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,楚国可真是遭了大难。秦国的白起将军接连攻下楚国的西陵、鄢城、郢都,连夷陵也没能幸免。最叫人痛心的是,秦军竟一把火烧了楚国王室的祖坟。楚顷襄王带着臣子百姓仓皇往东北方向逃,最后在陈城勉强安顿下来。经此一劫,楚国元气大伤,连秦国都开始瞧不起这个昔日的南方霸主了。
就在白起又要带兵来犯的危急关头,楚国有个叫黄歇的读书人站了出来。这人走南闯北见识广,襄王觉得他能言善辩,就派他出使秦国。黄歇见到秦昭王,不慌不忙地开了口:"如今天下就数秦楚两国最强,听说大王要攻打楚国,这好比两只猛虎相斗,倒让那些瘸腿野狗捡了便宜。不如与楚国交好,且听我细细道来。"
"常言道,物极必反,就像冬去夏来;堆得太高必倒,就像叠起的棋子。"黄歇边说边比划,"如今秦国疆域占了半个天下,东西两边都到尽头,自开天辟地以来,还没哪个万乘之国能有这般气象。先王文王、庄王到大王您,三代君王都没让齐国占到便宜,切断了合纵的要道。大王三次派盛桥去韩国办事,结果不费一兵一卒就让韩国割让了百里之地,这手段实在高明。"
他越说越起劲,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节奏:"后来大王发兵攻魏,堵住大梁城门,拿下河内,攻克燕、酸枣、虚、桃人这些地方,吓得楚燕两国军队像受惊的鸟群不敢抵抗。休整两年后又取蒲、衍、首垣,兵临仁、平丘、小黄、济阳城下,逼得魏国俯首称臣。接着割让濮、磨以北给燕国,切断齐秦通道,断绝楚魏联系。天下诸侯五次联合六次聚集,却没人敢来救援,可见大王的威风啊!"
黄歇突然话锋一转:"可要是大王仗着兵强马壮,非要靠武力让天下臣服,恐怕会后患无穷。《诗经》上说'开头容易收场难',《易经》里讲'狐狸过河湿了尾巴',都是这个理。当年智伯只看见攻打赵国的利益,结果在榆次遭了殃;吴王夫差光顾着伐齐,却在干隧一败涂地。这两个国家不是没立过大功,都是贪图眼前利益,忘了背后隐患。"
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,衣袖带翻了茶盏:"吴国相信越国,放心去打齐国,虽然在艾陵打了胜仗,回头却被越王勾践在三江口活捉。智伯信任韩魏,联手攻赵,眼看就要拿下晋阳城,谁知韩魏突然反水,在凿台上杀了智伯。现在大王光惦记着削弱楚国,却忘了楚国弱了会让魏国坐大啊!"
黄歇抹了把汗,声音沉了下来:"《诗经》有云'再勇猛的武士也不该远征他乡'。楚国离得远,反倒能成为帮手;韩魏这些邻国,才是真正的敌人。如今大王半路上相信韩魏的甜言蜜语,这不就跟当年吴王轻信越国一样吗?韩魏祖祖辈辈有多少人死在秦国手里?他们的宗庙被毁,百姓流离失所,尸骨堆得边境上都看得见。这样的血海深仇,他们表面装顺从,心里指不定怎么盘算呢!"
"要是大王非要攻楚,要么向仇敌韩魏借道——可您敢保证军队能平安回来吗?要么走阳、右壤那条路,那儿全是荒山野岭,就算打下来也没用。"黄歇凑近几步,压低声音,"更可怕的是,一旦秦楚开战,齐魏韩燕必定闻风而动。到时候魏国攻占宋国旧地,齐国夺取泗水以北,这些可都是肥沃的好地方啊。大王损兵折将削弱了楚国,反倒养肥了韩魏,壮大了齐国,这不是替别人做嫁衣吗?"
最后他直起身子,目光灼灼:"要我说,不如与楚国结盟。秦楚联手,韩国自然乖乖低头。到时候以崤山为屏障,以黄河为天堑,韩国就成了秦国看门狗。再对魏国施压,许、鄢陵这些城池唾手可得。等收拾完韩魏,转过头来对付齐燕赵三国,还不是手到擒来?"
顷襄王二十年,秦白起拔楚西陵,或拔鄢、郢、夷陵,烧先王之墓。王徙东北,保于陈城。楚遂削弱,为秦所轻。于是白起又将兵来伐。楚人有黄歇者,游学博闻,襄王以为辩,故使于秦。说昭王曰:“天下莫强于秦、楚,今闻大王欲伐楚,此犹两虎相斗而驽犬受其弊,不如善楚。臣请言其说。臣闻之:‘物至而反,冬夏是也。致至而危,累棋是也。’今大国之地半天下,有二垂,此从生民以来,万乘之地未尝有也。先帝文王、庄王、王之身,三世而不接地于齐,以绝从亲之要。今王三使盛桥守事于韩,成桥以北入燕。是王不用甲,不伸威,而出百里之地,王可谓能矣。王又举甲兵而攻魏,杜大梁之门,举河内,拔燕、酸枣、虚、桃人,楚、燕之兵云翔不敢校,王之功亦多矣。王申息众二年,然后复之,又取蒲、衍、首垣,以临仁、平丘、小黄、济阳婴城,而魏氏服矣。王又割濮、磨之北属之燕,断齐、秦之要 ,绝楚、魏之脊。天下五合、六聚而不敢救也,王之威亦惮矣。王若能持功守威,省攻伐之心而肥仁义之诫,使无复后患,三王不足四,五伯不足六也。
“王若负人徒之众,材兵甲之强,壹毁魏氏之威,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,臣恐有后患。《诗》云:‘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’《易》曰:‘狐濡其尾。’此言始之易,终之难也。何以知其然也?智氏见伐赵之利,而不知榆次之祸也;吴见伐齐之便,而不知干隧之败也。此二国者,非无大功也,设利于前,而易患于后也。吴之信越也,从而伐齐,既胜齐人于艾陵,还为越王禽于三江之浦。智氏信韩、魏,从而伐赵,攻晋阳之城,胜有日矣,韩、魏反之,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上,今王妒楚之不毁也,而忘毁楚之强魏也。臣为大王虑而不取。《诗》云:‘大武远宅不涉。’从此观之,楚国,援也;邻国,敌也。《诗》云:‘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跃跃毚兔,遇犬获之。’今王中道而信韩、魏之善王也,此正吴信越也。臣闻,敌不可易,时不可失。臣恐韩、魏之卑辞虑患,而实欺大国也。此何也?王既无重世之德于韩、魏,而有累世之怨矣。韩、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,百世矣。本国残,社稷坏,宗庙隳,刳腹折颐,首身分离,暴骨草泽,头颅僵仆,相望于境;父子老弱系虏,相随于路;鬼神狐祥无所食,百姓不聊生,族类离散,流亡为臣妾,满海内矣。韩、魏之不亡,秦社稷之忧也。今王之攻楚,不亦失乎!是王攻楚之日,则恶出兵?王将藉路于仇雠之韩、魏乎!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反也,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、魏。王若不藉路于仇雠之韩、魏,必攻阳、右壤,随阳右壤,此皆广川大水,山林溪谷不食之地,王虽有之,不为得地。是王有毁楚之名,无得地之实也。且王攻楚之日,四国必应悉起应王。秦、楚之构而不离,魏氏将出兵而攻留、方与、銍、胡陵、砀、萧、相,故宋必尽。齐人南面,泗北必举。此皆平原四达,膏腴之地也,而王使之独攻。王破楚于以肥韩、魏于中国而劲齐,韩、魏之强足以校于秦矣。齐南以泗为境,东负海,北倚河,而无后患,天下之国,莫强于齐。齐、魏得地葆利,而详事下吏,一年之后,为帝若未能,于以禁王之为帝有余。夫以王壤土之博,人徒之众,兵革之强,一举众而注地于楚,诎令韩、魏,归帝重于齐,是王失计也。
“臣为王虑,莫若善楚。秦、楚合而为一,临以韩,韩必授首。王襟以山东之险,带以河曲之利,韩必为关中之候。若是,王以十成郑,梁氏寒心,许、鄢陵婴城,上蔡、召陵不往来也。如此,而魏亦关内侯矣。王一善楚,而关内二万乘之主注地于齐,齐之右壤可拱手而取也。是王之地一任两海,要绝天下也。是燕、赵无齐、楚,无燕、赵也。然后危动燕、赵,持齐、楚,此四国者,不待痛而服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