绝壑,深不可测。试一俯瞰,神魂飞荡,毛发森竖,满身生起寒粟子来。十一娘言笑自如,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。初时犹自可辨,到得后来,只如两条白练,半空飞绕,并不看见有人。有顿饭时候,然后下来,气不喘,色不变。程无玉叹道:“真神人也!”
时已夜深,乃就竹榻上施衾褥,命程在此宿卧,仍加以鹿裘覆之。十一娘与二女童作礼而退,自到石室中去宿了。时方八月天气,程元玉拥裘伏衾,还觉寒凉,盖缘居处高了。天未明,十一娘已起身,梳洗毕。程元玉也梳洗了,出来与他相见,谢他不尽。十一娘道:“山居简慢,恕罪则个。”又供了早膳。复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寻野昧作昼馔。青霞去了一会,无一件将来,回说:“天气早,没有。”再叫缥云去。坐谭未久,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。十一娘大喜,叫青霞快整治供客。程元玉疑问道:“雉兔山中岂少?何乃难得如此?”十一娘道:“山中元不少,只是潜藏难求。”程元玉笑道:“夫人神术,何求不得,乃难此雉兔?”十一娘道:“公言差矣!吾术岂可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?不唯神理不容,也如此小用不得。雉兔之类,原要挟弓矢,尽人力取之方可。”程元玉深加叹服。
须臾,酒至数行。程元玉请道:“夫人家世,愿得一闻。”十一娘沉吟道:“事多可愧。然公是忠厚人,言之亦不妨。妾本长安人,父母贫,携妻寄寓平凉,手艺营生。父亡,独与母居。又二年,将妾嫁同里郑氏子,母又转嫁了人去。郑子佻达无度,喜侠游,妻屡屡谏他,遂至反目。因弃了妻,同他一伙无籍人到边上立功去,竟无音耗回来了。伯子不良,把言语调戏我,我正色拒之。一日,潜走到我床上来,我提床头剑刺之,着了伤走了。我因思我是一个妇人,既与夫不相得,弃在此间,又与伯同居不便,况且今伤了他,住在此不得了。曾有个赵道姑自幼爱我,他有神术,道我可传得。因是父母在,不敢自由,而今只索没他去。次日往见道姑,道姑欣然接纳。又道:‘此地不可居。吾山中有庵,可往住之。’就挈我登一峰颠,较此处还险峻,有一团瓢在上,就住其中,教我法术。至暮,径下山去,只留我独宿,戒我道:‘切勿饮酒及淫色。’我想道:‘深山之中,那得有此两事?’口虽答应,心中不然,遂宿在团瓢中床上。至更余,有一男子逾墙而入,貌绝美。我遽惊起,问了不答,叱他不退。其人直前将拥抱我,我不肯从,其人求益坚。我抽剑欲击他,他也出剑相刺。他剑甚精利,我方初学,自知不及,只得丢了剑,哀求他道:‘妾命薄,久已灰心,何忍乱我?且师有明戒誓不敢犯。’其人不听,以剑加我颈,逼要从他。我引颈受之,曰:‘要死便死,吾志不可夺!’其人收剑,笑道:‘可知子心不变矣!’仔细一看,不是男子,原来是赵道姑,作此试我的。因此道我心坚,尽把术来传了。我术已成,彼自远游,我便居此山中了。程元玉听罢,愈加钦重。
日已将午。辞了十一娘要行。因问起昨日行装仆马,十一娘道:“前途自有人送还,放心前去。”出药一囊送他,道:“第岁服一丸,可保一年无病。”送程下山,直至大路方别。才别去,行不数步,昨日群盗将行李仆马已在路旁等候奉还。程元玉将银钱分一半与他,死不敢受。减至一金做酒钱,也必不肯。问是何故?群盗道:“韦家娘子有命,虽千里之外,不敢有违。违了他的,他就知道。我等性命要紧,不敢换货用。”程元玉再三叹息,仍旧装束好了,主仆取路前进,此后不闻十一娘音耗,已是十余年。
一日,程元玉复到四川。正在栈道中行,有一少妇人,从了一个秀士行走,只管把眼来瞧他。程元玉仔细看来,也象个素相识的,却是再想不起,不知在那里会过。只见那妇人忽然道:“程丈别来无恙乎?还记得青霞否?”程元玉方悟是韦十一娘的女童,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。青霞对秀士道:“此丈便是吾师所重程丈,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。”秀士再与程叙过礼。程问青霞道:“尊师今在何处?此位又是何人?”青霞道:“吾师如旧。吾丈别后数年,妾奉师命嫁此士人。”程问道:“还有一位缥云何在?”青霞道:“缥云也嫁人了。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。我与缥云,但逢着时节,才去问省一番。”程又问道:“娘子今将何往?”青霞道:“有些公事在此要做,不得停留。”说罢作别。看他意态甚是匆匆,一竟去了。
过了数日,忽传蜀中某官暴卒。某官性诡谲好名,专一暗地坑人夺人。那年进场做房考,又暗通关节,卖了举人,屈了真才,有象十一娘所说必诛之数。程元玉心疑道:“分明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。”却不敢说破,此后再也无从相闻。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。秣陵胡太史汝嘉有《韦十一娘传》。诗云:
侠客从来久,韦娘论独奇。
双丸虽有术,一剑本无私。
贤佞能精别,恩仇不浪施。
何当时假腕,刬尽负心儿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