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啊,锦上添花的人多,雪中送炭的少。就像那顺风的船帆,又像专往旺处飞的鸽子,人人都爱往富贵堆里扎。就说这婚姻大事吧,嫌贫爱富的比比皆是——有那贪图富贵的,王公贵族也肯和乞丐结亲;有那嫌弃贫贱的,名门望族连里长家都不愿联姻。更别提那些肯放下身段,自掏腰包成全贫贱夫妻的,这样的好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。
咱们故事要从长洲县一个姓孙的老农说起。这孙老汉五十来岁,续娶了个年轻媳妇。前妻留下的儿子和儿媳都是老实人,对爹娘的话说一不二。平日里老汉带着儿子下地干活,婆媳俩在家纺线织布。可这后娘三十出头,偏生不守妇道,趁着丈夫只顾养家糊口,暗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。几次三番被儿媳撞见,这老实儿媳只当没瞧见,照样孝顺公婆。
谁知这后娘做贼心虚,反倒怕事情败露,成天在老汉跟前挑拨离间。常言道"枕头风最厉害",老汉信了婆娘的话,三天两头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。可怜这孝顺儿子摸不着头脑,小两口整天吵得鸡飞狗跳。
各位看官您想啊,这原配夫妻到底有正气,不像那些续弦的晚婆娘。这些晚婆多半是再嫁的,或是被前夫休弃的,最是刁钻。她们能把男人哄得团团转,叫往东不敢往西。特别是那些老夫少妻的,老汉身子骨不济,对着娇妻总觉得亏欠,事事都得顺着来。好好的家业,常被这种人搅得乌烟瘴气。
再说吴江县有个穷秀才萧王宾,才高八斗却只能在邻村教书糊口。他每日经过的酒肆里供着五显灵官。这天夜里,店主熊敬溪梦见神灵说:"萧状元天天在此走动,我们坐立不安,快砌堵墙挡一挡。"店主醒来直犯嘀咕:"那个穷酸教书匠能当状元?"可又不敢怠慢神明,真就砌了堵矮墙。
过了几日,萧秀才去长洲走亲戚。路过个村子,见一群人围作一团。挤进去一瞧,原来是个姓孙的老汉要休儿媳,正愁没人写休书。萧秀才听信一面之词,大笔一挥就写了休书。那父子俩要给他润笔费,秀才笑着摆手:"几个字值什么钱!"袖子一甩就走了。
话说那丈夫把休书往妇人手里一塞,这妇人平日里勤勤恳恳,洗衣做饭样样不落,整整伺候了婆家三四年。谁曾想今日无缘无故就被休了,她死死拽着丈夫的衣袖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哭得嗓子都哑了,手指把丈夫的衣襟都揪出了褶子。
"我当真没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啊!"她声音发颤,指甲都掐进了掌心,"你就听旁人嚼舌根,硬要赶我走。我活着说不清楚,做鬼也要讨个明白!这辈子再不能与你相见,我就是死了也忘不了你!"这番话听得左邻右舍都抹眼泪,连她丈夫也红了眼眶。只有那老婆子急得直跺脚,生怕儿子心软反悔,赶紧和老伴儿一个掰手指一个拽胳膊,硬是把媳妇推出了大门。那妇人最后回头望了一眼,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。
再说城里开客栈的熊老板,这夜又梦见五位金甲神人。为首的神官拍着桌案说:"快快拆了门前那堵矮墙,挡得我们透不过气!"熊老板在梦里还纳闷:"上回不是您几位让我砌的墙么?"那神官捋着长须道:"先前有个常来的萧秀才,日后要中状元的。我们神仙见了他得避让,才让你筑墙遮挡。可前几日他替人写了休书,拆散人家夫妻,玉帝降旨削了他功名。如今他官位在我们之下,用不着躲了。"熊老板正要细问,突然惊醒,枕头上全是冷汗。
天刚蒙蒙亮,他就叫人拆了墙。正巧那萧秀才摇着折扇路过,被熊老板一把拉住:"秀才公,借一步说话。"两人在店里坐定,熊老板压低声音:"您上月十五可曾帮人写过休书?"萧秀才手里的茶盏"当啷"一声磕在桌上,脸色顿时变了。等听完神仙托梦的事,他手里的扇子"啪嗒"掉在地上,肠子都悔青了。后来这秀才果然只考到举人,顶天做个知州。您说可惜不可惜?就为这一纸休书,生生把个状元郎的前程给断送了。
所以老话说啊,人在做天在看。您别看拆散人家夫妻是小事,那报应说来就来。倒是有位刘弘敬老爷,专爱成全别人的姻缘。这位退休的青州刺史六十多岁,家财万贯却膝下无子。清明上坟时哭得老泪纵横:"等我死了,谁来给我扫墓啊?"他夫人王氏拿着帕子给他擦泪,劝他再纳个妾室。
回家的路上,刘老爷遇见个算命先生。那先生盯着他脸看了半晌,突然说:"您不但无后,阳寿也将尽了。"刘老爷叹道:"我平生行善,怎会落得这般下场?"算命先生指了指他腰间沉甸甸的钱袋:"您家的管事们大秤进小秤出,百姓的怨气都算在您头上了。"说完化作一阵清风不见了。刘老爷回去彻查账目,果然发现许多猫腻,把管事的骂得狗血淋头。从此更加乐善好施,这是后话。
再说京城有个穷举子李逊,带着妻儿来赶考。好不容易中了进士,外放钱塘县当官。谁知这书生没福气,到任不满一月就得了重病。妻子张氏带着十六岁的儿子春郎四处求医,眼见着丈夫一天比一天消瘦,药碗端到床前都成了摆设。
那日天色阴沉,李克让躺在床上,脸色蜡黄。他颤巍巍地叫来妻子张氏和儿子春郎,声音虚弱得像秋后的蝉鸣:"我这辈子寒窗苦读,总算考中进士,死也无憾了。只是你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,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啊!"说着,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。张氏和春郎赶紧上前劝慰,一个替他擦泪,一个扶他躺好。
李克让忽然想起什么,眼睛一亮:"我听说洛阳有个刘元普,最是仗义疏财。只要去求他,没有不帮忙的。"他挣扎着要坐起来,让春郎取来笔墨纸砚。可刚提起笔,又犯了难——自己跟人家素不相识,这信该怎么写呢?
他支开妻儿说要喝水,等他们端着茶碗回来时,信已经封得严严实实。信封上写着"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"十五个字。李克让把信交给妻子,喘着气说:"这位刘伯父是我结拜兄弟,定会收留你们。替我给他磕个头,就说我来不及当面谢他了。"
转头又拉着张氏的手嘱咐:"咱们二十年夫妻,今日就要永别了。要是刘伯父肯收留,你要好生侍奉。咱们还有两个月就要出生的孩子,若是男孩就让他读书,若是女孩..."话没说完就哽咽了。春郎跪在床前,只听父亲断断续续地说:"你要把刘伯父当亲爹孝敬...好好读书...给我争气..."话音未落,突然瞪大眼睛喊道:"老天爷啊!我李逊清清白白一辈子,难道连个县令都做不满吗?"说完就倒在床上,再也没醒来。
灵堂里,张氏和春郎哭得死去活来。张氏摸着空荡荡的钱袋发愁:"要是刘老爷不肯收留,咱们可怎么办?"春郎抹着眼泪说:"爹看人最准,咱们就照他说的办吧。"母子俩变卖家当,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留,带着那封神秘的信,风餐露宿往洛阳赶去。
这日刘元普正在书房看书,管家来报说有一对母子自称是他的远亲。刘元普满心疑惑地请他们进来,只见那少年上前行礼道:"家父李逊,字克让,临终前让我们来投奔伯父。"说着递上那封信。
刘元普拆开信封一看,里头竟是张白纸!他先是一愣,随即恍然大悟,不动声色地说:"李兄确实是我的结拜兄弟,你们今后就住在这儿吧。"当即吩咐摆酒接风,又叫夫人出来相见。王夫人拉着张氏的手问长问短,听说她怀着身孕,特意安排住进朝南的厢房,还派了丫鬟伺候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刘元普越看春郎越喜欢。有天他突然对夫人落泪:"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,死也瞑目了。"王夫人悄悄找来媒婆薛妈妈:"你去京城给老爷物色个妾室,要找个品貌双全的。"正巧管家王文用要去汴梁办事,王夫人塞给他一百两银子,让他带着薛妈妈同去。两人第二天就启程上路,谁也不知道这段缘分会引出怎样的故事来。
咱们接着讲一段故事。话说开封府祥符县有个进士叫裴习,字安卿,五十岁年纪,夫人郑氏早逝,只留下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兰孙,刚满十六岁。这裴安卿做了几年郎官,升任襄阳刺史。有人贺喜道:"老爷清贫半生,如今得了这等肥缺,往后只消享福了。"裴安卿却摇头笑道:"富贵从何而来?那些贪官污吏盘剥百姓,害得人家卖儿卖女,简直是豺狼心肠!皇上命我做父母官,难道是叫我残害子民?此番赴任,我裴某但饮襄阳一杯清水足矣。"
他打定主意要做清官,择了吉日带着女儿上路。到任半年,把襄阳治理得路不拾遗,百姓编了歌谣传唱:"襄阳府前一条街,一朝到了裴天台。六房吏书去打盹,门子皂隶去砍柴。"
转眼六月酷暑,父女俩用过午饭热得难耐。裴安卿叫人打来井水,自己连饮两盏,又递给女儿。兰孙抿了几口皱眉道:"这般淡而无味的水,爹爹怎喝得下去?"裴安卿正色道:"傻孩子,有清水喝已是福分。你瞧那些王孙公子吃着冰镇瓜果,不过仗着祖荫。再看边关将士顶盔贯甲,农夫商贾汗流浃背,牢里囚徒连泥水都喝不上——咱们比他们不强似神仙?"说着忽然想起狱中犯人,便道:"我打算把囚犯都放出牢房,每日供给清水,等秋凉再作计较。"
兰孙急得扯住父亲衣袖:"使不得!那些都是歹人,若生变故如何是好?"裴安卿拍拍女儿手背:"以诚待人,人必不负我。"谁知这番善心竟酿成大祸。七月初一狱卒吃酒误事,二百囚犯趁机暴动。他们杀了狱吏,却喊着"裴老爷是好人"绕开刺史衙门,只把其他官员砍翻,趁夜逃出城去。
裴安卿从梦中惊醒,捶胸顿足:"早该听兰孙的!"急忙派人追捕,哪里还有踪影?朝廷震怒,虽则他素日清廉,却因不肯巴结权贵,竟无人替他说话。圣旨下来那日,老刺史苦笑着对女儿说:"我自问无愧于心。"父女俩被押解进京时,旧宅早已查封。多亏当年郑夫人与道观有旧,兰孙才得栖身。
这姑娘日日变卖首饰,往大理寺狱中送饭。可裴安卿经此变故,又惊又愧,水米不进。兰孙捧着饭碗站在铁栅外,眼泪把青砖地滴出深深浅浅的湿痕。
那天,兰孙正走到监狱门口,忽然听见父亲在牢里唤她。她赶紧凑近铁栅栏,只见裴安卿面色灰白,捂着胸口直喘:"闺女啊...我这口气...怕是捱不过今日了..."
老人颤抖的手抓住栏杆,指节都泛了白:"都怪为父太过心善,才招来这场横祸,连累我儿..."话没说完,突然像被千万根钢针扎心似的,仰天嚎哭几声,竟就这么咽了气。幸亏还没过堂审问,倒免了那披枷戴锁的苦楚。
兰孙顿时瘫坐在地,拳头把胸口捶得咚咚响,哭得昏天黑地。她想领回父亲尸首,可狱卒板着脸说:"朝廷钦犯,岂能随意处置!"这姑娘把心一横,竟直闯大理寺公堂,把父亲冤死的经过哭诉出来。那哭声凄厉,连路过的差役都忍不住抹眼泪。
也是老天开眼,遇上个明事理的大理寺卿。这位大人听完原委,叹着气写了奏折:"襄阳刺史裴习虽有过失,却无谋反实据。如今人已死在狱中,恳请圣上开恩,准其女收尸安葬..."真宗皇帝本就仁厚,见人死了,朱笔一挥就准了。
兰孙得了这道恩旨,好比黄连树下弹琴——苦中作乐。她把最后几两银子买了口薄棺,雇人把父亲抬到清真观停灵。摆上粗茶淡饭祭奠时,又哭得死去活来。原本带的盘缠早用光了,眼下连安葬的钱都凑不出。
这姑娘咬着嘴唇思来想去:"舅舅在四川当节度使,可山高水远的..."忽然把心一横,找来草标插在头上,又写了"卖身葬父"的纸牌。她跪在灵前连磕四个响头:"爹爹在天有灵,保佑女儿遇上善心人..."起身时泪珠子成串往下掉。
正是深闺里娇养的小姐,平日见个生人都要脸红,如今却要抛头露面沿街叫卖。想起父亲临终嘱咐,简直肝肠寸断。忽然有个老婆子凑过来打量:"这小娘子好生面熟..."定睛一看惊道:"这不是裴小姐吗?"
原来这薛婆从前常往裴家走动。听兰孙哭诉完,也跟着抹泪:"官家小姐怎能给人当奴婢?老身倒有个主意——洛阳刘刺史正寻偏房,小姐这般品貌..."兰孙打断道:"为葬父亲,做妾也认了,只别说破我家世。"
薛婆忙领着去见刘家管事王文用。这王管事远远瞧见兰孙模样,心里暗喜:"这般标致人儿,夫人定然满意。"当下付了百两银子,催着启程。兰孙却坚持要先葬父,薛婆劝道:"到洛阳让刘老爷派人来办,岂不便宜?"
不过四五日路程,一行人便到了刘府。薛婆悄悄引兰孙拜见王夫人。夫人抬眼细看,只见这姑娘:不施脂粉天然俏,淡扫蛾眉别样娇。行止端庄似大家闺秀,言语温婉如深谷幽兰。那蹙眉的模样,倒像西施捧心;含愁的神态,恰似昭君出塞。
王夫人越看越爱,当即收拾厢房安顿,还派了丫鬟伺候。兰孙望着雕花窗棂外的新月,眼泪悄悄浸湿了绣枕——这深宅大院,从此就是她的归宿了。
第二天一早,王夫人就把刘元普请到内室,斟了盏茶递过去,温言细语道:"老爷,老身有句话,您可别见怪。"刘元普接过茶盏笑道:"夫人但说无妨,何必这般客气?"
王夫人轻抚着衣袖上的绣纹:"您常读圣贤书,岂不闻'人生七十古来稀'?如今您年近古稀,膝下却无子嗣。俗话说'无病一身轻,有子万事足',妾身早想为您纳个偏房,一来碍于礼法不好开口,二来也没遇上合适的人选。如今汴京裴家姑娘正值妙龄,才貌双全,不如..."
话未说完,刘元普手中茶盏"咔嗒"一声搁在几上:"老夫只怕命中无子,平白耽误人家姑娘青春。不过既然夫人提起,且唤她来见见。"
不多时,帘外环佩轻响。只见裴兰孙纤腰微折,盈盈下拜。刘元普眯起老眼细看,这姑娘举手投足间自带气度,心里暗道:"这般仪态,怎会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?"
"姑娘姓甚名谁?因何沦落至此?"刘元普捋着胡须问道。兰孙垂首答话,说到"为葬父亲卖身"时,袖口微微颤动,分明是在偷偷抹泪。
老大人目光如炬:"莫要瞒我!你眉间愁云密布,定有隐情。"兰孙被问得急了,终于将父亲含冤而死的始末和盘托出。说到痛处,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。
"哎呀!"刘元普拍案而起,自己也红了眼眶:"老夫就说不是寻常女子!夫人险些铸成大错!"转身对着兰孙连连作揖:"小姐暂且在寒舍住下,令尊的后事包在老夫身上。"
没过几日,汴京来的灵柩与钱塘李县令的棺椁同时运到。刘元普特意腾出正厅设祭,看着兰孙披麻戴孝的模样,老大人暗自点头。
这天夜里,王夫人又提起纳妾之事。谁知话刚出口,刘元普突然变了脸色:"荒唐!我刘弘敬若存此心,天打雷劈!"吓得夫人再不敢多言。
次日清晨,刘元普把兰孙唤到跟前:"老夫与令尊同朝为官,如今年迈无子,欲认小姐为义女,不知意下如何?"兰孙惊得又要下跪,被老大人一把扶住。
认亲宴办得热闹非凡。正当宾客们猜测是要纳妾还是嫁侄儿时,刘元普突然命人捧出大红喜服,对着满堂宾客拱手道:"老夫今日要做个月老!"
原来他早相中了李县令的公子李彦育。在众人喝彩声中,一对新人拜了天地。喜娘们举着描金团扇,把新娘护送入洞房时,檐下的红灯笼照得满院生辉,连月亮都羞得躲进了云层。
那会儿张氏和春郎连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好事,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。兰孙小姐在红烛映照下,偷眼打量新郎官,见他生得眉目如画,气度不凡,心里头跟灌了蜜似的甜。原以为要嫁个白发老翁,哪晓得竟配了个文曲星下凡的俊俏郎君!拜堂成亲的礼数一完,众人便簇拥着新人上了花轿。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,看着小两口喝了交杯酒,又把那价值千金的嫁妆一箱箱抬过来。老人家这才回去陪客,酒席上锣鼓喧天,一直热闹到五更天才散。
洞房里这对璧人,真真是才子配佳人。那一夜的恩爱缠绵,就像蜜里调油,鱼儿得水。枕边私语时说起刘公的大恩大德,两人都感动得不知如何报答才好。
第二天鸡刚叫,小两口就起来给张氏请安。张氏带着他们去拜谢刘公,千恩万谢说不尽。接着张氏备了香烛纸马,领着媳妇到灵前拜见公公,又让儿子给岳父磕头。她摸着棺材哭道:"我那当家的在世时最是正直,死后定然成了神灵。刘伯父不但周济我们孤儿寡母,还让名门闺秀给你当媳妇,这样的恩情比天还大!求你在九泉之下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,长命百岁!"春郎夫妇也默默祷告。从此这一家和和美美,夫妻恩爱,日夜烧香祈求刘公福寿绵长。
转眼腊月过半,到了安葬的吉日。刘元普召集工匠,从庄院正厅抬出两副灵柩。张氏和春郎夫妻都披麻戴孝送葬。下葬封土之后,立起两块石碑:一块刻着"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",另一块刻着"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"。但见苍松翠柏间两座坟茔相连,四面青山环绕。刘元普摆上三牲祭品,亲自哭祭。张氏三人放声痛哭,哭完齐刷刷跪在荒草地上向刘元普磕头。老人家连忙还礼,脸上没有半点得意之色。祭奠完毕,众人各自归家。
这天夜里三更时分,刘元普正睡着,忽见两个头戴官帽、腰系金带的紫袍官员扑通跪在床前,口称"大恩人"。刘元普惊得坐起来,赶紧去扶:"二位神明这是折煞老朽啊!"左边那位说道:"我乃襄阳刺史裴习,这位是钱塘县令李克让。玉帝念我二人为官清正,封我做天下都城隍,李公为天曹府判官。我冤死狱中后,小女无依无靠,多蒙恩公许配佳婿,又赐风水宝地,让我俩在阴间结成亲家。这般恩德,我们粉身碎骨也难报答。已经联名上奏天庭,玉帝被您的德行感动,特为您加官一品,添寿三十年,还要赐您双胞胎儿子。阴阳虽隔,特来报喜。"右边那位接着说:"我生前与您素不相识,只好用空信封试探,没想到您一见就明白,认下春郎为义子,养老送终已是莫大恩情,更让名门闺秀给我当儿媳。就算添寿得子,也难报大恩之万一。如今我有个遗腹女叫凤鸣,明日就要出生,想许配给您将来的长子。您把媳妇给我家,我也把媳妇给您家,略表寸心。"说完拱手告辞。刘元普急忙追出去送,被他们一推,猛然惊醒。原来还和王夫人躺在床上,就把梦中情形细细说了。夫人道:"相公的德行古今罕见,神明的话定然不假。"刘元普摇头:"裴李二公生前正直,死后为神,来托梦答谢也在情理之中。但说我还能活三十年,世上哪有百岁老人?又说要得双胞胎,我都七十岁了..."
第二天清早,刘元普整好衣冠去南楼,想告诉他们这个奇梦。刚进门就撞见春郎夫妇,春郎满脸喜色:"母亲昨夜生下小妹,正在坐月子。说来奇怪,我们母子三人都做了同样的梦,正要去找伯父报喜呢!"刘元普听说张氏生女,想起梦中李公所言,心里暗暗吃惊。问候过张氏平安后,就问他们梦到什么。春郎说:"梦见父亲和岳父都成了神仙,说伯父的德行感动上天,要给您添寿得子。"三人梦境竟分毫不差。刘元普暗自惊奇,也把自己的梦说了一遍。春郎笑道:"这都是伯父积德行善的福报啊!"刘元普回家告诉夫人,两人又惊又喜,连忙派人去李家贺喜。
转眼满月,张氏抱着小女儿来见伯父伯母。刘元普问:"孩子取名了吗?"张氏答道:"叫凤鸣,是她爹托梦取的名字。"刘元普一听与梦中吻合,更是惊讶。
再说王夫人这年已经四十岁,近来总爱吃酸辣,还老是反胃。刘元普以为是中年病症,请来大夫诊脉,却没人说得准。有个老郎中沉吟道:"倒像是喜脉..."可想到刘元普七十岁、王夫人四十岁从未生育,谁都不敢开药,只说:"夫人这病不用吃药,过些日子自会好。"刘元普也就没在意。谁知过了几个月,夫人腰身渐粗,裙带都系不上了,整日懒洋洋的。刘元普心里打鼓:"难道梦中预言真要应验?"待到临盆时,他不得不信,赶紧请来接生婆和奶娘。这天夜里夫人刚睡下,满屋忽然异香扑鼻,似有仙乐飘飘。她开始阵痛,众人手忙脚乱伺候着,不到半个时辰就生下个白白胖胖的男孩。洗三那日,但见这孩子浓眉大眼,鼻梁高挺,活脱脱是个有福相的。刘元普对夫人叹道:"一个梦竟灵验至此,若真如裴李二公所言,都是上天的恩赐啊!"给孩子取名刘天佑,字梦祯。这事很快传遍洛阳城,老百姓还编了顺口溜:"刺史生来骨头奇,专爱暗中积阴德。"
嫁了裴家女儿,又添了刘家儿子,这头胎娃娃一养下来,可把老两口乐坏了,直说要活到七十岁才够本。
转眼娃娃满月,少不得摆酒请客。四里八乡的乡绅亲友都来道贺,那叫一个门庭若市。流水席吃了三五日,春郎和兰孙小两口也私下备了酒菜庆贺,自不必说。
话说李春郎自从成亲葬父之后,越发埋头苦读,一心想着考取功名报答恩情。多亏刘元普帮衬,让他进了国子监读书。这天正和伯父伯母、妻子商量进京备考的事,忽然汴梁来了个公差,说是郑枢密府上派来的——原来兰孙的舅舅郑公,这几个月刚从西川节度使调任枢密院副使。回京后得知妹夫遇难,急忙到清真观打听外甥女下落,听说卖到了洛阳。派人来洛阳一查,知道是刘老爷仗义成全婚事,感动得不得了。如今思念外甥女,特地来接姑爷一家进京团聚。
春郎听说这消息,真是两全其美。兰孙听说舅舅回京,更是欢喜。当下禀明刘公夫妇,选了个黄道吉日,带着母亲张氏和弟弟风鸣准备启程。临行前刘元普设宴饯别,酒过三巡说起当年那个梦,刘老爷拉着张氏的手说:"去年我梦见令先夫,说令爱与我儿有姻缘。那时犬子还未出生,不敢开口。如今若蒙不弃,愿结为亲家。"张氏连忙起身回礼:"亡夫梦中确有此言,蒙老爷不嫌弃我们孤儿寡母。只是眼下家贫如洗,不敢高攀。待犬子考取功名,定让小女来伺候公子。"宴罢,刘公又嘱咐兰孙:"你丈夫此去前程似锦,我们老两口在家安乐,不必挂念。"众人依依惜别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临上车时又再三叩拜,谢过刘公夫妇大恩,这才含泪登程。洛阳到京城不算远,常有书信往来,这都不必细说。
再说小公子刘天佑,从出生到现在,转眼已过周岁。这天奶妈抱着小少爷,带着十八岁的丫鬟朝云到花园玩耍。玩了一会儿,奶妈说:"姑娘帮我抱会儿,风大,我去拿件衣裳来。"朝云刚接过孩子,奶妈转身才走开几步,就听见孩子哇哇大哭。奶妈三步并作两步赶回来,只见朝云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正揉着孩子头上的包。奶妈凑近一看,好大一个鼓包!顿时火冒三丈:"我才转个身的工夫,你就把孩子摔了!你不知道这是老爷夫人的命根子?要是让他们知道了,连我也得吃挂落!我这就去告诉老爷夫人,看你这小蹄子逃不脱这顿板子!"说完抱起孩子气冲冲就走。朝云见势不妙,也来了脾气:"好个老猪狗!仗着带小少爷就欺负人!别说你是奶妈,就是小少爷——谁见过七十岁老头还能生头胎的?谁知道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?摔个包就这般作践人!"话虽说得硬气,心里却直打鼓,躲着不敢回去。谁知奶妈真把这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刘元普。谁知老爷听完反而笑了:"这也怪不得她。七十得子本是稀罕事,她一时口快,何必计较?"奶妈本想借机整治朝云,没成想老爷这般宽宏大量,一肚子火气顿时消了大半,抱着孩子悻悻走了。
当晚刘元普和夫人用过晚饭,独自到书房歇息。忽然吩咐丫鬟:"叫朝云来书房!"丫鬟们都以为是为白天的事要责罚她,个个提心吊胆,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朝云押来。朝云心里七上八下,战战兢兢站在老爷面前等着挨罚。谁知老爷挥退众人:"都下去,只留朝云在这儿。"等人都退下,老爷让朝云关上门。朝云正纳闷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只听老爷叫她近前:"人说不能生育,多半是行房时精气不足。若是精气旺盛,老人也能得子。你既然怀疑老夫生不出孩子,今夜就让你亲眼瞧瞧。"原来刘老爷先前以为自己不能生育才不纳妾,如今得了儿子,胆子也大了。又想起梦里说"尚有一子",心思就活络起来。朝云哪想到一句气话惹出这事,又不敢违抗,只得伺候老爷宽衣就寝。只见:
一个像八百岁的彭祖老寿星,一个似三十岁的颜回女弟子。巫山云雨间,洛神宓妃把仙水浇在寿星头上;鱼水欢愉时,姜太公持钓竿拨弄杨贵妃香舌。太上老君搂着捧珠盘的龙女,张果老骑着毛驴搭上挎竹篮的仙姑。枯藤缠住牡丹花,绿毛龟戏弄芙蓉蕊。太白金星动了凡心,九天玉女起了春情。
别看刘老爷年迈,精神头却足。朝云只得忍着疼痛承受,折腾了约莫一个时辰才罢休。
当夜刘老爷就留朝云在书房过夜。天亮后朝云悄悄回房,刘老爷起身把这事告诉了夫人,把夫人逗得直乐。丫鬟婆子们私下嘀咕:"老爷一向正经,如今倒老不羞了。"谁知这一夜春风,朝云竟有了身孕。刘老爷本只为证明自己老当益壮,没想到一击即中。夫人张罗着收拾厢房,劝老爷正式纳朝云为妾。刘老爷点头应允,给朝云戴上发簪,收作偏房。朝云想起当初一句气话竟换来这般好前程,也是哭笑不得。有回刘老爷还打趣她:"如今可信我儿是亲生的了?"
那日朝云被众人打趣得面红耳赤,低着头绞着衣角,半个字也说不出来。转眼芦花飞白,又到了十月临盆之时。这天朝云忽然腹痛如绞,满屋子异香扑鼻,竟生下一个白胖小子。孩子刚落地,外头忽然锣鼓喧天——原来是报喜的差役来报,李春郎高中状元了!
刘元普乐得直拍大腿,这头刚得麟儿,那头侄儿金榜题名,可不是双喜临门么?报子呈上家书,他抖着手拆开,只见信上写道:"侄儿孤儿寡母能活到今日,全赖伯父收留。如今侥幸得中,都是伯父的恩德。本应回乡探望,奈何在东宫侍讲,分身乏术。特献御酒二瓶,宫花两朵,愿伯父福寿安康,愿弟弟来日同登金榜。"
老两口正捧着御酒宫花乐呵呵地看,小公子天佑蹦蹦跳跳跑过来。刘元普把宫花别在他发髻上:"你哥哥在京城高中了,特意给你捎来这宫花,盼着你将来也能琼林赴宴呢!"天佑顶着花儿转圈,像模像样给爹娘作揖,逗得老两口笑出泪花。
刘元普连忙回信报喜,说起新得幼子之事。又用御酒祭奠了裴、李二位故人,这才与夫人对酌。给次子取名天赐,表字梦符。两个小娃娃渐渐长开,竟都像极了刘元普。老员外请来名师教导,平日修桥铺路广积阴德,连裴李二家的坟茔都年年祭扫。
再说李状元在京城,因着郑枢密夫人魏氏疼爱外甥女,全家在郑府过得甚是滋润。他在东宫讲学十年,深得太子欢心。待仁宗即位,立刻升他做礼部尚书。这日李尚书捧着圣旨还乡,车马仪仗排出十里地去。洛阳百姓挤在道旁张望,都说刘员外不但积德,还会识人。
李尚书带着家眷先到刘府,刘元普忙摆香案接旨。只见张老夫人穿着红袍玉带,领着凤鸣小姐盈盈下拜。刘元普扶起尚书,王夫人搀起女眷,又唤两个儿子来见礼。众人见两位公子器宇轩昂,活脱脱是小号刘元普,都啧啧称奇:"这定是刘公善心感天,才得这般佳儿。"
祭扫过裴、李二公坟墓后,刘家设宴接风。酒过三巡,刘元普忽然起身:"有桩心事藏了十余年——当年与令尊其实素未谋面,接到空信时百思不得其解。后来想着必是令尊要托付妻儿,又不好明言,才出此计策。老夫将错就错认下这门亲,今日贤侄功成名就,总算不负所托。"说着取出当年那封无字信。
李尚书母子捧着信哭成泪人,满座宾客无不感叹。正说着亲事,裴夫人突然起身:"舅舅家有个表妹名唤素娟,与天赐弟弟年岁相当,不如亲上加亲?"刘元普喜得连连称谢。后来天佑娶了凤鸣小姐,天赐聘下素娟姑娘。兄弟俩一个状元及第,一个进士出身,竟在同科金榜题名。
刘元普活到百岁无疾而终,那夜梦见裴刺史来辞行,说是要去赴任都城隍。李尚书夫妇披麻戴孝,守孝六年。从此李家世代定居洛阳,连裴家香火都一并照应。后来天佑官至宰相,天赐做到御史大夫。这段故事被编成《空缄记》,正是要告诉世人:善恶到头终有报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李克让竟达空函 刘元普双生贵子
诗曰:
全婚昔日称裴相,助殡千秋慕范君。
慷慨奇人难屡见,休将仗义望朝绅!
这一首诗,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,继富者多。为此,达者便说:“只有锦上添花,那得雪中送炭?”只这两句话,道尽世人情态。比如一边有财有势,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。这便是俗语叫做“一帆风”,又叫做“鹁鸽子旺边飞”。若是财利交关,自不必说。至于婚姻大事,儿女亲情,有贪得富的,便是王公贵戚,自甘与团头作对;有嫌着贫的,便是世家巨族,不得与甲长联亲。自道有了一分势要,两贯浮财,便不把人看在眼里。况有那身在青云之上,拔人于淤泥之中,重捐己资,曲全婚配。恁般样人,实是从前寡见,近世罕闻。冥冥之中,天公自然照察。元来那“夫妻”二字,极是郑重,极宜斟酌,报应极是昭彰,世人决不可戏而不戏,胡作乱为。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,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。就是陷于不知,因果到底不爽。
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,姓孙,年五十岁,娶下一个后生继妻。前妻留下个儿子,一房媳妇,且是孝顺。但是爹娘的说话,不论好歹真假,多应在骨里的信从。那老儿和儿子,每日只是锄田耙地,出去养家过活。婆媳两个在家绩麻拈苎,自做生理。却有一件奇怪: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个年头,十分的不长进,又道是“妇人家入土方休”,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,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,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,几番几次,漏在媳妇眼里。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,只以孝情为上,小心奉事翁姑,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?谁知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,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,被媳妇每每冲着,虚心病了,自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,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。又道是“枕边告状,一说便准。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,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。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,听了这些话头,没个来历,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嘴合舌,甚不相安。
看官听说:世上只有一夫一妻,一竹竿到底的,始终有些正气,自不甘学那小家腔派。独有最狠毒、最狡猾、最短见的是那晚婆,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,便是那低门小户、减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,极是“老卿溜”,也会得使人喜,也会得使人怒,弄得人死心塌地,不敢不从。元来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,说着那话儿,无不着紧。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,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,往往男大女小,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,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,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,自觉得过意不去。随你有万分不是处,也只得依顺了他。所以那家庭间,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。
这闲话且放过,如今再接前因。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,胸藏锦绣,笔走龙蛇,因家贫,在近处人家处馆,早出晚归。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,店主唤做熊敬溪,店前一个小小堂子,供着五显灵官。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,与熊店主厮熟。忽一夜,熊店主得其一梦,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:“萧状元终日在此来往,吾等见了坐立不安,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,在堂子前遮蔽遮蔽”。店主醒来,想道:“这梦甚是蹊跷。说甚么萧状元,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?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,如何便得做状元?”心下疑惑,却又道:“除了那个姓萧的,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。‘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’。况是神道的言语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次日起来,当真在堂子前而堆起一堵短墙,遮了神圣,却自放在心里不题。
隔了几日,萧秀才往长洲探亲。经过一个村落人家,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,在那里喧嚷。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,只见众人指着道:“这不是一位官人?来得凑巧,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。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。”连忙请萧秀才坐着,将过纸笔道:“有烦官人写一写,自当相谢。”萧秀才道:“写个甚么?且说个缘故。”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:“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,姓孙。爷儿两个,一个阿婆,一房媳妇。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,到终日与阿婆斗气,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,一年到头,没几时住在家里。这样妇人,若留着他,到底是个是非堆。为此,今日将他发还娘家,任从别嫁。他每人位多是地方中见。为是要写一纸休书,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。见官人经过,想必是个有才学的,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。”萧秀才道:“原来如此,有甚难处?”便逞着一时见识,举笔一挥,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。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作润笔之资。秀才笑道:“这几行字值得甚么?我却受你银子!”再三不接,拂着袖子,撇开众人,径自去了。
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。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,做了三四年媳妇,没缘没故的休了他,咽着这一口怨气,扯住了丈夫,哭了又哭,号天拍她的不肯放手。口里说道:“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,你听着一面之词,离异了我。我生前无分辨处,做鬼也要明白此事!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,便死也不忘记你。”这几句话,说得旁人俱各掩泪。他丈夫也觉得伤心,忍不住哭起来。却只有那婆子看着,恐怕儿子有甚变卦,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,推出门外。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,不题。
再说那熊店主,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:“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,拦着十分郁闷。”店主梦中道:“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,如何又要拆毁?”灵官道:“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,他后日当中状元,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,所以教你筑墙遮蔽。今他于某月某日,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,拆散了一家夫妇,上天鉴知,减其爵禄。今职在吾等之下,相见无碍,以此可拆。”那店主正要再问时,一跳惊醒。想道:“好生奇异!难道有这等事?明日待我问萧秀才,果有写休书一事否,便知端的。”
明日当真先拆去了壁,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,店主邀住道:“官人,有句说话。请店里坐地。”入到里面坐定吃茶,店主动问道:“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?”秀才想了一会道:“是曾写来,你怎地晓得?”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说话,一一告诉了一遍。秀才听罢目睁口呆,懊悔不迭。后来果然举了孝廉,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。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,白送了一个状元。世人做事,决不可不检点!曾有诗道得好:
人生常好事,作着不自知。
起念埋根际,须思决局时。
动止虽微渺,千连已弥滋。
昏昏罹天网,方知悔是迟。
试看那拆人夫妇的,受祸不浅,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,获福非轻。如今牵说前代一个公卿,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,认做至亲骨肉,撮合了才子佳人,保全了孤儿寡妇,又安葬了朽骨枯骸。如此阴德,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。所以后来受天之报,非同小可。
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,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,姓刘,名弘敬,字元普,曾任过青州刺史,六十岁上告老还乡。继娶夫人王氏,年尚未满四十。广有家财,并无子女。一应田园、典铺,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。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,仗义疏财,挥金如土。从前至后,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,四方无人不闻其名。只是并无子息,日夜忧心。
时遇清明节届,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牺牲酒醴,往坟茔祭扫。与夫人各乘小轿,仆从在后相随。不逾时,到了坟上,浇奠已毕,元普拜伏坟前,口中说着几句道:
堪怜弘敬年垂迈,不孝有三无后大。七十人称自古稀,残生不久留尘界。今朝夫妇拜坟茔,他年谁向坟茔拜?膝下萧条未足悲,从前血食何容文?天高听远实难凭,一脉宗亲须悯爱。诉罢中心泪欲枯,先灵英爽知何在?
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,放声大哭。旁人俱各悲凄。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,拭着泪上前劝道:“相公请免愁烦,虽是年纪将暮,筋力未衰,妾身纵不能生育,当别娶少年为妻,子嗣尚有可望,徒悲无益。”刘元普见说,只得勉强收泪,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,自己留一个家相随,闲行散闷,徐步回来。
将及到家之际,遇见一个全真先生,手执招牌,上写着“风鉴通神”。元普见是相士,正要卜问子嗣,便延他到家中来坐。吃茶已毕,元普端坐,求先生细相。先生仔细相了一回,略无忌炜,说道:“观使君气色,非但无嗣,寿亦在旦夕矣。”元普道:“学生年近古稀,死亦非夭。子嗣之事,至此暮年,亦是水中捞月了。但学生自想,生平虽无大德;济弱扶倾,矢心已久。不知如何罪业,遂至殄绝祖宗之祀?”先生微笑道:“使君差矣!自古道:‘富着怨之丛。’使君广有家私,岂能一一综理?彼任事者只顾肥家,不存公道,大斗小秤,侵剥百端,以致小民愁怨。使君纵然行善,只好功过相酬耳,恐不能获福也。使君但当悉杜其弊,益广仁慈;多福多寿多男,特易易耳。”无普闻言,默然听受。先生起身作别,不受谢金,飘然去了。元普知是异人,深信其言,遂取田园、典铺帐目一一稽查,又潜往街市、乡间,各处探听,尽知其实。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,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。自此益修善事,不题。
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,字克让,年三十六岁。亲妻张氏,生子李彦青,小字春郎,年方十六。本是西粤人氏,只为与京师遥远,十分孤贫,不便赴试。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,却喜中了新科进士,除授钱塘县尹,择个吉日,一同到了仕所。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,宛然神仙境界,不觉心中爽然。谁想贫儒命薄,到任未及一月,犯了个不起之症。正是浓霜偏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。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,百般无效,看看待死。
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,说道:“我苦志一生,得登黄甲,死亦无恨。但只是无家可奔,无族可依,撇下寡妇孤儿,如何是了?可痛!可怜!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。克让想道:“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,名传天下,不论识认不识认,但是以情相求,无有不应。除是此人,可以托妻寄子。”便叫:“娘子,扶我起来坐了。”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,正待举笔,忽又停止。心中好生踌躇道:“我与他从来无交,难叙寒温。这书如何写得?”疾忙心生一计,分付妻儿取汤取水,把两个人都遣开了。及至取得汤水来时,已自把书重重封固,上面写十五字,乃是“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”。把来递与妻儿收好,说道:“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,乃青州刺史刘元普,本籍洛阳人氏。此人义气干霄,必能济汝母子。将我书前去投他,料无阻拒。可多多拜上刘伯父,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。”随分付张氏道:“二十载恩情,今长别矣。倘蒙伯父收留,全赖小心相处。必须教子成名,补我未逮之志。你已有遗腹两月,倘得生子,使其仍读父书;若生女时,将来许配良人。我虽死亦暝目。”又分付春郎道:“汝当事刘伯父如父,事刘伯母如母。又当孝敬母亲,励精学业,以图荣显,我死犹生。如违我言,九泉之下,亦不安也!”两人垂泪受教。又嘱咐道:“身死之后,权寄棺木浮丘寺中,俟投过刘伯父,徐图殡葬。但得安土埋藏,不须重到西粤。”说罢,心中硬咽,大叫道:“老天!老天!我李逊如此清贫,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,也不能勾!”当时蓦然倒在床上,已自叫唤不醒了。正是:
君恩新荷喜相随,谁料天年已莫追!
休为李君伤夭逝,四龄已可做颜回。
张氏、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。张氏道:“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!倘刘君不肯相客,如何处置?”春郎道:“如今无计可施,只得依从遗命。我爹爹最是识人,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。”张氏即将囊橐检点,那曾还剩得分文?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,做人甚是清方。到任又不上一月,虽有些少,已为医药废尽了。还亏得同僚相助,将来买具棺木盛殓,停在衙中。母子二人朝夕哭奠,过了七七之期,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。收拾些小行李盘缠,带了遗书,饥餐渴饮,夜宿晓行,取路投洛阳县来。
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,只见门上人报道:“外有母子二人,口称西粤人氏,是老爷至交亲戚,有书拜谒。”元普心下着疑,想道:“我那里来这样远亲?”便且叫请进。母子二人,走到跟前,施礼已毕。元普道:“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?实有遗忘,伏乞详示。”李春郎笑道:“家母、小侄,其实不曾得会。先君却是伯父至交。”元普便请姓名。春郎道:“先君李逊,字克让,母亲张氏。小侄名彦青,字春郎。本贯西粤人氏。先君因赴试,流落京师,以后得第,除授钱塘县尹。一月身亡,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,说有洛阳刘伯父,是幼年八拜至交,特命亡后赍了手书,自任所前来拜恳。故此母子造宅,多有惊动。”元普闻言,茫然不知就里。春郎便将书呈上,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,好生诧异。及至拆封看时,却是一张白纸。吃了一惊,默然不语,左右想了一回,猛可里心中省悟道:“必是这个缘故无疑,我如今不要说破,只教他母子得所便了。”张氏母子见他沉吟,只道不肯容纳,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!元普收过了书,便对二人说道:“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,指望再得相会,谁知已作古人?可怜!可怜!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,在此居住便了。”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,认为妯娌。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,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。酒间说起李君灵枢在任所寺中,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。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,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。酒散后,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。家伙器皿无一不备,又拨几对仆服侍。每日三餐,十分丰美。张氏母子得他收留,已自过望,谁知如此殷勤,心中感激不尽。过了几时,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,春郎才华英敏,更兼谦谨老成,愈加敬重。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。
忽一日,正与王夫人闲坐,不觉掉下泪来。夫人忙问其故,元普道:“我观李氏子,仪容志气,后来必然大成。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,真可死而无恨。今年华已去,子息杳然,为此不觉伤感。”夫人道:“我屡次劝相公娶妾,只是不允。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,管取宜男。”元普道:“夫人休说这话,我虽垂暮,你却尚是中年。若是天不绝我刘门,难道你不能生育?若是命中该绝,纵使姬妾盈前,也是无干。”说罢,自出去了。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,晓得与他商量,定然推阻。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,说知就里,又嘱付道:“直待事成之后,方可与老爷得知。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,或者老爷才肯相爱。”薛婆一一应诺而去。过不多日,薛婆寻了几头来说,领来看了,没一个中夫人的意。薛婆道:“此间女子,只好恁样。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,才有出色女子。”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,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,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。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,两得其便,就此起程不题。
如今再表一段缘因,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,姓裴名习,字安卿,年登五十,夫人郑氏早亡。单生一女,名唤兰孙,年方二八,仪客绝世。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,升任襄阳刺史。有人对他说道:“官人向来清苦,今得此美任,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。”安卿笑道:“富自何来?每见贪酷小人,惟利是图,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,充其囊橐,此真狼心狗行之徒!天子教我为民父母,岂是教我残害子民?我今此去,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。贫者人之常,叨朝廷之禄,不至冻馁足矣,何求富为!”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,选了吉日,带了女儿起程赴任。不则一日,到了襄阳。莅任半年,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,词清讼简。民间造成几句谣词,说道:
襄阳府前一条街,一朝到了裴天台。
六房吏书去打盹,门子皂隶去砍柴。
光阴荏苒,又是六月炎天。一日,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,暴暑难当。安卿命汲井水解热,霎时井水将到。安卿吃了两盅,随后叫女儿吃。兰孙饮了数口,说道:“爹爹,恁样淡水,亏爹爹怎生吃下诺多!”安卿道:“休说这般折福的话!你我有得这水吃时,也便是神仙了,岂可嫌淡!”兰孙道:“爹爹,如何便见得折福?这样时候,多少王孙公公子雪藕调冰,浮瓜沉李,也不为过。爹爹身为郡侯,饮此一杯淡水,还道受用,也太迂阔了!”安卿道:“我儿不谙事务,听我道来。假如那王孙公子,倚傍着祖宗的势耀,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,不知稼穑,又无甚事业,只图快乐,落得受用。却不知乐极悲生,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;纵不然,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。你爹爹贫寒出身,又叨朝廷民社之责,须不能勾比他。还有那一等人,假如当此天道,为将边庭,身披重铠,手执戈矛,日夜不能安息,又且死生朝不保暮。更有那荷插农夫,经商工役,辛勤陇陌,奔走泥涂,雨汗通流,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。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?又有那下一等人,一时过误,问成罪案,困在囹固,受尽鞭榛,还要时手镣足,这般时节,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,休说冷水,便是泥汁也不能勾。求生不得生,求死不得死,父娘皮肉,痛痒一般,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?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?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,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,日给冷水一次,待交秋再作理会。”兰孙道:“爹爹未可造次。狱中罪人,皆不良之辈,若轻松了他,倘有不测,受累不浅。”安卿道:“我以好心待人,人岂负我?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。”也是合当有事。只因这一节,有分教:
应死囚徒俱脱网,施仁郡守反遭殃。
次日,安卿升堂,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,日给凉水与他,须要小心看守。狱卒应诺了。当日便去牢里,松放了人囚,各给凉水。牢子们紧紧看守,不致疏虞。过了十来日,牢子们就懈怠了。忽又是七月初一日,狱中旧例: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。那日烧过了纸,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。从下午吃起,直吃到黄昏时候,一个个酩酊烂醉。那一干囚犯,初时见狱中宽纵,已自起心越牢。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,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。当日见众人已醉,就便乘机发作。约莫到二更时分,狱中一片声喊起,一二百罪人,一齐动手。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,打出车门,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,撞见的,多是一刀一个。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,只听得喊道:“太爷平时仁德,我每不要杀他!”直反到各衙门,杀了几个佐贰官。那时正是清平时节,城门还未曾闭,众人呐声喊,一哄逃走出城。正是:
鳌鱼脱却金钩去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
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,在睡梦中惊觉,连忙起来,早已有人报知。裴安卿听说,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,脚底下荡了七魄,连声只叫得苦,悔道:“不听兰孙之言,以至于此!谁知道将仁待人,被人不仁!”一面点起民壮,分头追捕。多应是海底捞针,那寻一个?
次日这桩事,早报与上司知道,少不得动了一本。不上半月已到汴京,奏章早达天听,天子与群臣议处。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、阿谀诌佞的,朝中也还有人喜他。只为平素心性刚直,不肯趋奉权贵,况且一清如水,俸资之外,毫不苟取,那有钱财夤缘势要?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。多道:“纵囚越狱,典守者不得辞其责。又且杀了佐贰,独留刺史,事属可疑,合当拿问。”天子准奏,即便批下本来,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。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,再生来的杜母,也只得低头受缚。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,还有辨白之处,叫兰孙收拾了行李,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。
不则一日,来到东京。那裴安卿旧日住居,已奉圣旨抄没了。僮仆数人,分头逃散,无地可以安身。还亏得郑夫人在时,与清真观女道往来,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。次日,青衣小帽,同押解人到朝侯旨。奉圣旨:下大理狱鞠审。即刻便自进牢。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,买上告下,去狱中传言寄语,担茶送饭。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,受了惊惶,又受了苦楚,日夜忧虞,饮食不进。兰孙设处送饭,枉自费了银子。
一日,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,便唤住女儿说道:“我气塞难当,今日大分必死。只为为人慈善,以致招祸,累了我儿。虽然罪不及孥,只是我死之后,无路可投;作婢为奴,定然不免!”那安卿说到此处,好如万箭钻心,长号数声而绝。还喜未及会审,不受那三术囊头之苦。兰孙跌脚捶胸,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。欲要领取父亲尸首,又道是“朝廷罪人,不得擅便!”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,闯进大理寺衙门,哭诉越狱根由,哀感旁人。幸得那大理寺卿,还是个有公道的人,见了这般情状,恻然不忍。随即进一道表章,上写着:
大理寺卿臣某,勘得襄阳刺史裴习,抚字心劳,提防政拙。虽法禁多疏,自干天谴,而反情无据,可表臣心。今已毙囹圄,宜从宽贷。伏乞速降天恩,赦其遗尸归葬,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。臣某惶恐上言。
那真宗也是个仁君,见裴习已死,便自不欲奇求,即批准了表章。
兰孙得了这个消息,算是黄连树下弹琴——苦中取乐了。将身边所剩余银,买口棺木,雇人抬出尸首,盛殓好了,停在清真观中,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,又哭得一佛出世。那裴安卿所带盘费,原无几何,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。
兰孙得了这个消息,算是黄连树下弹琴——苦中取乐了。将身边所剩余银,买口棺木,雇人抬出尸首,盛殓好了,停在清真观中,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,又哭得一佛出世。那裴安卿所带盘费,原无几何,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。虽是已有棺木,殡葬之资,毫无所出。兰孙左思右想,道:“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,带了家眷在彼,却是路途险远,万万不能搭救。真正无计可施。”事到头来不自由,只得手中拿个草标,将一张纸写着“卖身葬父”四字,到灵枢前拜了四拜,祷告道:“爹爹阴灵不远,保奴前去得遇好人。”拜罢起身,噙着一把眼泪,抱着一腔冤恨,忍着一身羞耻,沿街喊叫。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,见了一个陌生人,也要面红耳热的,不想今日出头露面!思念父亲临死言词,不觉寸肠俱裂。正是:
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
生来运蹇时乖,只得含羞忍辱。
父兮桎梏亡身,女兮街衢痛哭。
纵教血染鹃红,彼苍不念茕独!
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,正在街上卖身,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,欠身施礼,问道:“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?又恁般愁容可掏?”仔细认认,吃了一惊道:“这不是裴小姐?如何到此地位?”元来那妈妈,正是洛阳的薛婆。郑夫人在时,薛婆有事到京,常在裴家往来的,故此认得。兰孙抬头见是薛婆,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,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。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,听到伤心之处,不觉也哭起来道:“元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!你是个宦家之女,如何做得以下之人?若要卖身,虽然如此娇姿,不到得便为奴作婢,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。”兰孙道:“今日为了父亲,就是杀身,也说不得,何惜其他?”薛婆道:“既如此,小姐请免愁烦。洛阳县刘刺史老爷,年老无儿,夫人王氏要与他娶个偏房,前日曾嘱付我,在本处寻了多时,并无一个中意的,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,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,同我前来遍访。也是有缘,遇着小姐。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,今小姐之貌,绝世无双,卖身葬父,又是大孝之事。这事十有九分了。那刘刺史仗义疏财,王夫人大贤大德,小姐到彼虽则权时落后,尽可快活终身。未知尊意何如?”兰孙道:“但凭妈妈主张,只是卖身为妾,珀辱门庭,千万莫说出真情,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。”薛婆点头道是,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。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。王文用远远地瞟去,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,便道:“有如此绝色佳人,何怕不中姑娘之意!”正是: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,一边是富厚之家,并不消争短论长,已自一说一中。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,递与兰孙小姐收了,就要接他起程。兰孙道:“我本为葬父,故此卖身,须是完葬事过,才好去得。”薛婆道:“小娘子,你孑然一身,如何完得葬事?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,那时请刘老爷差人埋葬,何等容易!”兰孙只得依从。
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,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,不敢怠慢。教薛婆与他作伴同行,自己常在前后。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,不上数日,早已到了刘家。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。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,叩见了王夫人。夫人抬头看兰孙时,果然是:
脂粉不施,有天然姿格;梳壮略试,无半点尘纷。举止处,态度从容;语言时,声音凄婉。双娥颦蹙,浑如西子入吴时;两颊含愁,正似王嫱辞汉日。可怜妩媚清闺女,权作追随宦室人!
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,问了姓名,便收拾一间房子,安顿兰孙,拨一个养娘服事他。
次日,便请刘元普来,从容说道:“老身今有一言,相公幸勿喧怪!”刘元普道:“夫人有话即说,何必讳言?”夫人道:“相公,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?今你寿近七十,前路几何?并无子息。常言道:‘无病一身轻,有子万事足。’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,一来为相公持正,不好妄言;二来未得其人,姑且隐忍。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,正在妙龄,仰且才色两绝,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,或者生得一男半女,也是刘门后代。”刘元普道:“老夫只恐命里无嗣,不欲耽误人家幼女。谁知夫人如此用心,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。”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,倒身拜了。刘元普看见,心中想道:“我观此女仪容动止,决不是个以下之人。”便开口问道:“你姓甚名谁?是何等样人家之女?为甚事卖身?”兰孙道:“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,姓裴,小名兰孙。父死无资,故此卖身殡葬。”口中如此说,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。刘元普相了又相道:“你定不是民家之女,不要哄我!我看你愁客可掏,必有隐情。可对我一一直言,与你作主分忧便了。”兰孙初时隐炜,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,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,从前至后,细细说了一遍,不觉泪如涌泉。刘元普大惊失色,也不觉泪下道:“我说不象民家之女,夫人几乎误了老夫!可惜一个好官,遭此屈祸!”忙向兰孙小姐连称:“得罪!”又道:“小姐身既无依,便住在我这里,待老夫选择地基,殡葬尊翁便了。”兰孙道:“若得如此周全,此恩惟天可表!相公先受贱妾一拜。”刘元普慌忙扶起,分付养娘:“好生服事裴家小姐,不得有违!当时走到厅堂,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灵柩。不多日,扶柩到来,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枢一齐到了。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,备了两个祭筵拜奠。张氏自领了儿子,拜了亡夫;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。又延一个有名的地理师,拣寻了两块好地基,等待腊月吉日安葬。
一日,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:“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,却是落难之中,得相公救拔他的。若是流落他方,不知如何下贱去了。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,此恩非小,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。既是名门之女,或者有些福气,诞育子嗣,也不见得。若得如此,非但相公有后,他也终身有靠,未为不可。望相公思之。”夫人不说犹可,说罢,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:“夫人说那里话!天下多美妇人,我欲娶妾,自可别图,岂敢污裴使君之女!刘弘敬若有此心,神天鉴察!”夫人听说,自道失言,顿口不语。刘元普心里不乐,想了一回道:“我也太呆了。我既无子嗣,何不索性认他为女,断了夫人这点念头?”便叫丫鬟请出裴小姐来,道:“我叨长尊翁多年,又同为刺史之职。年华高迈,子息全无,小姐若不弃嫌,欲待螟蛉为女。意下何如?”兰孙道:“妾蒙相公、夫人收养,愿为奴婢,早晚服事。如此厚待,如何敢当?”刘元普道:“岂有此理!你乃宦家之女,偶遭挫折,焉可贱居下流?老夫自有主意,不必过谦。”兰孙道:“相公、夫人正是重生父母,虽粉骨碎身,无可报答。既蒙不鄙微贱,认为亲女,焉敢有违!今日就拜了爹妈。”刘元普欢喜不胜,便对夫人道:“今日我以兰孙为女,可受他全礼。”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。自此便叫刘相公、夫人为爹爹、母亲,十分孝敬,倍加亲热。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:“相公既认兰孙为女,须当与他择婿。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,管理多年,才干精敏,也不辱没了女儿。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头亲事?”刘元普微微笑道:“内侄继娶之事,少不得在老夫身上。今日自有主意,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。”夫人依言。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成亲吉日,到期宰杀猪羊,大排筵会,遍请乡绅亲友,并李氏母子,内侄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。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,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。正是:
方丈广寒难得到,嫦娥今夜落谁家?
看看吉时将及,只见刘元普教人榛出一套新郎衣饰,摆在堂中。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:“列位高亲在此,听弘敬一言:敬闻‘利人之色不仁,乘人之危不义’。襄阳裴使君以在事系狱身死,有女兰孙,年方及笄。荆妻欲纳为妾,弘敬宁乏子嗣,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。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,却非仕宦中人,亦难以配公侯之女。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育者,既出望族,又值青年,貌比潘安,才过子建,诚所谓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’者也,今日特为两人成其佳偶。诸公以为何如?”众人异口同声,赞叹刘公盛德。李春郎出其不意,却待推逊,刘元普那里肯从?便亲手将新郎衣中与他穿带了。次后笙歌鼎沸,灯火辉煌,远远听得环佩之声,却是薛婆做喜娘,几个丫鬟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。二位新人,立在花毡之上,交拜成礼。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,但见:
“粉孩儿”对对挑灯,“七娘子”双双执扇。观看的是“风检才”、“麻婆子”,夸称道“鹊桥仙”并进“小蓬莱”;伏侍的是“好姐姐”、“柳青娘”,帮衬道“贺新郎”同入“销金帐”。做娇客的磨枪备箭,岂宜重问“后庭花”?做新妇的,半喜还忧,此夜定然“川拨棹”。“脱布衫”时欢未艾,“花心动”处喜非常。
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,也不想得到此,真正喜自天来。兰孙小姐灯烛之下,觑见新郎容貌不凡,也自暗暗地欢喜。只道嫁个老人星,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!行礼已毕,便伏侍新人上轿。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,结烛合卺,又把那千金壮奁,一齐送将过来。刘元普自回去陪宾,大吹大擂,直饮至五更而散。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,真正佳人遇着才子,那一宵欢爱,端的是如胶似漆,似水如鱼。枕边说到刘公大德,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。
次日天明起来,见了张氏。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,十万分称谢。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,到灵枢前,叫媳妇拜了公公,儿子拜了岳父。张氏抚棺哭道:
“丈夫生前为人正直,死后必有英灵。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孤儿,又把名门贵女做你媳妇,恩德如天,非同小可!幽冥之中,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,寿过百龄!”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,自此上和下睦,夫唱妇随,日夜焚香保刘公冥福。
不宽光阴茬苒,又是腊月中旬,茔葬吉期到了。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,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枢,到坟茔上来。张氏与春郎夫妻,各各带了重孝相送。当下埋棺封土已毕,各立一个神道碑:一书“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”一书“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”。只见松柏参差,山水环绕,宛然二冢相连。刘元普设三牲礼仪,亲自举哀拜奠。张氏三人放声大哭,哭罢,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。刘元普连忙答拜,只是谦让无能,略无一毫自矜之色。随即回来,各自散讫。
是夜,刘元普睡到三更,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,金带紫袍,向刘元普扑地倒身拜下,口称“大恩人”。刘元普吃了一惊,慌忙起身扶住道:“二位尊神何故降临?折杀老夫也!那左手的一位,说道:“某乃襄阳刺史裴习,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克让也。上帝怜我两人清忠,封某为天下都城隍,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。某系狱身死之后,幼女无投,承公大恩,赐之佳婿,又赐佳城,使我两人冥冥之中,遂为儿女姻眷。恩同天地,难效涓矣。已曾合表上奏天庭,上帝鉴公盛德,特为官加一品,寿益三旬,子生双贵,幽明虽隔,敢不报知?”那右手的一位,又说道:“某只为与公无交,难诉衷曲。故此空函寓意,不想公一见即明,慨然认义,养生送死,已出殊恩。淑女承祧,尤为望外。虽益寿添嗣,未足报洪恩之万一。今有遗腹小女凤鸣,明早已当出世,敢以此女奉长郎君茸帚。公与我媳,我亦与公媳,略尽报效之私。”言讫,拱手而别。刘元普慌忙出送,被两人用手一推,瞥然惊觉。却正与王夫人睡在床上,便将梦中所见所闻,一一说了。夫人道:“妾身亦慕相公大德,古今罕有,自然得福非轻,神明之言,谅非虚谬。”刘元普道:“裴、李二公,生前正直,死后为神。他感我嫁女婚男,故来托梦,理之所有。但说我‘寿增三十’,世间那有百岁之人?又说赐我二子,我今年已七十,虽然精力不减少时,那七十岁生子,却也难得,恐未必然。”
次日早晨,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,整了衣冠,步到南楼。正要说与他三人知道,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,春郎道:“母亲生下小妹,方在坐草之际。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,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,岂知伯父已先来了。”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,思想梦中李君之言,好生有验,只是自己不曾有子,不好说得。当下问了张氏平安,就问:“梦中所见如何?”李春郎道:“梦见父亲岳父俱已为神,口称伯父大德,感动天庭,已为延寿添子。”三人所梦,总是一样。刘元普暗暗称奇,便将自己梦中光景,一一对两人说了。春郎道:“此皆伯父积德所致,天理自然,非虚幻也。”刘元普随即回家,与夫人说知,各各骇叹,又差人到李家贺喜。不逾时,又及满月。张氏抱了幼女来见伯父伯母。元普便凤“令爱何名?”张氏道:“小名凤鸣,是亡夫梦中所嘱。”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,愈加惊异。
话休絮烦。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,只觉得喜食咸酸,时常作呕。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,延医看脉,没一个解说得出。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道:“象是有喜的脉气。”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,王夫人年已四十,从不曾生育的,为此都不敢下药。只说道:“夫人此病不消服药,不久自廖。”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,料是不妨,自此也不延医,放下了心。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,当真病好。但觉得腰肢日重,裙带渐短,眉低眼慢,乳胀腹高。刘元普半信半疑道:“梦中之言,果然不虚么?”日月易过,不觉已及产期。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,提防分娩,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,又雇了一个奶子。忽一夜,夫人方睡,只闻得异香扑鼻,仙音撩亮。夫人便觉腹痛,众人齐来服侍分娩。不上半个时辰,生下一个孩儿。香汤沐浴过了,看时,只见眉清目秀,鼻直口方,十分魁伟。夫妻两人欢喜无限。元普对夫人道:“一梦之灵验如此,若如裴、李二公之言,皆上天之赐也。”就取名刘天佑,字梦祯。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,把做新闻传说。百姓们编出四句口号道:
刺史生来有奇骨,为人专好积阴骘。
嫁了裴女换刘儿,养得头生做七十。
转眼间,又是满月,少不得做汤饼会。众乡绅亲友,齐来庆贺,真是宾客填门。吃了三五日筵席。春郎与兰孙,自梯已设宴贺喜,自不必说。
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,一发潜心经史,希图上进,以报大恩。又得刘元普扶持,入了国子学。正与伯父、母、妻商量到京赴学,以待试期。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,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,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。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,数月之内,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。还京之日,已知好夫被难而亡。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消息。说是卖在洛阳。又遣人到洛阳探问,晓得刘公仗义全婚,称叹不尽。因为思念甥女,故此欲接取他姑丈、夫婿,一同赴京相会。春郎得知此信,正是两便。兰孙见说舅舅回京,也自十分欢喜。当下禀过刘公夫妇,就要择个吉日,同张氏和风鸣起程。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,中间说起梦中之事,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:“旧岁,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,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。前日小儿未生,不敢启齿。如今倘蒙不鄙,愿结葭莩。”张氏欠身答应“先夫梦中曾言,又蒙伯伯不弃,大恩未报,敢惜一女?只是母子孤寒如故,未敢仰攀。倘得犬子成名,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。”当下酒散,刘公又嘱付兰孙道:“你丈夫此去,前程万里。我两人在家安乐,孩儿不必挂怀。”诸人各各流涕,恋恋不舍。临行,又自再三下拜,感谢刘公夫妇盛德。然后垂泪登程去了。洛阳与京师却不甚远,不时常有音信往来,不必细说。
再表公子刘天佑,自从生育,日往月来,又早周岁过头。一日,奶子抱了小官人,同了养娘朝云,往外边耍子。那朝云年十八岁,颇有姿色。随了奶子出来玩耍了一响,奶子道:“姐姐,你与我略抱一抱,怕风大,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。”朝云接过抱了,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,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;着了忙,两步当一步,走到面前,只见朝云一手抱了,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。奶子疾忙近前看时,只见跌起老大一个疙瘩。便大怒发话道:“我略转得一转背,便把他跌了。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、夫人的性命?若是知道,须连累我吃苦!我便去告诉老爷、夫人,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!”说罢,抱了公子,气愤愤的便走。朝云见他势头不好,一时性发,也接应道:“你这样老猪狗!倚仗公子势利,便欺负人,破口骂我!不要使尽了英雄!莫说你是奶子,便是公子,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。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?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!”朝云虽是口强,却也心慌,不敢便走进来。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。元普听罢,忻然说道:“这也怪他不得。七十生子,原是罕有,他一时妄言,何足计较?”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,少也敲个半死,不想元普如此宽客,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,抱了公子自进去了。
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,自到书房里去安歇。分付女婢道:“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!”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,要难为他,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,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。可怜朝云怀着鬼胎,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,只打点领责。元普分付众人道:“你们多退去,只留朝云在此。”众人领命,一齐都散,不留一人。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,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。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,说道:“人之不能生育,多因交会之际,精力衰徽,浮而不实,故艰于种子。若精力健旺,虽老犹少。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,便把那抱别姓、借异种这样邪说疑我。我今夜留你在此,正要与你试试精力,消你这点疑心。”元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,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。如今已得过头生,便自放胆大了。又见梦中说“尚有一子”,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。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,不想到此分际,却也不敢违拗,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。但见:
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,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。尤云带雨,宓妃倾洛水,浇着寿星头;似水如鱼,吕望持钓竿,拨动杨妃舌。乘牛老君,搂住捧珠盘的龙女;骑驴果老,搭着执笊篱的仙姑。胥靡藤缠定牡丹花,绿毛龟采取芙蕖蕊。大白金星淫性发,上青玉女欲情来。
刘元普虽则年老,精神强悍。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,约莫弄了一个更次,阳泄而止。
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,天明,朝云自进去了。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,夫人只是笑。众女婢和奶子多道:“老爷一向极有正经,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。”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,便受了娠。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,卖弄本事,也不道如此快杀。夫人便铺个下房,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。刘元普应允了,便与朝云戴笄,纳为后房,不时往朝云处歇宿。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,到得这个好地位。那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:“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?”朝云耳红面赤,不敢言语。转眼之间,又已十月满了。一日,朝云腹痛难禁,也觉得异香满室,生下一个儿子,方才落地,只听得外面喧嚷。刘元普出来看时,却是报李春郎状元及第的。刘元普见侄儿登第,不辜负了从前认义之心,又且正值生子之时,也是个大大吉儿。心下不胜快乐。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。刘元普拆开看道:
侄子母孤孀,得延残息足矣。赖伯父保全终始,遂得成名,皆伯父之赐也。迩来二尊人起居,想当佳胜。本欲给假,一侯尊颜,缘侍讲东官,不离朝夕,未得如心。姑寄御酒二瓶,为伯父颐老之资;宫花二朵,为贤郎鼎元之兆。临风神往,不尽鄙枕。
刘元普看毕,收了御酒宫花,正进来与夫人说知。只见公子天佑走将过来,刘元普唤住,递宫花与他道:“哥哥在京得第,特寄宫花与你,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,与哥哥今日一般。”公子欣然接了,向头上乱插,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诺,引得那两个老人家欢喜无限。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,并说生次子之事。打发京中人去讫,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、李二公,然后与夫人同饮,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赐,表字梦符。兄弟日渐长成,十分乖觉。刘元普延师训诲,以待成人。又感上天佑庇,一发修桥砌路,广行阴德。裴、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。
再表这李状元在京之事。那郑枢密院夫人魏氏,止生一幼女,名曰素娟,尚在襁褓。他只为姐姐、姐夫早亡,甚是爱重甥女,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中,十分相得。李状元自成名之后,授了东宫侍讲之职,深得皇太子之心。彼此十年有余,真宗皇帝崩了,仁宗皇帝登极,优礼师傅,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,进阶一品。刘元普仗义之事,自仁宗为太子时,已自几次奏知。当日便进上一本,恳赐还乡祭扫,并乞褒封。仁宗颁下诏旨:“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;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,各赐御祭一筵。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。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,还朝复职。”
李尚书得了圣旨,便同张老夫人、裴夫人、凤鸣小姐,谢别了郑枢密,驰驿回洛阳来。一路上车马旌旗,炫耀数里,府县官员出郭迎接。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,来时已作大臣,却又年止三十。洛阳父老,观者如堵,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,仰且能识好人。当下李尚书家眷,先到刘家下马。刘元普夫妇闻知,忙排香案迎接圣旨,三呼已毕。张老夫人、李尚书、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,率了凤鸣小姐,齐齐拜倒在地,称谢洪恩。刘元普扶起尚书,王夫人扶起夫人、小姐,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、兄嫂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,相貌魁梧,又酷似刘元普模样,无不欢喜。都称叹道:“大恩人生此双壁,无非积德所招。”随即排着御祭,到裴、李二公坟茔,焚黄奠酒。张氏等四人,各各痛哭一场,撤祭而回。刘元普开筵贺喜。食供三套,酒行数巡。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:“老夫有一衷肠之话,含藏十余年矣,今日不敢不说。令先君与老夫,生平实无一面之交。当贤母子来投,老夫茫然不知就里。及至拆书看时,并无半字。初时不解其意,仔细想将起来,必是闻得老夫虚名,欲待托妻寄子,却是从无一面,难叙衷情,故把空书藏着哑谜。老夫当日认假为真,虽妻子跟前不敢说破。其实所称八拜为交,皆虚言耳。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,耀祖荣宗。老夫若再不言,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。”言毕,即将原书递与尚书母子展看。尚书母子号恸感谢。众人直至今日,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,十分称叹不止。正是:
故旧托孤天下有,虚空认义古来无。
世人尽效刘元普,何必相交在始初?
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,张老夫人欣然允诺。裴夫人起身说道:“奴受爹爹厚思,未报万一。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,名曰素娟,正与次弟同庚,奴家愿为作伐,成其配偶。”刘元普称谢了,当日无话。刘元普随后就与天佑聘了李凤鸣小姐。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,奏闻空函认义之事。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。不逾时,仁宗看了表章,龙颜大喜,惊叹刘弘敬盛德,随颁恩诏,除建访旌表外,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,以彰殊典。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,求婚之事,无有不从。李尚书既做了天佑舅舅,又做了天赐中表联襟,亲上加亲,十分美满。以后天佑状元及第,天赐进士出身,兄弟两人,青年同榜。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,各各生子。然后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:“某任都城隍已满,乞公早赴瓜期,上帝已有旨矣。”次日无疾而终,恰好百岁。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。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,认作亲生父母,心丧六年。虽然刘氏自有子孙,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,这教做知恩报恩。唯有裴公无后,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。自此世居洛阳,看守先茔,不回西粤。裴夫人生子,后来也出仕贵显。那刘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,刘天赐直做到御史大夫。刘元普屡受褒封,子孙蕃衍不绝。此阴德之报也。
这本话文,出在《空缄记》,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,所以奉劝世人为善。有诗为证:
阴阳总一理,祸福唯自求。
莫道天公远,须看刺史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