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

初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人世间啊,一饮一啄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。有时候一句玩笑话,一个无心之举,到头来竟成了命中注定的预兆,你说神不神?

咱就说宋朝崇宁年间,浙西有个王公子,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,进京赶考去。这天傍晚,他赶着去延秋坊赴宴,路过一户小宅院,瞧见个标致姑娘站在门里,东张西望的像是在等谁。王生正看得入神,前头忽然来了一队骑马的人,那姑娘赶紧躲进门去了。

酒席散场已是初更天,王生微醺着往回走,又经过那户人家。这回大门紧闭,静悄悄的。他鬼使神差地沿着墙根溜达,想找找有没有后门。果然在几十步外发现个小小的便门,还关得严严实实。

"白天那美人儿肯定住这儿,要是能再见一面..."王生正胡思乱想,突然"啪嗒"一声,墙里飞出来块瓦片差点砸着他。借着皎洁的月光一看,瓦片上写着六个字:"夜间在此相侯!"

王生酒劲儿上头,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,索性恶作剧起来。他刮下墙上的石灰,在瓦片背面写上"三更后可出来",又给扔了回去。自己躲到十来步外,想看看热闹。

没过多久,果然来了个年轻后生,在墙根底下转来转去像在找什么。找来找去找不着,对着墙里长叹一声,垂头丧气地走了。王生躲在暗处看得真切,心里直乐。

等到三更天,月亮都爬老高了。王生酒醒了大半,打着哈欠正要回去,忽听"吱呀"一声,那小门开了!先出来个娉娉婷婷的姑娘,后面跟着个老妈子,背着个大竹箱。

王生一个箭步冲上去,那姑娘抬头一看惊叫道:"不是!不是!"老妈子揉揉眼睛也连说不对。王生堵住后门笑道:"深更半夜私会情郎,传出去可不好听啊!不如跟我走吧,我可是赶考的举人,不辱没你。"

姑娘吓得直发抖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。老妈子劝道:"这位举人老爷说得是,小娘子先跟他去避避风头吧。"姑娘哭哭啼啼的,被王生半拉半拽带回了住处。

等姑娘平静下来,王生才问明白。原来姑娘姓曹,父亲早亡,母亲想给她找个官宦人家。可她心里早有意中人,就是那个表兄。今晚本是约好私奔的,那瓦片就是暗号。谁知阴差阳错,被王生截了胡。

王生哈哈大笑,把自己恶作剧的事说了。姑娘叹气道:"方才那找东西的后生,就是我表兄啊!"王生得意道:"这说明咱俩有缘!"

后来王生落第也不着急,整天和曹姑娘卿卿我我。姑娘带来的竹箱里金银财宝不少,王生花用起来毫不心疼。这一耽搁就是好几个月,连家都忘了回。

老家那边,王老爹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,派人一打听,才知道被个女子绊住了脚。老爷子气得直跳脚,写了封家书派管家去抓人,还托京城的同年好友帮忙赶他出京。

王生没办法,只好跟姑娘告别:"我先回家应付父亲,找机会再来接你。"两人抱头痛哭一场。谁知回家后,父亲升官要去福建,硬带着他一起上任。王生满肚子相思,却不敢提这茬儿,只能闷闷地跟着走了。

话说京城里有个姑娘,跟着奶妈住在客栈里等丈夫王生回来。王生走的时候留下的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了,如今两个人吃住开销,眼看着钱袋子越来越瘪,可王生连个信儿都没有。姑娘急得直跺脚,让老妈子去打听娘家的情况,想着实在不行就回娘家找母亲。

谁知道这一打听可不得了——原来她娘自从丢了闺女,整天以泪洗面,早就哭死了。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听说勇母家丢了女儿,怕惹上麻烦,连夜就逃得没影儿了。姑娘一听这消息,当场哭得昏天黑地,跟老妈子商量:"如今我是无依无靠了,从汴京到浙西也不算太远,趁着身上还有些值钱物件,不如变卖了当盘缠,去寻我丈夫吧?"

当下就央求老妈子雇了条船,主仆二人顺流而下。谁知船到广陵地界,盘缠就见了底。那老妈子年纪大了,船上早晚受风着凉,竟一病不起。姑娘急得直哭——这广陵就是如今的扬州城,那可是出了名的繁华地界。古人都说"烟花三月下扬州",又说"二十四桥明月夜",多少达官贵人都来这儿买妾寻欢。满大街都是媒婆子窜来窜去,看见船上有个漂亮姑娘在哭,呼啦就围上来问缘由。

姑娘抽抽搭搭地说:"我从汴京来,要去浙西寻丈夫。谁知奶妈病死了,盘缠也用光了..."话没说完,有个老婆子插嘴道:"姑娘不如去找苏大商量?"姑娘抹着眼泪问:"苏大是谁?"那婆子拍着大腿说:"哎哟,苏大可是咱们这儿的热心肠,专爱帮人排忧解难!"

姑娘这会儿六神无主,想都没想就说:"那劳烦您给引见引见。"没过多久,那婆子真领来个汉子。这人问清来龙去脉,立刻招呼一帮人把老妈子尸首抬上岸安葬,又结了船钱,对姑娘说:"收拾收拾行李,先到我家住几天再说。"说着就叫来顶轿子。

姑娘见他办事利落,还当遇着了好人,再加上自己举目无亲,就迷迷糊糊跟着去了。哪知道这苏大是扬州城出了名的地痞无赖!专干些拉皮条、开窑子的勾当,是烟花巷里有名的龟公。轿子刚落地,就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迎上来姐姐长姐姐短。姑娘这才知道上了贼船,可叫天天不应,只能改名叫苏媛,被迫做了娼妓。

再说那王生,在福建当差两年才回浙中。正赶上会试之年,收拾行装北上赶考,路过扬州。扬州的司理官是他同科举人,设宴款待。酒席上官妓们挨个上来敬酒,其中有个姑娘老是偷瞄王生。王生仔细一瞧,心里直犯嘀咕:"这姑娘怎么长得像京城的曹氏?"可一问名字又对不上号。

酒过三巡,那苏媛捧着酒杯来劝酒,两人打了个照面。她强忍着不敢相认,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吧嗒吧嗒直往酒杯里掉。王生这下全明白了,也红了眼眶:"我瞧着就像你,果然是你!你怎么会在这儿?"苏媛把分别后的遭遇一五一十道来,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。王生听得又羞又愧,推说身体不适提前离席,私下把苏媛接到自己住处。

第二天王生就托扬州司理查办苏大逼良为娼的罪状,替苏媛脱了乐籍,带着她一同进京。后来苏媛给王生生了个儿子,那孩子官至尚书郎。想当初不过是掷瓦片逗闷子,谁承想闹出这么大一段姻缘,差点毁了姑娘一生!幸亏...

[接下来是另一个故事]

这年成化年间,杭州余杭县有个叫蒋霆的秀才,表字震卿。本是读书人家出身,偏偏生性放荡不羁,最爱游山玩水,经常一出门就是三五个月。这天他忽然想起:"都说山阴道上风景绝佳,绍兴离这儿又不远,何不去逛逛?"正巧同乡有两个商贩要去江南做生意,他就搭伴同行。

三人过了钱塘江,搭夜船到绍兴府。两个商贩去做买卖,蒋震卿就把兰亭、禹穴、蕺山、鉴湖玩了个遍。等商贩做完生意,三人结伴回乡。走到诸暨村时,眼看日头西斜,四周全是庄稼地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。忽然天上噼里啪啦下起雨来,越下越大。三个人都没带伞,慌不择路往前跑,累得气喘吁吁。

忽然看见村子里露出一座大宅院,青砖黛瓦的双檐门楼格外气派。两扇大门一关一掩,蒋震卿这个促狭鬼上前就推门,两个同伴急忙拉住:"蒋兄别莽撞!咱们躲躲雨就走,谁知道这是谁家?"蒋震卿故意扯着嗓子喊:"怕什么?这是我老丈人家!"同伴急得直跺脚:"可不敢胡说!"

正闹着,那两扇大门突然洞开,里头慢悠悠走出个老者来...

那老头儿头戴一顶斜角方巾,手里拄着盘头拐杖。方巾底下露出竹箨编的冠子,罩着几根银丝似的乱发;那拐杖疙疙瘩瘩的,握着的手像老姜般蜷曲着五个指头。宽袍大袖走起路来活像只仙鹤,高底鞋踏在地上又慢吞吞似个老龟。乍一看还以为是桥上授书的黄石公,细瞧倒像商山四皓里的隐士。

这老丈姓陶,是诸暨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。为人耿直厚道,最爱结交朋友。那天傍晚正要出门查看大门关没关严实,忽听外头有人说话,知道是躲雨的过路人,便故意放慢了脚步。谁知正听见蒋震卿拿他开玩笑的那些混账话,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。回屋跟老伴儿和家里人一说,大家都愤愤道:"哪儿来的狂徒!甭理他们。"可这会儿雨越下越大,老头儿想着门外人没处躲雨,心里又过意不去。有心叫他们进来,可想起方才那混账话,到底气不过。犹豫半天才撑着伞出来,见是三个人,便板着脸问:"刚才说老汉是他老丈人的,是哪个?"

蒋震卿一听这话,耳根子唰地红了。两个同伴也连声埋怨:"早叫你别胡说!"老头儿看这光景,心里明镜似的。转头对那两位客人拱拱手:"二位要是不嫌弃,请到寒舍喝杯热茶。至于这位——"他斜眼瞥着蒋震卿,"既然自称是老汉的子侄辈,跟客人不一样,就在外头候着吧!"

那两位刚要推辞,老头儿已经一手一个拽住袖子往门里拉。刚跨过门槛,就听"咣当"一声,两扇大门死死关上了。两位客人只得跟着老头儿进屋,分宾主坐下。等说明白偶遇避雨的缘由,老头儿还气呼呼拍桌子:"方才那位在路上就这般轻浮,能是什么正经人?二位以后少跟这种人来往!"客人忙替蒋震卿赔不是:"蒋兄年轻莽撞,嘴上没个把门的,您老大人有大量..."老头儿却只是冷笑。

不一会儿摆上酒饭,老头儿压根不提门外还晾着个人。两位客人白吃白喝已经过意不去,见主人家真动了气,哪还敢替蒋震卿说情?只好闷头吃饭。

再说蒋震卿被关在门外,想着自己口无遮拦惹的祸,臊得脸上发烫。孤零零在屋檐下淋着雨,黑影里来回踱步,越等越心凉。有心一走了之,可天黑雨大又不敢独行,只得缩着脖子干等。直到雨渐渐停了,云缝里透出些月光来。他贴着门缝听里头声息全无,暗自嘀咕:"他们怕是睡下了,我还傻等什么?不如趁着月色赶路..."转念又一想:"老头儿生气也就罢了,那两个家伙总不能真把我扔这儿吧?"正犹豫着,忽听门里有人压低嗓子喊:"先别走!"

蒋震卿心头一喜:"果然没忘了我!"忙应道:"晓得了,等着呢。"过会儿又听里头窸窸窣窣:"有东西递出来,你接稳当。"他心里咯噔一下:"好哇,白吃人家饭还要顺东西?"嘴上却答应着。只见墙头"扑通"扔下两个大包袱,捡起来一掂,沉甸甸的;捏一捏,硬邦邦像是金银器皿。他生怕有人追出来,扛起包袱就跑。跑出百来步回头望,那宅子已经远了。正张望着,忽见墙上"嗖嗖"跳下两个人影。

"他们倒跟来了!"蒋震卿眼珠一转,"我可不能等他们,好东西得先下手为强。"撒腿又跑。后头那两位也不着急,始终隔着段距离。跑出老远,他贪心又起:"等会儿追上定要分赃,不如先藏些..."当下解开包袱,把黄白细软另包一包,粗重物件仍旧捆好。再回头时,那两人还是不紧不慢跟着。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半夜,总隔着百十步远。

天刚蒙蒙亮,那两个身影急匆匆赶了上来。蒋震卿回头笑道:"可算追上来了。"可等那两人走近了,他定睛一看,惊得差点跳起来——哪是什么同行的客人,分明是两个姑娘。前头那个头上包着临清帕子,穿着青绸衫子,生得跟朵花似的;后头那个挽着松散的发髻,穿着青布袄子,一看就是丫鬟。

那姑娘看清蒋震卿的脸,也是吓得脸色煞白,慌忙就要躲开。蒋震卿一个箭步上前,拽住那漂亮姑娘的袖子:"往哪儿跑?乖乖跟我走,咱们好商量。要是不听话,我可要押着你回家告状了!"姑娘低着头不吭声,只得跟着他走。

三人寻了家僻静的酒楼,蒋震卿哄店家说:"这是我媳妇,带着丫鬟来烧香的,给弄些早饭。"店家见他们男男女女像是一家人,也没起疑,麻利地备了早饭。

等饭菜上齐,蒋震卿凑近那姑娘小声问来历。姑娘红着眼圈道:"我姓陶,叫幼芳,就是昨天那家老头儿的闺女。我娘姓王。小时候许给了同乡褚家,谁知那褚家郎君后来瞎了眼,我不愿嫁。倒是我表兄王郎生得俊俏,我与他私下相好,约好昨夜私奔。可等到天黑也不见他来,忽然听见我爹在院里嚷嚷,说门口有个狂徒自称是他女婿。我当是王郎来了,赶紧收拾细软,带着丫鬟拾翠翻墙出来。远远瞧见你背着包袱走在前面,还当是王郎,又怕被人发现,一直不敢靠近。谁知竟认错了人......如今既找不着王郎,又没脸回家,只好跟着官人了。"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。

蒋震卿听得心花怒放:"这是老天爷牵的红线!我还没娶亲呢,你别怕,我这就带你回家。"三人吃过早饭,蒋震卿连那两个同伴都顾不上等,独自雇了船,一路换乘直奔余杭老家。家里人来问,他只说是路上娶的亲。

这陶氏过门后,待人接物十分贤惠,与蒋震卿恩爱非常。一年后生了个大胖小子。只是每逢想起爹娘,总要偷偷抹泪。这天她对丈夫说:"当初我不愿嫁给瞎子,才做出这等荒唐事。如今跟了你也不后悔,只是爹娘年迈,这一年来不知该多伤心。我想他们平日最疼我,就算知道了实情,见着我高兴还来不及,哪会真生气?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捎个信?"

蒋震卿琢磨半天,忽然拍腿道:"有了!我有个教书的朋友阮太始,常往诸暨走动。"当即去找阮先生,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。阮太始捋着胡子说:"陶老丈是诸暨出了名的厚道人,我与他也有交情。这事包在我身上,定给你们办妥帖。"

再说那陶老丈,次日客客气气送走两位客人,还笑着打趣:"昨儿那狂生不知在哪挨冻呢,活该!"客人忙赔笑:"定是等不及先走了,回头我们找着他好好说道。老丈千万别往心里去。"老丈摆摆手:"我也就是一时气不过,早不记得了。"

等送完客回屋,只见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来,上气不接下气:"老爷不好了!小姐不见了!"老丈心里咯噔一下,跌跌撞撞冲进内院,就见老伴瘫在地上嚎啕大哭。原来今早忙着招待客人,等回头去叫女儿吃饭,才发现房里箱笼大开,连丫鬟拾翠也不见了。

有个老妈子嘀咕:"该不会是昨晚投宿的客人拐走的?"老丈直摇头:"那两个今早好好告辞的,跟这事有什么相干?定是这丫头早与人私通,趁乱跑了!"忽然想起什么,压低声音问:"你们平日可发现小姐有什么不对劲?"

另一个老妈子凑过来:"老爷这么一说,奴婢想起来了。小姐自从许给褚家瞎子后,整日以泪洗面。倒是常跟王家表少爷说悄悄话,总让拾翠传话......"老丈急忙派人去王家打探,却见王公子好端端在家待着。

老丈长叹一声:"家丑不可外扬。褚家那边能退亲最好,实在不行赔个丫头也罢。只是这亲生女儿......"说着和老伴抱头痛哭。后来褚家瞎子死了,老两口想起女儿,又哭了好几场,直念叨:"那短命鬼要是早死一年,我闺女也不至于......"

就这么过了一年多,那天清晨天刚擦亮,门房急匆匆递进来一张名帖。老爷子眯眼一瞧,竟是余杭来的阮太始,忙不迭迎出去,拍着对方肩膀笑道:"哎哟,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来了?"

阮太始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,眼角笑出细纹:"许久没来拜会贵地的老友们,今儿得空,特地渡江来叙叙旧。"老爷子立刻招呼下人备酒。酒过三巡,席间聊起江湖上的新鲜事,有的听着靠谱,有的却像天方夜谭。

阮太始忽然放下酒杯,神秘兮兮往前凑了凑:"说来我们那儿去年也出了桩奇事,这事儿可是千真万确。"老爷子夹菜的手停在半空:"哦?什么奇事?"

"有个后生出门游玩,回家路上就因一句玩笑话,白捡了个媳妇,如今两口子过得蜜里调油。"阮太始捻着胡须,"听说那姑娘还是贵乡人,老哥可知道这事?"

老爷子筷子"啪"地掉在桌上:"那姑娘姓什么?"

"好像姓陶......"

"莫不是我家闺女?!"老爷子猛地站起来,茶盏被袖子带翻,茶水泼了一桌。阮太始连忙扶住他:"姑娘小名幼芳,今年十八,身边还跟着个叫拾翠的丫头。"

老爷子瞪圆了眼睛,手指直哆嗦:"真是我那苦命的丫头!怎么落到他手里了?"阮太始按住他发抖的手:"老哥可还记得那夜雨中有人冒充亲家叫门,您把人关在门外的事?"

"是有这回事!"老爷子急得直拍大腿,"那后生面生得很,关他在外头又没个传话的,我闺女怎么就......"阮太始这才把蒋生说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,末了笑道:"一个胡说八道,一个暴跳如雷,一个阴差阳错认错人,倒凑成这段姻缘。如今都抱上大胖小子了,老哥可想见见?"

屏风后突然"咚"地一声响,王妈妈红着眼圈冲出来,扑通跪在阮太始跟前:"我们老两口就这么个心肝肉,自打丢了闺女,眼泪都快流干了。客人要是真能让我们骨肉团圆,砸锅卖铁也要报答您!"

阮太始连忙搀扶:"二老见女儿心切,只怕见了女婿要怪罪......"老爷子急得直跺脚:"能见着面就是祖坟冒青烟,哪还顾得上怪罪!"

三日后,老爷子收拾好行装跟着阮太始来到余杭。蒋家大门前,阮太始先进去说明原委。蒋生整了整衣冠出来相迎,那闺女听见动静,提着裙子就从后院飞奔出来。父女俩在中堂相见,抱头痛哭,把旁边丫鬟们都惹得直抹眼泪。

老爷子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放:"跟爹回家见你娘去!"闺女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转头眼巴巴望着蒋生。小两口当即收拾包袱跟着回诸暨村。母女相见时,王妈妈一把搂住闺女,哭得嗓子都哑了:"只当这辈子再见不着了......"

蒋生扑通跪下磕头:"小婿当初就是跟同伴开玩笑,哪想到岳父当真发怒,更没想到娘子会认错人......"话没说完,老爷子哈哈大笑打断他:"这是老天爷牵的红线!"正说着,阮太始捧着贺礼上门,老爷子当场拿出彩缎银两请他做媒,大摆宴席让两人重新拜堂。后来小夫妻带着丰厚嫁妆回家,和和美美过了一辈子。

说来也奇,要不是蒋生那夜被关在门外,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喝花酒呢。可见姻缘天定,半点不由人哪!

原文言文

  陶家翁大雨留宾 蒋震卿片言得妇

  诗曰:

  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

  一时戏语,终身话柄。

  话说人生万事,前数已定。尽有一时间偶然戏耍之事,取笑之话,后边照应将来,却象是个谶语响卜,一毫不差。乃知当他戏笑之时,暗中已有鬼神做主,非偶然也。

  只如宋朝崇宁年间,有一个姓王的公子,本贯浙西人,少年发科,到都下会试。一日将晚,到延秋坊人家赴席,在一个小宅子前经过,见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,独立在门内,徘徊凝望,却象等候甚么人的一般。王生正注目看他,只见前面一伙骑马的人喝拥而来,那女子避了进去。王生匆匆也行了,不曾问得这家姓张姓李。赴了席,吃得半醉归家,已是初更天气。复经过这家门首,望门内一看,只见门已紧闭,寂然无人声。王生嗤嗤从左傍墙脚下一带走去,意思要看他有后门没有。只见数十步外有空地丈余,小小一扇便门也关着在那里。王生想道:“日间美人只在此中,怎能勾再得一见?”看了他后门,正在恋恋不舍,忽然隔墙丢出一件东西来,掉在地下一响,王生几乎被他打着。拾起来看,却是一块瓦片。此时皓月初升,光同白昼。看那瓦片时,有六个字在上面,写得:“夜间在此相侯!”王生晓得有些蹊跷,又带着几分酒意,笑道:“不知是何等人约人做事的?待我耍他一耍。”就在墙上剥下些石灰粉来,写在瓦背上道:“三更后可出来。”仍旧望墙回丢了进去,走开十来步,远远地站着,看他有何动静。

  等了一会,只见一个后生走到墙边,低着头却象找寻甚么东西的,寻来寻去。寻了一回,不见甚么,对着墙里叹了一口气,有一步没一步的,佯佯走了去。王生在黑影里看得明白,便道:“想来此人便是所约之人了,只不知里边是甚么人。好歹有个人出来,必要等着他。”等到三更,月色已高,烟雾四合,王生酒意已醒,看看渴睡上来,伸伸腰,打个呵欠。自笑道:“睡到不去睡,管别人这样闲事!”正要举步归寓,忽听得墙边小门呀的一响,轧然开了,一个女子闪将出来。月光之下,望去看时,且是娉婷。随后一个老妈,背了一只大竹箱,跟着望外就走。王生迎将上去,看得仔细,正是日间独立门首这女子。那女子看见人来,一些不避,直到当面一看,吃一惊道:“不是,不是。”回转头来看老妈,老妈上前,擦擦眼,把王生一认,也道:“不是,不是。快进去!”那王生倒将身拦在后门边了,一把扯住道:“还思量进去!你是人家闺中女子,约人夜晚间在此相会,可是该的?我今声张起来,拿你见官,丑声传扬,叫你合家做人不成!我偶然在此遇着,也是我与你的前缘,你不如就随了我去。我是在此会试的举人,也不辱没了你。”那女子听罢,战抖抖的泪如雨下,没做道理处。老妈说道:“若是声张,果是利害!既然这位官人是个举人,小娘子权且随他到下处再处。而今没奈何了。一会子天明了,有人看见,却了不得!”那女子一头哭,王生一头扯扯拉拉,只得软软地跟他走到了下处,放他在一个小楼上面,连那老妈也留了他伏侍。

  女子性定,王生问他备细。女子道:“奴家姓曹,父亲早丧,母亲只生得我一人,甚是爱惜,要将我许聘人家。我有个姑娘的儿子,从小往来,生得聪俊,心里要嫁他。这个老妈,就是我的奶娘。我央他对母亲说知此情,母亲嫌他家里无官,不肯依从。所以叫奶娘通情,说与他了,约他今夜以掷瓦为信,开门从他私奔。他亦曾还掷一瓦,叫三更后出来。及至出得门来,却是官人,倒不见他,不知何故。”王生笑把适才戏写掷瓦,及一男子寻觅东西不见,长叹走去的事,说了一遍。女子叹口气道:“这走去的,正是他了。”王生笑道:“却是我幸得撞着,岂非五百年前姻缘做定了?”女子无计可奈,见王生也自一表非俗,只得从了他,新打上的,恩爱不浅。到得会试过了,榜发,王生不得第,却恋着那女子,正在欢爱头上,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里,只是朝欢暮乐。那女子前日带来竹箱中,多是金银宝物。王生缺用,就拿出来与他盘缠。迁延数月,王生竟忘记了归家。

  王生父亲在家盼望,见日子已久的,不见王生归来。遍问京中来的人,都说道:“他下处有一女人,相处甚是得意,那得肯还?”其父大怒,写着严切手书,差着两个管家,到京催他起身。又寄封书与京中同年相好的,叫他们遣个马票,兼请逼勒他出京,不许耽延!王生不得已,与女子作别,道:“事出无奈,只得且去,得便就来。或者禀明父亲,径来接你,也未可知。你须耐心同老妈在此寓所住着等我。”含泪而别。王生到得家中,父亲升任福建,正要起身,就带了同去。一时未便,不好说得女子之事,闷闷随去任所,朝夕思念不题。

  且说京中女子同奶妈住在寓所守侯,身边所带东西,王生在时已用去将有一半,今又两口在寓所食用,用出无入,看看所剩不多,王生又无信息。女子心下着忙,叫老妈打听家里母亲光景,指望重到家来与母亲相会。不想母亲因失了这女儿,终日啼哭,已自病死多时。那姑娘之子,次日见说勇母家里不见了女儿,恐怕是非缠在身上,逃去无踪了。女子见说,大哭了一场,与老妈商量道:“如今一身无靠,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,趁身边还有些东西,做了盘缠,到他家里去寻他。不然如何了当?”就央老妈雇了一只船,下汴京一路来。

  行到广陵地方,盘缠已尽。那老妈又是高年,船上早晚感冒些风露,一病不起。那女子极得无投奔,只是啼哭。元来广陵即是而今扬州府,极是一个繁华之地。古人诗云:“烟花三月下扬州。”又道是:“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?”从来仕宦官员、王孙公子要讨美妾的,都到广陵郡来拣择聘娶,所以填街塞巷,都是些媒婆撞来撞去。看见船上一个美貌女子啼哭,都攒将拢来问缘故。女子说道:“汴京下来,到浙西寻丈夫,不想此间奶母亡故,盘缠用尽,无计可施,所以啼哭。”内中一个婆子道:“何不去寻苏大商量?”女子道:“苏大是何人?’那婆子道:“苏大是此间好汉,专一替人出闲力的。”女子慌忙之中不知一个好歹,便出口道:“有烦指引则个。”婆子去了一会,寻取一个人来。那一人到船边,问了详细,便去引领一干人来,抬了尸首上岸埋葬,算船钱打发船家。对女子道:“收拾行李到我家里,停住几日再处。”叫一乘轿来抬女子。女子见他处置有方,只道投着好人,亦且此身无主,放心随地去。谁知这人却是扬州一个大光棍。当机兵、养娼妓、接子弟的,是个烟花的领袖、乌龟的班头。轿抬到家,就有几个粉头出来相接作伴。女子情知不尴尬,落在套中,无处分诉。自此改名苏媛,做了娼妓了。

  王生在福建随任两年,方回浙中。又值会试之期,束装北上,道经扬州。扬州司理乃是王生乡举同门,置酒相待,王生赴席。酒筵之间,官妓叩头送酒。只见内中一人,屡屡偷眼看王生不已。王生亦举日细看,心里疑道:“如何甚象京师曹氏女子?”及问姓名,全不相同。却再三看来,越看越是。酒半起身,苏媛捧觞上前劝生饮酒,觌面看得较切。口里不敢说出,心中想着旧事,不胜悲伤,禁不住两行珠泪,簌簌的落将下来,堕在杯中。生情知是了,也垂泪道:“我道象你,元来果然是你。却是因何在此?”那女子把别后事情,及下汴寻生,盘缠尽了,失身为娼始未根缘,说了一遍,不宽大恸。生自觉惭愧,感伤流泪,力辞不饮,托病而起。随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,各诉情怀,留同枕席。次日,密托扬州司理,追究苏大骗良为娼,问了罪名。脱了苏媛乐藉,送生同行。后来与生生子,仕至尚书郎。想着起初只是一时拾得掷瓦,做此戏滤之事;谁知是老大一段姻缘,几乎把女子一生断送了!还亏得后来成了正果

  而今更有一段话文,只因一句戏言,致得两边错认,得了一个老婆,全始全终,比前话更为完美。有诗为证:

  戏官偶尔作该奇,谁道从中遇美妻?

  假女婿为真女婿,失便宜处得便宜。

  这一本话文乃是国朝成化年间,浙江杭州府余杭县有一个人,姓蒋名霆,表字震卿。本是儒家子弟,生来心性倜傥佻挞,顽耍戏浪,不拘小节。最喜游玩山水,出去便是累月累日,不肯呆坐家中。一日想道:“从来说山阴道上,千岩竞秀,万壑争流,是个极好去处。此去绍兴府隔得多少路,不去游一游?”恰好有乡里两个客商要过江南去贸易,就便搭了伴同行。过了钱塘江,搭了西兴夜船,一夜到了绍兴府城。两客自去做买卖,他便兰亭、禹穴、蕺山、鉴湖,没处不到,游得一个心满意足。两客也做完了生意,仍旧合伴同归。偶到诸暨村中行走,只见天色看看傍晚,一路是些青畦绿亩,不见一个人家。须臾之间,天上洒下雨点来,渐渐下得密了。三人都不带得雨具,只得慌忙向前奔走,走得一个气喘。却见村子里露出一所庄宅来,三人远望道:“好了,好了,且到那里躲一躲则个。”两步挪来一步,走到面前,却是一座双檐滴水的门访。那两扇门,一扇关着,一扇半掩在那里。蒋震卿便上前,一手就去推门。二客道:“蒋兄惯是莽撞。借这里只躲躲雨便了,知是甚么人家。便去敲门打户?”蒋震卿最好取笑,便大声道:“何妨得!此乃是我丈人家里。”二客道:“不要胡说惹祸!”

  过了一会,那雨越下得大了。只见两扇门忽然大开,里头踱出一个老者来。看他怎生打扮:

  头带斜角方中,手持盘头拄拐。方中内竹箨冠,罩着银丝样几茎乱发;拄拐上虬须节,握若干姜般五个指头。宽袖长衣,摆出浑如鹤步;高跟深履,踱来一似龟行。想来圯上可传书,应是商山随聘出。元来这老者姓陶,是诸暨村中一个殷实大户。为人梗直忠厚,极是好客尚义认真的人。起初,傍晚正要走出大门来,看人关闭,只听得外面说话响,晓得有人在门外躲雨,故迟了一步。却把蒋震卿取笑的说话,一一听得明白。走进去对妈妈与合家说了,都道:“有这样放肆可恶的!不要理他。”而今见下得雨大,晓得躲雨的没去处,心下过意不去。有心要出来留他们进去,却又怪先前说这讨便宜话的人。踌躇了一回,走出来,见是三个,就问道,“方才说老汉是他丈人的,是那一个?”蒋震卿见问着这话,自觉先前失言,耳根通红。二客又同声将地埋怨道:“原是不该。”老者看见光景,就晓得是他了。便对二客道:“两位不弃老拙,便请到寒舍里面盘桓一盘桓。这位郎君依他方才所说,他是吾子辈,与宾客不同,不必进来,只在此伺候罢。”二客方欲谦逊,被他一把扯了袖子,拽进大门。刚跨进槛内,早把两扇门,扑的关好了。二客只得随老者登堂,相见叙坐,各道姓名,及偶过避雨,说了一遍。那老者犹兀自气忿忿的道:“适间这位贵友,途路之中,如此轻薄无状,岂是个全身远害的君子?二公不与他相交得也罢了。”二客替他称谢道:“此兄姓蒋,少年轻肆,一时无心失言,得罪老丈,休得计较!”老者只不释然。须臾,摆下酒饭相款,竟不提起门外尚有一人。二客自己非分取扰,已出望外,况见老者认真着恼,难道好又开口周全得蒋震卿,叫他一发请了进来不成?只得由他,且管自家食用。

  那蒋震卿被关在大门之外,想着适间失言,老大没趣。独自一个栖栖在雨檐之下,黑魅魅地靠来靠去,好生冷落。欲待一口气走了去,一来雨黑,二来单身不敢前行,只得忍气吞声,耐了心性等着。只见那雨渐渐止了,轻云之中,有些月色上来。侧耳听着门内人声寂静了。便道:“他们想已安寝,我却如何痴等?不如趁此微微月色,路径好辨,走了去吧!”又想一想道:“那老儿固然怪我,他们两个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,只管自己自在不成?毕竟有安顿我处,便再等他一等。”正在踌躇不定,忽听得门内有人低低道:“且不要去!”蒋震卿心下道:“我说他们定不忘怀了我。”就应一声道:“晓得了,不去。”过了一会,又听得低低道:“有些东西拿出来,你可收恰好。”蒋震卿心下又道:“你看他两个,白白里打搅了他一餐,又拿了他的甚么东西,忒煞欺心!”却口里且答应道:“晓得了。”站住等着,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地丢将出来。急走上前看时,却是两个被囊。提一提看,且是沉重;把手捻两捻,累累块块,象是些金银器物之类。蒋震卿恐怕有人开门来追寻,急负在背上,望前便走。走过百余步,回头看那门时,已离得略远了。站着脚再看动静。远望去,墙上两个人跳将下来,蒋震卿道:“他两个也来了。恐有人追,我只索先走,不必等他。”提起脚便走。望后边这两个,也不忙赶,只尾着他慢慢地走。蒋震卿走得少远,心下想道:“他两个赶着了,包里东西必要均分,趁他们还在后边,我且打开囊看看。总是不义之物,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。”立住了,把包囊打开,将黄金重货另包了一囊,把钱布之类,仍旧放在被囊里,提了又走。又望后边两个人,却还未到。元来见他住也住,见他走也走,黑影里远远尾着,只不相近。如此行了半夜,只是隔着一箭之路。

  看看天明了,那两个方才脚步走得急促,赶将上来。蒋震卿道:“正是来一路走。”走到面前把眼一看,吃了一惊,谁知不是昨日同行的两个客人,到是两个女子。一个头扎临清帕,身穿青绸衫,且是生得美丽;一个散挽头髻,身穿青布袄,是个丫鬟打扮。仔细看了蒋震卿一看,这一惊可也不小,急得忙闪了身子开来。蒋震卿上前,一把将美貌的女子劫住道:“你走那里去?快快跟了我去,到有商量,若是不从,我同到你家去出首。”女子低首无言,只得跟了他走。走到一个酒馆中,蒋生拣个僻净楼房与他住下了。哄店家道,是夫妻烧香,买早饭吃的。店家见一男一女,又有丫鬟跟随,并无疑心,自去支持早饭上来吃。蒋震卿对女子低声问他来历。那女子道:“奴家姓陶,名幼芳,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。母亲王氏。奴家幼年间许嫁同郡褚家,谁想他双目失明了,我不愿嫁他。有一个表亲之子王郎,少年美貌,我心下有意于他,与他订约日久,约定今夜私奔出来,一同逃去。今日日间不见回音,将到晚时,忽听得爹进来大嚷,道是:‘门前有个人,口称这里是他丈人家里,胡言乱语,可恶!’我心里暗想:‘此必是我所约之郎到了。’急急收并资财,引这丫鬟拾翠为伴,逾墙出来。看见你在前面背囊而走,心里庄‘自然是了。’恐怕人看见,所以一路不敢相近。谁知跟到这里,却是差了。而今既已失却那人,又不好归去得,只得随着官人罢。也是出于无奈了。”蒋震卿大喜道:“此乃天缘已定,我言有验。且喜我未曾娶妻,你不要慌张!我同你家去便了。”蒋生同他吃了早饭,丫鬟也吃了,打发店钱,独讨一个船,也不等二客,一直同他随路换船,径到了余杭家里。家人来问,只说是路上礼聘来的。

  那女子入门,待上接下,甚是贤能,与蒋震卿十分相得。过了一年,已生了一子。却提起父母,便凄然泪下。一日,对蒋震卿道:“我那时不肯从那瞽夫,所以做出这些冒礼勾当来。而今身已属君,可无悔恨。但只是双亲年老无靠,失我之后,在家必定忧愁。且一年有余,无从问个消息,我心里一刻不能忘,再如此思念几时,毕竟要生出病来了。我想父母平日爱我如珠似宝,而今便是他知道了,他只以见我为喜,定然不十分嗔怪的。你可计较,怎生通得一信去?”蒋震卿想了一回道:“此间有一个教学的先生,姓阮,叫阮太始,与我相好。他专在诸暨往来,待我与他商量看。”蒋震卿就走去,把这事始未根由,一五一十对阮太始说了。阮太始道:“此老是诸暨一个极忠厚长者,与学生也曾相会几番过的。待学生寻个便,那里替兄委曲通知,周全其事,决不有误!”蒋震卿称谢了,来回浑家的话不题。

  且说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,次日,又拿早饭来吃了。二客千恩万谢,作别了起身。老者送出门来,还笑道:“昨日狂生不知那里去宿了,也等他受些西惶,以为轻薄之戒。”二客道:“想必等不得,先去了。容学生辈寻着了他。埋怨他一番。老丈,再不必介怀!”老者道:“老拙也是一时耐不得,昨日勾奈何他了,那里还挂在心上?”道罢,各自作别去了。

  老者入得门时,只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走到面前,喘做一团,道:“阿爹,不好了!姐姐不知那里去了?”老者吃了一惊道:“怎的说?”一步一颠,忙走进房中来。只见王妈妈儿天儿地的放声大哭,哭倒在地,老者问其详细,妈妈说道:“昨夜好好在他房中睡的。今早因外边有客,我且照管灶下早饭,不曾见他起来。及至客去了,叫人请他来一处吃早饭,只见房中箱笼大开,连服侍的丫鬟拾翠也不见,不知那里去了!”老者大骇道:“这却为何?”一个养娘便道:“莫不昨日投宿这些人又是个歹人,夜里拐的去了?”老者道:“胡说!他们都是初到此地的,那两个宿了一夜,今日好好别了去的,如何拐得?这一个,因是我恼他,连门里不放他进来,一发甚么相干?必是日前与人有约,今因见有客,趁哄打劫的逃去了。你们平日看见姐姐有甚破绽么?”一个养娘道:“阿爹此猜十有八九。姐姐只为许了个盲子,心中不乐,时时流泪。惟有王家某郎与姐姐甚说得来,时常叫拾翠与他传消递息的。想必约着跟他走了。老者见说得有因,密地叫人到王家去访时,只见王郎好好的在家里并无一些动静。老者没做理会处,自道:“家丑不可外扬,切勿令传出去!褚家这盲子退得便罢,退不得,苦一个丫头不着还他罢了。只是身边没有了这个亲生女儿,好生冷静。”与那王妈妈说着,便哭一个不住。后来褚家盲子死了,感着老夫妻念头,又添上几场悲哭,直“便早死了年把,也不见得女儿如此!”

  如是一年有多,只见一日门上递个名帖进来,却是余杭阮太始。老者出来接着道:“甚风吹得到此?”阮太始道:“久疏贵地诸友,偶然得暇,特过江来拜望一番。”老者便教治酒相待。饮酒中间,大家说些江湖上的新闻,也有可信的,也有可疑的。阮太始道:“敝乡一年之前,也有一件新闻,这事却是实的。”老者道:“何事?”阮太始道:“有一个少年朋友,出来游耍归去,途路之间,一句戏话上边,得了一个妇人,至今做夫妻在那里。说道这妇人是贵乡的人,老丈曾晓得么?”老者道:“可知这妇人姓甚么?”阮太始道:“说道也姓陶。”那老者大惊道:“莫非是小女么?”阮太始道:“小名幼芳,年纪一十八岁;又有个丫头,名拾翠。”老者撑着眼道:“真是吾小女了。如何在他那里?”阮太始道:“老丈还记得雨中叩门,冒称是岳家,老丈闭他在门外、不容登堂的事么?”老者道:“果有这个事。此人平日元非相识,却又关在外边,无处通风。不知那晚小女如何却随了他去了?”阮太始把蒋生所言,一一告诉,说道:“一边妄言,一边发怒,一边误认,凑合成了这事。真是希奇!而今已生子了。老翁要见他么?”老者道:“可知要见哩!”只见王妈妈在屏风后边,听得明明白白,忍不住跳将出来,不管是生是熟,大哭,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:“老夫妇只生得此女,自从失去,几番哭绝,至今奄奄不欲生。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见,必当重报。”阮太始道:“老丈与襦人固然要见令爱,只怕有些见怪令婿,令婿便不敢来见了。”老者道:“果然得见,庆幸不暇,还有甚么见怪?”阮太姑道:“令婿也是旧家子弟,不辱没了令爱的。老丈既不嗔责,就请老丈同到令婿家里去一见便是。”

  老者欣然治装,就同阮太始一路到余杭来。到了蒋家门首,阮太始进去,把以前说话备细说了。阮太史问蒋生出来接了老者。那女儿久不见父亲,也直接至中堂。阮太始暂避开了。父女相见,倒在怀中,大家哭倒。老者就要蒋生同女儿到家去。那女儿也要去见母亲,就一向到诸暨村来。母女两个相见了,又抱头大哭道:“只说此生再不得相会了,谁道还有今日?”哭得旁边养娘们个个泪出。哭罢,蒋生拜见丈人丈母,叩头请罪道:“小婿一时与同伴门外戏言,谁知岳丈认了真,致犯盛怒?又谁知令爱认了错,得谐私愿?小婿如今想起来,当初说此话时,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?都是偶然。望岳丈勿罪!”老者大笑道:“天教贤婿说出这话,有此凑巧。此正前定之事,何罪之有?”正说话间,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贺礼,到门叫喜。老者就将彩帛银两拜求阮太始为媒,治酒大会亲族,重教蒋震卿夫妇拜天成礼。厚赠壮奁,送他还家,夫妻偕老。当时蒋生不如此戏耍取笑,被关在门外,便一样同两个客人一处儿吃酒了,那里撞得着这老婆来?不知又与那个受用去了。可见前缘分定,天使其然。

  此本说话,出在祝枝山《西樵野记》中,事体本等有趣。只因有个没见识的,做了一本《鸳衾记》,乃是将元人《玉清庵错送鸳鸯被》杂剧与嘉定蓖工徐达拐逃新人的事三四件,做了个扭名粮长,弄得头头不了,债债不清。所以,今日依着本传,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,使人简便好看。有诗为证:

  片言得妇是奇缘,此等新闻本可传。

  扭捏无揣殊舛错,故将话本与重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