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年开春,周历二月癸巳这天,陈国的国君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三月里,鲁定公在召陵会合了刘文公、晋定公、宋景公等十八路诸侯,黑压压的联军像乌云般压向楚国边境。可谁也没想到,晋国的荀寅这时候还惦记着捞油水,他偷偷找蔡昭侯索要贿赂,结果碰了一鼻子灰。
荀寅灰溜溜地跑去找范献子嚼舌根:"眼下国家危难,诸侯们各怀鬼胎,这仗怎么打?您看这雨季将至,疟疾横行,中山国又不安分。与其得罪楚国白忙活,不如找个借口把蔡侯打发走。"范献子听得直点头,转头就把蔡国使臣晾在一边。
更丢人的是晋国连仪仗都要借。他们向郑国讨要羽毛装饰的旌旗,郑国人倒是爽快给了。可第二天会盟时,有人发现郑国人自己打着崭新的羽旄招摇过市——这脸打得啪啪响,诸侯们都在暗地里摇头。
卫国这边倒是热闹。灵公临行前,子行敬子提醒道:"会盟最怕七嘴八舌,不如让能说会道的祝佗跟着。"祝佗接到任命却直摆手:"我管着祭祀都忙不过来,按规矩除非打仗,否则祝官不能出国境啊!"可灵公铁了心要带他。
等到了皋鼬会盟,卫灵公急得直搓手。他悄悄派祝佗去找周王室的苌弘打听:"听说要让蔡国排在我们前面?"苌弘捋着胡子说:"蔡叔本是康叔的兄长,这安排合情合理。"
祝佗一听就笑了,当场引经据典:"当年周公分封,讲究的是德行而非长幼!"他从周公封鲁公讲到康叔治卫,连《康诰》《唐诰》的典故都翻出来,最后拍着案几说:"要是按年纪排,晋文公在践土会盟时,怎么把卫国排在了蔡国前头?"这番话说得苌弘心服口服,转头就改了盟约次序。
会盟结束回程时,郑国的子大叔还没到家就病死了。晋国的赵简子抚棺痛哭,想起当年黄父会盟时,这位长者叮嘱的九句话:"不要挑起祸乱,不要仗着有钱,不要倚仗宠爱..."字字句句犹在耳边。
夏天刚到,蔡国就奉晋国之命灭了沈国,把沈子嘉押回蔡国处决。这梁子结大了,秋天楚国就发兵把蔡国围得水泄不通。蔡昭侯急中生智,把儿子和大夫们的孩子送到吴国当人质,两家就此联手。
寒冬腊月,蔡吴联军在柏举摆开阵势。吴王阖庐的弟弟夫槩王天不亮就来请战:"楚将子常不得人心,咱们先发制人准能赢!"见哥哥犹豫,他直接带着五千精兵冲阵。果然楚军一触即溃,子常仓皇逃往郑国,楚军大将史皇战死沙场。
庚辰日这天,吴国的旗帜插上了郢都的城头。曾经不可一世的楚国,如今宫门洞开,宗庙里的编钟都蒙上了灰尘。
吴军紧追着楚军不放,一直追到清发河边。眼看就要发动攻击,夫槩王却拦住了将士们。
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说:"你们看那困在笼子里的野兽,被逼急了还会拼命反扑,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?要是楚军知道逃不掉,铁了心跟我们拼命,咱们可要吃大亏。不如这样——先放他们一部分人过河,让后面的楚兵看着眼红,都想着逃命,哪还有心思打仗?等他们渡到一半,咱们再杀过去。"
这招果然奏效。楚军刚渡到一半,吴军就杀了出来,杀得楚兵丢盔弃甲。逃命的楚军连做好的饭都顾不上吃,吴军追上来,看见热腾腾的饭菜,干脆先吃饱了再追。就这样一路追到雍澨,接连五场大战,一直打到楚国都城郢都。
三月十六那天,楚昭王带着妹妹季芈畀我仓皇出逃,渡过雎水。鍼尹固和楚王同乘一条船,楚王急中生智,让他点燃火把驱赶大象去冲击吴军。第二天吴军就攻入了郢都,按官职高低住进了楚国王宫。子山占了令尹的宫殿,夫槩王眼红想抢,吓得子山赶紧搬走。
这时左司马戌带兵从息地赶回来,在雍澨打败了吴军,自己却受了重伤。原来他曾经在吴王阖庐手下当过差,觉得被吴军俘虏是奇耻大辱。
他对部下说:"谁能保证我死后脑袋不落到吴人手里?"
一个叫吴句卑的小官站出来:"我地位低微,让我来办这事行吗?"
左司马戌叹气道:"我以前真是看轻你了。"连打三仗都负了伤,最后说:"我不行了。"吴句卑赶紧铺开衣裳,等左司马戌自刎后,把他的头颅包好藏起来,尸体就地掩埋。
楚昭王渡过雎水又过了长江,逃进云梦泽。有天夜里楚王正在睡觉,突然有盗贼袭击,王孙由于用后背替楚王挡了一戈,肩膀被砍伤。楚王逃往郧地,钟建背着季芈跟在后面,王孙由于缓过气来也追了上去。
郧公斗辛的弟弟斗怀咬牙切齿地说:"楚平王杀了我爹,现在我杀他儿子报仇,天经地义!"
斗辛一把按住弟弟的手:"君王处置臣子,哪有报仇的道理?君命就是天命,要是死在老天安排的劫数里,你能找谁报仇?《诗经》上说得好:不欺软,不怕硬。只有仁者能做到。欺负落难的君王算哪门子好汉?趁人之危不算仁义,灭人宗庙不算孝顺,干这种没名堂的事更不算聪明。你要非这么干,我先宰了你!"说完就带着弟弟斗巢护送楚王逃往随国。
吴军紧追不舍,对随国人说:"周朝后裔在汉水一带的封国,都被楚国吞并了。如今老天开眼要惩罚楚国,你们却收留楚王,周王室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?要是肯把楚王交出来,汉水北岸的土地都归你们。"
楚昭王躲在随国宫殿北边,吴军就驻扎在南边。王子期长得像楚王,他换上楚王衣服说:"把我交出去,王兄就能脱身。"随国人占卜要不要这么做,结果不吉利。
于是随国回复吴国:"我们随国地方小,紧挨着楚国,全靠楚国庇护才能活到现在,世代盟约不敢违背。要是遇到危难就背叛,以后还怎么跟人打交道?您要担心的可不只楚王一个人。要是您能平定整个楚国,我们自然听命。"吴军这才退兵。原来随国大夫鑪金早年在子期手下做过官,暗中跟随国通过气。
楚王要接见鑪金,他却推辞说:"不敢趁人之危讨好处。"楚王割破子期的胸口取血,和随国人歃血为盟。
早年伍子胥和申包胥是好朋友。伍子胥逃亡时对申包胥说:"我非要颠覆楚国不可!"
申包胥叹道:"那你加油吧。你能颠覆它,我就能复兴它。"等楚昭王逃到随国,申包胥立刻动身去秦国求援。
他对秦哀公说:"吴国就像野猪毒蛇,正在蚕食中原各国。楚国首当其冲,我们国君连宗庙都守不住了,躲在荒郊野外。派我来求您救命啊!吴人贪得无厌,要是成了您的邻居,秦国边境就别想安宁。趁吴国还没站稳脚跟,您赶紧分一杯羹。要是楚国真亡了,土地就是您的。要是托您的福保住楚国,我们世世代代侍奉秦国。"
秦哀公打发他去宾馆休息:"你的话我记下了,先住下等消息吧。"
申包胥急得直跺脚:"我们国君还在荒野里担惊受怕,我哪敢安心休息?"就靠着宫墙日夜痛哭,七天七夜不吃不喝。秦哀公终于被感动,当场朗诵《无衣》这首诗,申包胥连连磕了九个响头。秦国大军这才出动。
【经】
四年春,王二月癸巳,陈侯吴卒。
三月,公会刘子、晋侯、宋公、蔡侯、卫侯、陈子、郑伯、许男、曹伯、莒子、邾子、顿子、胡子、滕子、薛伯、杞伯、小邾子、齐国夏于召陵,侵楚。
夏四月庚辰,蔡公孙姓帅师灭沈,以沈子嘉归,杀之。
五月,公及诸侯盟于皋鼬。
杞伯成卒于会。
六月,葬陈惠公。
许迁于容城。
秋七月,公至自会。
刘卷卒。
葬杞悼公。
楚人围蔡。
晋士鞅、卫孔圉帅师伐鲜虞。
葬刘文公。
冬十有一月庚午,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柏举,楚师败绩。
楚囊瓦出奔郑。
庚辰,吴入郢。
【传】
四年春三月,刘文公合诸侯于召陵,谋伐楚也。晋荀寅求货于蔡侯,弗得。言于范献子曰:“国家方危,诸侯方贰,将以袭敌,不亦难乎。水潦方降,疾疟方起,中山不服,弃盟取怨,无损于楚,而失中山,不如辞蔡侯。吾自方城以来,楚未可以得志,祇取勤焉。”乃辞蔡侯。
晋人假羽旄于郑,郑人与之。明日,或旆以会。晋于是乎失诸侯。将会,卫子行敬子言于灵公曰:“会同难,啧有烦言,莫之治也。其使祝佗从。”公曰:“善。”乃使子鱼。子鱼辞曰:“臣展四体,以率旧职,犹惧不给而烦刑书,若又共二,徼大罪也。且夫祝,社稷之常隶也。社稷不动,祝不出竟,官之制也。君以军行,祓社衅鼓,祝奉以从,于是乎出竟。若嘉好之事,君行师从,卿行旅从,臣无事焉。”公曰:“行也。”及皋鼬,将长蔡于卫。卫侯使祝佗私于苌弘曰:“闻诸道路,不知信否?若闻蔡将先卫,信乎?”苌弘曰:“信。蔡叔,康叔之兄也,先卫,不亦可乎?”子鱼曰:“以先王观之,则尚德也。昔武王克商,成王定之,选建明德,以藩屏周。故周公相王室,以尹天下,于周为睦。分鲁公以大路、大旂,夏后氏之璜,封父之繁弱,殷民六族,条氏、徐氏、萧氏、索氏、长勺氏、尾勺氏,使帅其宗氏,辑其分族,将其类醜,以法则周公,用即命于周。是使之职事于鲁,以昭周公之明德。分之土田陪敦,祝、宗、卜、史,备物典策,官司彝器。因商奄之民,命以伯禽,而封于少皞之虚。分康叔以大路、少帛、茷、旃旌、大吕,殷民七族,陶氏、施氏、繁氏、锜氏、樊氏、饑氏、终葵氏,封畛土略,自武父以南,及圃田之北竟,取于有阎之土,以共王职。取于相土之东都,以会王之东蒐。耼季授土,陶叔授民,命以《康诰》,而封于殷虚,皆启以商政,疆以周索。分唐叔以大路、密须之鼓、阙巩、沽洗,怀姓九宗,职官五正。命以《唐诰》,而封于夏虚,启以夏政,疆以戎索。三者皆叔也,而有令德,故昭之以分物。不然,文、武、成、康之伯犹多,而不获是分也,唯不尚年也。管蔡启商,惎间王室。王于是乎杀管叔而蔡蔡叔,以车七乘,徒七十人。其子蔡仲,改行帅德,周公举之,以为己卿士。见诸王而命之以蔡,其命书云:‘王曰,胡,无若尔考之违王命也。’若之何其使蔡先卫也?武王之母弟八人,周公为大宰,康叔为司寇,耼季为司空,五叔无官,岂尚年哉!曹,文之昭也;晋,武之穆也。曹为伯甸,非尚年也。今将尚之,是反先王也。晋文公为践土之盟,卫成公不在,夷叔,其母弟也,犹先蔡。其载书云:‘王若曰: 晋重、鲁申、卫武、蔡甲午、郑捷、齐潘、宋王臣、莒期。’藏在周府,可覆视也。吾子欲复文、武之略,而不正其德,将如之何?”苌弘说,告刘子,与范献子谋之,乃长卫侯于盟。
反自召陵,郑子大叔未至而卒。晋赵简子为之临,甚哀,曰:“黄父之会,夫子语我九言,曰:‘无始乱,无怙富,无恃宠,无违同,无敖礼,无骄能,无复怒,无谋非德,无犯非义。’”
沈人不会于召陵,晋人使蔡伐之。
夏,蔡灭沈。
秋,楚为沈故,围蔡。伍员为吴行人以谋楚。楚之杀郤宛也,伯氏之族出。伯州犁之孙嚭,为吴大宰以谋楚。楚自昭王即位,无岁不有吴师。蔡侯因之,以其子乾与其大夫之子为质于吴。
冬,蔡侯、吴子、唐侯伐楚。舍舟于淮汭,自豫章与楚夹汉。左司马戌谓子常曰:“子沿汉而与之上下,我悉方城外以毁其舟,还塞大隧、直辕、冥阨。子济汉而伐之,我自后击之,必大败之。”既谋而行。武城黑谓子常曰:“吴用木也,我用革也,不可久也。不如速战。”史皇谓子常:“楚人恶子而好司马,若司马毁吴舟于淮,塞城口而入,是独克吴也。子必速战,不然不免。”乃济汉而陈,自小别至于大别。三战,子常知不可,欲奔。史皇曰:“安求其事,难而逃之,将何所入?子必死之,初罪必尽说。”
十一月庚午,二师陈于柏举。阖庐之弟夫槩王,晨请于阖庐曰:“楚瓦不仁,其臣莫有死志,先伐之,其卒必奔。而后大师继之,必克。”弗许。夫槩王曰:“所谓臣义而行,不待命者,其此之谓也。今日我死,楚可入也。”以其属五千,先击子常之卒。子常之卒奔,楚师乱,吴师大败之。子常奔郑。史皇以其乘广死。
吴从楚师,及清发,将击之。夫槩王曰:“困兽犹斗,况人乎?若知不免而致死,必败我。若使先济者知免,后者慕之,蔑有鬥心矣。半济而后可击也。”从之。又败之。楚人为食,吴人及之,奔食而从之。败诸雍澨,五战及郢。己卯,楚子取其妹季芈畀我以出,涉雎。鍼尹固与王同舟,王使执燧象以奔吴师。庚辰,吴入郢,以班处宫。子山处令尹之宫,夫槩王欲攻之,惧而去之,夫槩王入之。
左司马戌及息而还,败吴师于雍澨,伤。初,司马臣阖庐,故耻为禽焉。谓其臣曰:“谁能免吾首?”吴句卑曰:“臣贱,可乎?”司马曰:“我实失子,可哉。”三战皆伤,曰:“吾不可用也已。”句卑布裳,刭而裹之,藏其身,而以其首免。
楚子涉雎济江,入于云中。王寝,盗攻之,以戈击王。王孙由于以背受之,中肩。王奔郧,钟建负季芈以从,由于徐苏而从。郧公辛之弟怀将弑王,曰:“平王杀吾父,我杀其子,不亦可乎!”辛曰:“君讨臣,谁敢仇之?君命,天也,若死天命,将谁仇?《诗》曰:‘柔亦不茹,刚亦不吐。不侮矜寡,不畏强御。’唯仁者能之。违强陵弱,非勇也。乘人之约,非仁也。灭宗废祀,非孝也。动无令名,非知也。必犯是,余将杀女。”鬥辛与其弟巢以王奔随。吴人从之,谓随人曰:“周之子孙在汉川者,楚实尽之。天诱其衷,致罚于楚,而君又窜之,周室何罪?君若顾报周室,施及寡人,以奖天衷,君之惠也。汉阳之田,君实有之。”楚子在公宫之北,吴人在其南。子期似王,逃王而己为王,曰:“以我与之,王必免。”随人卜与之,不吉。乃辞吴曰:“以随之辟小而密迩于楚,楚实存之,世有盟誓,至于今未改。若难而弃之,何以事君?执事之患,不唯一人。若鸠楚竟,敢不听命。”吴人乃退。鑪金初宦于子期氏,实与随人要言。王使见,辞曰:“不敢以约为利。”王割子期之心,以与随人盟。
初,伍员与申包胥友。其亡也,谓申包胥曰:“我必复楚国。”申包胥曰:“勉之。子能复之,我必能兴之。”及昭王在随,申包胥如秦乞师,曰:“吴为封豕长蛇,以荐食上国。虐始于楚,寡君失守社稷,越在草莽。使下臣告急曰,夷德无厌,若邻于君,疆埸之患也。逮吴之未定,君其取分焉。若楚之遂亡,君之土也。若以君灵抚之,世以事君。”秦伯使辞焉,曰:“寡人闻命矣,子姑就馆,将图而告。”对曰:“寡君越在草莽,未获所伏。下臣何敢即安?”立依于庭墙而哭,日夜不绝声,勺饮不入口,七日。秦哀公为之赋《无衣》,九顿首而坐。秦师乃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