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七·姑妄听之三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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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化源讲过一个故事,说是有两个读书人结伴游黄山,被那奇松怪石迷住了眼,不知不觉日头西沉。等到回过神来,四野已是暮色四合,草丛里露水打滑,青苔湿漉漉的。两人不敢乱走,索性并肩坐在悬崖底下歇脚。

抬头望去,峭壁像刀削似的直插夜空,连猿猴都爬不上去。偏生有块斜伸出来的石板,活像云朵从山坳里探出头。这时候一弯新月刚爬上来,照见石板上竟坐着两个人影。读书人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荒山野岭的,不是神仙就是鬼怪了,赶忙屏住呼吸竖起耳朵。

右边那位先开口:"前些日子去岳麓山,可听见那老先生又念叨什么新鲜话?"

左边那位嗤笑一声:"去时正聚众讲《西铭》,回来时改讲《大学衍义》啦。"

右边那位长叹:"《西铭》说万物一体,道理是不错。可光心里明白这道理,就能救济天下了?好比父母疼孩子,孩子生病时难道靠心疼就能治好?遇着灾祸时靠心疼就能化解?说到底是没有真本事啊!再说人对自己,哪个不是掏心掏肺地爱惜?可自己生病时,光靠爱心能痊愈么?遇着危难时,光发善心能脱险么?"

他越说越激动,月光下能看到他攥紧了拳头:"如今那些讲学的,不研究治国安邦的实策,不琢磨抗灾救难的方法,整天嚷嚷什么仁爱之心像天地生养万物。难不成举着这颗善心晃两下,天下苍生就都能活命了?"

"再说《大学》里格物致知到治国平天下,环环相扣却各有真功夫。好比土里长苗,苗抽穗,穗结谷,谷碾米,米煮饭,步步相连。可要是地不耕、苗不浇、穗不割、谷不舂、米不煮,哪来的饭?真德秀作《大学衍义》,写到齐家就煞尾,说治国平天下水到渠成。难道舜帝时候,光靠他爹不闹脾气,洪水就退了?三苗就归顺了?周文王那会儿,光靠太姒贤惠,江汉就归化,崇侯虎就臣服了?如今全不管这些,单说齐家是根本,这不等于说土能长苗就直接吃土么?"

左边那位插话:"邱濬补的那套治国平天下的方略,总该周全了吧?"

右边那位直摇头:"真德秀太拘泥根本,邱濬又太纠缠枝节。既不考量古今时势,又不琢磨南北差异,啰啰嗦嗦列一堆法子,还要朝廷件件试行——这不是添乱么?单说海运那条,光算历年翻船省下的运费,可曾算过一条船上几十条人命?十条船就是几百条,拿什么抵?"

左边那位沉吟道:"话虽如此,先儒推崇的封建井田,到底是上古良法..."

右边那位突然冷笑:"封建井田早被驳得体无完肤。可那些讲学家为何死咬着不放?他们心里门儿清这法子行不通,偏要这么说,图的就是拿根本办不成的事当挡箭牌!谈天说性讲心论气,横竖摸不着看不见。可实事一桩桩摆着,试了不灵,立马露馅。所以专挑那试不得、不肯试、不敢试的来说,回头还能嚷嚷:不是我的法子不好,是你们不用啊!"

"这就好比有人夸口能在枣刺尖儿上雕猴子,偏说要斋戒三月才能看。人家好歹有枣刺有猴子,他这个连雕刀印子都找不着!"两人相对长叹,忽然一声清啸,消失在月色里。崖下两个读书人听得冷汗涔涔,后来常跟人提起这事。

有个讲学的听了不服气:"求学只为明道。所谓道,不过天命心性罢了。忠孝节义都是末节,礼乐刑政更不值一提。说那番话的,定是永嘉学派的余孽!"

刘香畹在书房扶乩请仙,邀我去看热闹。我没去成,后来听说乩仙留了两首诗:"春山处处药苗新,随蝶过溪偶驻身。借得樵童青竹斧,自斫槐瘤作酒樽。""飞崖倒挂古藤粗,猿猱望之空踟蹰。记得那年棕拂子,忘收绝顶白云处。"虽说格局不大,倒也有几分意趣。

青县出过一桩奇案。有个死囚的儿子才十四五岁,生得唇红齿白。听说县令好男风,趁他赴省城时半路拦轿,假意递状纸,实则自荐枕席。后来他爹果然被放了。街坊们虽知他是娈童,倒不轻贱——毕竟是为救父。

还有个年轻媳妇,往日与丈夫太过恩爱,丈夫得了痨病死了。婆婆知道她性子浮,日夜盯着,同吃同睡形影不离。五六年下来,这媳妇竟郁郁而终。众人却不说她是节妇——心术不正哪配立牌坊?

要我说,那少年和《滦阳消夏录》里郭六的事差不多,只差没殉节罢了。至于那媳妇,心思虽猜不透,身子总是清白的。就像《诗经》里说的"怕你不跟我私奔",上头有王法管着,下头有礼法束着,既然全了名节,死后给个贞节名分也不为过。

啄木鸟会踏禹步念咒,我原不信。家仆李福有回顽皮,爬到高树上把树洞堵了,还锯平洞口,自己躲在草里看。那啄木鸟回巢时,真个飞到树下,用喙在沙地上画符。画完翅膀一扇,堵洞的木橛子"嗖"地飞出来,比箭还快!后来我在书局清理邪书,见《万法归宗》里真有这符咒,笔画扭得像两个"无"字叠着,也不知哪来的门道。

这李福还干过缺德事——月黑风高夜去乱坟岗学鬼叫吓人。结果磷火四起,都"呜呜"地围过来,吓得他连滚带爬逃回家。可见物以类聚,交朋友可得擦亮眼。

壬午年顺天乡试,我和李延彬前辈同任考官。有回闲聊说起老虎,他说老家有个樵夫在山里撞见个美妇人,隔着山涧走,穿戴讲究不像村姑。樵夫知道是精怪,躲着偷看。恰有母鹿带小鹿来涧边喝水,那妇人突然扑地变成猛虎,衣裳像蝉蜕似的留在原地。吃完鹿又变回美人,整理好衣裙,袅袅婷婷走了。临水照影时那媚态,谁还记得她方才血盆大口的模样?

秦涧泉前辈听了笑道:"妖精迷人时虽不露虎形,吃人的本性何曾改过?樵夫见着原形就大惊小怪,倒是少见多怪了。"

乌鲁木齐的伍大学士,平日里最爱吟诗作对,可谁也没见过他写的诗稿。有一回在驿站墙上,倒瞧见他一首诗:站在孤城上极目远望,四野苍苍茫茫,斜阳挂在高高的树梢,残雪堆在乱山坳里。牧马嘶叫着回马厩,鸟儿啼叫着返巢。秦地的兵卒真耐寒啊,天快黑了还在吹响号角。这诗颇有中唐诗的风韵。

束州有个佃户叫邵仁我,讲了个故事。说是有个李家的媳妇,从娘家回来,天快黑时风雨大作,躲进一座破庙里。入夜后风雨稍停,可天太黑没法赶路。正巧有几个短工扛着锄头进来——短工就是给人锄地割稻,按天算工钱,来去不定的那种人。这媳妇怕遭欺负,又躲到庙后破屋里。短工们在黑暗中瞧见人影,互相招呼着追过去。媳妇急得没法子,就呜呜地学鬼叫。谁知墙里墙外都响起呜呜声,像在应答。那几个短工吓得掉头就跑。半夜雨停了,这媳妇才偷偷溜回家。这事跟李福遇鬼的故事差不多,不过一个是被人追,一个像是鬼来救人。要说她心正感动了鬼神,也未尝不可。

邵仁我还讲了个故事。有伙强盗打劫一户有钱人家,眼看就要攻破楼门。强盗们举着火把拿着刀,威胁全家人:“谁敢叫唤就宰了谁!再说这么大的风,叫唤也没人听见,死了白死!”一家子吓得不敢出声。有个十五六岁的烧火丫头睡在厨房,偷偷拿着火石,摸黑爬到后院,趁着风势把柴堆点着了。火光照亮半边天,全村人都惊动起来,连几里外的邻村也赶来救火。众人聚集时,火光把四周照得跟白天似的。强盗们想跑也跑不掉,全被活捉了。

主人很感激这丫头,想留她当儿媳妇。儿子也点头说:“有这般机智,肯定能持家。虽说是个烧火丫头,又有什么关系?”主人家高兴得很,赶紧取来衣裳首饰,当夜就给他们办了喜事。主人说:“拖久了讲究起门第高低,是非就多了,怕要生变。”这丫头也真是个奇女子!

边秋崖老先生说过一件事。有个官宦人家夜里到书房,突然看见桌上摆着个人头,吓得要死,以为是凶兆。当地有个道士会画符,常给人办丧事,赶紧请来占卜。道士也吓一跳说:“大凶啊!不过还能化解,办法事超度,花个百把两银子就行。”正商量着,窗外有人说话:“我倒霉被砍了头,鬼魂没脑袋就不能投胎,只好自己拎着头,像长了个瘤子。刚才看见您书桌干净,顺手放一下,没想到您突然进来,我慌得忘了拿,吓着您了。这是我粗心,跟您的祸福没关系。道士胡说八道,千万别信。”道士灰溜溜地走了。

边老先生还讲了个故事。有户官宦人家闹狐仙,请道士来驱邪。法事不灵,道士反被狐狸戏弄。道士去找他师父,求来更厉害的符咒。刚摆好法坛召神将,就听楼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,狐狸们吵吵嚷嚷全跑了。道士得意洋洋,主人家也千恩万谢。忽然抬头看见墙上贴了张字条:“您家本来要走霉运,我们才敢来捣乱。昨天您捐了九百两银子建育婴堂,感动了神明,福气又涨了,所以我们全族搬走。道士做法事正好赶上这时候,就贪功说是他的本事,真不要脸!给他点酒菜遮遮羞还说得过去,要是给钱,这骗子可就太走运了。”字有寸把大,墨迹还没干呢。道士臊得说不出话来。

梁简文帝给湘东王的信里引过俗话:“要是山河会说话,风水先生没饭吃;要是五脏会说话,大夫脸要绿。”这两件事,真叫鬼怪能开口了。那些江湖术士该明白了吧?

朱导江说过一件事。有个人给亡妻服丧期满后,突然又办起法事,比刚去世时还伤心。问他缘故,起初不肯说。后来有人私下打听,他才流泪道:“我和亡妻过了半辈子,一直没觉得她有什么大错。前些天忽然梦见到了阴曹,看见几百个女子,锁着银链子,被鬼差用骨朵赶着进衙门。一会儿就听见惨叫连连,吓得我魂飞魄散。后来一个个被拖出来,全都鲜血淋漓,像牵猪羊似的爬着走。其中一个朝我招手,一看正是亡妻。我惊问犯了什么罪,她说:‘就因为事事跟您两条心。原以为家里这些事没什么,哪知道阴间法律这么严,跟欺君欺父同罪,才落得这般下场。’我问什么事两条心,她说:‘不过是在儿女身上偏袒些,在奴婢身上护短些,在娘家亲戚身上多照顾些,都瞒着您罢了。如今每月初一都要挨三十铁棍,不知哪天才能解脱。这些锁着的都是这类人。’还想再说,已经被鬼差拽走了。多年夫妻,总有些情分,所以给她办法事积点福。”

夫妻同吃一锅饭,情分最亲,外人就插不进脚;夫妻平等相处,本分最重,下人就不敢违逆。所以夫妻同心的话,家里那些细枝末节——男人不知道的,或者知道却不好亲自管的——妻子都能弥补周全。要是只顾私心,偏袒一方,就会耍出各种花样,在丈夫看不见的地方为所欲为。种种是非,种种败落,都由此而起。关系重大,罪过自然不轻。何况丈夫深信不疑,托付重任,她却欺瞒着胡来。对朋友负心都要遭天谴,何况夫妻本是一体,又关乎三纲五常?这等负心之罪,岂不要加倍惩罚?平常小事判重刑,真不算苛刻啊。

京城里的人心狡诈,真是天下第一。我当年买过十六锭罗小华墨,那漆匣子又旧又破,看着像真古董。可一试才发现,全是泥巴捏的,染了层黑漆,上面那层白霜,还是搁在潮湿地方故意闷出来的霉斑。

那年丁卯乡试,我在考场附近小客栈买蜡烛,怎么点都点不着。掰开一看,好家伙,泥巴芯子裹了层羊油!有天晚上更绝,街边小贩吆喝卖烤鸭,我堂兄万周买了只。吃完肉才发现,整只鸭子骨架完好,里头糊着泥巴,外头贴着纸,刷上油烤得焦黄,就鸭掌和脖子是真货。

我家小厮赵平花两千钱买了双皮靴,美得不行。有天赶上下大雨,他穿着出门,回来时光着脚——靴筒是用高丽纸揉出皱纹刷的黑漆,鞋底拿烂棉絮粘的,就鞋面一圈缝了层布条。

这些还算小打小闹。有个候补官员瞧对门小媳妇生得俊俏,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在外地当师爷,把家眷寄居京城。过了几个月,突然见她家大门糊上白纸,全家哭天抢地——说是丈夫死在外头了。这官儿帮着设灵堂做法事,见天儿去慰问。后来那家子开始变卖衣物,说是活不下去了要改嫁,这官儿就顺势当了上门女婿。结果半年后,死了的丈夫突然回家!原来之前是误传死讯。丈夫气得要告官,母女俩跪着求饶,最后把官儿的钱财扣下,把人轰出门。又过了半年,这官儿在巡城御史衙门看见那小媳妇受审——先前回来的"丈夫"竟是她的姘头,合伙骗婚谋财。后来真丈夫回来才露馅儿。您说这骗术,是不是越来越邪乎?

西城有座大宅子,四五十间房,月租二十多两银子。有个租客住了半年多,总是提前交租,房东也就没多管。有天突然锁门跑了,房东进去一看——好嘛,满地碎瓦烂砖,房梁门窗全拆光了,就剩临街两面墙!原来这宅子前后都有门,那人在后门开了间木料铺,把宅子里能拆的都拆去卖了。两边隔着巷子,谁都没发觉。那么些大梁柱子,愣是搬得神不知鬼不觉。

钱文敏公说过:"跟京城人打交道,能守住本分不掉坑里就算万幸。但凡觉得占着便宜的,准保藏着机关。那些奸猾之徒的手段,千奇百怪,哪会真让咱们捡着便宜?"这话可太在理了。

王青士讲过个故事:有户人家弟弟想霸占哥哥家产,半夜找讼师密谋。讼师把陷阱设得滴水不漏,连怎么收买内应都想好了。完事后捋着胡子说:"令兄就算猛如虎豹,这回也逃不出铁网了。不过...您打算怎么谢我?"弟弟拍胸脯:"咱们情同骨肉,绝不忘您大恩!"

正说着,桌底下突然窜出个怪物,满身长毛像披着蓑衣,单脚跳着转圈,眼珠子冒火光,指着讼师怪笑:"这位把您当骨肉呢,先生可要小心喽!"说完蹦上房梁没影了。屋里三个人全吓昏过去,家人灌药到半夜,小童先醒来说了经过。这事传开后,那弟弟好几个月不敢出门,阴谋自然也黄了。

还有个狎妓的故事:有个嫖客迷上个妓女,要给她赎身,妓女死活不肯。后来答应另买宅子安置,按正妻礼数相待,妓女反而更抗拒。客人追问原因,她叹气:"您能抛弃结发妻子,我怎敢托付终身?"这话倒和那妖怪是一个见识。

先祖母的妹妹张夫人临终时,突然对丫鬟说:"我要走了,听说人死前能见到亡故亲人...我见着了。"接着环顾四周,皱眉道:"错了。"又拍着枕头连说两遍"大错"。最后咬着牙掐自己手心:"真是大错特错!"

等女儿媳妇都到齐了,老太太才说:"我原以为夫家疏远娘家亲,可来接我的都是夫家先人;我总觉媳妇是外人女儿才贴心,结果守床头的竟是亡故的媳妇...血缘这东西,原来同脉才相连啊!"说完长叹:"我活糊涂了,你们可别再犯傻。"这位老太太临终醒悟,可比那些至死偏心的人强多了。

孔子说劝谏分五种,最推崇委婉暗示。真有道理啊!我亲戚家有个正妻,自己没儿子就变着法虐待庶子。侄子和女婿还整天挑拨离间,弄得家里乌烟瘴气。

她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妈,听说后拄着拐杖来见。进门就哭:"老奴三天没吃饭了!"太太问怎么不去投靠侄子,老嬷嬷说:"当年攒的体己钱都给侄子,他那时比亲儿子还孝顺。钱骗光后,如今讨碗粥都遭白眼。"又问怎么不找女儿女婿,答:"女婿和侄子一个德行,女儿也做不了主。"再问为何不去告官,老嬷嬷直摇头:"官府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两边都算异姓,不养我也不犯王法。"

最后老太太眼睛一亮:"想起来了!先夫当年在外地当差时,娶过一房妾室生了个儿子。官府说这儿子要是敢不养嫡母,要治重罪呢!公文早发去提人了,就不知哪天能到..."那太太听完愣了半天,从此渐渐改了脾性。多少亲戚磨破嘴皮劝不动的事,老嬷嬷这番现身说法,倒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。当年触龙劝赵太后,用的不就是这法子?

原文言文

  周化源言,有二士游黄山,留连松石,日暮忘归,夜色苍茫,草深苔滑,乃共坐于悬崖之下,仰视峭壁,猿鸟路穷,中间片石斜欹,如云出岫,缺月微升,见有二人坐其上,知非仙即鬼,屏息静听。右一人曰:顷游岳麓,闻此翁又作何语。左一人曰:去时方聚讲西铭,归时又讲大学衍义也。右一人曰:西铭论万物一体,理原如是,然岂徒心知此理,即道济天下乎?父母之 于子,可云爱之深矣,子有疾病,何以不能疗?子有患难,何以不能救?无术焉而已。此犹非一身也,人之一身,虑无不深自爱者,己之疾病,何以不能疗?己之患难,何以不能救?亦无术焉而已。今不讲体国经野之政,捍灾御变之方,而曰吾仁爱之心,同于天地之生物,果此心一举万物,即可以生乎?吾不知之矣。至大学条目,自格致以至治平,节节相因,而节节各有其功力。譬如土生苗,苗成禾,禾成谷,谷成米,米成饭,本节节相因,然土不耕则不生苗,苗不灌则不得禾,禾不刈则不得谷,谷不舂则不得米,米不炊则不得饭,亦节节各有其功力。西山作大学衍义,列目至齐家而止,谓治国平天下,可举而措之。不知虞舜之时,果瞽瞍允若,而洪水即平,三苗即格乎?抑犹有治法在乎?又不知周文之世,果太姒徽音而江 汉即化,崇侯即服乎?抑别有政典存乎?今一切弃置,而归本于齐家,毋亦如土可生苗,即炊土为饭乎?吾又不知之矣。左一人曰:琼山所补治平之道,其备乎?右一人曰:真氏过于泥其本,邱氏又过于逐其末,不究古今之时势,不揆南北之情形,琐琐屑屑,缕陈多法,且一一疏请施行,是乱天下也。即其海运一议,胪列历年漂失之数,谓所省转运之费足以相抵。不知一舟人命,讵止数十,合数十舟即逾千百,又何为抵乎?亦妄谈而已矣。左一人曰:是则然矣。诸儒所述封建井田,皆先王之大法,有太平之实验,究何如乎?右一人曰:封建井田,断不可行,驳者众矣。然讲学家持是说者,意别有在,驳者未得其要领也。夫封建井田不可行,微驳者知之,讲学者本自知之,知之而必持是说,其意固欲借一必不行之事,以藏其身也。盖言理言气,言性言心,皆恍惚无可质,谁能考未分天地之前,作何形状;幽微暧昧 之中,作何情态乎?至于实事,则有凭矣,试之而不效,则人人见其短长矣。故必持一不可行之说,使人必不能试,必不肯试,必不敢试,而后可号于众曰:吾所传先王之法,吾之法可为万世致太平,而无如人不用,何也。人莫得而究诘,则亦相率而劝曰:先生王佐之才,惜哉不竟其用云尔。以棘刺之端为母猴,而要以三月斋戒乃能观,是即此术。第彼犹有棘刺,犹有母猴,故人得以求其削,此更托之空言,并无削之可求矣。天下之至巧,莫过于是。驳者乃以迂阔议之,乌识其用意哉!相与太息者久之,划然长啸而去。二士窃记其语,颇为人述之。有讲学者闻之,曰:学求闻道而已。所谓道者,曰天曰性曰心而已,忠孝节义犹为末务,礼乐刑政更末之末矣。为是说者,其必永嘉之徒也夫。

  刘香畹寓斋扶乩,邀余,未赴,或传其二诗曰:是处春山长药苗,闲随蝴蝶过溪桥,林中借得樵童斧,自斫槐根木瘿瓢。飞岩倒挂万年藤,猿狖攀缘到未能,记得随身棕拂子,前年遗在最高层。虽意境微狭,亦楚楚有致。

  春秋有原心之法,有诛心之法,青县有人陷大辟,县令好外宠 ,其子年十四五,颇秀丽,乘其赴省宿馆舍,邀之于途,托言牒诉而自献焉,狱竟解。实为娈童,人不以娈童贱之,原其心也。里有少妇 与其夫狎昵无度,夫病瘵死,姑察其性佚荡,恒自监之,眠食必共,出入必偕,五六年未尝离一步,竟郁郁以终,实为节妇,人不以节妇许之,诛其心也。余谓此童与郭六事相类,惟欠一死耳--语详滦陽消夏录。此妇心不可知,而身则无玷,大车之诗所谓畏子不奔,畏子不敢者。在上犹为有刑政,则在下犹为守礼法。君子与人为善,盖棺之后,固应仍以节许之。

  啄木能禹步劾禁,竟实有之。奴子李福,性顽劣,尝登高木之杪,以杙塞其穴口,而锯平其外,伏草间伺之。啄木返,果翩然下树,以喙画沙若符篆,画毕,以翼拂之,其穴口之杙,铮然拔出如激矢,此岂可以理解欤?余在书局销毁妖书,见万法归宗中载有是符,其画纵横交 贯,略如小篆两无字相并之形,不知何以得之,亦不知其信否也。

  李福又尝于月黑之夜,出村南丛冢间,呜呜作鬼声,以恐行人。俄磷火四起,皆呜呜来赴,福乃狼狈逃归。此以类相召也,故人家子弟,于交 游当慎其所召。

  壬午顺天乡试,与安溪李延彬前辈同分校,偶然说虎,延彬曰:里有入山樵采者,见一美妇隔涧行,衣饰华丽,不似村妆,心知为魅,伏丛薄中觇所往,适一鹿引麂下涧饮,妇见之,突扑地化为虎,衣饰委地如蝉蜕,径搏二鹿食之,斯须仍化美妇,整顿衣饰,款款循山去。临流照影,妖媚横生,几忘其曾为虎也。秦涧泉前辈曰:妖媚蛊惑,但不变虎形耳,捕噬之性则一也,偶露本质,遽相惊讶,此樵何少见多怪乎?

  大学士伍公,镇乌鲁木齐日,颇喜吟咏,而未睹其稿。惟于驿壁见一诗曰:极目孤城上,苍茫见四郊,斜陽高树顶,残雪乱山坳,牧马嘶归枥,啼鸟倦返巢,秦兵真耐冷,薄暮尚呜骹。殊有中唐气韵。

  束州佃户邵仁我言,有李氏妇,自母家归,日薄暮,风雨大作,避入废庙中,入夜稍止,已暗不能行,适客作--俗谓之短工,为人锄田刈禾,计日受值,去来无定者也--数人荷鉏入,惧遭强暴,又避入庙后破屋,客作暗中见影,相呼追迹,妇窘急无计,乃呜呜作鬼声,既而墙内外并呜呜有声,如相应答,数人怖而反。夜半雨晴,竟潜踪得脱。此与李福事相类,而一出偶相追逐,一似来相救援。虽谓秉心贞正,感动幽灵,亦未必不然也。

  仁我又言,有盗劫一富室,攻楼门垂破,其党 手炬露刃,迫胁家众曰:曰敢号呼者死,且大风号呼亦不闻,死何益。皆噤不出声,一灶婢年十五六,睡厨下,乃密持火种,黑暗中伏地蛇行,潜至后院,乘风纵火,焚其积柴,烟焰烛天,阖村惊起,数里内邻村亦救视。大众既集,火光下明如白昼,群盗格斗不能脱,竟骈首就擒。主人深感此婢,欲留为子妇,其子亦首肯,曰:具此智略,必能作家,虽灶婢何害。主人大喜,趣取衣饰,即是夜成礼。曰:迟则讲尊卑,论良贱,是非不一,恐有变局矣。亦奇女子哉。

  边秋崖前辈言,一宦家夜至书斋,突见案上一人首,大骇以为咎征,里有道士能符录,时预人丧葬事,急召占之。亦骇曰:大凶,然可禳解,斋醮之赉,不过百余金耳。正拟议间,窗外有人语曰:身不幸伏法就终,幽魂无首,则不可转生,故恒自提携累如疣赘,顷见公几棐滑净,偶置其上,适公猝至,仓皇忘取,以致相惊,此自仆之粗疏,无关公之祸福,术士妄语,慎不可听。道士仍丧气而去。又言一宦家患狐祟,延术士劾治,法不验,反为狐所窘,走投其师,更乞符录至,方登坛檄将,已闻楼上般移声,呼应声,汹汹然相率而去。术士顾盼有德色,宦家亦深感谢,忽举首见壁上一帖,曰:公衰运将临,故吾辈得相扰,昨公捐金九百,建育婴堂,德感明神,又增福泽,故吾辈举族而去,术士行法适值其时,据以为功,深为忝,窃赐以觞豆为稍障羞颜,庶几或可,若有所酬赠,则小人太侥幸矣。字径寸余,墨痕犹湿,术士惭沮,竟噤不敢言。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,引谚曰:山川而能语,葬师食无所,肺腑而能语,医师面如土。此二事者,可谓鬼魅能语矣。术士其知之。

  朱导江 言,有妻服已释,忽为礼忏者,意甚哀切,过于初丧。问之,初不言所亲,或私叩之,乃泫然曰:亡妇相聚半生,初未觉其有显过,顷忽梦至冥司,见女子数百人,锁以银铛,驱以骨朵,入一大官署中。俄闻号呼凄惨,栗魄动魂,既而一一引出,并流血被骭,匍匐膝行,如牵羊豕。中一人见我招手,视即亡妇,惊问何罪至此,曰:坐事事与君怀二意,初谓家庭常态,不意陰律至严,与欺父欺君竟同一理,故堕落如斯。问二意者何事,曰:不过骨肉之中私庇子女,奴隶之中私庇婢媪,亲串之中私庇母党 ,均使君不知而已。今每至月朔,必受铁杖三十,未知何日得脱,此累累者皆是也。尚欲再言,已为鬼卒曳去,多年伉俪,未免有情,故为营斋造福耳。夫同牢之礼,于情最亲,亲则非疏者所能间;敌体之义,于分本尊,尊则非卑者所能违。故二人同心,则家庭之纤微曲折,男子所不能知,与知而不能自为者,皆足以弥缝其阙。苟徇其私爱,意有所偏,则机械百出,亦可于耳目所不及者,无所不为。种种衅端,种种败坏,皆从是起,所关者大,则其罪自不得轻。况信之者至深,托之者至重,而欺其不觉,为所欲为,在朋友犹属负心,应干神谴,则人原一体,分属三纲者,其负心之罪,不更加倍蓰乎?寻常细故,断以严刑,因不得谓之深文矣。

  人情狙诈,无过于京师。余尝买罗小华墨十六铤,漆匣黯敝,真旧物也。试之,乃抟泥而染以黑色,其上白霜,亦庵于湿地所生。又丁卯乡试,在小寓买烛,艺之不燃,乃泥质而幂以羊脂。又灯下有唱卖炉鸭者,从兄万周买之,乃尽食其肉,而完其全骨,内傅以泥,外糊以纸,染为炙爆之色,涂以油,惟两掌头颈为真。又奴子赵平以二千钱买得皮靴,甚自喜,一日骤雨,著以出,徒跣而归。盖靿则乌油高丽纸,揉作绉纹,底则糊粘败絮,缘之以布。其他作伪多类此。然犹小物也,有选人见对门少妇 甚端丽,问之,乃其夫游幕,寄家于京师,与母同居 ,越数月,忽白纸糊门,全家号哭,则其夫讣音至矣。设位祭奠,诵经追荐,亦颇有吊者。既而渐鬻衣物,云乏食且议嫁,选人因赘其家,又数月突其夫生还,始知为误传凶问。夫怒甚,将讼官。母女哀吁,乃尽留其囊箧,驱选人出。越半载,选人在巡城御史处,见此妇对簿,则先归者乃妇所欢,合谋挟取选人财,后其夫真归而败也。黎丘之技,不愈出愈奇乎?又西城有一宅,约四五十楹,月租二十余金,有一人住半载余,恒先期纳租,因不过问一日,忽闭门去,不告主人。主人往视,则纵横瓦砾,无复寸椽,惟前后临街屋仅在,盖是宅前后有门,居者于后门设木肆,贩鬻屋材,而陰拆宅内之梁柱门窗,间杂卖之,各居一巷,故人不能觉,累栋连甍,搬运无迹,尤神乎技矣。然是五六事,或以取贱值,或以取便易,因贪受饵,其咎亦不尽在人。钱文敏公曰:与京师人作缘,斤斤自守,不入陷阱已幸矣。稍见便宜,必藏机械,神奸巨蠹,百怪千奇,岂有便宜到我辈。诚哉是言也。

  王青士言,有弟谋夺兄产者,招讼师至密室,篝灯筹画,讼师为设机布阱,一一周详,并反间内应之术,无不曲到。谋既定,讼师掀髯曰:令兄虽猛如虎豹,亦难出铁网矣,然何以酬我乎?弟感谢曰:与君至交 ,情同骨肉,岂敢忘大德。时两人对据一方几,忽几下一人突出,绕室翘一足而跳舞,目光如炬,长毛毵毵如蓑衣,指讼师曰:先生斟酌,此君视先生如骨肉,先生其危乎?且笑且舞,跃上屋檐而去。二人与侍侧童子并惊仆,家人觉声息有异,相呼入视,已昏不知人。灌治至夜半,童子先苏,具述所闻见,二人至晓乃能动,事机已泄,人言藉藉,竟寝其谋。闭门不出者数月。相传有狎一妓者,相爱甚,然欲为脱籍,则拒不从,许以别宅自居,礼数如嫡,拒益力。怪诘其故,喟然曰:君弃其结发而匿我,此岂可托终身者乎?与此鬼之言,可云所见略同矣。

  张夫人,先祖母之 妹,先叔之外姑也,病革时顾侍者曰:不起矣,闻将死者见先亡,今见之矣。即而环顾病榻,若有所觅。喟然曰:错矣。俄又拊枕曰:大错矣。俄又瞑目啮齿,掐掌有痕,曰:真大错矣。疑为谵语,不敢问。良久,尽呼女媳至榻前,告之曰:吾向以为夫族疏而母族亲,今来导者皆夫族,无母族也。吾向以为媳疏而女亲,今亡媳在左右,而亡女不见也。非一气者相关,异派者不属乎?回思平日之存心,非厚其所薄,薄其所厚乎?吾一误矣,尔曹勿再误也。此三叔母张太宜人所亲闻,妇女偏私,至死不悟者多矣,此犹是大智慧人,能回头猛省也。

  孔子有言,谏有五,吾从其讽。圣人之究悉物情也。亲串中一妇,无子而陰忮其庶子,侄若婿又媒蘖短长,私党 胶固,殆不可以理喻。妇有老乳母,年八十余矣,闻之,匍匐入谒,一拜,辄痛哭曰:老奴三日不食矣。妇问曷不依尔侄,曰:老奴初有所蓄积,侄事我如事母,诱我财尽,今如不相识,求一盂饭不得矣。又问曷不依尔女若婿,曰:婿诱我财如我侄,我财尽后,弃我亦如我侄,虽我女无如何也。又问至亲相负,曷不讼之,曰:讼之矣,官以为我已出嫁,于本宗为异姓,女已出嫁,又于我为异姓,其收养为格外情,其不收养,律无罪,弗能直也。又问尔将来奈何,曰:亡夫昔随某官在外,娶妇生一子,今长成矣,吾讼侄与婿时,官以为既有此子,当养嫡母,不养则律当重诛,已移牒拘唤,但不知何日至耳。妇爽然若失,自是所为遂渐改。此亲戚族党 ,唇焦舌敝不能争者,而此妪以数言回其意,现身说法,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以戒耳。触龙之于赵太后,盖用此术矣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