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徽院里的仕女们荡着秋千嬉戏,清安寺中那对夫妻的悲欢离合,说起来真叫人又哭又笑。
有首诗说得好:
听说那月下老人啊,专管前世今生的姻缘。 不单能把活人凑成对,还能让死人再团圆。 顺顺当当反而不稀奇,倒行逆施才显神通。 都说造化小儿本事大,这事儿可真不假。
这人世间的姻缘啊,都是命中注定,强求不得。不该是你的,任你机关算尽,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可要是命里该有的,就算被人拆散,被人挑拨,最后阴差阳错总能破镜重圆,连死人都能活过来做夫妻。古往今来的传奇故事里,像《倩女离魂》,活人的魂儿离了体,照样结为夫妻;《崔护渴浆》里头,死了的姑娘还能还魂再续前缘。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,说都说不完。
《太平广记》里就记着这么一桩奇事。有个姓刘的年轻人,性子豪爽,胆大包天,最爱弯弓射箭、骑马舞剑、喝酒踢球这些勾当。结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江湖侠客、赌徒混混,都是些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。有一回他游历到楚地,那儿的风气正对他的胃口。很快就有一帮意气相投的年轻人,跟他称兄道弟,成天混在一处。
有人跟他说:"隔壁王家的闺女,长得那叫一个标致,天仙似的。"刘家小子一听就动了心,托人去说媒。王家老两口直摇头:"这小伙子虽然勇武,可听说行事古怪,不务正业,怕日后惹出祸事,耽误了闺女。"死活不答应。其实那姑娘早听说刘家郎君英武豪迈,心里早就暗暗喜欢,只是父母之命难违,只能干着急。
媒人回来一说,刘家小子把酒碗往桌上一顿:"不嫁拉倒!大丈夫还怕讨不着好媳妇?"压根没往心里去。又在外面游荡了几年,中间说过几门亲事,不是高攀不上,就是低就不成,最后又转回楚中。听说王家姑娘虽然还没出嫁,可已经许了人家,他也不在意。
这天旧日那帮朋友见他回来,又凑在一块儿打猎。白天围追堵截,猎些獐子野兔,晚上就架起火来烤肉喝酒,不喝到三更天不散伙。有一日打猎回来,在城外十来里的村子边歇脚。只见古木森森,荒草丛生,乱坟堆里七八口棺材,有的被雨水冲开了盖,露出森森白骨。
众人看得心里发毛:"这地方大白天都瘆得慌,要是夜里独行,还不得吓破胆?"刘家小子灌了口酒,把酒囊一摔:"大丈夫鬼神都要敬三分,黑天怕什么?你们瞧着,今晚我偏要来这儿走一遭!"众人起哄:"刘兄虽说胆大,怕也未必敢来。"他当场捡起块坟头砖,蘸着朱砂把在场众人的名字都写上:"今夜我就带着这砖头来,就放在那口棺材上。明日你们来看,要是没送来,我摆酒赔罪;要是送来了,你们可得请我吃酒!"
正说着,天上雷声隆隆。众人翻身上马回到住处,把猎来的野味煮了下酒。忽然电闪雷鸣,震得房梁都在抖。有人逗他:"刘兄,这会儿就算铁打的汉子也不敢去了吧?"他拍案而起:"雨小些我就走!"果然阵雨刚过,他抄起坟砖就冲进夜色里。众人笑骂:"看他装模作样,待会儿准溜回来扯谎,咱们先喝着。"
谁知这刘家小子借着酒劲,一口气跑到坟地,望着黑黝黝的棺材笑道:"这帮怂包!有什么好怕的?"正要放砖头,忽然摸到棺盖上蹲着个东西。他顺手一摸,像是个包袱,两手一抱,足有七八十斤重。他心说管他什么东西,背回去吓唬吓唬那帮孙子。撂下砖头,把那个包袱往背上一甩,大步流星往回走。
到家已是半夜,屋里还在划拳行令。听见门外沉重的脚步声,众人都屏住呼吸。门一开,刘家小子背着东西走到灯前,往地上一放——竟是个穿着新衣裳的女尸!更吓人的是,那尸首直挺挺站着,竟不倒下。满屋子人吓得魂飞魄散,有钻桌底的,有往门外窜的。刘家小子凑近灯下一看,女尸脸上还抹着胭脂,容貌姣好,就是双眼紧闭,没了气息。
众人哭爹喊娘:"刘兄别开这种玩笑!快把这晦气东西弄出去!"他哈哈大笑:"这是我媳妇!今晚还要洞房呢!"说着当真把女尸抱上床,嘴对嘴躺下了。其实他就是存心要显摆胆量。众人又怕又笑:"这无赖真豁得出去!算我们输东道还不行吗?"
等到四更天,怪事来了。那女尸沾了活人气息,鼻子里竟有了微弱呼吸。刘家小子摸她心口,居然温乎乎的。正纳闷呢,女尸手脚忽然动了。他赶紧往她嘴里渡气,那女子竟真的睁开眼,茫然四顾:"这是哪儿?我怎么在这儿?"刘家小子问她姓名,姑娘只是红着脸不说话。
天刚蒙蒙亮,昨晚一起喝酒的那帮兄弟就咋咋呼呼跑来了。他们扒着门框直嚷嚷:"老刘!昨晚那具尸体搁哪儿了?可了不得,出怪事了!"
刘家小子用被子裹紧怀里的姑娘,探出头来问:"大清早的,什么怪事啊?"那帮人七嘴八舌地说:"隔壁老王家的闺女昨儿出嫁,梳妆打扮得跟天仙似的,刚要上花轿突然心口疼,当场就咽气了。还没等入殓呢,咔嚓一个炸雷劈下来,尸首就不见了!到现在全家还在满世界找呢!"说着直往屋里张望,"你昨晚背回来的该不会就是......"
"哈哈哈!"刘家小子笑得被子都在抖,"我背回来的可是个大活人,哪来的死尸!"众人起哄道:"又吹牛!"他一把掀开被子,那姑娘正眨巴着眼睛呢。大伙儿惊得直拍大腿:"真是活见鬼了!"忙问姑娘来历。
姑娘见这么多人围着,细声细气地说:"奴家是隔壁王家的女儿。昨晚突然头晕栽倒,不知怎的就到了这里。"刘家小子乐得直拍炕沿:"我早说了这是我媳妇!这不就是前年我上门提亲的那个王家姑娘嘛!"众人哄笑起来:"月老的红线怕是早拴紧了,咱们干脆当回媒人得了!"
这消息跟长了腿似的,不一会儿王家老两口跌跌撞撞跑来了。看见闺女好端端坐着,老太太当时就哭成了泪人。姑娘红着脸扯爹娘衣袖:"女儿死过一回的人了,昨夜虽说是具尸首,到底跟刘公子同床共枕过..."话没说完就被乡亲们打断:"天作之合啊!雷公爷都给保媒了!"老两口一跺脚,当场就把亲事定了。后来这小两口白头到老,应了那句老话——命里有的跑不掉。要不是那场雷雨,要不是刘家小子胆大包天背尸首,这段姻缘还真成不了。
说到姻缘天定,还有个更绝的。元朝大德年间,宣徽院使孛罗大人家的后花园那叫一个气派!每年开春,他家小姐们就在杏园里架秋千,邀着隔壁金判家、经历家的姑娘们嬉闹。银铃似的笑声能飘出三里地去,这"秋千会"能从二月闹到清明。
那天枢密院同佥家的公子拜住骑马路过,突然听见墙里笑闹声。小伙子勒住马缰,躲在柳树后偷看。嚯!秋千架上几个姑娘美得跟画儿似的,尤其是那个穿杏红衫子的,秋千荡得比墙头还高,金钗都甩飞了。正看得入神,冷不防被看园子的老张头撞见,吓得他扬鞭就跑。
回家就跟母亲念叨:"宣徽大人家的小姐,个个天仙下凡!"老太太会意,第二天就请了媒婆上门。宣徽大人捋着胡子笑:"是那天偷看秋千的小子吧?叫他来我瞧瞧,若真是个才貌双全的,结亲也无妨。"
拜住打扮得跟新郎官似的登门,宣徽大人越看越喜欢,存心考校他:"听说你喜欢看秋千,即兴填首《菩萨蛮》如何?"小伙子提笔就写,那词填得比秋千荡得还妙。酒过三巡,窗外黄莺儿正叫得欢,宣徽大人又出题:"再赋首《满江红》咏莺。"拜住蘸墨挥毫,字字珠玑。宣徽大人心里暗喜:这女婿我要定了!
宣徽大人一瞧那文章写得漂亮,字也工整,心里先就欢喜三分。等读到末尾那句,咂摸出里头藏着求亲的意思,忍不住"啪"地一拍桌子:"好文章!真该当我女婿!"转头就吩咐:"我三夫人膝下有个闺女叫速哥失里,正好配这位公子。快传云板请她们娘俩出来见见。"
这拜住抬头一看,那速哥失里小姐可不就是秋千会上最标致的姑娘么?他不敢直勾勾盯着瞧,可比起先前在墙外偷看那会儿,这回看得真真切切,心里跟灌了蜜似的。这边母女俩刚回后宅,那些躲在门缝后偷看的小姐们就炸开了锅——个个都说拜住相貌堂堂,围着速哥失里直道喜:"这可真是喜鹊登枝,乘龙快婿呀!"
拜住回家跟父母一说,两家热热闹闹下了聘礼。那聘书文采斐然,聘礼堆成小山,满京城都当新鲜事传。谁知天有不测风云,同佥大人突然被参了本,说他贪赃枉法。圣旨一下,关进大牢没几天就染了病。按元朝规矩,大臣狱中患病可以保外就医,可这同佥回家后病情反倒加重,不出十日竟撒手人寰。更可怕的是全家都染上牢里带来的瘟病,一个月内接连去世,就剩拜住孤零零一个。官府还要追缴赃款,把家产抄了个底朝天。
宣徽大人看着不忍心,想把拜住接来成亲,再供他读书考功名。可三夫人不乐意了——她素来最得宠,家里大事小情都她说了算。当初许婚是为争面子,如今见别房女婿都是高门大户,自家女婿反倒落魄了,越想越窝火,非要悔婚不可。速哥失里急得直哭:"娘啊,婚约好比系死的绳结,鬼神都看着呢!怎能嫌贫爱富就反悔?"可三夫人哪管这些,转头就把女儿许给了平章家的公子。
平章家下聘那日,三夫人扬眉吐气地看着比先前更丰厚的聘礼。等到迎亲这天,速哥失里死活不肯上花轿,姐妹们劝了又劝,她终于含着泪被搀进轿子。谁知到了平章府,喜娘掀开轿帘——新娘子竟用裹脚布在轿里自缢了!三夫人哭天抢地地把尸首运回来,将金银首饰全陪葬进棺材,暂寄在清安寺。
拜住听说噩耗,连夜赶到寺里,抱着棺材哭得惊天动地。正哭着,忽然听见棺木里传出细弱的声音:"快开棺,我活过来了!"可棺材钉得死死的,拜住急中生智,对和尚们说:"要是我夫人真活了,棺材里的陪葬都归你们。"和尚们见财起意,抡起斧头就劈棺材板。果然,速哥失里好端端坐了起来!
小两口一合计,干脆取了些首饰谢过和尚,剩下的钱财足够远走高飞。他们让和尚重新把棺材漆好,神不知鬼不觉跑到上都安家。拜住找了个教书的活计,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。整整一年过去,再没人记得什么宣徽小姐、同佥公子,只有一对恩爱夫妻在塞外过着安稳日子。
话说那宣徽老爷自从女儿死后,整日闷闷不乐,连拜住的下落也懒得打听。日子久了不见人影,只当这孩子流落他乡,怕是连性命都难保了。这天忽然圣旨下来,要他去开平当知府,宣徽只得收拾家当,带着家眷赴任。
这开平府地处北疆,公务繁杂得很,宣徽想找个文书先生帮着处理公文。可这偏远地方,上哪儿去找读书人?正发愁时,有人来报说:"城里有位从大都来的教书先生,是个色目人,学问极好。"宣徽一听喜出望外,连忙派人拿着名帖去请。
拜住一见帖子就认出是岳父大人,赶紧跟妻子速哥失里说了,穿戴整齐来见。宣徽一见来人竟是拜住,惊得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——这孩子不但活得好好的,还衣冠楚楚,气色红润。想起亡女,不由得鼻子发酸:"当年是我对不住你,还连累我女儿......如今你可曾娶亲?"
拜住躬身道:"岳父大人挂念,小婿感激。实不相瞒,您家小姐并未去世,如今就在寒舍。"宣徽惊得胡子都翘起来了:"胡说!我女儿明明吊死在清安寺,棺材还在那儿停着呢!"
拜住不慌不忙解释:"小姐与我缘分未尽,得以重生。此刻就在门外,岳父一见便知。"宣徽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内室告诉夫人,两口子将信将疑。这边拜住已经让人把轿子直接抬进府衙,吓得满府下人围上来看热闹——轿里走出来的,可不就是速哥失里小姐!
老两口抱着女儿又哭又笑,三夫人更是搂着不撒手:"我的儿啊,就算你是鬼,娘也不放你走了!"到底是宣徽读过圣贤书,总觉得蹊跷,暗地里派人去清安寺查问。和尚们起初支支吾吾,后来见瞒不过,才道出实情。差役不信,硬要开棺验看——好家伙,棺材里空空如也!
宣徽这才叹道:"果然是前世姻缘!早知如此,当初就该招这女婿进门,何至于闹出这许多事来?"三夫人臊得满脸通红,从此把女婿当亲儿子看待,索性让他们小两口住在府里。
后来速哥失里给拜住生了三个儿子。大儿子教化官至辽阳行省左丞,二儿子忙古歹和小儿子黑厮都在皇宫当差。黑厮最有出息,做到枢密院使。后来明朝大军压境,元顺帝连夜逃跑时,黑厮跪在殿前哭谏:"这天下是世祖打下的江山,宁死也要守住啊!"可惜皇帝不听,黑厮只好跟着逃往漠北,从此下落不明。
这正是:知府衙门抬回亡女,清安寺里留着空棺。若非月老早系红绳,哪来这死而复生的姻缘?
宣徽院仕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笑啼缘
诗曰:
闻说氤氲使,专司夙世缘。
岂徒生作合,惯令死重还。
顺局不成幻,逆施方见权。
小儿称造化,于此信其然。
话说人世婚姻前定,难以强求,不该是姻缘的,随你用尽机谋,坏尽心术,到底没收场。及至该是姻缘的,虽是被人扳障,受人离间,却又散的弄出合来,死的弄出活来。从来传奇小说上边,如《倩女离魂》,活的弄出魂去,成了夫妻。如《崔护渴浆》,死的弄转魂来,成了夫妻。奇奇怪怪,难以尽述。
只如《太平广记》上边说,有一个刘氏子,少年任侠,胆气过人,好的是张弓挟矢、驰马试剑、飞觞蹴鞠诸事。交游的人,总是些剑客、博徒、杀人不偿命的无赖子弟。一日游楚中,那楚俗习尚,正与相合。就有那一班儿意气相投的人,成群聚党,如兄若弟往来。有人对他说道:“邻人王氏女,美貌当今无比。”刘氏子就央座中人为媒去求聘他。那王家道:“虽然此人少年英勇,却闻得行径古怪,有些不务实,恐怕后来惹出事端,误了女儿终身。”坚执不肯。那女儿久闻得此人英风义气,到有几分慕他,只碍着爹娘做主,无可奈何。那媒人回复了刘氏子,刘氏子是个猛烈汉子,道:“不肯便罢,大丈夫怕没有好妻!愁他则甚?”一些不放在心上。
又到别处闲游了几年。其间也就说过几家亲事,高不凑,低不就,一家也不曾成得,仍旧到楚中来。那邻人王氏女虽然未嫁,已许下人了。刘氏子闻知也不在心上。这些旧时朋友见刘氏子来了,都来访他,仍旧联肩叠背,日里合围打猎,猎得些樟鹿雉兔,晚间就烹炮起来,成群饮酒,没有三四鼓不肯休歇。一日打猎归来,在郭外十余里一个村子里,下马少憩。只见树木阴惨,境界荒凉,有六七个坟堆,多是雨淋泥落,尸棺半露,也有棺木毁坏,尸骸尽见的。众人看了道:“此等地面,亏是日间,若是夜晚独行,岂不怕人!”刘氏子道:“大丈夫神钦鬼伏,就是黑夜,有何怕惧?你看我今日夜间,偏要到此处走一遭。”众人道:“刘兄虽然有胆气,怕不能如此。”刘氏子道:“你看我今夜便是。”众人道:“以何物为信?”刘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砖一块,题起笔来,把同来众人名字多写在上面,说道:“我今带了此砖去,到夜间我独自送将来。”指着一个棺木道:“放在此棺上,明日来看便是。我送不来,我输东道,请你众位;我送了来,你众位输东道,请我。见放着砖上名字,挨名派分,不怕少了一个。”众人都笑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说罢,只听得天上隐隐雷响,一齐上马回到刘氏子下处。又将射猎所得,烹宰饮酒。
霎时间雷雨大作,几个霹雳,震得屋宇都是动的。众人戏刘氏子道:“刘兄,日间所言,此时怕铁好汉也不敢去。”刘氏子道:“说那里话?你看我雨略住就走。”果然阵头过,雨小了,刘氏子持了日间墓砖出门就走。众人都笑道:“你看他那里演帐演帐,回来捣鬼,我们且落得吃酒。”果然刘氏子使着酒性,一口气走到日间所歇墓边,笑道:“你看这伙懦夫!不知有何惧怕,便道到这里来不得。”此时雷雨已息,露出星光微明,正要将砖放在棺上,见棺上有一件东西蹲踞在上面。刘氏子模了一模道:“奇怪!是甚物件?”暗中手捻捻看,却象是个衣衾之类裹着甚东西。两手合抱将来,约有七八十斤重。笑道:“不拘是甚物件,且等我背了他去,与他们看看,等他们就晓得,省得直到明日才信。”他自恃膂力,要吓这班人,便把砖放了,一手拖来,背在背上,大踏步便走。
到得家来,已是半夜。众人还在那里呼五叫六的吃酒,听得外边脚步响,晓得刘氏子已归,恰象负着重东西走的。正在疑虑间,门开处,刘氏子直到灯前,放下背上所负在地。灯下一看,却是一个簇新衣服的女人死尸。可也奇怪,挺然卓立,更不僵仆。一座之人猛然抬头见了,个个惊得屁滚尿流,有的逃躲不及。刘氏子再把灯细细照着死尸面孔,只见脸上脂粉新施,形容甚美,只是双眸紧闭,口中无气,正不知是甚么缘故。众人都怀俱怕道:“刘兄恶取笑,不当人子!怎么把一个死人背在家里来吓人?快快仍背了出去!”刘氏子大笑道:“此乃吾妻也!我今夜还要与他同衾共枕,怎么舍得负了出去?”说罢,就裸起双袖,一抱抱将上床来,与他做了一头,口对了口,果然做一被睡下了。他也只要在众人面前卖弄胆壮,故意如此做作。众人又怕又笑,说道:“好无赖贼,直如此大胆不怕!拚得输东道与你罢了,何必做出此渗濑勾当?刘氏子凭众人自说,只是不理,自睡了,众人散去。刘氏子与死尸睡到了四鼓,那死尸得了生人之气,口鼻里渐渐有起气来,刘氏子骇异,忙把手模他心头,却是温温的。刘氏子道:“惭愧!敢怕还活转来?”正在疑惑间,那女人四肢已自动了。刘氏子越吐着热气接他,果然翻个身活将起来,道:“这是那里?我却在此!”刘氏子问其姓名,只是含羞不说。
须臾之间,天大明了。只见昨晚同席这干人有几个走来道:“昨夜死尸在那里?原来有这样异事。”刘氏子且把被遮着女人,问道:“有何异事?”那些人道:“原来昨夜邻人王氏之女嫁人,梳壮已毕,正要上轿,猛然急心疼死了。未及殡殓,只听得一声雷响,不见了尸首,至今无寻处。昨夜兄背来死尸,敢怕就是?”刘氏子大笑道:“我背来是活人,何曾是死尸!”众人道:“又来调喉!”刘氏子扯开被与众人看时,果然是一个活人。众人道:“又来奇怪!”因问道:“小姐子谁氏之家?”那女子见人多了,便说出话来,道:“奴是此间王家女。因昨夜一个头晕,跌倒在地,不知何缘在此?”刘氏子又大笑道:“我昨夜原说道是吾妻,今说将来,便是我昔年求聘的了。我何曾吊谎?”众人都笑将起来道:“想是前世姻缘,我等当为撮合。”
此话传闻出去,不多时王氏父母都来了,看见女儿是活的,又惊又喜。那女儿晓得就是前日求亲的刘生,便对父母说道:“儿身已死,还魂转来,却遇刘生。昨夜虽然是个死尸,已与他同寝半夜,也难另嫁别人了,爹妈做主则个。”众人都撺掇道:“此是天意,不可有违!”王氏父母遂把女儿招了刘氏子为婿,后来偕老。可见天意有定,如此作合。倘若这夜不是暴死、大雷,王氏女已是别家媳妇了。又非刘氏子试胆作戏,就是因雷失尸,也有何涉?只因是夙世前缘,故此奇奇怪怪,颠之倒之,有此等异事。
这是个父母不肯许的,又有一个父母许了又悔的,也弄得死了活转来。一念坚贞,终成夫妇。留下一段佳话,名曰《秋千会记》。正是:
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
贞心不寐,死后重谐。
这本话乃是元朝大德年间的事。那朝有个宣徽院使叫做孛罗,是个色目人,乃故相齐国公之子。生在相门,穷极富贵,第宅宏丽,莫与为比。却又读书能文,敬礼贤士,一时公卿间,多称诵他好处。他家住在海子桥西,与金判奄都刺、经历东平王荣甫三家相联,通家往来。宣徽私居后有花园一所,名曰杏园,取“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”之意。那杏园中花卉之奇,亭榭之好,诸贵人家所不能仰望。每年春,宣徽诸妹诸女,邀院判、经历两家宅眷,于园中设秋千之戏,盛陈饮宴,欢笑竟日。各家亦隔一日设宴还答,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,谓之“秋千会”。
于时有个枢密院同佥帖木儿不花的公子,叫做拜住,骑马在花园墙外走过。只闻得墙内笑声,在马上欠身一望,正见墙内秋千竞就,欢哄方浓。遥望诸女,都是绝色。拜住勒住了马,潜身在柳阴中,恣意偷觑,不觉多时。那管门的老园公听见墙外有马铃响,走出来看,只见有一个骑马郎君呆呆地对墙里觑着。园公认得是同佥公子,走报宣徽,宣徽急叫人赶出来。那拜住才撞见园公时,晓得有人知觉,恐怕不雅,已自打上了一鞭,去得远了。
拜住归家来,对着母夸说此事,盛道宣徽诸女个个绝色。母亲解意,便道:“你我正是门当户对,只消遣媒求亲,自然应允,何必望空羡慕?”就央个媒婆到宣徽家来说亲。宣微笑道:“莫非是前日骑马看秋千的?吾正要择婿,教他到吾家来看看。才貌若果好,便当许亲。”媒婆归报同佥,同佥大喜,便叫拜住盛饰仪服,到宣徽家来。
宣徽相见已毕,看他丰神俊美,心里已有几分喜欢。但未知内蕴才学如何,思量试他,遂对拜住道:“足下喜看秋千,何不以此为题,赋《菩萨蛮》一调?老夫要请教则个。”拜住请笔砚出来,一挥而就。词曰:
红绳画板柔荑指,东风燕子双双起。夸俊要争高,更将裙系牢。牙床和困睡,一任金钗坠。推枕起来迟,纱窗月上时。
宣徽见他才思敏捷,韵句铿锵,心下大喜,分付安排盛席款待。筵席完备,待拜住以子侄之礼,送他侧首坐下,自己坐了主席。饮酒中间,宣徽想道:“适间咏秋千词,虽是流丽,或者是那日看过秋千,便已有此题咏,今日偶合着题目的。不然如何恁般来得快?真个六步之才也不过如此。待我再试他一试看。”恰好听得树上黄莺巧啭,就对拜住道:“老夫再欲求教,将《满江红》调赋《莺》一首。望不吝珠玉,意下如何?”拜住领命,即席赋成,拂拭剡藤,挥洒晋字,呈上宣徽,词曰:
嫩日舒晴,韶光艳、碧天新霁。正桃腮半吐,莺声初试。孤枕乍闻弦索悄,曲屏时听笙簧细。爱绵蛮柔舌韵东风,愈娇媚。幽梦醒,闲愁泥。残杏褪,重门闭。巧音芳韵,十分流丽。入柳穿花来又去,欲求好友真无计。望上林,何日得双栖?心迢递。
宣徽看见词翰两工,心下已喜,及读到未句,晓得是见景生情,暗藏着求婚之意。不觉拍案大叫道:“好佳作!真吾婿也!老夫第三夫人有个小女,名唤速哥失里,堪配君子。待老夫唤出相见则个。”就传云板请三夫人与小姐上堂。当下拜住见了岳母,又与小姐速哥失里相见了,正是秋千会里女伴中最绝色者。拜住不敢十分抬头,已自看得较切,不比前日墙外影响,心中喜乐不可名状。相见罢,夫人同小姐回步。却说内宅女眷,闻得堂上请夫人、小姐时,晓得是看中了女婿。别位小姐都在门背后缝里张着,看见拜住一表非俗,个个称羡。见速哥失里进来,私下与他称喜道:“可谓门阑多喜气,女婿近乘龙也。”合家赞美不置。
拜住辞谢了宣徽,回到家中,与父母说知,就择吉日行聘。礼物之多,词翰之雅,喧传都下,以为盛事。谁知好事多磨,风云不测,台谏官员看见同佥富贵豪宕,上本参论他赃私。奉圣旨发下西台御史勘问,免不得收下监中。那同佥是个受用的人,怎吃得牢狱之苦?不多几日生起病来。元来元朝大臣在狱有病,例许题请释放。同佥幸得脱狱,归家调治,却病得重了,百药无效,不上十日,呜呼哀哉,举家号痛。谁知这病是惹的牢瘟,同佥既死,阖门染了此症,没几日就断送一个,一月之内弄个尽绝,止剩得拜住一个不死。却又被西台追赃入官,家业不勾赔偿,真个转眼间冰消瓦解,家破人亡。
宣徽好生不忍,心里要收留拜住回家成亲,教他读书,以图出身。与三夫人商议,那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,只晓得炎凉世态,那里管甚么大道理?心里佛然不悦。元来宣徽别房虽多,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宠爱的,家里事务都是他主持。所以前日看上拜住,就只把他的女儿许了,也是好胜处。今日见别人的女儿,多与了富贵之家,反是他女婿家里凋弊了,好生不伏气,一心要悔这头亲事,便与女儿速哥失里说知。速哥失里不肯,哭谏母亲道:“结亲结义,一与定盟,终不可改。儿见诸姊妹家荣盛,心里岂不羡慕?但寸丝为定,鬼神难欺。岂可因他贫贱,便想悔赖前言?非人所为。儿誓死不敢从命!”宣徽虽也道女儿之言有理,怎当得三夫人撒娇撒痴,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转来,那里管女儿肯不肯,别许了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。拜住虽然闻得这事,心中懊恼,自知失势,不敢相争。
那平章家择日下聘,比前番同佥之礼更觉隆盛。三夫人道:“争得气来,心下方才快活。”只见平章家,拣下言期,花娇到门。速哥失里不肯上娇,众夫人,众妹妹各来相劝。速哥失里大哭一场,含着眼泪,勉强上娇。到得平章家里,傧相念了诗赋,启请新人出轿。伴娘开帘,等待再三,不见抬身。攒头轿内看时,叫声:“苦也!”元来速哥失里在轿中偷解缠脚纱带,缢颈而死,已此绝气了。慌忙报与平章,连平章没做道理处,叫人去报宣徽。那三夫人见说,儿天儿地哭将起来,急忙叫人追轿回来,急解脚缠,将姜汤灌下去,牙关紧闭,眼见得不醒。三夫人哭得昏晕了数次,无可奈何,只得买了一副重价的棺木,尽将平日房奁首饰珠玉及两夫家聘物,尽情纳在棺内入殓,将棺木暂寄清安寺中。
且说拜住在家,闻得此变,情知小姐为彼而死。晓得枢寄清安寺中,要去哭他一番。是夜来到寺中,见了棺枢,不觉伤心,抚膺大恸,真是哭得三生诸佛都垂泪,满房禅侣尽长叮。哭罢,将双手扣棺道:“小姐阴灵不远,拜住在此。”只听得棺内低低应道:“快开了棺,我已活了。”拜住听得明白,欲要开时,将棺木四周一看,漆钉牢固,难以动手。乃对本房主僧说道:“棺中小姐,元是我妻屈死。今棺中说道已活,我欲开棺,独自一人难以着力,须求师父们帮助。”僧道:“此宣徽院小姐之棺,谁敢私开?开棺者须有罪。”拜住道:“开棺之罪,我一力当之,不致相累,况且暮夜无人知觉。若小姐果活了,放了出来,棺中所有,当与师辈共分。若是不活,也等我见他一面,仍旧盖上,谁人知道?”那些僧人见说共分所有,他晓得棺中随殓之物甚厚,也起了利心;亦且拜住兴头时与这些僧人也是门徒施主,不好违拗。便将一把斧头,把棺盖撬将开来。只见划然一声,棺盖开处,速哥失里便在棺内坐了起来。见了拜住,彼此喜极。拜住便说道:“小姐再生之庆,果是真数,也亏得寺僧助力开棺。”小姐便脱下手上金训一对及头上首饰一半,谢了僧人,剩下的还直数万两。拜住与小姐商议道:“本该报宣徽得知,只是恐怕百变。而今身边有财物,不如瞒着远去,只央寺僧买些漆来,把棺木仍旧漆好,不说出来。神不知,鬼不觉,此为上策。”寺僧受了重贿,无有不依,照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,并不露一些风声。拜住挈了速哥失里,走到上都寻房居住。那时身边丰厚,拜住又寻了一馆,教着蒙古生数人,复有月俸,家道从容,尽可过日。夫妻两个,你恩我爱,不觉已过一年。也无人晓得他的事,也无人晓得甚么宣徽之女,同佥之子。
却说宣徽自丧女后,心下不快,也不去问拜住下落。好些时不见了他,只说是流离颠沛,连存亡不可保了。一日旨意下来,拜宣徽做开平尹,宣徽带了家眷赴任。那府中事体烦杂,宣徽要请一个馆客做记室,代笔札之劳。争奈上都是个极北夷方,那里寻得个儒生出来?访有多日,有人对宣徽道:“近有个士人,自大都挈家寓此,也是个色目人,设帐民间,极有学问。府君若要觅西宾,只有此人可以充得。”宣徽大喜,差个人拿帖去,快请了来。拜住看见了名帖,心知正是宣徽。忙对小姐说知了,穿着整齐,前来相见,宣徽看见,认得是拜住,吃了一惊,想道:“我几时不见了他,道是流落死亡了,如何得衣服济楚,容色充盛如此?”不觉追念女儿,有些伤感起来。便对拜住道:“昔年有负足下,反累爱女身亡,惭恨无极!今足下何因在此?曾有亲事未曾?”拜住道:“重蒙垂念,足见厚情。小婿不敢相瞒,令爱不亡,见同在此。”宣徽大惊道:“那有此话!小女当日自就缢,今尸棺见寄清安寺中,那得有个活的在此间?”拜住道:“令爱小姐与小婿实是夙缘未绝,得以重生。今见在寓所,可以即来相见,岂敢有诳!”
宣徽忙走进去与三夫人说了,大家不信。拜住又叫人去对小姐说了,一乘轿竟抬入府衙里来。惊得合家人都上前来争看,果然是速哥失里。那宣徽与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,且抱着头哭做了一团。哭罢,定睛再看,看去身上穿戴的,还是殓时之物,行步有影,衣衫有缝,言语有声,料想真是个活人了。那三夫人道:“我的儿,就是鬼,我也舍不得放你了!”只有宣徽是个读书人见识,终是不信。疑心道:“此是屈死之鬼,所以假托人形,幻惑年少。”口里虽不说破,却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问僧家的缘故。僧家初时抵赖,后见来人说道已自相逢厮认了,才把真心话一一说知。来人不肯便信,僧家把棺木撬开与他看,只见是个空棺,一无所有。回来报知宣徽道:“此情是实。”宣徽道:“此乃宿世前缘也!难得小姐一念不移,所以有此异事。早知如此,只该当初依我说,收养了女婿,怎见得有此多般?”三夫人见说,自觉没趣,懊悔无极,把女婿越看待得亲热,竟赘他在家中终身。
后来速哥失里与拜住生了三子。长子教化,仕至辽阳等处行中省左丞。次子忙古歹,幼子黑厮,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。教化与忙古歹先死,黑厮直做到枢密院使。天兵至燕,元顺帝御清宁殿,集三宫皇后太子同议避兵。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道:“天下着,世祖之天下也,当以死守。”顺帝不听,夜半开建德门遁去,黑厮随入沙漠,不知所终。
平章府轿抬死女,清安寺漆整空棺。
若不是生前分定,几曾有死后重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