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非真命状
老话说啊,这人世间最重的罪过就是杀人偿命,半点马虎不得。真的假不了,假的也真不了。要是真犯了命案,就算你有金山银山能买通官府,暂时逃过王法,可老天爷睁着眼睛呢,迟早要露馅。要是被人冤枉的,就算受尽酷刑被迫认罪,也总有沉冤得雪的一天。可要是官府判错了案子,有罪的安享晚年,无罪的却死在牢里刀下,难道老天爷真就瞎了眼不成?所以古人说得好:苍天有眼不可欺,起心动念早已知。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是来早与来迟。
您可能要问了:照这么说,死牢里就没有冤死鬼了?阴间何必设什么枉死城?各位看官有所不知,那些冤死的、杀人不偿命的,多半是前世的孽债。要不是前世因果,怎会杀人者逍遥法外,无辜者反遭横祸?死者生者的怨气冲了天,就算官府糊涂,老天爷也会安排千奇百怪的机缘来了结这桩公案。所以说"人怕恶人天不怕,人欺善人天不欺",又说"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"。
古往今来清官不少,都知道人命关天,世事难料。有时候最离奇的事偏偏是真的,最容易相信的反倒是假的。所以就算是证据确凿的案子,也要反复查证,才能避免冤魂索命。可如今那些当官的,眼里只有钱财富贵,早把"公正廉明"抛到九霄云外。明知罪大恶极的,轻轻放过;明知有冤情的,草草结案。他们不想想:杀人或许情有可原,天理却难容啊!那真凶若不伏法,冤魂怎能瞑目?至于被冤枉的百姓,严刑拷打之下,就是凌迟的死罪也只得认了,害得人家破人亡。当官的只顾自己升迁,哪管百姓死活?我就想问,他们就不怕报应在子孙身上吗?今天说这个故事,就是要劝那些当官的:一草一木都是性命,何况是活生生的人!总要心存慈悲,宽严相济,护善惩恶,才配做百姓的父母官。这样不但百姓感恩,老天也会保佑。
话说本朝苏州府有个富户叫王甲,和同乡李乙是世仇。王甲整天琢磨要害李乙,一直没找到机会。这天夜里风雨交加,三更时分,李乙和妻子蒋氏刚睡下不久,突然闯进来十几个强盗,个个脸上涂着红黑颜料。蒋氏吓得钻到床底下,看见一个长胡子大脸的强盗揪住李乙头发,一刀就结果了性命。奇怪的是这帮人既不抢东西,杀完人就散了。
蒋氏在床底下看得真切,等强盗走了才战战兢兢爬出来,穿好衣服扑在丈夫尸首上嚎啕大哭。邻居们闻声赶来,都陪着落泪,劝她节哀。蒋氏哭道:"杀我丈夫的就是仇人王甲!"邻居问:"你怎么知道?"蒋氏抹着眼泪说:"我在床底下看得清清楚楚。那王甲本是我家仇人,虽然涂了脸,可他那大胡子大方脸我认得。要是真强盗,怎么不抢东西专来杀人?不是他还能是谁?求各位给奴家做主啊!"邻居们都说:"他俩有仇我们都知道。如今出了命案,得赶紧报官。明儿一早你写状子,我们陪你去告官。"
众人散去后,蒋氏关上门又哭了大半夜,哪还睡得着?好容易熬到天亮,求邻居帮忙写了状纸,直奔长洲县衙。正赶上知县升堂,蒋氏冲到台阶前喊冤。知县看完状子,见是人命大案,立刻准了。地方保甲也来报案,知县派仵作验尸,又差衙役去捉拿凶手。
再说那王甲,杀了李乙后自以为涂脸没人认得,正得意洋洋呢,哪想到衙役们突然闯进来?真是晴天霹雳,躲都没处躲。当下被五花大绑押到县衙。知县惊堂木一拍:"你为何杀害李乙?"王甲嘴硬:"李乙是被强盗杀的,关我什么事?"知县转问蒋氏:"你为何指认他?"蒋氏答道:"民妇躲在床底下亲眼所见。"知县追问:"黑灯瞎火的能看清?"蒋氏说:"不光认得出模样,还有一桩蹊跷——若是真强盗,为何只杀人不要钱财?这分明是仇杀!"知县又传邻居作证,众人都说两家确有深仇。
知县当即下令用刑。那王甲从小娇生惯养,哪受得住大刑?只得招供:"小人与李乙有仇,扮作强盗杀他是实。"画押后被关进死牢。王甲虽然认罪,心里还想着翻案,暗忖:"城里有个邹讼师,最会钻法律空子,跟我交情不错。再大的罪过他都有办法开脱,不如让送饭的儿子去找他商量。"
不一会儿,王小二提着食盒来送饭。王甲把前因后果都跟儿子说了,又叮嘱道:"要是打点衙门需要使银子,千万别心疼钱,耽误了你爹的性命啊!"小二连连答应,转头就直奔邹老人家,把父亲含冤入狱的事说了,求老人家给出个主意。
邹老头摸着胡子说:"你爹这案子难办啊,他自己都招供画押了,新来的县太爷又是亲手审的。就算你去府衙喊冤,也翻不了县里的定案,官老爷哪肯认错改判?这样,你凑二三百两银子给我,我去南京跑一趟,总能找到门路。"
小二急得直搓手:"您老打算怎么周旋?"
"这你甭管,"邹老头神秘地眨眨眼,"把银子备齐交给我,往后自然见分晓。现在天机不可泄露。"小二回家翻箱倒柜,凑足三百两雪花银送到邹家。老头掂着沉甸甸的包袱笑道:"有这些硬通货,铁案也能凿出缝来。你且安心等着。"当夜他就收拾行装,雇了快船直奔南京。
到了南京城,邹老头成天在刑部衙门附近转悠。打听到浙江司的徐郎中既贪财又好结交,连忙托人递帖子,备了厚礼登门拜访。徐公见这老头谈吐风趣,渐渐与他熟络起来。正愁没机会开口,恰巧捕盗衙门押来二十多个海盗候审。
老头凑近一听,发现里头有两个苏州人,顿时拍腿暗喜:"妙计成了!"第二天就在酒楼摆下盛宴,特意请徐公吃酒。酒过三巡,等随从都退下,他突然掏出百两纹银推过去。徐公惊得筷子都掉了:"这是何意?"
"不瞒大人,我亲戚王某被冤枉下狱。"邹老头压低声音,"昨儿个见那两个苏州海盗横竖都是死罪,不如让他们顶了杀李乙的罪名..."徐公眼珠一转,把银子塞进袖笼:"好说好说。"
这边邹老头又偷偷找到海盗家属,塞了百两银子封口。等到升堂时,徐公故意问海盗:"你们还杀过哪些人?"那两个苏州人立刻招认某月某夜杀了李乙。徐公当场做成案卷,邹老头抄录一份,星夜赶回长洲县交差。
县太爷拆开公文一看,真凶居然另有其人,赶紧把王甲从大牢提出来。这时王小二正好在堂外喊冤,县官当即释放王甲。蒋氏得知消息,还以为那夜自己认错了人,只得作罢。
谁知王甲刚哼着小曲走到家门口,突然浑身发抖:"李、李乙索命来了!"扑通栽倒在地,当场气绝身亡。这正是天理昭昭,邹老头再狡猾也逃不过报应。
花开两朵各表一枝。话说成化年间,温州有个书生王杰,带着书童去郊外踏青。回来时撞见书童正跟个卖姜的湖州客商吵架,原来是为几文钱差价。王杰借着酒劲骂道:"哪来的老穷酸!"挥拳就打。那吕客人本有痰症,被推倒在地竟昏死过去。
王杰的酒顿时吓醒了,忙叫人抬进屋里灌参汤。等客人缓过气,又是赔不是又是送酒饭,还搭上一匹白绢。谁知这桩小事,后来竟闹出滔天大祸——要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分解。
那客人得了银子,脸上怒气立刻转成笑脸,连连道谢,转身就往渡口走。王生要是能掐会算,这会儿准得冲上去一把抱住他,哪怕留他在家住上半年也好,总好过后来惹出这天大的祸事。可谁想得到呢?这一放他走,就像是自己亲手撒开了渔网,偏偏捞上来一堆麻烦事。
王生看着客人走远,心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。回屋跟媳妇儿刘氏一说,拍着胸口直念叨:"差点儿闯下大祸!幸亏老天保佑!"这时候天都擦黑了,刘氏赶紧叫丫鬟摆上几样小菜,烫了壶热酒给丈夫压惊。刚喝了两杯,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,吓得王生手里的筷子都掉了。他提着灯笼去开门,只见渡口的船夫周四慌慌张张站在那儿,手里攥着条白绢和竹篮子,脸色煞白地说:"相公,您摊上人命官司了!"
王生一听这话,腿肚子直转筋,强撑着问怎么回事。周四把竹篮往前一递:"您可认得这个?"王生仔细一看,冷汗唰地下来了:"这不是今儿那湖州卖姜客人装姜的篮子吗?白绢还是我送他的,怎么在你手里?"
周四跺着脚说:"后半晌有个姓吕的湖州客官雇我的船,刚上船就犯痨病,眼瞅着不行了。临断气前说他被您打伤了,拿这白绢竹篮当证物,要我替他告官,还要去湖州给他家人报信讨命。现在尸首还在我船上呢,船就停您家门口河边,您自个儿去瞧瞧吧!"
王生听得魂儿都飞了,心里像揣了只活兔子砰砰乱撞,嘴上还硬撑:"胡...胡说什么!"暗地里叫人去船上查看,果然躺着具尸首。这下他彻底慌了神,跌跌撞撞跑回屋跟刘氏商量。刘氏急得直搓手:"这可怎么好?"王生一咬牙:"事到如今,只能破财消灾了。"说着袖了二十多两碎银子出来,拉着周四说好话:"船家大哥,咱们都是温州同乡,何必替外乡人出头?你趁天黑把尸首处理了,这些银子全归你。"
周四掂了掂钱袋,撇嘴道:"一条人命就值这点儿?今儿这死人偏生落在我船上,合该我发笔横财——少说也得一百两!"王生哪敢还价,又翻箱倒柜凑了六十两银子,连衣裳首饰都搭上了。周四见钱眼开,终于松口:"罢了,您读书人讲情面,往后多照应就是。"
当夜他们带着家仆胡阿虎,扛着锄头摸黑到王家祖坟,草草埋了尸首。等忙活完回来,东方都泛鱼肚白了。王生又请周四吃了早饭才送走,关起大门直抹冷汗。
回屋抱着刘氏,王生委屈得直掉眼泪:"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家,竟被个船夫敲诈..."刘氏拍着他后背安慰:"破财免灾,人没事就是万幸。"夫妻俩胡乱吃了些茶饭,倒头就睡。
后来几天风平浪静,王生还特地去祭拜了祖先。那周四却三天两头来"串门",王生每次都得好酒好菜招待,连借点小钱都不敢推辞。周四索性卖了渡船,在镇上开了间铺子,日子过得挺滋润。
说来也怪王生书呆子气,当初要是把尸首烧个干净,哪还有后患?偏要埋土里,这不等于给祸根留了发芽的机会么?
第二年开春,王家三岁的闺女突然出痘。请遍大夫都不见效,夫妻俩整天守着孩子抹眼泪。有天亲戚来探病,说起三十里外有个冯神医。王生连夜派胡阿虎去请,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人影。拖到第三天半夜,小姑娘竟断了气。正是阎王要人三更死,哪会留人到五更啊!
王生两口子跟丢了命根子似的,哭得昏天黑地。他们把女儿装殓好,一把火烧了。第二天晌午,胡阿虎才拖着步子回来复命:"冯大夫不在家,小的守了大半天,这才赶回来。"王生抹着眼泪叹气:"可见我闺女命该如此,罢了罢了。"
过了几天,同去的伙计说了实话。原来胡阿虎路上贪杯喝醉了,把请帖弄丢了,这才拖到第二天回来。王生一听,想起死去的闺女,气得浑身发抖。立刻把胡阿虎叫进来,抄起竹板就要打。胡阿虎梗着脖子嚷:"我又没杀人,至于吗?"这话更是火上浇油,王生喝令家仆把他按倒在地,结结实实打了五十大板才罢休,自己甩袖子进了屋。
胡阿虎一瘸一拐挪回房里,屁股上皮开肉绽,恨恨地嘟囔:"凭啥受这窝囊气?你闺女出天花本来就救不活,难道是我耽误了郎中害死的?犯得着往死里打我吗?"越想越气,忽然眼珠一转:"等着瞧吧,王牌在我手里。等养好伤,看我怎么收拾你。咱们骑驴看唱本——走着瞧!"当下打定主意先不声张。
这真是人倒霉了连奴才都敢欺负。再说王生,闺女死后过了一个多月,亲戚朋友常摆酒劝他宽心,他也就渐渐淡忘了。这天正在院里溜达,突然闯进来一帮衙役,二话不说就往他脖子上套铁链。王生吓得直往后躲:"我是读书人,你们这是干什么?"领头的衙役啐了一口:"好个杀人不眨眼的读书人!有话跟县太爷说去!"屋里刘氏和丫鬟们听见动静,全都吓傻了,眼睁睁看着王生被拖走。
到了县衙大堂,王生抬头一看,跪在左边告状的正是胡阿虎,心里顿时明白了。知县一拍惊堂木:"胡阿虎告你打死湖州吕姓客商,可有此事?"王生连连磕头:"青天大老爷明鉴!小人手无缚鸡之力,哪会杀人?这奴才前些天挨了家法,怀恨在心诬告啊!"胡阿虎立刻抢着说:"老爷别听他狡辩!尸首就埋在坟地左边,挖出来一看便知。"知县派人去挖,果然抬回一具尸体。
王生急得满头大汗:"这尸体都烂了,分明是这奴才不知从哪儿找来的!要是真打死人,他当时怎么不报官?"胡阿虎早有准备:"去年打死人时,念着主仆情分没告发。如今见家主恶习不改,怕连累小的,这才来报案。老爷不信可以问街坊!"知县传唤四邻,果然都说去年见过王生打人。王生面如土色,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。
知县冷笑:"铁证如山,还敢抵赖?"扔下签子就喊用刑。衙役们把王生按在地上,二十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,最后只得画押认罪。知县说还缺苦主认尸,先把王生关进大牢。胡阿虎报了仇,得意洋洋搬出去住了。
王家仆人飞奔回来报信,刘氏一听当场昏死过去。丫鬟们掐人中灌热水,好半天才醒过来,撕心裂肺哭喊着"官人"。她赶紧换了素色衣裳,揣上碎银子就往县衙跑。牢房里夫妻俩抱头痛哭,王生咬牙切齿骂胡阿虎。刘氏把银子塞给牢头,求他们照应。眼看天黑了,刘氏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。
晚上刘氏胡乱扒拉几口饭,躺在床上眼泪直流。摸着冰凉的半边床铺,想起昨夜还和丈夫同眠,今天竟阴阳两隔,又捂着脸哭到半夜才昏沉睡去。
话说那王生自从被关进大牢,虽说牢头们收了银子,没让他受皮肉之苦,可整天跟那些蓬头垢面的囚犯关在一处,心里哪能痛快?更揪心的是案子迟迟不判,生死未卜。虽说家里常送衣食,到底免不了挨饿受冻,眼瞅着人一天天瘦下去,都快脱相了。他媳妇刘氏到处使银子打点,想把他保出来,可人命关天的大案,哪那么容易?只能干熬着。
日子像飞梭似的过去,王生在牢里病恹恹地捱了半年,愁苦交加竟染上重病。刘氏请医送药都不见效,眼见着就要不行了。
这天家仆来送早饭,王生扒着牢门嘱咐:"回去告诉主母,我病得厉害,怕是活不过这两天了...让她赶紧来见最后一面吧!"家仆飞奔回去报信,刘氏听得手脚发软,当即雇了顶轿子就往县衙赶。离大牢还有几步远就跳下轿,跌跌撞撞扑到狱门前。夫妻相见时,那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。王生喘着气说:"都怪我不争气,失手闹出人命,连累贤妻受辱。如今病入膏肓,能见你一面死也瞑目。只是胡阿虎那个杀千刀的奴才,我就算做鬼也饶不了他!"刘氏抹着泪劝:"官人别说丧气话!误伤人命又没苦主,我变卖家产也要救你出来。那恶奴自有天收,你且宽心养病..."王生闻言神色稍缓:"贤妻这般尽心,我这病倒轻了三分。只怕这身子..."刘氏又宽慰半晌,哭哭啼啼回了家。
正坐在房里发愁呢,忽听前院乱哄哄的。原来是个挑着担子的半老头闯进来,家仆们见了竟鬼哭狼嚎:"有鬼啊!"你道来人是谁?竟是一年前那个卖姜的湖州吕客商!老头拽住个家仆急道:"我特来拜谢王相公,怎的说我是鬼?"刘氏闻声出来,吕客赶忙作揖:"大娘还记得否?去年承蒙相公赠酒赠绢,老汉一直记挂着。今日特地带了土产来谢恩,怎的贵府下人说我是鬼?"旁边家仆嚷道:"大娘别信!定是知道您要救官人,这冤魂显灵索命来了!"刘氏喝退下人,红着眼圈道:"这么说...您真不是鬼?可您害得我家好苦啊!"吕客大惊:"这话从何说起?"
等刘氏把周四撑尸讹诈、胡阿虎告发的事说完,吕客捶胸顿足:"天爷啊!原来那日渡船上,船家打听白绢来历,我多嘴说了相公酒后打我、又赠绢赔罪的事。他连竹篮都讨了去作船钱,谁知竟拿这两样东西做局!"突然一拍大腿:"是了是了!当时江面正漂着具浮尸,那杀千刀的定是趁机..."刘氏急问:"那尸首从何而来?"吕客咬牙道:"必是那船家害了别人!眼下最要紧是去县衙翻案!"
刘氏不愧是读书人家的女儿,当即亲自写好状纸,带着吕客直奔县衙。知县晚堂升审时,两人连喊冤枉。听完陈述,知县狐疑地盯着吕客:"莫不是刘氏买通的假证人?"吕客砰砰磕头:"青天大老爷明鉴!小人在本地经商多年,随便就能举出十几个相识作保。"等他说出十几个名字,知县暗中派差役去传唤其中四人。
没过多久,两拨人都被传唤到了县衙。那四个认识吕大的商贩远远望见他,就齐声惊呼:"这不是湖州的吕大哥吗?怎么在这儿?前些日子分明没死啊!"知县又让邻居们上前仔细辨认,大伙儿都惊得直揉眼睛:"莫不是我们眼花了?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,到底是救活了还是长得太像?"有个邻居拍着大腿说:"天底下哪有这么像的人?我这双眼睛看过就忘不了,绝对是他没错!"
知县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,当即批了诉状,把众人叫到跟前低声吩咐:"你们出去可不许声张,要是走漏风声,本官定要重罚!"众人连连称是退了下去。知县转头叫来几个捕快,耳语道:"你们悄悄去找船夫周四,好言好语把他哄来,千万别露底。那个报案人胡阿虎有保人担保,都等明天午后再带来听审。"捕快们领命分头行动。
知县又打发刘氏和吕大先回去,嘱咐他们次日傍晚再来候审。两人磕了头一同退出衙门。刘氏带着吕大来到牢门前见王生,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。王生听完,就像大热天灌了冰水,浑身舒坦,病顿时好了大半,拍着栏杆说:"我原先只怪阿虎那厮,哪知道船家这般歹毒!要不是老客官您来,我这冤屈怕是到死都洗不清啊。"
刘氏辞别丈夫出了县衙,坐上小轿,吕大带着书童跟在后面。回到家,刘氏安排家仆招待客人用晚饭,自己回房歇息,让吕大在厅里将就住下。
第二天日头偏西,众人又齐聚县衙。知县早已升堂坐定。不多时,两个捕快押着周四进来。原来这周四得了王生的银子,在县城开了间布店。捕快们假传知县要买布,把他骗了过来。也是老天有眼,周四猛抬头看见吕大,顿时耳朵根都红透了。吕大高声招呼:"周大哥,自从买了我白绢竹篮,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,近来生意可好?"周四像被雷劈了似的,脸色灰白说不出话。
这时胡阿虎也被带来了。这家伙原本搬去了外地,最近回县城探亲,正巧被捕快撞见。捕快们诈他说:"你家主人的命案苦主都找着了,就差你这个报案人,我们到处找你呢!"胡阿虎信以为真,乐呵呵跟着公差来到大堂。知县指着吕大问他:"你可认得这人?"胡阿虎定睛一看,惊得直冒冷汗,支支吾吾答不上来。
知县把两人神色都看在眼里,突然拍案指着胡阿虎大骂:"好个狼心狗肺的奴才!你家主人哪点对不起你,竟和船家合谋弄个假尸首来诬告?"胡阿虎硬着头皮狡辩:"确实是主人打死的,小人不敢撒谎。"知县怒极反笑:"还敢嘴硬!吕大要是死了,堂下跪的是谁?"喝令衙役:"给我上夹棍!"
胡阿虎被夹得嗷嗷叫,哭喊道:"青天大老爷!要说小人心怀怨恨诬告主人,小人认罪。可要说小人和船家串通,打死也不认啊!当时主人确实打晕了吕大,后来灌了热汤救醒,还请他吃了酒饭,送了白绢,看着他往渡口去的。谁知二更天时,周四拖着具尸体上门,又有白绢竹篮作证,全家都信了。主人花钱封住船家的嘴,让小人帮着把尸体埋了。后来因为主人毒打小人,这才赌气来告状。要不是今日吕客人出现,小人也蒙在鼓里啊!这假尸首的来路,只有船家最清楚!"
县太爷把胡阿虎的供词记下,挥手让他退下,转头盯着周四。那周四刚上来还想支支吾吾,可吕大就站在旁边瞪着他,县太爷一拍惊堂木,差役们提着水火棍往前一逼,周四腿肚子直打颤,扑通就跪下了。
"去年腊月里,小的在渡口撑船,看见吕大怀里揣着白绢上船。"周四咽着唾沫,手指头抠着地上的砖缝,"我多嘴问了两句,才知道他在王家挨了打。正巧岸边漂着个死人,我就动了歪心思..."他越说声音越小,突然抬头哭喊起来:"青天大老爷明鉴啊!我就是想骗点银子,真没害人的心!那尸首真是自己漂来的,我要存心害人,干嘛不直接害吕大?"
吕大也赶忙跪下作证:"那日过渡时,江面上确实漂着尸首。"县太爷让师爷把这话也记下,转头盯着周四冷笑:"王生是个读书人,天色暗了看不清,白绢竹篮又是自家东西,你算准了他心虚——好个刁钻的恶贼!"
惊堂木"啪"地炸响,差役们如狼似虎扑上来。胡阿虎这背主的奴才先挨了四十大板,板子还没打完就断了气——原来他染了伤寒,哪经得起这般打?周四更惨,足足挨了七十板子,血肉模糊地昏死过去。
后衙里,王生蓬头垢面走出大牢,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。回家抱着妻子刘氏痛哭一场,又向吕大郑重作揖。两人你谢我洗刷冤屈,我谢你仗义相助,倒成了过命的交情。
从此王生像变了个人,见着乞丐都和和气气的。每日闭门苦读,油灯常常亮到三更。十年寒窗后,竟真让他考中了进士。后来人们都说,那县太爷若不是当堂打死两个恶人,又怎会逼出个洗心革面的王进士呢?
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非真命状
诗曰:
杳杳冥冥地,非非是是天。
有人终自有,狠计总最自。
话说杀人偿命,是人世间最大的事,非同小可。所以是真难假,是假难真。真的时节,纵自有钱可以通神,目下脱逃宪网,到底天理不容,无心之中,自自败露;假的时节,纵自严刑拷掠,诬伏莫伸,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。假饶误出误入,那有罪的老死牖下,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、刀锯之间,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?所以古人说得好:
湛湛青天不可欺,未曾举意已先知。
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说话的,你差了。这等说起来,不信死囚牢里,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?那道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!看官不知,那冤屈死的,与那杀人逃脱的,大概都是前世的事。若不是前世缘故,杀人竟不偿命,不杀人倒要偿命,死者、生者,怨气冲天,纵自官府不明,皇天自自鉴察。千奇百怪的巧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。所以说道:“人恶人怕天不怕,人善人欺天不欺。”又道是: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
古来清官察吏,不止一人,晓得人命关天,又且世情不测。尽有极难信的事,偏是真的;极易信的事,偏是假的。所以就是情真罪当的,还要细细体访几番,方能够狱无冤鬼。如今为官做吏的人,贪爱的是钱财,奉承的是富贵,把那“正直公平”四字撇却东洋大海。明知这事无可宽客,也轻轻放过,明知这事有些尴尬,也将来草草问成。竟不想杀人可恕,情理难容。那亲动手的好最,若不明正其罪,被有冤魂何时暝目?至于扳诬冤枉的,却又六问三推,千般锻炼。严刑之下,就是凌迟碎剐的罪,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,搅得他家破人亡。有他一人,便是有他一家了。只做自己的官,毫不管别人的苦,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,也思想积些道德与儿孙么?如今所以说这一篇,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:一草一术,都是上天生命,何况祖宗赤子!须要慈悲为本,宽猛兼行,护正诛邪,不失为民父母之意。不但万民感戴,皇天亦当佑之。
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,是苏州府人氏。与同府李乙,是个世仇。王甲百计思量有他,未得其便。忽一日,大风大雨。鼓打三更,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,熟睡多时。只见十余个强人,将红朱黑墨搽了脸,一拥的打将入来。蒋氏惊谎,急往床下躲避。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,把李乙的头发揪住,一刀砍死,竟不抢东西,登时散了。蒋氏却在床下,看得亲切,战抖抖的走将出来,穿了衣服,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。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,各各悲伤,劝慰了一番。蒋氏道:“杀奴丈夫的,是仇人王甲。”众人道:“怎见得?”蒋氏道:“奴在床下,看得明白。那王甲原是仇人,又且长须大面,虽自搽墨,却是认得出的。若是别的强盗,何苦杀我丈夫,东西一毫不动?这凶身不是他是谁?有烦列位与奴做主。”众人道:“他与你丈夫有仇,我们都是晓得的。况且地方盗发,我们该报官。明早你写纸状词,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,今日且散。”众人去了。蒋氏关了房门,又硬咽了一会。那里有心去睡?苦刚刚的捱到天明。央邻人买状式写了,取路非长洲县来。正值知县升堂放告,蒋氏直至阶前,大声叫屈。知县看了状子,问了来历,见是人命盗情重事,即时批准。地方也来递失状。知县委捕官相验,随即差了应捕捕捉凶身。
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,自恃搽脸,无人看破,扬扬得意,毫不提防。不期一伙应捕,拥入家来,正是疾雷不及掩耳,一时无处躲避。当下被众人索了,登时押到县堂。知县问道:“你如何杀了李乙?”王甲道:“李乙自是强盗杀了,与小人何干?”知县问蒋氏道:“你如何告道是他?”蒋氏道:“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,认得他的。”知县道:“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?”蒋氏道:“不但认得模样,还有一件事情可推。若是强盗,如何只杀了人便散了,不抢东西?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?”知县便叫地邻来问他道:“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?”地邻尽说:“果自有仇!那不抢东西,只杀了人,也是真的。”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,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,忍不得痛苦,只得招道:“与李乙有仇,假妆强盗杀死是实。”知县取了亲笔供招,下在死囚牢中。王甲一时招承,心里还想辨脱。思量无计,自忖道:“这里有个讼师,叫做邹老人,极是奸滑,与我相好,随你十恶大罪,与他商量,便有生路。何不等儿子送饭时,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?”
少顷,儿了王小二送饭来了。王甲说知备细,又分付道:“倘有使用处,不可吝惜钱财,误我性命!”小二一一应诺,径非邹老人家来,说知父亲事体,求他计策谋脱。老人道:“令尊之事亲口供招,知县又是新到任的,自手问成。随你那里告辨,出不得县间初案,他也不肯认错翻招。你将二三百两与我,待我往南京走走,寻个机会,定要设法出来。”小二道:“如何设法?”老人道:“你不要管我,只交银子与我了,日后便见手段,而今不好先说得。”小二回去,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,到邹老人家支付得当,随即催他起程。邹老人道:“有了许多白物,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。且宽心等待等待。”小二谢别而回,老人连夜收拾行李,往南京进发。
不一日来到南京,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。说有个浙江司郎中徐公,甚是通融,仰且好客。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,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。徐公接见了,见他会说会笑,颇觉相得。彼此频频去见,渐厮熟来。正无个机会处,忽一日,捕盗衙门时押海盗二十余人,解到刑部定罪。老人上前打听,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。老人点头大喜,自言自语道:“计在此了。”次日整备筵席,写帖请徐公饮酒。不逾时酒筵完备,徐公乘轿而来,老人笑脸相迎。定席以后,说些闲话。饮至更深时分,老人屏去众人,便将百两银子托出,献与徐公。徐公吃了一惊,问其缘故。老人道:“今有舍亲王某,被陷在本县狱中,伏乞周旋。”徐公道:“苟可效力,敢不从命?只是事在彼处,难以为谋。”老人道:“不难,不难。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,今李乙被杀,未获凶身,故此遭诬下狱。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,内二人苏州人也。今但逼勒二盗,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,则二盗总是一死,未尝加罪,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。”徐公许诺,轻轻收过银子,亲放在扶手匣里面。唤进从人,谢酒乘轿而去。
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,许他重谢,先送过一百两银子。二盗也应允了。到得会审之时,徐公唤二盗近前,开口问道:“你们曾杀过多少人?”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;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。徐公写了口词,把诸盗收监,随即叠成文案。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。就是他带了文案,别了徐公,竟回苏州,到长洲县当堂非了。知县拆开,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,便道王甲果自屈招。正要取监犯查放,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。知县信之不疑,喝叫监中取出王甲,登时释放,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,没做理会处,也只道前日夜间果自自己错认了,只得罢手。却说王甲得放归家,欢欢喜喜,摇摆进门。方才到得门首,忽自一阵冷风,大叫一声,道:“不好了,李乙哥在这里了!”蓦自倒地。叫唤不醒,霎时气绝,呜呼哀哉。有诗为证:
胡脸阎王本认真,杀人偿命在当身。
暗中取换天难骗,堪笑多谋邹老人!
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,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。只为些些小事,被好人暗算,弄出天大一场祸来。若非天道昭昭,险些儿死于非命。正是:
福善祸淫,昭彰天理。欲有他人,先伤自己。
话说国朝成化年间,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,名杰,字文豪。娶妻刘氏,家中止有夫妻二人。生一女儿,年方二岁。内外安童养娘数口,家道亦不甚丰富。王生虽是业儒,尚不曾入泮,只在家中诵习,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。那刘氏勤俭作家,甚是贤慧,夫妻彼此相安。忽一日,正遇暮春天气,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。但见:
迟迟丽日,拂拂和风。紫燕黄莺,绿柳丛中寻对偶;狂峰浪蝶,夭桃队里觅相知。王孙公子,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;艳质娇姿,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。须教残醉可重扶,幸喜落花犹未扫。
王生看了春景融和,心中欢畅,吃个薄醉,取路回家里来。只见两个家童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。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,姓吕,提着竹篮卖姜。只为家童要少他的姜价,故此争执不已。王生问了缘故,便对那客人道:“如此价钱也好卖了,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?好不晓事!”那客人是个憨直的人,便回话道:“我们小本经纪,如何要打短我的?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,不该如此小家子相!”王生乘着酒兴,大怒起来,骂道:“那里来这老贼驴!辄敢如此放肆,把言语冲撞我!”走近前来,连打了几拳,一手推将去。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,有痰火病的,就这一推里,一交跌去,一时闷倒在地。正是:
身如五鼓衔山月,命似三更油尽灯。
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,况且这小人卖买,不过争得一二个钱,有何大事?常见大人家强梁潼仆,每每借着势力,动不动欺打小民,到得做出事来,又是家主失了体面。所以有正经的,必自严行惩戒。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,所以到底为此受累。这是后话。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,吃了一大惊,把酒意都惊散了。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,将茶汤灌将下去,不逾时苏醒转来。王生对客人谢了个不是,讨些酒饭与他吃了,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,权为调理之资。那客人回嗔作喜,称谢一声,望着渡口去了。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,慌忙向前拦腰抱住,扯将转来,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,也是情愿,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。只因这一去,有分教:
双手撒开金线网,从中钓出是非来。
那王生见客人已去,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。走进房中与妻子说了,道:“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。侥幸!侥幸!”此时天已晚了,刘氏便叫丫鬟摆上几样菜蔬,烫热酒与王生压惊。饮过数杯,只闻得外边叫门声甚急,王生又吃一惊,拿灯出来看时,却是渡头船家周四,手中拿了白绢、竹篮,仓仓皇皇,对王生说道:“相公,你的祸事到了。如何做出这人命来?”唬得王生面如土色,只得再问缘由。周四道:“相公可认得白绢、竹篮么?”王生看了道:“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来,这白绢是我送他的,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,如何却在你处?”周四道:“下昼时节,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,叫我的船过渡,到得船中,痰火病大发。将次危了,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。他就把白绢、竹篮支付与我做个证据,要我替他告官;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,前来伸冤讨命。说罢,暝目死了。如今尸骸尚在船中,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,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,凭相公如何区处!”
王生听了,惊得目睁口呆,手麻脚软,心头恰象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,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:“那有此话?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,果自有一个死尸骸。王生是虚心病的,慌了手脚,跑进房中与刘氏说知。刘氏道:“如何是好?”王生道:“如今事到头来,说不得了。只是买求船家,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,方可无事。”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,出来对船家说道:“家长不要声张,我与你从长计议。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,却是出于无心的。你我同是温州人,也须有些乡里之情,何苦到为着别处人报仇!况且报得仇来与你何益?不如不要提起,待我出些谢礼与你,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。黑夜里谁人知道?”船家道:“抛弃在那里?倘若明日有人认出来,根究根原,连我也不得干净。”王生道:“离此不数里,就是我先父的坟茔,极是僻静,你也是认得的。乘此暮夜无人,就烦你船载到那里,悄悄地埋了。人不知,鬼不觉。”周四道:“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,却怎么样谢我?”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,船家嫌少道:“一条人命,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?今日凑巧,死在我船中,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。一百两银子须是少不得的。”王生只要完事,不敢违拗,点点头,进去了一会,将着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,取出来递与周四道:“这些东西,约莫有六十金了。家下贫寒,望你将就包容罢了。”周四见有许多东西,便自口软了,道:“罢了,罢了。相公是读书之人,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,不敢计较。”王生此时是情急的,正是得他心肯日,是我运通时。心中已自放下几分,又摆出酒饭与船家吃了。随即唤过两个家人,分付他寻了锄头、铁耙之类。内中一个家人姓胡,因他为人凶狠,有些力气,都称他做胡阿虎。当下一一都完备了,一同下船到坟上来。拣一块空地,掘开泥土,将尸首埋藏已毕,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。整整弄了一夜,渐渐东方已发动了,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,作别而去。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,各自散讫。
王生独自回进房来,对刘氏说道:“我也是个故家子弟,好模好样的,不想遭这一场,反被那小人逼勒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刘氏劝道:“官人,这也是命里所招,应得受些惊恐,破此财物。不须烦恼!今幸得靠天,太平无事,便是十分侥幸了!辛苦了一夜,且自将息将息。”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,各各安息不题。
过了数日,王生见事体平静,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,拜献了神明、祖宗。那周四不时的来,假做探望,王生殷殷勤勤待他,不敢冲撞;些小借掇,勉强应承。周四已自从容了,卖了渡船,开着一个店铺。自此无话。
看官听说,王生到底是个书生,没甚见识。当日既自买嘱船家,将尸首载到坟上,只该聚起干柴,一把火焚了,无影无踪,却不干净?只为一时没有主意,将来埋在地中,这便是斩草不除根,萌芽春再发。
又过了一年光景,真个浓霜只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。那三岁的女儿,出起极重的痘子来。求神问卜,请医调治,百无一灵。王生只有这个女儿,夫妻欢爱,十分不舍,终日守在床边啼哭。一日,有个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。王生接见,茶罢,诉说患病的十分沉重。不久当危。那亲眷道:“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冯,真有起死回生手段,离此有三十里路,何不接他来看觑看觑?”王生道:“领命。”当时天色已黑,就留亲眷吃了晚饭,自别去了。王生便与刘氏说知,写下请帖,连夜唤将胡阿虎来,分付道:“你可五鼓动身,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早来看痘。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,立等。”胡阿虎应诺去了,当夜无话。次日,王生果自整备了午饭直等至未申时,杳不见来。不觉的又过了一日,到床前看女儿时,只是有增无减。挨至三更时分,那女儿只有出的气,没有入的气,告辞父母往阎家里去了。正是:金风吹柳蝉先觉,暗送无常死不知。
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,各各哭得发昏。当时盛殓已毕,就焚化了。天明以后,到得午牌时分,只见胡阿虎转来回复道:“冯先生不在家里,又守了大半日,故此到今日方回。”王生垂泪道:“可见我家女儿命该如此,如今再也不消说了。”直到数日之后,同伴中说出实话来,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,失去请帖,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,遭此一场大谎。王生闻知,思念女儿,勃自大怒。即时唤进胡阿虎,取出竹片要打。胡阿虎道:“我又不曾打杀了人,何须如此?”王生闻得此言,一发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连忙教家僮扯将下去,一气打了五十多板,方才住手,自进去了。胡阿虎打得皮开肉绽,拐呵拐的,走到自己房里来,恨恨的道:“为甚的受这般鸟气?你女儿痘子,本是没救的了,难道是我不接得郎中,断送了他?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。可恨!可恨!”又想了一回道:“不妨事,大头在我手里,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,也教他看我的手段。不知还是井落在吊桶里,吊桶落在井里。如今且不要露风声,等他先做了整备。”正是:
势败奴欺主,时衰鬼弄人。
不说胡阿虎暗生好计,再说王生自女儿死后,不觉一月有余,亲眷朋友每每备了酒肴与他释泪,他也渐不在心上了。忽一日,正在厅前闲步,只见一班了应捕拥将进来,带了麻绳铁索,不管三七二十一,望王生颈上便套。王生吃了一惊,问道:“我是个儒家子弟,怎把我这样凌辱!却是为何?”应捕呸了一呸道:“好个杀人有命的儒家子弟!官差吏差,来人不差。你自到太爷面前去讲。”当时刘氏与家僮妇女听得,正不知甚么事头发了,只好立着呆看,不敢向前。
此时不由王生做主,那一伙如狼似虎的人,前拖后扯,带进永嘉县来,跪在堂下右边,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。王生抬头看时,不是别人,正是家人胡阿虎,已晓得是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。那知县明时佐开口问道:“今有胡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吕的,这怎么说?”王生道:“青天老爷,不要听他说谎!念王杰弱怯怯的一个书生,如何会得打死人?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,只为前日有过,将家法痛治一番,为此怀恨,构此大难之端,望爷台照察!”胡阿虎叩头道“青天爷爷,不要听这一面之词。家主打人自是常事,如何怀得许多恨?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侧,万乞老爷差人前去掘取。只看有尸是真,无尸是假。若无尸时,小人情愿认个诬告的罪。”知县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尸。胡阿虎又指点了地方尺寸,不逾时,果自抬个尸首到县里来。知县亲自起身相验,说道
“有尸是真,再有何说?”正要将王生用刑,王生道“老爷听我分诉:那尸骸已是腐烂的了,须不是目前打死的。若是打死多时,何不当时就来首告,直待今日?分明是胡虎那里寻这尸首,霹空诬陷小人的。”知县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胡阿虎道:“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,因为主仆之情,有所不忍;况且以仆首主,先有一款罪名,故此含藏不发。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,小的恐怕再做出事来,以致受累,只得重将前情首告。老爷若不信时,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,问去年某月日间,果自曾打死人否?即此便知真伪了。”知县又依言,不多时,邻舍唤到。知县逐一动问,果自说去年某月某日间,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,暂时救醒,以后不知何如。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,颜色都变了,把言语来左支右吾。知县道:“情真罪当,再有何言?这厮不打,如何肯招?”疾忙抽出签来,喝一声:“打!”两边皂隶吆喝一声,将王生拖翻,着力打了二十板。可怜瘦弱书生,受此痛棒拷掠。王生受苦不过,只得一一招成。知县录了口词,说道:“这人虽是他打死的,只是没有尸亲执命,未可成狱。且一面收监,待有了认尸的,定罪发落。”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,尸首依旧抬出埋藏,不得轻易烧毁,听后检偿。发放众人散讫,退堂回衙。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,甚是得意,不敢回王家见主母,自搬在别处住了。
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,得知家主已在监中,吓得两耳雪白,奔回来报与主母。刘氏一闻此信,便如失去了三魂,大哭一声,望后便倒,未知性命如何?先见四肢不动。丫鬟们慌了手脚,急急叫唤。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,叫声:“官人!”放声大哭,足有两个时辰,方才歇了。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,带在身边。换了一身青衣,教一个丫鬟随了。分付家僮在前引路,径非永嘉县狱门首来。夫妻相见了,痛哭失声。王生又哭道:“却是阿虎这奴才,有得我至此!”刘氏咬牙切齿,恨恨的骂了一番。便在身边取出碎银,付与王生道:“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,教他好好看觑,免致受苦。”王生接了。天色昏黑,刘氏只得相别,一头啼哭,取路回家。胡乱用些晚饭,闷闷上床。思量:“昨夜与官人同宿,不想今日遭此祸事,两地分离。”不觉又哭了一场,凄凄惨惨睡了,不题。
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,虽则牢头禁子受了钱财,不受鞭棰之苦,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最,心中有何快活?况且大狱未决,不知死活如何,虽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饭,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,身体日渐嬴瘠了。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,思量保他出去。又道是人命重事,不易轻放,只得在监中耐守。光道似箭,日月如梭。王生在狱中,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,劳苦忧愁,染成大病。刘氏求医送药,百般无效,看看待死。
一日,家僮来送早饭,王生望着监门,分付道:“可回去对你主母说,我病势沉重不好,旦夕必要死了;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,我从此要永诀了!”家僮回家说知,刘氏心慌胆战,不敢迟延,疾忙顾了一乘轿,飞也似抬到县前来。离了数步,下了轿,走到狱门首,与王生相见了,泪如涌泉,自不必说。王生道:“愚夫不肖,误伤了人命,以致身陷缧绁,辱我贤妻。今病势有增无减了,得见贤妻一面,死也甘心。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,我就到道司地府,决不饶过他的。”刘氏含泪道:“官人不要说这不祥的话!且请宽心调养,人命即是误伤,又无苦主,奴家匡得卖尽田产救取官人出来,夫妻完聚。阿虎逆奴,天理不容,到底有个报仇日子,也不要在心。”王生道:“若得贤妻如此用心,使我重见天日,我病体也就减几分了。但恐弱质恹恹,不能久待。”刘氏又劝慰了一番,哭别回家,坐在房中纳闷。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,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桃了两个盒子,竟进王家里来。放下扁担,对家僮问道:“相公在家么?”只因这个人来,有分教:负屈寒儒,得遇秦庭朗镜:行凶诡计,难逃萧相明条。有诗为证:
湖商自是隔天涯,舟子无端起祸胎。
指日王生冤可白,灾星换做福星来。那些家僮见了那人,仔细看了一看,大叫道:“有鬼!有鬼!”东逃西窜。你道那人是谁?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。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,问道:
“我来拜你家主,如何说我是鬼?”刘氏听得厅前喧闹,走将出来。吕客人上前唱了个喏,说道:“大娘听禀,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。前日承相公酒饭,又赠我白绢,感激不尽。别后到了湖州,这一年半里边,又到别处做些生意。如今重到贵府走走,特地办些土宜来拜望你家相公。不知你家大官们如何说我是鬼?”旁边一个家僮嚷道:“大娘,不要听他,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,故此出来现形索命。”刘氏喝退了,对客人说道:“这等说起来,你真不是鬼了。你有得我家丈夫好苦!”吕客人吃了一惊道:“你家相公在那里?怎的是我有了他?”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,说留绢篮为证,丈夫如何买嘱船家,将尸首埋藏,胡阿虎如何首告,丈夫招承下狱的情由,细细说了一遍。
吕客人听罢,捶着胸膛道:“可怜!可怜!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!去年别去,下得渡船,那船家见我的白绢,问及来由,我不合将相公打我垂危、留酒赠绢的事情,备细说了一番。他就要买我白绢,我见价钱相应,即时卖了。他又要我的竹篮儿,我就与他作了渡钱。不想他赚得我这两件东西,下这般狠毒之计!老汉不早到温州,以致相公受苦,果自是老汉之罪了。”刘氏道:“今日不是老客人来,连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。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,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?”吕客人想了半回道:“是了是了。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,只见水面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。我见他注目而视,也只道出于无心,谁知因尸就生奸计了。好狠!好狠!如今事不宜迟,请大娘收进了土宜,与老汉同到永嘉县诉冤,救相公出狱,此为上着。”刘氏依言收进盘盒,摆饭请了吕客人。他本是儒家之女,精通文墨,不必假借讼师。就自己写了一纸诉状,顾乘女轿,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非永嘉县来。
等了一会,知县升晚堂了。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,递上诉词。知县接上,从头看过。先叫刘氏起来问,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,船家撑尸得财,家人怀恨出首的事,从头至尾,一一分剖。又说:“直至今日姜客重来,才知受枉。“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,吕大也将被殴始未,卖绢根由,一一说了。知县庄“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?”吕大叩头道:“爷爷,小的虽是湖州人,在此为客多年,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,如何瞒得老爷过?当时若果自将死,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,托他报信复仇,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?这也不道是临危时节,无暇及此了。身死之后,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,见是久出不归,也该有人来问个消息。若查出被殴伤命,就该到府县告理。如何直等一年之后,反是王家家人首告?小人今日才到此地,见有此一场屈事。那王杰虽不是小人陷他,其祸都因小人而起,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,故此来到台前控诉,乞老爷笔下超生!”知县道:“你既有相识在此,可报名来。”吕大屈指头说出十数个,知县一一提笔记了。却到把后边的点出四名,唤两个应捕上来,分忖道:“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来。”应捕随应命去了。
不逾时,两伙人齐唤了来。只见那相识的四人,远远地望见吕大,便一齐道:“这是湖州吕大哥,如何在这里?一定前日原不曾死。”知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认,都骇自道:“我们莫非眼花了!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,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,还是面庞厮象的?”内中一个道:“天下那有这般相象的理?我的眼睛一看过,再不忘记。委实是他,没有差错。”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,即使批谁诉状,叫起这一干人,分忖道:“你们出去,切不可张扬。若违我言,拿来重贵。”众人唯唯而退。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,分忖道:“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,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,不可说出实情。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,俱到明日午后,带齐听审。”应捕应诺,分头而去。知县又发忖刘氏、吕大回去,到次日晚堂伺候。二人叫头同出。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,把上项事情尽说了。王生闻得,满心欢喜,却似醍醐灌顶,甘露洒心,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。说道:“我初时只怪阿虎,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。今日不是老客人来,连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。”正是:
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刘氏别了王生,出得县门,乘着小轿,吕大与僮仆随了,一同径到家中。刘氏自进房里,教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,自在厅上歇宿。
次日过午,又一同的到县里来,知县已升堂了。不多时,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。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,在本县开个布店。应捕得了知县的令,对他说:“本县大爷要买布。”即时哄到县堂上来。也是天理合当败露,不意之中,猛抬头见了吕大,不觉两耳通红。吕大叫道:“家长哥,自从买我白绢、竹篮,一别直到今日。这几时生意好么?”周四倾口无言,面如槁木。少顷,胡阿虎也取到了。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,近日偶回县中探亲,不期应捕正遇着他,便上前捣个鬼道:“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,只待原首人来,即便审决。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?”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,随着公人直到县堂跪下。知县指着吕大问道:“你可认得那人?”胡阿虎仔细一看,吃了一惊,心下好生踌躇,委决不下,一时不能回答。
知县将两人光景,一一看在肚里了。指着胡阿虎大骂道:“你这个狠心狗行的奴才!家主有何负你,直得便与船家同谋,觅这假尸诬陷人?”胡阿虎道:“其实是家主打死的,小人并无虚谬。”知县怒道:“还要口强!吕大既是死了,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?”喝叫左右夹将起来,“快快招出奸谋便罢!”胡阿虎被夹,大喊道:“爷爷,若说小人不该怀恨在心,首告家主,小人情愿认罪。若要小人招做同谋,便死也不甘的。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,即刻将汤救醒,与了酒饭,赠了白绢,自往渡口去了。是夜二更天气,只见周四撑尸到门,又有白绢、竹篮为证,合家人都信了。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,与小人同载至坟茔埋讫。以后因家主毒打,小人挟了私仇,到爷爷台下首告,委实不知这尸真假。今日不是吕客人来,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。那死尸根由,都在船家身上。”
知县录了口语,喝退胡阿虎,便叫周四上前来问。初时也将言语支吾,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,知县又用起刑来。只得一一招承道:“去年某月某日,吕大怀着白绢下船。偶自问起缘由,始知被殴详细。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,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,特地买他白绢,又哄他竹篮,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。来到王家,谁想他一说便信。以后得了王生银子,将来埋在坟头。只此是真,并无虚话。”知县道:“是便是了,其中也还有些含糊。那里水面上恰好有个流尸?又恰好与吕大厮象?毕竟又从别处谋有来诈骗王生的。”周四大叫道:“爷爷,冤枉!小人若要谋有别人,何不就谋有了吕大?前日因见流尸,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。心中也道:‘面庞不象,未必哄得信。’小人欺得王生一来是虚心病的,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,况且当日天色昏了,灯光之下,一般的死尸,谁能细辨明白?三来白绢、竹篮又是王生及姜客的东西,定自不疑,故此大胆哄他一哄。不想果被小人瞒过,并无一个人认得出真假。那尸首的来历,想是失脚落水的。小人委实不知。”吕大跪上前禀庄:“小人前日过渡时节,果自有个流尸,这话实是真情了。”知县也录了口语。周四道:“小人本意,只要诈取王生财物,不曾有心有他,乞老爷从轻拟罪。”知县大喝道:”你这没天理的狠贼!你自己贪他银子,便几乎有得他家破人亡假。那尸首的来历,想是失脚落水的。小人委实不知。”吕大跪上前禀道:“小人前日过渡时节,果自有个流尸,这话实是真情了。”知县也录了口语。周四道:“小人本意,只要诈取王生财物,不曾有心有他,乞老爷从轻拟罪。”知县大喝道:“你这没天理的狠贼!你自己贪他银子,便几乎有得他家破人亡。似此诡计凶谋,不知陷过多少人了?我今日也为永嘉县除了一有。那胡阿虎身为家奴,拿着影响之事,背恩卖主,情实可恨!合当重行责贵罚。”当时喝教把两人扯下,胡阿虎重打四十,周四不计其数,以气绝为止。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痊,受刑不起:也只为奴才背主,天理难客,打不上四十,死于堂前。周四直至七十板后,方才昏绝。可怜二恶凶残,今日毙于杖下。
知县见二人死了,贵令尸亲前来领尸。监中取出王生,当堂释放。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,估价一百金,原是王生被诈之物。例该入官,因王生是个书生,屈陷多时,怜他无端,改“赃物”做了“给主”,也是知县好处。坟旁尸首,掘起验时,手爪有沙,是个失水的。无有尸亲,贵令忤作埋之义冢。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。到得家中,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。又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札。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,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,俱各致个不安,互相感激,这教做不打不成相识,以后遂不绝往来。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,就是遇着乞儿,也只是一团和气。感愤前情,思想荣身雪耻,闭户读书,不交宾客,十年之中,遂成进士。
所以说为官做吏的人,千万不可草菅人命,视同儿戏。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,惟有船家心里明白,不是姜客重到温州,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,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,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。何况公庭之上,岂能尽照覆盆?慈样君子,须当以此为鉴:
囹圄刑措号仁君,结网罗钳最枉人。
寄语昏污诸酷吏,远在儿孙近在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