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十五

初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上啊,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,阴曹地府里更是把这账算得明明白白。该是谁的财物,迟早都得物归原主。今儿个就给各位说个稀奇事儿,权当开场。

晋州古城县有个张善友,平日里吃斋念佛,是个出了名的善心人。他那媳妇李氏却是个眼皮子浅的,总爱占些小便宜。两口子日子过得宽裕,就是膝下无儿无女。这年开春,县里有个叫赵廷玉的穷汉,因老母亲过世没钱下葬,急得在张家墙外转悠了两天。趁着月黑风高,竟挖开墙洞偷了五六十两银子。葬完母亲,这汉子蹲在坟头直抹眼泪:"我赵廷玉本不是那偷鸡摸狗的人,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干了这缺德事。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,来世做牛做马也得把这债填上。"

第二天张家发现遭贼,张善友看着墙洞叹口气:"命里该破财啊。"倒是李氏心疼得直跺脚:"这银子放债能生多少利钱!"正念叨着,门外来了个五台山的和尚。老和尚风尘仆仆,说是要修缮佛殿,化缘得来二百两银子带在身上不方便,想暂存在张家。张善友连忙让浑家把银子收进里屋,留和尚用斋饭。和尚摆摆手:"还得赶着去别处化缘呢。"临走前特意叮嘱:"等凑齐了修殿的银子,老衲便来取。"

李氏摸着白花花的银锭子,眼珠子一转:"刚丢了五十两,这倒送来一百两,岂不是老天补给我的?"转眼到了三月三,张善友要去东岳庙求子,特意交代:"和尚来取银子时,务必原数奉还。"他前脚刚走,后脚和尚就来了。李氏把脸一板:"谁见着你什么银子了?若昧了你的钱,叫我眼里出血!"老和尚气得直念佛:"阿弥陀佛!这修庙的功德钱你也敢贪?今生不还,来世必偿!"

说来也怪,不出两年李氏竟连生两子。大儿子乞僧天生是个钱串子,起早贪黑地挣钱,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。小儿子福僧却是个散财童子,整天吃喝嫖赌。张善友看着大儿子累死累活挣的家当,被小儿子流水似的败光,只好把家产分成三份。谁知福僧不到一年就把自己那份挥霍一空,又惦记上老两口的棺材本。气得乞僧一病不起,张善友守着病榻直叹气:"这世道怎么勤快的短命,败家的倒活蹦乱跳?"

这世上啊,最怕的就是因果报应。话说有个叫张善友的老汉,原本家里有两个儿子。大儿子是个老实本分的乞僧,可惜得了气蛊病,怎么治都不见好,最后还是撒手去了。张善友两口子哭得嗓子都哑了,眼泪都流干了。

那小儿子福僧可好,见哥哥死了,心里反倒乐开了花——这家产可不就全归他了?整日里花天酒地,半点不把丧事放在心上。老母亲李氏见小儿子这般没心没肺,越发想念大儿子,整日以泪洗面,最后竟哭得眼里出血,也跟着去了。

这福僧倒好,带着母亲的孝还在外头鬼混,身子骨都掏空了,染上痨病,眼瞅着也要不行了。张善友急得直跺脚,心说就算是个败家子,好歹留个香火啊。可这生死有命,福僧到底还是像油尽灯枯一般断了气。

张善友平日里虽看不上这两个儿子,可如今妻儿全没了,就剩他一个孤老头子,怎能不伤心欲绝?他越想越气,自言自语道:"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!"忽然想起这两个儿子当初是去东岳庙求来的,便打定主意要去东岳大帝跟前告状。

到了东岳庙,张善友扑通跪下就哭诉:"老汉我一辈子行善积德,妻儿也没做过恶事,怎么就被阎王爷全勾了魂去?求大帝做主啊!"哭着哭着竟昏睡过去。朦胧中见个鬼差来传他,说阎王要见他。

到了阎王殿,阎王问他为何告状。张善友把冤情一说,阎王便命人把他两个儿子带来。张善友喜出望外,忙招呼大儿子回家。谁知那乞僧冷着脸说:"谁是你儿子?我前世是赵廷玉,偷过你家五十两银子,如今连本带利还清了,咱们两不相欠!"

张善友傻了眼,又去拉小儿子。福僧更绝:"我前世是五台山和尚,你欠我的银子,如今也百倍讨回来了,别跟我套近乎!"张善友惊得目瞪口呆,还想找老伴问个明白。阎王会意,命人把李氏押来。只见李氏戴着枷锁,哭诉说生前昧了和尚百两银子,正在地狱受罪呢。

张善友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都是前世欠的债。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趴在神案前,方才种种竟是一场大梦。从此他看破红尘,出家修行去了。这正是人在做天在看,半点不由人啊!

说到因果报应,还有个更奇的事。宋朝曹州有个穷汉叫贾仁,住在破窑洞里,靠给人搬砖运土过活。他总抱怨:"同样是人,凭什么别人大富大贵,偏我穷得叮当响?"心里那个恨啊,简直能毒死一头牛。

再说曹南村有个周秀才,祖上信佛修庙,到了他父亲这辈却把庙拆了盖房子。结果房子刚盖好,他父亲就一病不起,大家都说这是不信佛的报应。周秀才带着妻儿进京赶考,把祖传的金银埋在后墙下,只带些细软上路了。

这两桩事看似不相干,可您且听下回分解——这世上的因果,就像春种秋收,时候到了自然见分晓。

话说这贾仁啊,心里头憋着一股子气,天天往东岳庙跑,跪在神像前头诉苦:"老天爷啊,我贾仁也是个人,怎么别人穿金戴银吃香喝辣,我就只能衣不蔽体、食不果腹?睡的是冷地皮,盖的是破草席,这不是要活活穷死我吗!"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,"要是让我发点小财,我定要修桥铺路,救济孤寡,您老人家开开眼吧!"

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祷告,连神仙都被他磨得受不了。有一回他祷告完,在庙廊下睡着了,魂魄被灵派侯叫去问话。贾仁把苦水又倒了一遍,灵派侯让增福神查他的命数。增福神翻着簿子说:"这人前世不敬神佛,糟蹋粮食,活该这辈子饿死。"

贾仁一听就慌了,扑通跪下:"神仙老爷开恩啊!我爹娘在世时我可孝顺了,他们走后我还天天去上坟,眼泪都快哭干了..."灵派侯见他确实有几分孝心,就跟增福神商量:"曹州周家庄那户人家积了三辈子阴德,偏生拆了庙宇,该折些福分。不如把他家福气借给贾仁二十年?"

贾仁醒来还以为真当上财主了,一骨碌爬起来,结果发现自己还在破庙里,自嘲道:"真是白日做梦!"正说着,巧了不是,周秀才家的仆人急着卖旧墙砖换盘缠。贾仁去拆墙时,锄头刚下去就听"哗啦"一声——墙根底下竟埋着满满一石槽金银!

这下可把贾仁乐坏了,他假装镇定,每天偷运几筐,没过几年就置办起偌大家业。可这人性子怪得很,钱越多越抠门,连个铜板都舍不得花,下人们背地里都叫他"铁公鸡"。更糟心的是,偌大家产没个儿女继承,只好托账房先生陈德甫物色养子。

再说那周秀才一家,进京赶考落第回来,发现祖传的金银不翼而飞,连房子都卖了,只能冒着大雪去洛阳投亲。可亲戚早搬走了,三口人冻得直打哆嗦,那雪片子跟鹅毛似的往下飘,真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啊!

北风呼啸,雪花像被谁碾碎的琼瑶,哗啦啦往下倒。又像是有人剪碎了冰花,迷得人睁不开眼。满大街的雪啊,活像是玉雕的街巷,粉砌的楼台。这光景,就算是韩愈站在蓝关前也得冻僵,孟浩然骑在驴背上也得滑下来,就连王徽之访戴逵的雅兴,怕也要被这场大雪给拦回去。您瞧瞧这一家三口,眼看就要冻死在雪地里了!

张氏抱着孩子直跺脚:"这风跟刀子似的,雪又下得急,可怎么赶路?好歹找个地方躲躲吧。"周秀才搓着手直哈气:"前面有个酒铺,咱们先去避避。"

店小二正倚着门框看雪景,见他们进来,眉毛一挑:"客官要打酒?"周秀才臊得耳根通红:"哪...哪有钱吃酒啊。"小二撇撇嘴:"不吃酒来酒铺作甚?"秀才冻得牙齿直打架:"我们...我们是穷秀才,带着妻儿探亲回来,偏遇上这场大雪..."

"得嘞,进来暖和暖和吧。"小二转身往招财利市的供桌前走,"谁还能顶着房子赶路不成?"忽然瞥见秀才浑身直哆嗦,心一软:"要不...吃杯酒暖暖?这杯不要钱。"说着把供神的烧酒递过去。

周秀才两口酒下肚,脸上总算有了血色。他媳妇闻着酒香直咽口水,又不好意思开口。小二也是个机灵人,索性又倒一杯:"娘子也来一杯。"谁知那孩子长寿闻着香味,也嚷嚷着要喝。秀才眼泪唰地就下来了:"爹娘这还是沾人家光..."

小二听得心酸,干脆把第三杯给了孩子。他打量着这家人破旧的衣衫,忽然压低声音:"看你们这般光景...不如把这孩子送人吧?"见秀才夫妇愣住了,忙补充道:"对门贾员外家财万贯,就是没个儿女..."

陈德甫过来相看时,那孩子正啃着冻红的手指头。他眼睛一亮:"好个福相的孩子!"转头问周秀才:"先生真要卖儿?"秀才苦笑:"家业败落,总不能让孩子跟着饿死..."

贾员外腆着肚子坐在太师椅上,听说是个秀才家的孩子,撇撇嘴:"穷酸!"可一见孩子生得白净,立刻改了主意。他翘着二郎腿对陈德甫说:"立文书要写明——若敢反悔,罚钱一千贯!"陈德甫赔笑:"那您给多少身价银?"员外摸着扳指冷笑:"我指甲缝里漏的,都够他们吃半辈子!"

雪还在下,周秀才握着笔的手直发抖。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可冻僵的脑子转不动了。供桌上的酒香混着墨汁味,那文书上"罚钱一千贯"几个字,黑得刺眼。

员外领着周秀才进了内室,给夫人看那孩子。夫人一见就欢喜得紧。这时候长寿已经六岁,心里头明白事儿了。员外蹲下身子教他:"往后有人问你姓什么,你就说姓贾。"谁知小长寿眨巴着眼睛说:"我本来就姓周啊。"贾夫人在旁边听了,忙搂过孩子哄道:"好孩子,明儿给你做花袄子穿。其实啊,娘也姓周呢。"员外听了这话,脸色顿时沉了下来。

这员外心里不痛快,干脆拖着不给周秀才钱。秀才急得直催陈德甫,陈德甫只得又去催员外。员外翘着二郎腿说:"他把儿子留在我家,自己就该识相些。"陈德甫搓着手道:"人家怎会白送儿子?这不还没给人家抚养钱嘛!"员外眼珠子一转,耍起无赖:"什么抚养钱?他倒该给我些才是。"陈德甫急得直跺脚:"员外说笑了!他要是有钱,哪会卖亲生骨肉?"

员外摸着下巴冷笑:"他养不起儿子才过继给我,如今倒要在我家吃我的饭。我没问他要饭钱,他反倒问我要钱?"陈德甫苦着脸劝:"人家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给了您,就指着这点钱回家过日子呢。"员外一拍桌子:"白纸黑字立了文书,他还敢反悔?要反悔就罚他一千贯!"

陈德甫急得直搓手:"员外何苦为难人?给些抚养钱本是天经地义。"员外这才松口:"看你的面子,给一贯钱罢。"陈德甫倒吸一口凉气:"一个活生生的孩子,就给一贯钱?"员外瞪眼道:"一贯钱上可印着好多'宝'字呢!我们富人花一贯钱,就像割肉似的。你穷惯了,倒说得轻巧!"

陈德甫没法子,只得拿着一贯钱出来。周秀才正在门外安慰妻子:"这家确实富贵,文书也立了,咱们长寿儿算是掉进福窝里了。"他妻子刚要问给多少钱,就见陈德甫捏着薄薄一贯钱出来。妇人顿时红了眼眶:"我怀胎十月生的孩儿,就值个泥娃娃的价钱?"陈德甫脸上火烧似的,又折回去说情。

员外翘着脚道:"泥娃娃又不用吃饭!俗话说有钱不买张口货,我肯收留就是他的造化!"见陈德甫还要劝,才不情不愿道:"最多再加一贯,再多一个子儿都没有!不肯就按文书罚一千贯!"

陈德甫长叹一声:"我要不是看在多年情分上......这样吧,从我工钱里支两贯,凑成四贯给人家。"员外一听乐了:"你出一半钱,孩子还是我的?好好好,你真是个厚道人!"忙叫账房记清楚,这才把四贯钱交给周秀才。

秀才接过钱,眼圈都红了:"怎好让先生破费?"陈德甫摆摆手:"只盼你日后记得我陈德甫。"秀才抹着眼泪叫出长寿,一家三口抱头痛哭。小长寿死死拽着爹娘衣角,哭得撕心裂肺。陈德甫忙买来果子哄孩子,好不容易才把人分开。

这贾员外得了便宜还卖乖,给长寿改名贾长寿,严禁下人提起往事,把周家消息堵得严严实实。可谁能想到,他这便宜儿子长大后,竟是个挥金如土的主儿。人们都叫他"钱舍",说他花钱如流水。

后来贾夫人过世,员外也病倒了。钱舍要去东岳庙烧香祈福,问父亲要了一贯钱。转头却偷偷带着家仆兴儿开库房,揣了大把金银出门。到了庙里正是三月二十六,赶庙会的人山人海。天色渐暗时,他们看见廊下歇着一对老夫妻——那老汉戴着沾满灰尘的儒巾,老妇人罗袜上沾满泥巴,一看就是长途跋涉的可怜人。

话说这世上啊,有两个人正在泰安州东岳庙的廊下歇脚。您猜是谁?正是当年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和他媳妇。自打把儿子卖了,家里就败落了。这十来年四处投亲靠友都没个着落,流落他乡要饭度日。如今想着回家,顺道来打听打听儿子的消息。

正赶上东岳圣帝寿诞,庙里香火鼎盛。周秀才想着给人写写疏文能赚几个钱,就去求庙官行个方便。庙官见他是个读书人,特意给安排了廊下这块干净地方。哪知道贾长寿带着家仆兴儿逛庙会,看中了这块地儿。

那兴儿狗仗人势,上来就喝骂:"穷酸快滚开!这地儿我们少爷要歇脚。"周秀才扶着墙站起来:"你们是哪家的?"兴儿抬手就是一巴掌:"连'钱舍'老爷都不认得?"周秀才气得发抖:"我可是跟庙官说好的..."话没说完,贾长寿已经不耐烦地挥手:"给我打!"

正扭打间,庙官闻声赶来。兴儿趾高气扬:"我家钱舍要这块地,给你一贯钱!"庙官一听有钱,马上变脸劝周秀才:"您二位换个地方吧..."老两口气得直哆嗦,可人在屋檐下,只得挪到角落里去。

第二天烧完香,各走各路。那贾长寿回到家,正赶上贾员外咽气,就这么当上了小员外,接手了万贯家财。

再说周秀才两口子,一路打听来到曹南村。多年不回家乡,连巷子都认不得了。正走着,周大娘突然心口疼得直冒冷汗。抬眼看见个药铺挂着"施药"的招牌,赶忙讨了副药吃下。

老两口进铺子道谢,那郎中连连摆手:"不必谢,记得替我传名就行——老朽陈德甫。"周秀才觉得耳熟,猛地一拍大腿:"当年给咱儿子做保人的,不就是陈先生?"

陈德甫眯着眼打量半天,突然想起来了。周秀才急问儿子下落,陈德甫笑道:"您儿子如今可出息了,就是贾家的长寿小员外!"听说贾员外已死,周秀才啐道:"那个铁公鸡!"陈德甫却摇头:"如今您儿子可比他爹强,我这施药的本钱都是他出的。"

正说着,陈德甫已经把贾长寿找来。长寿一进门就愣住了——这不就是在庙里挨他打的穷秀才吗?周大娘颤声道:"就是那个叫'钱舍'的..."长寿扑通跪下:"儿子有眼不识泰山..."

长寿忙叫兴儿取来一匣金银赔罪。周秀才正要推辞,突然发现银子上刻着"周奉记"——这是他祖上埋的银子啊!陈德甫一拍大腿:"我说贾老头怎么突然暴富,原来是挖了您家的窖银!"

周秀才取出两锭银子谢过陈德甫,又赏了当年接济过他的店小二。长寿把爹娘接回家,周秀才把剩下的银子都散给穷人。想起这二十年颠沛流离,老两口在佛堂里日日诵经。贾长寿也改回了周姓。

您说这事奇不奇?那贾员外替人看了二十年钱财,临了一文也带不走。可见啊,命里有时终须有,强求来的富贵,到底不是自己的。

原文言文

  诉穷汉暂掌别人钱 看财奴刁钱冤家主

  诗云:

  从来欠债要还钱,冥府于斯倍灼然。

  若使得来人分内,终须有日复还一。

  却说人生财物,皆有分定。若不是你的东西,纵然勉强哄得到手,一要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。从来因果报应的说话,其事人一,难以尽述。在下先拣一个希罕些的,说来做个得胜头回。晋州古城县有一个人,名唤张善友。平日看经念佛,是个好善的长者。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,要做些小便宜勾当。夫妻两个过活,不曾生男育女,家道尽从容好过。其时本县有个赵廷玉,是个贫难的人,平日也守本分。只因一时母亲亡故,无钱葬埋,晓得张善友家事有余,起心要里偷他些来用。算计了两日,果然被他挖个墙洞,偷了他五六十两银子里,将母亲殡葬讫。自想道:“我本不是没行止的,只因家贫无钱葬母,做出这个短头的事来,扰了这一家人家,今生今世还不的他,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。”张善友次日起来,见了壁洞,晓得失了贼,查点家财,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银子。张善友是个富家,也不十分放在心上,道是命该失脱,叹口气罢了。惟有李氏切切于心道:“有此一项银子,做许多事,生许多利息,怎舍得白白被盗了里?”

  正在纳闷间,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。张善支出里相见了,问道:“师傅何来?”和尚道:“老僧是五台山僧人,为因佛殿坍损,下山来抄化修造。抄化了多时,积得有两百来两银子,还少些个。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销的,今要往别来里走走,讨这些布施。身边所有银子,不便携带,恐有失所,要寻个寄放的里来,一时无有。一路访来,闻知长者好善,是个有名的檀越,特来寄放这一项银子。待别来讨足了,就来取回本山里也。”张善友道:“这是胜事,师父只管寄放在舍下,万无一误。只等师父事毕来取便是。”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,点计件数,拿进里交付与浑家了。出来留和尚吃斋。和尚道:“不劳檀越费斋,老僧心忙要里募化。”善友道:“师父银子,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。倘若师父来取时,弟子出外,必预先分付停当,交还师父便了。”和尚别了自里抄化。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手,满心欢喜,想道:“我才失得五六十两,这和尚倒送将一百两来,岂不是补还了我的缺?还有得多哩!”就起一点心,打帐要赖他的。

  一日,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里,对浑家道:“我里则里,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银两,前日是你收着,若他来取时,不论我在不在,你便与他里。他若要斋吃,你便整理些蔬莱斋他一斋,也是你的功德。”李氏道:“我晓得。”张善友自烧香里了。里后,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却来问张善友取这项银子。李氏便白赖道:“张善友也不在家,我家也没有人寄其么银子。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?”和尚道:“我前日亲自交付与张长者,长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,怎么说此话?”李氏便赌咒道:“我若见你的,我眼里出血。”和尚道:“这等说,要赖我的了。”李氏又道:“我赖了你的,我堕十八层地狱。”和尚见他赌咒,明知白赖了。争奈他是个女人家,又不好与他争论得。和尚没计奈何,合着掌,念声佛道:“阿弥陀佛!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,要修理佛殿的,寄放在你这里。你怎么要赖我的?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银子,到那生那世上不得要填还我。”带者悲恨而里。过了几时,张善友回来,问起和尚银子。李氏哄丈夫道:“刚你里了,那和尚就来取,我双手还他里了。”张善友道:“好,好,也完了一宗事。”

 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。自生此子之后,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。再过了五年,又生一个,共是两个儿子了。大的小名叫做乞僧;次的小名叫做福僧。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,披星戴月,早起晚眠,又且生性悭吝,一文不使,两文不用,不肯轻费着一个钱,把家私挣得偌大。可又作怪,一般两个弟兄,同胞共乳,生性绝是相反。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赌钱,养婆娘,做子弟,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用。乞僧旁看了,是他辛苦挣来的,老大的心疼。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,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。张善友要做好汉的人,怎肯叫儿子被人逼迫门户不清的?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。那乞僧只叫得苦。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,恨着小孩儿荡费,偏吃亏了。立个主意,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。他弟兄们各一分,老夫妻留一分。等做家的自做家,破败的自破败,省得歹的累了好的,一总凋零了。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肠,倒要分了,自由自在,别无拘束,正中下怀,家私到手,正如汤泼瑞雪,风卷残云。不上一年,使得光光荡荡了。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。也白没有了,便里打搅哥哥,不由他不应手。连哥哥的,也布摆不来。他是个做家的人,怎生受得过?气得成病,一卧不起。求医无效,看看至死。张善友道:“成家的倒有病,败家的倒无病。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?”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,苦在心头,说不出来。

  那乞僧气蛊已成,毕竟不痊,死了。张善友夫妻大痛无声。那福僧见哥哥死了,还有剩下家私,落得是他受用,一毫不在心上。李氏妈妈见如此光景,一发舍不得大的,终日啼哭,哭得眼中出血而死。福僧也没有一些苦楚,带者母丧,只在花街柳陌,逐日混帐,淘虚了身子,害了痨瘵之病,又看看死来。张善友此时急得无法可施。便是败家的,留得个种也好,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。正是:前生注定今生案,天数难逃大限催。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,时节到来,如三更油尽的灯,不觉的息了。

  张善友虽是平日不象意他的,而今自念两儿皆死,妈妈亦亡,单单剩得老身,怎由得不苦痛哀切?自道:“不知作了什么罪业,今朝如此果报得没下稍!”一头愤恨,一头想道:“我这两个业种,是东岳求来的,不争被你阎君勾里了。东岳敢不知道?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,告苦一番。大帝有灵,勾将阎神来,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,也不见得。”也是他苦痛无聊,痴心想到此,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:“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,便是俺那两个孩儿和妈妈,也不曾做甚么罪过,却被阎神勾将里,单剩得老夫。只望神明将阎神追来,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。若果然该受这业报,老汉死也得瞑目。”诉罢,哭倒在地,一阵昏沉晕了里。朦胧之间,见个鬼使来对他道:“阎君有勾。”张善友道:“我正要见阎君,问他里。”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。阎君道:“张善友,你如何在东岳告我?”张善友道:“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,不曾犯下甚么罪过,一时都勾了里。有此苦痛,故此哀告大帝做主。”阎王道:“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?”张善友道:“怎不要见?”阎王命鬼使:“召将来!”只见乞僧,福僧两个齐到。张善友喜之不胜,先对乞僧道:“大哥,我与你家里来!”乞僧道:“我不是你什么大哥,我当初是赵廷玉,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,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,还了你家。俺和你不亲了。”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,只得对福僧说:“既如此,二哥随我家里了也罢。”福僧道:“我不是你家甚么二哥,我前生是五台山和尚。你少了我的,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够了,与你没相干了。”张善友吃了一惊道:“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?怎生得妈妈来一问便好?”阎王已知其意,说道:“张善友,你要见浑家不难。”叫鬼卒:“与我开了酆都城,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!”鬼卒应声里了。只见押了李氏,披枷带锁到殿前来,张善友道:“妈妈,你为何事,如此受罪?”李氏哭道:“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,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地狱,我好苦也!”张善友道:“那银子我只道还他里了,怎知赖了他的?这是自作自受!”李氏道:“你怎生救我?”扯着张善友大哭,阎王震怒,拍案大喝。张善友不觉惊醒,乃是睡倒在神案前,做的梦,明明白白,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债主。住了悲哭,出家修行里了。

  方信道暗室亏心,难逃他神目如电。

  今日个显报无私,怎倒把阎君埋怨?

 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,只因有个贫人,把富人的银子借了里,替他看守了几多年,一钱不破。后来不知不觉,双手交还了本主。这事更奇,听在下表白一遍。

  宋时汀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,姓周名荣祖,字伯成,浑家张氏。那周家先世,广有家财,祖公公周奉,敬重释门,起盖一所佛院。每日看经念佛,到他父亲手里,一心只做人家。为因修理宅舍,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,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。比及宅舍功完,得病不起。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。父亲既死,家私里外,通是荣祖一个掌把。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,要上朝应举。他与张氏生得一子,尚在溺褓,乳名叫做长寿。只因妻娇子幼,不舍得抛撇,商量三口儿同里。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银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下。怕路上不好携带,只把零碎的细软的,带些随身。房廓屋舍,着个当直的看守,他自里了。

  话分两头。曹州有一个穷汉,叫做贾仁,真是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吃了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。又不会做什么营生,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,和泥托坯,担水运柴,做坌工生活度日。晚间在破窑中安身。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难,都唤他做穷贾儿。却是这个人禀性古怪拗别,常道:“总是一般的人,别人那等富贵奢华,偏我这般穷苦!”心中恨毒。有诗为证:

  又无房舍又无田,每日城南窑内眠。

  一般带眼安眉汉,何事囊中偏没钱?

  说那贾仁心中不伏气,每日得闲空,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:“小人贾仁特来祷告。小人想,有那等骑鞍压马,穿罗著锦,吃好的,用好的,他也是一世人。我贾仁也是一世人,偏我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烧地眠,炙地卧,兀的不穷杀了小人!小人但有些小富贵,也为斋憎布施,盖寺建塔,修桥补路,惜孤念寡,敬老怜贫,上圣可怜见咱!”日日如此。真是精诚之极,有感必通,果然被他哀告不过,感动起来。一日祷告毕,睡倒在廊檐下,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里,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。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,哀求不已。灵派侯也有些怜他,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,有无多寡之数。增福神查了回复道:“此人前生不敬天地,不孝父母,毁僧谤佛,杀生害命,抛撇净水,作贱五谷,今世当受冻饿而死。”贾仁听说,慌了,一发哀求不止道:“上圣,可怜见!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,我是必做个好人。我爹娘在时,也是尽力奉养的。亡化之后,不知甚么缘故,颠倒一日穷一日了。我也在爹娘坟上烧钱裂纸,浇茶奠酒,泪珠儿至今不曾干。我也是个行孝的人。”灵派侯道:“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,虽是不见别的善事,却是穷养父母,也是有的。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,正当冻饿,念他一点小孝。可又道:天不生无禄之人,地不长无名之草。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,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,借与他些。与他一个假子,奉养至死,偿他这一点孝心罢。”增福神道:“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,他家福力所积,阴功三辈,为他拆毁佛地,一念差池,合受一时折罚。如今把那家的福力,权借与他二十年,待到限期已足,着他双手交还本主,这个可不两便?”灵派侯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唤过贾仁,把前话分付他明白,叫他牢牢记取:“比及你做财主时,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。”贾仁叩头,谢了上圣济拔之恩,心里道:“已是财主了!”出得门来,骑了高头骏马,放个辔头。那马见了鞭影,飞也似的跑,把他一跤颠翻,大喊一声,却是南柯一梦,身子还睡在庙檐下。想一想道:“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,那一家的福力,借与我二十年,我如今该做财主。一觉醒来,财主在那里?梦是心头想,信他则甚?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,叫我寻泥坯,我不免里寻问一家则个。”

  出了庙门里,真是时来福凑,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,因家主出外未归,正缺少盘缠,又晚间睡着,被贼偷得精光。家里别无可卖的,只有后园中这一垛旧坍墙。想道:“要他没用,不如把泥坯卖了,且将就做盘缠度日。”走到街上,正撞着贾仁,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,就把这话央他里卖。贾仁道:“我这家正要泥坯,讲倒价钱,吾自来挑也。”果然走里说定了价,挑得一担算一担。开了后园,一凭贾仁自掘自挑。贾仁带了铁锹,锄头,土萝之类来动手。刚扒倒得一堵,只见墙脚之下,拱开石头,那泥簌簌的落将下里,恰象底下是空的。把泥拔开,泥下一片石板。撬起石板,乃是盖下一个石槽,满槽多是土砖块一般大的金银,不计其数。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。吃了一惊道:“神明如此有灵!已应着昨梦。惭愧!今日有分做财主了。”心生一计,就把金银放些在土萝中,上边覆着泥土,装了一担。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,仍用泥土遮盖,以待再挑。挑着担竟往栖身破窑中,权且埋着,神鬼不知。运了一两日,都运完了。

  他是极穷人,有了这许多银子,也是他时运到来,且会摆拔,先把些零碎小锞,钱了一所房子,住下了。逐渐把窑里埋的,又搬将过里,安顿好了。先假做些小钱卖,慢慢衍将大来,不上几年,盖起房廊屋舍,开了解典库、粉房、磨房、油房、酒房,做的生意,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。旱路上有田,水路上有船,人头上有钱,平日叫他做穷贾儿的,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。又娶了一房浑家,却是寸男尺女皆无,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,也没一个承领。又有一件作怪:虽有这样大家私,生性悭吝苦克,一文也不使,半文也不用,要他一贯钞,就如挑他一条筋。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;若要他把与人,就心疼的了不得。所以又有人叫他做“悭贾儿”。请着一个老学究,叫做陈德甫,在家里来馆。那馆不是教学的馆,无过在解铺里上帐目,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。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:“我在有家私,无个后人承,自己生不出,街市上但遇着卖的,或是肯过继的,是男是女,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。”说了不则一日,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的店小二:“倘有相应的,可来先对我说。”这里一面寻螟铃之子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,自从同了浑家张氏,孩儿长寿,三口儿应举里后,怎奈命运未通,功名不达。这也罢了,岂知到得家里,家私一空,止留下一所房子。里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,但见墙倒泥开,刚剩得一个空石槽。从此衣食艰难,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,复是三口儿里洛阳探亲。偏生这等时运,正是:时来风送膝王阁,运退雷轰荐福碑。

  那亲眷久已出外,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,身边盘缠用尽。到得曹南地方,正是暮冬天道,下着连日大雪。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,好生行走不得。有一篇《正宫调滚绣球》为证:

 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?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?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。拾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。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?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。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酋献访戴,则这三口儿,兀的不冻倒尘埃!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,可怎么十谒朱门九不开,委实难捱。

  当下张氏道:“似这般风又大,雪又紧,怎生行里?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。”周秀才道:“我们到酒务里避雪里。”

  两口儿带了小孩子,到一个店里来。店小二接着,道:“可是要钱酒吃的?”周秀才道:“可怜,我那得钱来钱酒吃?”店小二道:“不吃酒,到我店里做甚?”秀才道:“小生是个穷秀才,三口儿探亲回来,不想遇着一天大雪。身上无衣,肚里无食,来这里避一避。”店小二道:“避避不妨。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!”秀才道:“多谢哥哥。”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。身子抖抖的寒颤不住。店小二道:“秀才官人,你每受了寒了。吃杯酒不好?”秀才叹道:“我才说没钱在身边。”小二道:“可怜,可怜!那里不是积福来?我舍与你一杯烧酒吃,不要你钱。”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,取一杯递过来。周秀才吃了,觉道和暖了好些。浑家在旁,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,不好开得口,正与周秀才说话。店小二晓得意思,想道:“有心做人情,便再与他一杯。”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:“娘子也吃一杯。”秀才谢了,接过与浑家吃。那小孩子长寿,不知好歹,也嚷道要吃。秀才簌簌地掉下泪来道:“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,怎生又有得到你?”小孩子便哭将起来。小二问知缘故,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。就问秀才道:“看你这样艰难,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?”秀才道:“一时撞不着人家要。”小二道:“有个人要,你与娘子商量里。”秀才对浑家道:“娘子你听么,卖酒的哥哥说,你们这等饥寒,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?他有个人家要。”浑家道:“若与了人家,倒也强似冻饿死了,只要那人养的活,便与他里罢。”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。小二道:“好教你们喜欢。这里有个大财主,不曾生得一个儿女,正要一个小的。我如今领你里,你且在此坐一坐,我寻将一个人来。”

 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,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。陈德甫踱到店里,问小二道:“在那里?”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。陈德甫一眼看里,见了小孩子长寿,便道:“好个有福相的孩儿!”就问周秀才道:“先生,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?”周秀才道:“小生本来人氏,姓周名荣祖,因家业凋零,无钱使用,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子。先生你敢是要么?”陈德南道:“我不要!这里有个贾老员外,他有泼天也似家私,寸男尺女皆无。若是要了这孩儿,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。”秀才道:“既如此,先生作成小生则个。”陈德甫道:“你跟着我来!”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。

  陈德甫先进里见了贾员外。员外问道:“一向所托寻孩子的,怎么了?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,且喜有一个小的了。”员外道:“在那里?”陈德甫道:“现在门首。”员外道:“是个什么人的?”陈德甫道:“是个穷秀才。”员外道:“秀才倒好,可惜是穷的。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说得好笑,那有富的来卖儿女?”员外道:“叫他进来我看看。”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,领他同儿子进里。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,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。员外看了一看,见他生得青头白脸,心上喜欢道:“果然好个孩子!”就问了周秀才姓名,转对陈德甫道:“我要他这个小的,须要他立纸文书。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要怎么样写?”员外道:“无过写道:‘立文书人某人,因口食不敷,情一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。’”陈德甫道:“只叫‘员外’够了,又要那‘财主’两字做甚?”员外道:“我不是财主,难道叫穷汉?”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,只顾着道:“是,是。只依着写‘财主’罢。”员外道:“还有一件要紧,后面须写道:‘立约之后,两边不许翻悔。若有翻悔之人,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。’”陈德甫大笑道:“这等,那正钱可是多少?”员外道:“你莫管我,只依我写着。他要得我多少!我财主家心性,指甲里弹出来的,可也吃不了。”

 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。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里,写到“罚一千贯”,周秀才停了笔道:“这等,我正钱可是多少?”陈德甫道:“知他是多少?我恰才也是这等说,他道:‘我是个臣富的财主。他要的多少?他指甲里弹出来的,着你吃不了哩。’”周秀才也道:“说得是。”依他写了,却把正经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。他与陈德甫也都是迂儒,不晓得这些圈套,只道口里说得好听,料必不轻的。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,讨着小更宜,口里便甜如蜜,也听不得的。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,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。

  员外就领了进里与妈妈看了,妈妈也喜欢。此时长寿已有六岁,心里晓得了。员外教他道:“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,你便道我姓贾。”长寿道:“我自姓周。”那贾妈妈道:“好儿子,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,我也只是姓周。”员外心里不快,竟不来打发周秀才。秀才催促陈德甫,德甫转催员外。员外道:“他把儿子留在我家,他自里罢了。”陈德甫道:“他怎么肯里?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。”员外就起个赖皮心,只做不省得道:“甚么恩养钱?随他与我些罢。”陈德甫道:“这个,员外休耍人!他为无钱,才卖这个小的,怎个倒要他恩养钱?”员外道:“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,才过继与我。如今要在我家吃饭,我不问他要恩养钱,他倒问我要恩养钱?”陈德甫道:“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,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,怎这等耍他?”员外道:“立过文书,不怕他不肯了。他若有说话,便是翻悔之人,教他罚一千贯还我,领了这儿子里。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怎如此斗人耍,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里,是正理。”员外道:“看你面上,与他一贯钞。”陈德甫道:“这等一个孩儿,与他一贯钞忒少。”员外道:“一贯钞许多宝字哩。我富人使一贯钞,似挑着一条筋。你是穷人,怎倒看得这样容易?你且与他里,他是读书人,见儿子落了好来,敢不要钱也不见得。”陈德甫道:“那有这事?不要钱,不卖儿子了。”再三说不听,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。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,安慰他道:“且喜这家果然富厚,已立了文书,这事多分可成。长寿儿也落了好地。”浑家正要问道:“讲到多少钱钞?”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。浑家道:“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!怎生只与我贯钞?便钱个泥娃娃,也钱不得。”陈德甫把这话又进里与员外说。员外道:“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。常言道有钱不钱张口货,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,等我肯要,就勾了,如何还要我钱?既是陈德甫再三说,我再添他一贯,如今再不添了。他若不肯,白纸上写着黑字,教他拿一千贯来,领了孩子里。”陈德甫道:“他有得这一千贯时,倒不卖儿子了。”员外发作道:“你有得添添他,我却没有。”陈德甫叹口气道:“是我领来的不是了。员外又不肯添,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?我中间做人也难。也是我在门下多年,今日得过继儿子,是个美事。做我不着,成全他两家罢。”就对员外道:“在我馆钱内支两贯,凑成四贯,打发那秀才罢。”员外道:“大家两贯,孩子是谁的?”陈德甫道:“孩子是员外的。”员外笑还颜开道:“你出了一半钞,孩子还是我的,这等,你是个好人。”依他又里了两贯钞,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,共成四贯,拿出来与周秀才道:“这员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,出了两贯,再不肯添了。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,凑成四贯送与先生。先生,你只要儿子落了好来,不要计论多少罢。”周秀才道:“甚道理?倒难为着先生。”陈德甫道:“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。”周秀才道:“贾员外则是两贯,先生替他出了一半,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,这恩德怎敢有忘?唤孩儿出来叮瞩他两句,我每里罢。”陈德甫叫出长寿来,三个抱头哭个不住。分付道:“爹娘无奈,卖了你。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,只要晓得些人事,敢这家不亏你,我们得便来看你就是。”小孩子不舍得爹娘,吊住了,只是哭。陈德甫只得里钱些果子哄住了他,骗了进里。周秀才夫妻自里了。

 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,又且放着刁勒钱的,不费大钱,自得其乐,就叫他做了贾长寿。晓得他已有知觉,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,也不许他周秀才通消息往来,古古怪怪,防得水泄不通。岂知暗地移花接木,已自双手把人家交还他。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,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。可又作怪,他父亲一文不使,半文不用,他却心性阔大,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。人道是他有钱,多顺口叫他为“钱舍”。那时妈妈亡故,贾员外得病不起。长寿要到东岳烧香,保佑父亲,与父亲讨得一贯钞,他便背地与家仆兴儿开了库,带了好些金银宝钞里了。到得庙上来,此时正是三月二十六日。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,那庙上的人,好不来的多!天色已晚,拣着廓下一个干净来所歇息。可先有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。但见:

  仪容黄瘦,衣服单寒。男人头上儒巾,大半是尘埃堆积;女子脚跟罗袜,两边泥土粘连。定然终日道途间,不似安居闺阁内。

 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?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。只因儿子卖了,家事已空。又往各来投人不着,流落在他方十来年。乞化回家,思量要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。路经泰安州,恰遇圣帝生日,晓得有人要写疏头,思量赚他儿文,来央庙官。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,留他在这廊下的。因他也是个穷秀才,庙官好意拣这搭干净地与他,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,叫兴儿赶他开里。兴儿狐假虎威,喝道:“穷弟子快走开!让我们。”周秀才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兴儿就打他一下道:“‘钱舍’也不认得!问是什么人?”周秀才道:“我须是问了庙官,在这里住的。什么‘钱舍’来赶得我?”长寿见他不肯让,喝教打他。兴儿正在厮扭,周秀才大喊,惊动了庙官,走来道:“甚么人如此无礼?”兴儿道:“贾家‘钱舍’要这搭儿安歇。”庙官道:“家有家主,庙有庙主,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,你如何用强,夺他的宿来?”兴儿道:“俺家‘钱舍’有的是钱,与你一贯钱,借这埚儿田地歇息。”庙官见有了钱,就改了口道:“我便叫他让你罢。”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。周秀才好生不伏气,没奈他何,只依了。明日烧香罢,各自散里。长寿到得家里,贾员外已死了,他就做了小员外,掌把了偌大家私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,到了曹南村,正要里查问贾家消息。一向不回家,把巷陌多生疏了。在街上一路慢访问,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,望里一个药铺,牌上写着“施药”,急走里求得些来,吃下好了。夫妻两口走到铺中,谢那先生。先生道:“不劳谢得,只要与我扬名。”指着招牌上字道:“须记我是陈德甫。”周秀才点点头,念了两声“陈德甫”。对浑家道:“这陈德甫名儿好熟,我那里曾会过来,你记得么?”浑家道:“俺卖孩儿时,做保人的,不是陈德甫?”周秀才道:“是,是。我正好问他。”又走里叫道:“陈德甫先生,可认得学生么?”德甫想了一想道:“有些面熟。”周秀才道:“先生也这般老了!则我便是卖儿子的周秀才。”陈德甫道:“还记我赍发你两贯钱?”周秀才道:“此恩无日敢忘,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么?”陈德甫道:“好教你欢喜,你孩儿贾长寿,如今长立成人了。”周秀才道:“老员外呢?”陈德甫道:“近日死了。”周秀才道:“好一个悭刻的人!”陈德甫道:“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,不比当初老的了。且是仗义疏财,我这施药的本钱,也是他的。”周秀才道:“陈先生,怎生着我见他一面?”陈德甫道:“先生,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,我里寻将他来。”

 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,把前话一五一十对他说了。那贾长寿虽是多年没人题破,见说了,转想幼年间事,还自隐隐记得,急忙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。陈德甫领他拜见,长寿看了模样,吃了一惊道:“泰安州打的就是他,怎么了?”周秀才道:“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来的么?”浑家道:“正是。叫甚么‘钱舍’?”秀才道:“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,那知即是我儿子。”长寿道:“孩儿其实不认得爹娘,一时冲撞,望爹娘恕罪。”两口儿见了儿子,心里老大喜欢,终久乍会之间,有些生煞煞。长寿过意不里,道是“莫人还记者泰安州的气来?”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,对陈德甫道:“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,冲撞了些个。今将此一匣金银赔个不是。”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。周秀才道:“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赔礼?”长寿跪下道:“若爹娘不受,儿子心里不安,望爹娘将就包容。”

 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,只得收了。开来一看,吃了一惊,元来这银子上凿着“周奉记”。周秀才道:“可不一是我家的?”陈德甫道:“怎生是你家的?”周秀才道:“我祖公叫做周奉,是他凿字记下的。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。”陈德甫接过手,看了道:“是倒是了,既是你家的,如何却在贾家?”周秀才道:“学生二十年前,带了家小上朝取应里,把家里祖上之物,藏埋在地下。已后归来,尽数都不见了,以致赤贫,卖了儿子。”陈德甫道:“贾老员外一系穷鬼,与人脱土坯的。以后忽然暴富起来,想是你家一物,被他挖着了,所以如此。他不生儿女,就过继着你家儿子,承领了这家私。物归旧主,岂人天意!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,两文不用,不舍得浪费一些,元来不是他的东西,只当在此替你家看守罢了。”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,长寿也自惊异。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,送与陈德甫,答他昔年两贯之费。陈德甫推辞了两番,只得受了。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,就在对门叫他过来,也赏了他一锭。那店小二因是小事,也忘记多时了。谁知出于不意,得此重赏,欢天喜地里了。

  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里住。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,交还儿子,叫他明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,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。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时节,盖所佛堂,夫妻两个在内双修。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。贾仁空做了二十年财主,只落得一文不使,仍旧与他没帐。可见物有定主如此,世间人枉使坏了心机。有口号四句为证:

 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,但做事不可瞒天地。

 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,笑愚民枉使欺心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