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

初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韩秀才乱世娶娇妻 吴太守慧眼牵姻缘

有首诗说得好啊: 嫁女儿最要紧的是挑个好女婿,富贵贫贱都是老天爷安排的。姻缘本是前世注定,可别因为眼前贫富就变了心肠!

这人世间的事儿啊,就像沧海变桑田,眼下是穷是富都做不得数。如今的人啊,满肚子势利眼,见谁家小子中了举人进士,立马就有人抢着要把女儿许给他;要是谁家姑娘生得好,也有人挤破头要结亲家。可万一这官人短命死了,剩下孤儿寡母又成了穷光蛋,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。

有些穷书生向富贵人家提亲,反倒被人笑话是"癞蛤蟆想吃天鹅肉"。可忽然有一天这穷书生金榜题名,那些人又悔青了肠子,不是怪自己瞎了眼,就是叹女儿没福气。所以古人会挑女婿的,偏不选富贵人家,反倒把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那些穷酸秀才。旁人都笑他们傻,说"好一块羊肉,可惜落在狗嘴里了"。可等到天子开科取士,这穷秀才平步青云,五花官诰、七香车马都让闺女享用了,众人才佩服这老丈人有先见之明。这正是: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选女婿要看才德,不能光看家底。当年韦皋、吕蒙正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?

话说春秋时郑国有个大夫叫徐吾犯,父母双亡,只有一个妹妹。这姑娘年方十六,生得肌肤似雪,脸蛋儿像樱桃,乌黑的秀发堆成云髻,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针线女红更是拿手。最绝的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,最会相人。但凡有官员来她哥哥府上,她就在帘子后头偷看,一眼就能看出这人将来是贵是贱,是福是祸,从来没看走眼过,因此在当地名声大噪。当时已经有大夫公孙楚下了聘礼,只是还没过门。

公孙楚有个堂兄叫公孙黑,官居上大夫。听说徐家小姐貌美,就派人来提亲。徐大夫回复说已经许了人家。这公孙黑本就是个无赖,仗着权势不管三七二十一,准备了花红酒礼,吹吹打打就送上门来。徐大夫没办法,第二天摆下酒席,请他们兄弟俩来,让妹妹自己选。

公孙黑知道要相女婿,特意打扮得花枝招展,还故意显摆富贵,把金银绸缎摆了一屋子。公孙楚却只穿平常衣服,也没带什么贵重礼物。旁观的人都觉得公孙黑肯定能成。酒席散了,二人告辞离去。小姐在房里看罢,对哥哥说:"公孙黑官位高,长得也俊,可眉宇间带着杀气,将来不得好死。不如嫁给公孙楚,虽然眼下会吃点苦头,但能保长久富贵。"徐大夫依了妹妹,回绝了公孙黑,许给了公孙楚。选了个吉日就成亲了。

公孙黑怀恨在心,又生毒计。有一天他穿着铠甲,外面罩着便服,跑到公孙楚家里想杀人夺妻。幸好有人给公孙楚报信,他急忙提着长戈冲出来。公孙黑措手不及,挨了一戈,负伤逃窜,跑到宰相公孙侨那里告状。当时大夫们都在场商议这事,公孙楚也来了。争论了半天,公孙侨说:"公孙黑要杀族弟,这事真假难辨。但论官职该让着他,论长幼也该让着他。公孙楚作为晚辈,擅自动武,按律该流放。"当下定了罪,把公孙楚贬到吴国。公孙楚回家与徐小姐抱头痛哭,收拾行李上路。公孙黑得意洋洋,更加耀武扬威。外人看了都替徐小姐可惜,连徐大夫也免不了俗。只有小姐毫不在意,安心等待。

后来郑国上卿游吉本该接替公孙侨做宰相。公孙黑想夺权,日夜谋划要造反。公孙侨知道后,先发制人,派人列举他的罪状,逼他上吊自尽。这正应了徐小姐说他"不得好死"的话。

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年,遇赦回朝,接替了上大夫的职位,富贵至极,与徐小姐白头偕老。试想当初要是小姐贪图富贵嫁给公孙黑,后来就成了反贼的妻子,要守几十年寡。可见眼前的富贵贫贱都说不准啊。

有人要说了:天下好人也有穷一辈子的,难道个个都能做官?俗话说"赊的不如现的",不如把女儿嫁给富翁,先享眼前福。各位看官有所不知,就是会挑女婿的,也得看命。一饮一啄,都是前定。但终究不如嫁个读书人,好歹有个盼头。

如今再说一个富家女的故事,她父亲嫌贫爱富想悔婚,多亏太守明察秋毫,成全了这段姻缘。后来夫贵妻荣,传为佳话。有诗为证: 当年红拂女困在深闺,慧眼相中李靖这个英雄。日后荣华谁能比?只因双眼识得真龙。

话说大明朝正德年间,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个秀才叫韩师愈,表字子文。父母双亡,也无兄弟,孤身一人。他十二岁就考中秀才,满腹经纶,真真是: 才高胜过曹子建,貌美赛过潘安仁。胸中藏万卷书,腹内罗千古事。将来必定是折桂客,眼下还是个穷书生。

这韩子文虽然才学出众,怎奈家道贫寒,在别人家教书勉强糊口。所以都二十八岁了还没成亲。那年端阳节前,他辞了东家回家住几天。忽然想道:"我也该说亲事了。以我的才学,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许配给我,也不算委屈他家姑娘。可如今这世道,谁肯把闺女嫁给穷教书匠?"转念又想:"话虽这么说,难道读书人家的女儿,我还配不上么?"当下打开拜匣,称出五钱束修银子封好,让小书童捧着,信步往王媒婆家走去。

那王媒婆接过茶盏,眼睛在韩子文身上打了个转。见他衣衫洗得发白,袖口还磨出了毛边,心里便凉了半截。她慢悠悠啜了口茶,才拖着长音问道:"秀才相公,什么时候回来的呀?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老婆子这儿来了?"

韩子文搓了搓手指上沾的墨渍,陪着笑说:"回来有五天了。今日登门,是有桩事想托付妈妈。"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红纸包,双手捧着递过去,"一点心意,还望笑纳。若是事成,另有重谢。"

王婆假意推让两下就接了过来,在手里掂了掂分量,眼角的皱纹立刻堆成了菊花:"秀才相公可是要说亲?"

"正是。"韩子文耳根发红,"家里清贫,不敢高攀富贵人家。只要是个读书人家的姑娘,能操持家务、生儿育女就成。这些年攒下的束脩,凑个四五十两聘礼还勉强拿得出。劳烦妈妈替我寻个合适的人家。"

王婆心里跟明镜似的,这穷酸秀才说亲,高的攀不上,低的看不上。可掂着袖子里沉甸甸的铜钱,只得敷衍道:"既然相公这般诚心,且先回去等着。待老身慢慢打听,有了消息立刻来报。"韩子文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
过了三五日,王婆风风火火闯进韩家院子,鞋面上还沾着泥点子:"相公在家么?"见韩子文急匆匆迎出来,她拍着大腿说:"为着相公这桩事,老婆子的鞋底都磨穿啦!刚打听着县前许秀才家的闺女,今年十六。那许秀才前年过世,如今寡母带着女儿过活,家底虽不厚实倒也殷实。提起相公,她们倒有几分意思。只是......"王婆突然压低声音,"那寡妇说女儿嫁读书人是好事,可她们妇道人家不识字。眼下正逢提学大人要来台州岁考,等相公考个优等,她们就出婚帖。"

韩子文一听这话,胸脯挺得老高。他自诩才高八斗,当即拍板:"既如此,待我考完再议亲事不迟。"转身去沽了壶烧酒,硬塞给王婆当谢礼。

回到学馆,韩子文闭门苦读月余。这日听说主考官梁士范的仪仗到了台州,他连忙翻出最体面的行头——褪色的蓝布直裰,磨得起毛的方巾,腰间草绳束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衫,脚踩露出脚趾的布鞋,跟着众秀才出城迎接。

行香讲学过后,梁宗师张榜开考。韩子文在考场文思如泉涌,洋洋洒洒一挥而就。出了考场还不过瘾,又把文章誊抄出来四处显摆。那些同窗好友个个竖大拇指,他自己更是越看越得意,拍着破桌子嚷嚷:"好文章!这般锦绣文章,当个榜首都委屈了!"还神经质地凑近纸页猛嗅:"啧啧,这墨香里都透着股状元味!"

谁知那梁宗师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,前些日子在杭州考场就差点被愤怒的秀才们揍了。坊间都传他的顺口溜:"梁家铺子开道前,专卖功名赚银钱。童生公子排排坐,谁给得多谁上前。"发榜那日,富贵公子们个个名列前茅。韩子文瞪着眼睛找了三遍,才在末等名单里看见自己的名字——活像条死鱼横在烂泥潭里。

他气得浑身发抖,把梁宗师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。亲事自然黄了,王婆再没登门。韩子文只能自我安慰:"书中自有颜如玉",灰溜溜回到学馆教书。每次见到东家和学生,都觉得他们眼神里带着讥笑,臊得他脸上火辣辣的。

转眼过了一年多,京城传来正德皇帝驾崩的消息。新登基的嘉靖皇帝才十五岁,民间突然疯传朝廷要来江南选秀女。这下可炸了锅,老百姓慌得鸡飞狗跳。有连夜嫁女的,有抢着娶媳妇的,乐得那些卖喜糖的、吹唢呐的、抬花轿的赚得盆满钵满。最荒唐的是传言"十个秀女要配个寡妇押送",吓得那些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忙着找老伴。您瞧那场面:十三四的毛头小子娶二十多的姑娘,十二三的女娃嫁三四十的汉子。黑脸粗腰的姑娘被当成了天仙,五大三粗的汉子硬说是文弱书生。有首打油诗说得好:

圣旨还没见影踪,三杯酒下肚就拜堂。

夜里抬头看月亮,只剩嫦娥守空房。

这日韩子文正在街上闲逛,忽然被人拽住衣袖。回头一看,竟是开当铺的金朝奉。这徽州商人急赤白脸地作揖:"家有小女年方十六,若秀才不嫌弃,愿许配给您!"不等回应,就摸出婚帖往他袖子里塞。

韩子文连忙躲闪:"金掌柜说笑了,我这般穷酸,哪配得上令爱?"

"这都火烧眉毛了,相公还说这等话!"金朝奉急得直跺脚,"再耽搁怕是要被选进宫去。我们夫妻膝下只这一个女儿,若真去了北京,这辈子还能相见吗?"说着就要下跪,"您这是救我们全家性命啊!"

韩子文心里跟明镜似的,知道点绣女这事压根不靠谱。可他正愁没处讨媳妇呢,索性装糊涂。赶紧伸手把金朝奉扶起来,搓着手赔笑道:"不瞒您说,我这穷书生兜里统共就四五十两银子。就算您不嫌寒酸,这聘礼下了,一时半会儿也办不起婚事啊。"

那金朝奉急得直跺脚:"不打紧不打紧!只要有人先定下亲事,官府就不来点人了。咱们先走个过场把礼数尽了,等风头过去再慢慢操办喜事。"

"这么着也行。"韩子文眼珠子一转,"不过咱们得把话说死了,日后可别反悔!"金朝奉急得当场指天发誓:"要是反悔,叫我跪台州府大堂挨板子!"

"倒不必赌咒发誓的。"韩子文摆摆手,"空口无凭,您先回铺子。我这就去请两位同窗好友,一块儿上您那儿相看小姐。还得劳烦您写张婚书,请他们做个见证。"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:"聘礼过后,您家小姐的衣裳首饰也好,头发指甲也罢,总得留件信物在我这儿,免得日后生变。"

金朝奉满口答应:"您也太小心了!成成成,都依您!"边说边往外走,还不住回头叮嘱:"可快着些啊!"一溜烟跑回当铺去了。

韩子文转头就奔学堂,拉着好友张四维、李俊卿嘀咕半天。三人拿着拜帖来到当铺,金朝奉忙不迭端茶倒水。寒暄几句后,只听帘子一响,他家闺女朝霞袅袅婷婷走出来。这姑娘生得——柳叶眉衬着秋水眼,粉腮带笑似三月桃花,裙角微动如新荷初绽。虽不是天仙下凡,却也是百里挑一的标致人儿。

韩子文看得心头直跳。等姑娘行完礼退回内室,他又特意找来算命先生合八字。先生掐指一算:"大吉大利!就是成亲前要闹点小别扭。"金朝奉急吼吼打断:"吉兆就行!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什么!"当即铺开红纸写下婚约:

"立约人金声,徽州人士。小女朝霞年方十六,未曾许人。今与台州府韩子文缔结婚约,两厢情愿。自聘定之后,绝不反悔。见证人张安国、李文才。嘉靖元年某月某日。"

三人挨个按了手印,韩子文小心翼翼收好婚书。这穷书生留了个心眼,防的就是日后变卦——谁承想还真派上用场,这是后话了。

转眼到了送聘礼的日子。韩子文把教书攒的五十多两银子,勉强置办些衣裳首饰,剩下的现银包成红包,恭恭敬敬写上"女婿韩师愈敬献"。又给两位媒人各封一两谢银,热热闹闹抬着聘礼往金家去。金朝奉家底厚实,夫妻俩见礼单寒酸,心里不痛快。可碍着点绣女的风声,只得收下回礼。果然依约剪了姑娘一缕青丝送来,韩子文当宝贝似的藏好,暗想:"要不是这场谣言,媳妇还不知在哪呢!说不定还能得份嫁妆。"美滋滋地盘算着。

日子过得飞快,眨眼大半年过去。到了嘉靖二年,点绣女的谣言早没了影儿。金家夫妇见太平无事,越想越后悔把闺女许给穷书生。韩子文送完聘礼就掏空了积蓄,婚事自然搁下了。

这天金朝奉正在柜台算账,忽见个客商领着少年进门喊:"姐夫姐姐可好?"原来是徽州来的小舅子程朝奉,带着儿子阿寿要合伙开当铺。金家忙摆酒接风,酒过三巡,程朝奉眯着眼打量朝霞:"外甥女出落得这般水灵,许人家没有?"叹口气又说:"犬子还没定亲,要是亲上加亲多好。"

金朝奉拍着大腿诉苦:"谁说不是呢!去年被点绣女吓昏了头,胡乱许给个姓韩的穷酸。那小子满脸晦气相,前年科举才考个三等。可怜我闺女..."程朝奉捻着胡子沉吟:"姐夫真要反悔也不难,我写状子告你赖婚。就说咱们早有中表之亲,官府判给我儿便是。再使些银子打点,还怕婚书撕不毁?头发信物算什么,谁知道是谁的?"

金朝奉眼睛一亮:"妙啊!明儿就办!"当夜计议已定。第二天大清早,程家父子就带着状纸,拉着金朝奉直奔台州府衙。正赶上新太守吴公弼升堂,这一去啊——

美人终要配才郎,奸计反害自身亡。

徽州府的老程元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公堂上。他手里攥着状纸,指关节都发白了:"青天大老爷啊!那金声老贼真不是东西!早年明明说好把他家闺女许给我儿子程寿,聘礼都过完了。谁知这老东西搬去台州就翻脸不认账,去年竟把闺女另许给天台县的穷书生韩师愈!"说着砰砰磕头,"这可是关乎人伦的大事,求老爷给小人做主啊!"

太守捋着胡子,让程元起来细说。程元抹着眼泪道:"金声原是我亲姐夫,两家孩子年纪相当才结的亲。谁想他搬去台州后,听说朝廷要选绣女,慌里慌张就把闺女改许了韩家。我最近去台州想办喜事,才晓得这档子糟心事!"说着又急又气,"虽说他是情急之下糊涂了,可我们程家凭白丢了媳妇,这口气怎么咽得下?"

太守看他说得在理,当下批了状子,吩咐十日后升堂问案。

那金朝奉听说被告了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第二天就找到当初做媒的张四维、李俊卿,装模作样地跺脚:"这可怎么是好!当年在徽州时,我确实把闺女许给了妻弟的儿子。后来搬到贵宝地,正赶上选绣女的风声紧,不得已才把闺女许给韩相公——这不还是二位做的媒嘛!"他搓着手,"如今妻弟把我告了,二位可得帮我想个法子啊!"

张李二人一听就炸了。李俊卿指着金朝奉鼻子骂:"好你个老不要脸的!当初议亲时赌咒发誓的是谁?婚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!"张四维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:"我看你是嫌韩相公穷,故意耍这花招!韩相公可是有真才实学的,迟早要发达!我们这就召集学里同窗去衙门说道说道,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!"

金朝奉刚要辩解,两人已经甩袖子直奔韩家。韩子文听完原委,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。等缓过神来,他苦笑着拦住要拉他去见官的二人:"二位兄台且慢。那老丈既然存心悔婚,就算强娶了他女儿,往后日子也过不安生。"说着整了整衣襟,"大丈夫何患无妻?等咱们有了功名,还怕找不到好姻缘?如今他家有钱有势,打官司也是白费银子。"

他转身从匣子里取出婚书和定亲时收的一缕青丝,三人直奔当铺。金朝奉听说韩子文愿意退婚,只要双倍退还聘金,乐得连连作揖:"只要能把这事平息,莫说一百两,再加些也使得!"当即兑了银子,催着写退婚书。韩子文却把婚书攥得紧紧的:"等官府结了案再写不迟。这会子案子还没消,东西可不能轻易还你。"

次日升堂时,吴太守看着堂下这群人直皱眉。这位福建来的清官最是惜才,早看出其中蹊跷。他特意把韩子文叫到跟前:"看你相貌堂堂,将来必非池中之物。怎么当初要聘金家女,如今又轻易退婚?"韩子文多机灵啊,一听话音就红了眼眶:"学生哪里舍得退婚!当初下聘时,金声对天发誓还嫌不够,特意亲笔写了婚约。"说着从袖中抖出婚书和那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,"您瞧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'不曾许聘他人',这缕青丝学生日日带在身边......"话没说完,声音就哽咽了。

太守接过婚书细看,突然把惊堂木一拍:"程元、赵孝先退下!"转头盯着金朝奉冷笑:"好个嫌贫爱富的老丈人!"

那大堂之上,青天老爷一拍惊堂木,盯着金声问道:"你闺女当真许过程家?"金声抹着眼泪,支支吾吾回道:"回大老爷的话,确实许过。"老爷又追问:"既然许了程家,怎么又许给韩生?"金声搓着手,额头直冒冷汗:"这不是赶上选绣女嘛,一着急就顾不得那么多了,实在是没法子啊!"

老爷冷笑一声,拿起婚书抖了抖:"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'自幼不曾许聘何人',你作何解释?"金声腿肚子直打颤,声音越来越小:"当时就想着赶紧把事儿办成,他说怎么写就怎么写..."话没说完,就见老爷脸色已经铁青。

"你与程元结亲是哪年哪月哪日?"老爷突然发问。金声一时语塞,支吾了半天才憋出个日子来。等退到一旁,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。

接着传程元上堂。老爷问他可有聘礼凭据,程元挺着胸脯说:"六礼都走全了,这还不够?"可问到媒人何在、吉帖何在,他就开始支支吾吾。让他说结亲日期,更是信口胡诌,跟金声说的完全对不上。

最后传赵孝这个中证人。老爷眯着眼睛问:"你一个台州人,怎么管起徽州的闲事?"赵孝结结巴巴说是因为亲戚关系。再问结亲日期,又说岔了。原来这三个人以为递了息词就万事大吉,连口供都没串通好。那些收了钱的衙役见老爷动真格的,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吱声。

老爷气得胡子直翘,惊堂木拍得震天响:"好一帮刁民!韩生的婚书吉帖样样齐全,你们三个倒好,连日子都说不圆全!"说着就要动刑。韩子文赶紧跪下求情,老爷这才网开一面,只打了金声十五板。那程元和赵孝结结实实挨了三十大板,打得屁股开花,哭爹喊娘。韩子文他们在旁边看着,心里别提多解气——这不正应了金朝奉当年发的毒誓?

老爷大笔一挥,把息词当场撕毁,判词写得明明白白:韩生虽穷却有真凭实据,金家嫌贫爱富实在不该。那一百两银子就算聘礼,闺女判归韩生。三个捣鬼的各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。判完就把婚书、头发等物都交给了韩子文。

出了衙门,程朝奉灰头土脸,被韩子文指着鼻子骂"老驴",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。还得掏钱给赵孝当医药费,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。

韩子文怕夜长梦多,赶紧用那一百两银子置办嫁妆,择日成亲。金朝奉虽然憋着火,可碍着太守的面子,也不敢再耍花样。洞房花烛夜,新娘子见韩生一表人才,早把父亲的算计抛到九霄云外。小两口你侬我侬,反倒埋怨老爹多事。

第二年科考,韩子文在太守举荐下高中进士。金家闺女转眼成了官夫人,老丈人悔得肠子都青了——早知今日,当初就是把女儿白送也愿意啊!这正是:莫欺少年穷,终有出头日。太守明镜高悬,堪比古时包青天!

原文言文

  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

  诗曰:

  嫁女须求女婿贤,贫穷富贵总由天。

  姻缘本是前生定,莫为炎凉轻变迁!

  话说人生一世,沧海变为桑田,目下的贱贵穷通都做不得准的。如今世人一肚皮势利念头,见一个人新中了举人、进士,生得女儿,便有人抢来定他为媳,生得男儿,便有人捱来许他为婿。万一官卑禄薄,一旦夭亡,仍旧是个穷公子、穷小姐,此时懊悔,已自迟了。尽有贫苦的书生,向富贵人家求婚,便笑他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。忽然青年高第,然后大家懊悔起来,不怨怅自己没有眼睛,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。所以古人会择婿的,偏拣着富贵人家不肯应允,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爱女,嫁与那酸黄齑、烂豆腐的秀才,没有一人不笑他呆痴,道是:“好一块羊肉,可惜落在狗口里了!”一朝天子招贤,连登云路,五花诰、七香车,尽着他女儿受用,然后服他先见之明。这正是: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只在论女婿的贤愚,不在论家势的贫富。当初韦皋、吕蒙正多是样子。

  却说春秋时,郑国有一个大夫,叫做徐吾犯。父母已亡,止有一同胞妹子。那小姐年方十六,生得肌如白雪,脸似樱桃,鬃若堆鸦,眉横丹凤。吟得诗,作得赋,琴棋书画,女工针指,无不精通。还有一件好处: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,最会相人。大凡做官的与他哥哥往来,他常在帘中偷看,便识得那人贵贱穷通,终身结果,分毫没有差错,所以一发名重当时。却有大夫公孙楚聘他为妇,尚未成婚。

  那公孙楚有个从兄,叫做公孙黑,官居上大夫之职。闻得那小姐貌美,便央人到徐家求婚。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。公孙黑原是不良之徒,便倚着势力,不管他肯与不肯,备着花红酒礼,笙箫鼓乐,送上门来。徐大夫无计可施,次日备了酒筵,请他兄弟二人来,听妹子自择。公孙黑晓得要看女婿,便浓妆艳服而来,又自卖弄富贵,将那金银彩缎,排列一厅。公孙楚只是常服,也没有甚礼仪。旁人观看的,都赞那公孙黑,暗猜道:“一定看中他了。”酒散,二人谢别而去。小姐房中看过,便对哥哥说道:“公孙黑官职又高,面貌又美,只是带些杀气,他年决不善终。不如嫁了公孙楚,虽然小小有些折挫,久后可以长保富贵。”大夫依允,便辞了公孙黑,许了公孙楚。择日成婚已毕。

  那公孙黑怀恨在心,奸谋又起。忽一日穿了甲胄,外边用便服遮着,到公孙楚家里来,欲要杀他,夺其妻子。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知道,疾忙执着长戈起出。公孙黑措手不及,着了一戈,负痛飞奔出门,便到宰相公孙侨处告诉。此时大夫都聚,商议此事,公孙楚也来了。争辨了多时,公孙侨道:“公孙黑要杀族弟,其情未知虚实。却是论官职,也该让他;论长幼,也该让他。公孙楚卑幼,擅动干戈,律当远窜。”当时定了罪名,贬在吴国安置。公孙楚回家,与徐小姐抱头痛哭而行。公孙黑得意,越发耀武扬威了。外人看见,都懊怅徐小姐不嫁得他,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见。小姐全然不以为意,安心等守。

 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,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。公孙黑思想夺他权位,日夜蓄谋,不时就要作起反来。公孙侨得知,便疾忙乘其未发,差官数了他的罪恶,逼他自缢而死。这正合着徐小姐“不善终”的话了。

 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,赦罪还朝,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,富贵已极,遂与徐小姐偕老。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,嫁着公孙黑,后来做了叛臣之妻,不免守几十年之寡。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。说话的,你又差了,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,难道一个个为官不成?俗语道得好:“赊得不如现得。”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富翁,且享此目前的快活。看官有所不知,就是会择婿的,也都要跟着命走。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,到底不是个没望头的。

  如今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,只为倚富欺贫,思负前约,亏得太守廉明,成其姻事。后来妻贵夫荣,遂成佳话。有诗一首为证:

  当年红拂困闺中,有意相随李卫公。

  日后荣华谁可及?只缘双目识英雄。

 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,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一秀才,姓韩名师愈,表字子文。父母双亡,也无兄弟,只是一身。他十二岁上就游库的,养成一肚皮的学问,真个是:

  才过子建、貌赛潘安。胸中博览五车,腹内广罗千古。他日必为攀桂客,目前尚作采芹人。

 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,却不过家道消乏,在人家处馆,勉强糊口。所以年过二九,尚未有亲。一日遇着端阳节近,别了主人家回来,住在家里了数日。忽然心中想道:“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。据我胸中的学问,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配,也不免屈了他。却是如今世人谁肯?”又想了一回道:“是便是这样说,难道与我一样的儒家,我也还对他的女儿不过?”当下开了拜匣,称出束修银伍钱,做个封筒封了。放在匣内,教书潼拿了随着,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。

  那王媒婆接着,见他是个穷鬼,也不十分动火他的。吃过了一盏茶,便开口问道:“秀才官人,几时回家的?甚风推得到此?”子文道:“来家五日了。今日到此,有些事体相央。”便在家手中接过封筒,双手递与王婆道:“薄意伏乞笑纳,事成再有重谢。”王婆推辞一番便接了,道:“秀才官人,敢是要说亲么?”子文道:“正是。家下贫穷,不敢仰攀富户,但得一样儒家女儿,可备中馈。延子嗣足矣。积下数年束修,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出得。乞妈妈与我访个相应的人家。”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,自然高来不成,低来不就的,却难推拒他,只得回复道:“既承官人厚惠,且请回家,待老婢子慢慢的寻觅。有了话头,便来回报。”那子文自回家去了。

  一住数日,只见王婆走进门来,叫道:“官人在家么?”子文接着,问道:“姻事如何?”王婆道:“为着秀才官人,鞋子都走破了。方才问得一家,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,年纪十六岁。那秀才前年身死,娘子寡居在家里,家事虽不甚富,却也过得。说起秀才官人,到也有些肯了。只是说道:“我女儿嫁个读书人,尽也使得。但我们妇人家,又不晓得文字,目令提学要到台州岁考,待官人考了优等,就出吉帖便是。’”子文自恃才高,思忖此事十有八九,对王婆道:“既如此说,便待考过议亲不迟。”当下买几杯白酒,请了王婆。自别去了。

  子文又到馆中,静坐了一月有余,宗师起马牌已到。那宗师姓梁,名士范,江西人。不一日,到了台州。那韩子文头上戴了紫菜的巾,身上穿了腐皮的衫,腰间系了芋艿的绦,脚下穿了木耳的靴,同众生员迎接入城。行香讲书己过,便张告示,先考府学及天台、临海两县。到期,子文一笔写完,甚是得意。出场来,将考卷誉写出来,请教了几个先达、几个朋友,无不叹赏。又自己玩了几遍,拍着桌子道:“好文字!好文字!就做个案元帮补也不为过,何况优等?”又把文字来鼻头边闻一闻道:“果然有些老婆香!”

 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的人,又且极贪,又且极要奉承乡官及上司。前日考过杭、嘉、湖,无一人不骂他的,几乎吃秀才们打了。曾编着几句口号道:“道前梁铺,中人姓富,出卖生儒,不误主顾。”又有一个对道:“公子笑欣欣,喜弟喜兄都入学;童生愁惨惨,恨祖恨父不登科。”又把《四书》几语,做着几股道:“君子学道公则悦,小人学道尽信书。不学诗,不学礼,有父兄在,如之何其废之!诵其诗,读其书,虽善不尊,如之何其可也!”那韩子文是个穷儒,那有银子钻刺?十日后发出案来,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。你道那韩师愈的名字却在那里?正是:“似‘王’无一竖,如‘川’却又眠。”曾有一首《黄莺儿》词,单道那三等的苦处:

  无辱又无荣,论文章是弟兄,鼓声到此如春梦。高才命穷,庸才运通,廪生到此便宜贡。且从容,一边站立,看别个赏花红。

 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,气得目睁口呆。把那梁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,不敢提起亲事,那王婆也不来说了。只得勉强自解,叹口气道:

  娶妻莫恨无良媒,书中有女颜如玉。发落已毕,只得萧萧条条,仍旧去处馆,见了主人家及学生,都是面红耳热的,自觉没趣。

  又过了一年有余,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,遗诏册立兴王。嘉靖爷爷就藩邸召入登基,年方一十五岁。妙选良家子女,充实掖庭。那浙江纷纷的讹传道:“朝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。”那些愚民,一个个信了。一时间嫁女儿的,讨媳妇的,慌慌张张,不成礼体。只便宜了那些卖杂货的店家,吹打的乐人,服侍的喜娘,抬轿的脚夫,赞礼的傧相。还有最可笑的,传说道:“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。”赶得那七老八十的,都起身嫁人去了。但见十三四的男儿,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。十二三的女子,嫁着三四十的男儿。粗蠡黑的面孔,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;宽定宕的东西,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。自言节操凛如霜,做不得二夫烈女;不久形躯将就木,再拚个一度春风。当时无名子有一首诗,说得有趣:

  一封丹诏未为真,三杯淡酒便成亲。

  夜来明月楼头望,唯有嫦娥不嫁人。

  那韩子文恰好归家,见民间如此慌张,便闲步出门来玩景。只见背后一个人,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。回头看时,却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。对着子文施个礼,说道:“家下有一小女,今年十六岁了,若秀才官人不弃,愿纳为室。”说罢,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,摸出吉帖,望子文袖中乱摔。子文道:“休得取笑。我是一贫如洗的秀才,怎承受得令爱起?”朝奉皱着眉道:“如今事体急了,官人如何说此懈话?若略迟些,恐防就点了去。我们夫妻两口儿,只生这个小女,若远远的到北京去了,再无相会之期,如何割舍得下?官人若肯俯从,便是救人一命。”说罢便思量要拜下去。

  子文分明晓得没有此事,他心中正要妻子,却不说破。慌忙一把搀起道:“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,就是不嫌孤寒,聘下令爱时,也不能够就完姻事。”朝奉道:“不妨,不妨。但是有人定下的,朝廷也就不来点了。只须先行谢言之礼,等事平之后,慢慢的做亲。”子文道:“这到也使得。却是说开,后来不要翻悔!”那朝奉是情急的,就对天设起誓来,道:“若有翻悔,就在台州府堂上受刑。”子文道:“设誓倒也不必,只是口说无凭,请朝奉先回,小生即刻去约两个敝友,同到宝铺来。先请令爱一见,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,待敝友们都押了花字,一同做个证见。纳聘之后,或是令爱的衣裳,或是头发,或是指甲,告求一件,藏在小生处,才不怕后来变卦。那朝奉只要成事,满担应承道:“何消如此多疑!使得,使得。一唯尊命,只求快些。”一头走,一头说道:“专望!专望!”自回铺子里去了。

  韩子文便望学中,会着两个朋友,乃是张四维、李俊卿,说了缘故,写着拜帖,一同望典铺中来。朝奉接着,奉茶寒温已罢,便唤出女儿朝霞到厅。你道生得如何?但见:

  眉如春柳,眼似秋波。几片夭桃脸上来,两枝新笑裙间露。即非倾国倾城色,自是超群出众人。

  子文见了女子的姿客,已自欢喜。一一施礼已毕,便自进房去了。子文又寻个算命先生合一合婚,说道:“果是大吉,只是将婚之前,有些闲气。”那金朝奉一味要成,说道:“大吉便自十分好了,闲气自是小事。”便取出一幅全帖,上写道:

  立婚约金声,系徽州人。生女朝霞,年十六岁,自幼未曾许聘何人。今有台州府天台县儒生韩子文礼聘为妻,实出两愿。自受聘之后,更无他说。张、李二公,与闻斯言。嘉靖元年月日。立婚约金声。

  同议友人张安国、李文才。

  写罢,三人都画了花押,付子文藏了。这也是子文见自己贫困,作此不得已之防,不想他日果有负约之事,这是后话。

  当时便先择个吉日,约定行礼。到期,子文将所积束修五十余金,粗粗的置几件衣服首饰,其余的都是现银,写着:“奉申纳市之敬,子婿韩师愈顿首百拜。”又送张、李二人银各一两,就请他为媒,一同行聘,到金家铺来。那金朝奉是个大富之家,与妈妈程氏,见他礼不丰厚,虽然不甚喜欢,为是点绣女头里,只得收了,回盘甚是整齐。果然依了子文之言,将女儿的青丝细发,剪了一镂送来。子文一一收好,自想道:“若不是这一番哄传,连妻子也不知几时定得,况且又有妻财之分。”心中甚是快活不题。

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署往寒来,又是大半年光景。却是嘉清二年,点绣女的讹传,已自息了。金氏夫妻见安平无事,不舍得把女儿嫁与穷儒,渐渐的懊悔起来。那韩子文行礼一番,已把囊中所积束修用个磬尽,所以还不说起做亲。

  一日,金朝奉正在当中算帐,只见一个客人跟着个十六八岁孩子走进铺来,叫道:“妹夫姊姊在家么?”原来是徽州程朝奉,就是金朝奉的舅子,领着亲儿阿寿,打从徽州来,要与金朝奉合伙开当的。金朝奉慌忙迎接,又引程氏、朝霞都相见了。叙过寒温,便教暖酒来吃。程朝奉从容问道:“外甥女如此长成得标致了,不知曾受聘未?不该如此说,犬子尚未有亲,姊夫不弃时,做个中表夫妻也好。”金朝奉叹口气道:“便是呢,我女儿若把与内侄为妻,有甚不甘心处?只为旧年点绣女时,心里慌张,草草的将来许了一个什么韩秀才。那人是个穷儒,我看他满脸饿文,一世也不能够发迹。前年梁学道来,考了一个三老官,料想也中不成。教我女儿如何嫁得他?也只是我女儿没福,如今也没处说了。”程朝奉沉吟了半响,问道:“妹夫姊姊,果然不愿与他么?”金朝奉道:“我如何说谎?”程朝奉道:“好夫若是情愿把甥女与他,再也休题。若不情愿时,只须用个计策,要官府断离,有何难处?”金朝奉道:“计将安出?”程朝奉道:“明日待我台州府举一状词,告着姊夫。只说从幼中表约为婚姻,近因我羁滞徽州,妹夫就赖婚改适,要官府断与我儿便了。犬子虽则不才,也强如那穷酸饿鬼。”金朝奉道:“好便好,只是前日有亲笔婚书及女儿头发在彼为证,官府如何就肯断与你儿?况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。”程朝奉道:“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体!我与你同是徽州人,又是亲眷,说道从幼结儿女姻,也是容易信的。常言道:‘有钱使得鬼推磨。’我们不少的是银子,匡得将来买上买下。再央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了人情,婚约一纸,只须一笔勾消。剪下的头发,知道是何人的?那怕他不如我愿!既有银子使用,你也自然不到得吃亏的。”金朝奉拍手道:“妙哉!妙哉!明日就做。”当晚酒散,各自安歇了。

  次日天明,程朝奉早早梳洗,讨些朝饭吃了。请个法家,商量定了状词。又寻一个姓赵的,写做了中证。同着金朝奉,取路投台州府来。这一来,有分教:

  丽人指日归佳士,诡计当场受苦刑。

  到得府前,正值新太守呈公弼升堂。不逾时抬出放告牌来,程朝奉随着牌进去。太守教义民官接了状词,从头看道:

  告状人程元,为赖婚事,万恶金声,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,六礼已备。讵恶远徒台州,背负前约。于去年月间,擅自改许天台县儒生韩师愈。赵孝等证。人伦所系,风化攸关,恳乞天合明断,使续前姻。上告。原告:程元,徽州府系歙县人。被犯:金声,徽州府歙县人;韩师愈,台州府天台县人。干证:赵孝,台州府天台县人。本府大爷施行!

  太守看罢,便叫程元起来,问道:“那金声是你甚么人?”程元叩头庄“青天爷爷,是小人嫡亲姊夫。因为是至亲至眷,恰好儿女年纪相若,故此约为婚姻。”太守道:“他怎么就敢赖你?”程元道:“那金声搬在台州住了,小的却在徽州,路途先自遥远了。旧年相传点绣女,金声恐怕真有此事,就将来改适韩生。小的近日到台州探亲,正打点要完姻事,才知负约真情。他也只为情急,一时错做此事。小人却如何平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?若不经官府,那韩秀才如何又肯让与小人?万乞天台老爷做主!”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,就将状子当堂批准。分付道:“十日内听审。”程元叩头出去了。

  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,次日便来寻着张、李二生,故意做个慌张的景象,说道:“怎么好?怎么好?当初在下在徽州的时节,妻弟有个儿子,已将小女许嫁他,后来到贵府,正值点绣女事急,只为远水不救近火,急切里将来许了贵相知,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。不想如今妻弟到来,已将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间,如何处置?”那二人听得,便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骂道:“不知生死的老贼驴!你前日议亲的时节,誓也不知罚了许多!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?如今却放出这个屁来!我晓得你嫌韩生贫穷,生此奸计。那韩生是才子,须不是穷到底的。我们动了三学朋友去见上司,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!管教你女儿一世不得嫁人!”金朝奉却待分辨,二人毫不理他,一气走到韩家来,对子文说知缘故。

  那子文听罢,气得呆了半晌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又定了一会,张、李二人只是气愤愤的要拉了子文,合起学中朋友见官。到是子文劝他道:“二兄且住!我想起来,那老驴既不愿联姻,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,到底也不和睦。吾辈若有寸进,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?这一个富商,又非大家,直恁希罕!况且他有的是钱财,官府自然为他的。小弟家贫,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?他年有了好处,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。有烦二兄去对他说,前日聘金原是五十两,若肯加倍赔还,就退了婚也得。”二人依言。

  子文就开拜匣,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,一同的望着典铺中来。张、李二人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。金朝奉大喜道:“但得退婚,免得在下受累,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!”当时就取过天平,将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,交与张、李二人收着,就要子文写退婚书,兼讨前日婚约、头发。子文道:“且完了官府的事情,再来写退婚书及奉还原约未迟。而今官事未完,也不好轻易就是这样还得。总是银子也未就领去不妨。”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,送了张、李二生,央他出名归息。二生就讨过笔砚,写了息词,同着原告、被告、中证一行人进府里来。

  吴太守方坐晚堂,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。太守从头念一遍道:

  劝息人张四维、李俊卿,系天台县学生。切微人金声,有女已受程氏之聘,因迁居天台,道途修阻,女年及笄,程氏音讯不通,不得已再许韩生,以致程氏斗争成讼。兹金声愿还聘礼,韩生愿退婚姻,庶不致寒盟于程氏。维等忝为亲戚,意在息争,为此上禀。

 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,为人公平正直,不爱那有“贝”字的“财”,只爱那无“贝”字的“才”。自从前日准过状子,乡绅就有书来,他心中已晓得是有缘故的了。当下看过息词,抬头看了韩子文风采堂堂,已自有几分欢喜。便教:“唤那秀才上来。”韩子文跪到面前,太守道:“我看你一表人才,决不是久困风尘的。就是我招你为婿,也不枉了。你却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,今日又如何就肯轻易退婚?”那韩子文是个点头会意的人。他本等不做指望了,不想着太守心里为他,便转了口道:“小生如何舍得退婚!前日初聘的时节,金声朝天设誓,尤恐怕不足不信,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,张、李二生都是同议的。如今现有‘不曾许聘他人’句可证。受聘之后,又回却青丝发一缕,小生至今藏在身边,朝夕把玩,就如见我妻子一般。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看待,却如何甘心得过?程氏结姻,从来不曾见说。只为贫不敌富,所以无端生出是非。”说罢,便噙下泪来。恰好那吉帖、婚书、头发都在袖中,随即一并呈上。

  太守仔细看了,便教把程元、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。先开口问金声道:

  “你女儿曾许程家么?”金声道:“爷爷,实是许的。”又问道:“既如此,不该又与韩生了。”金声道:“只为点绣女事急,仓卒中,不暇思前算后,做此一事,也是出于无奈。”又问道:“那婚约可是你的亲笔?”金声道:“是。”又问道:“那上边写道:‘自幼不曾许聘何人’,却怎么说?”金声道:“当时只要成事,所以一一依他,原非实话。”太守见他言词反复,已自怒形于色。又问道:“你与程元结亲,却是几年几月几日?”金声一时说不出来,想了一回,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。

  太守喝退了金声,又叫程元上来问道:“你聘金家女儿,有何凭据?”程元道:“六礼既行,便是凭据了。”又问道:“原媒何在?”程元道:“原媒自在徽州,不曾到此。”又道:“你媳妇的吉帖,拿与我看。”程元道:“一时失带在身边。”太守冷笑了一声,又问道:“你何年何月何日与他结姻的?”程元也想了一回,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。与金声所说日期,分毫不相合了。太守心里已自了然,便再唤那赵孝上来问道:“你做中证,却是那里人?”赵孝道:“是本府人。”又问道:“既是台州人,如何晓得徽州事体?”赵孝道:“因为与两家有亲,所以知道。”太守道:“既如此,你可记得何年月日结姻的?”赵孝也约莫着说个日期,又与两人所言不相对了。原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,便道不消费得气力,把那答应官府的说话都不曾打得照会。谁想太爷一个个的盘问起来,那些衙门中人虽是受了贿赂,因惮太守严明,谁敢在旁边帮衬一句!自然露出马脚。

  那太守就大怒道:“这一班光棍奴才,敢如此欺公罔法!且不论没有点绣女之事,就是愚民惧怕时节,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,也不消再借韩生做躲避之策了。如今韩生吉帖、婚书并无一毫虚谬;那程元却都是些影响之谈。况且既为完姻而来,岂有不与原媒同行之理?至于三人所说结姻年月日期,各自一样,这却是何缘故?那赵孝自是台州人,分明是你们要寻个中证,急切里再没有第三个徽州人可央,故此买他出来的。这都只为韩生贫穷,便起不良之心,要将女儿改适内侄。一时通同合计,遭此奸谋,再有何说?”便伸手抽出签来,喝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。三人连声的叫苦。韩子文便跪上禀道:“大人既与小生做主,成其婚姻,这金声便是小生的岳父了。不可结了冤仇,伏乞饶恕。”太守道:“金声看韩生分上,饶他一半;原告、中证,却饶不得。”当下各各受贵,只为心里不打点得,未曾用得杖钱,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,叫喊连天。那韩子文、张安国、李义才三人在旁边,暗暗的欢喜。这正应着金朝奉往年所设之誓。

  太守便将息词涂坏,提笔判曰:

  韩子贫惟四壁,求淑女而未能,金声富累千箱,得才郎而自弃。只缘择婿者,原乏知人之鉴,遂使图婚者,爰生速讼之奸。程门旧约,两两无凭;韩氏新姻,彰彰可据。百金即为婚具,幼女准属韩生。金声、程元、赵孝构衅无端,各行杖警!

  判毕,便将吉帖、婚书、头发一齐付了韩子文。一行人辞了太守出来。程朝奉做事不成,羞惭满面,却被韩子文一路千老驴万老驴的骂,又道:“做得好事!果然做得好事!我只道打来是不痛的。”程朝奉只得忍气吞声,不敢回答一句。又害那赵孝打了屈棒,免不得与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钱与他,尚自喃喃呐呐的怨怅。这教做“赔了夫人又折兵”。当下各自散讫。

  韩子文经过了一番风波,恐怕又有甚么变卦,便疾忙将这一百两银子,备了些催装速嫁之类,择个吉日,就要成亲。仍旧是张李二生请期通信。金朝奉见太守为他,不敢怠慢;欲待与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脚,又少不得经由府县的,正所谓敢怒而不敢言,只得一一听从。花烛之后,朝霞见韩生气宇轩昂,丰神俊朗,才貌甚是相当,那里管他家贫。自然你恩我爱,少年夫妇,极尽颠鸾倒凤之欢,倒怨怅父亲多事。真个是:早知灯是火,饭熟已多时。自此无话。

  次年,宗师田洪录科,韩子文又得吴太守一力举荐,拔为前列。春秋两闱,联登甲第,金家女儿已自做了夫人。丈人思想前情,惭悔无及。若预先知有今日,就是把女儿与他为妾也情愿了。有诗为证:

  蒙正当年也困穷,休将肉眼看英雄!

  堪夸仗义人难得,太守廉明即古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