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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陇西有个叫李徵的,本是皇族后裔,家住在虢略一带。这小子打小就聪明过人,博览群书,写得一手好文章,二十出头就被州府举荐,在读书人里名气响当当。天宝十年的春天,他更是在尚书右丞杨没主持的科举中金榜题名。后来外放做了江南县尉,可这人心气儿高,仗着有才学,整天端着架子,压根瞧不上身边那些小官小吏,常常喝得半醉就拍桌子:"我李徵竟要跟你们这帮人为伍?"同僚们听了,个个恨得牙痒痒。

任期一满,他干脆闭门谢客,在家一待就是一年多。后来实在揭不开锅了,才收拾行囊往东边去,在吴楚一带游历,专找地方大官打秋风。那边的人早听过他的大名,见他来了都抢着设宴招待,临走时还塞满他的行囊。就这么在吴楚混了一年多,捞的油水可不少。

话说有一年,陈郡的袁傪当上监察御史,奉命去岭南公干。这天清早车队刚到商於地界,驿丞慌慌张张拦住马头:"前头山路有猛虎伤人,过路的都得等日头高了才敢走,大人您且等等——"袁傪一瞪眼:"本官奉皇命出行,随从这么多,还怕只山野畜生?"说完就催着车马上路。

谁知刚走出一里地,草丛里突然蹿出只吊睛白额虎!袁傪正吓得魂飞魄散,那虎却钻进草里,竟口吐人言:"好险哪,差点伤了老朋友。"这声音听着耳熟——原来袁傪当年和李徵是同科进士,交情匪浅。他壮着胆子问:"草丛里的,莫非是陇西李兄?"只听那虎发出几声呜咽,竟像人在抽泣:"正是李某。求故人稍留片刻,容我说几句话。"

袁傪下马走近,那虎趴在草里叹道:"自分别后音讯全无,没想到今日重逢,看你这排场——前面两个差役开道,驿卒捧着官印,是升了御史出使吧?"得知袁傪要去岭南,虎声里带着欣慰:"当年同窗里就数你文章最好,如今身居要职,真是可喜......"说着突然哽咽起来。

袁傪急得直跺脚:"李兄何必躲躲藏藏?咱们什么交情!"那虎沉默良久,终于惨然道:"我如今这副模样,哪还有脸见人?去年从吴楚回来,路过汝坟时突然发了疯病,在山里乱跑,不知不觉手脚着地,浑身长出虎毛来......"它声音发抖,"看见路上穿官服的、挑担的、骑马的,就忍不住想扑上去......在汉阴南边饿极了,竟把一个过路人......"话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。

袁傪听得毛骨悚然,那虎突然仰天长啸:"当年同榜题名,如今你官服加身,我却成了吃人野兽!"它用爪子抹了把脸,竟是在擦泪,"今日得遇故人,有三件事相托——第一,我妻儿还在虢略,求你回去就说我病死了,千万别提变虎的事;第二,小儿年幼,望你看在往日情分上照拂;第三......"它顿了顿,"我那些未刊刻的文章,都散落在客舍里,求你代为整理......"

袁傪红着眼眶点头,当即让随从备纸笔。那虎在草丛里口述,竟背出二十多篇旧作,篇篇锦绣。待最后一字记完,东方已泛起鱼肚白。虎爪扒拉着泥土低声道:"天快亮了,你我从此阴阳两隔......"忽然它浑身毛发倒竖,"记住!回程时若再相遇,我恐怕认不得你了——千万让随从带上兵器!"

后来袁傪从岭南回来,特意绕道虢略,把李徵的遗物和抚恤金交给他妻子。过了一个多月,李家孩子来长安找父亲灵柩,袁傪才含泪说出真相。此后他按月接济这对孤儿寡母,自己官也做到兵部侍郎。只是每次路过商於山道,总要让人多举几支火把。

原文言文

  陇西李徵,皇族子,家于虢略。徵少博学,善属文,弱冠従州府贡焉,时号名士。天宝十载春于尚书右丞杨没榜下登进士第。后数年,调补江南尉。徵性疏逸,恃才倨傲,不能屈迹卑僚,尝郁郁不乐。每同舍会,既酣,顾谓其群官曰:“生乃与君等为伍耶!”其寮佐咸嫉之。及谢秩,则退归闭门,不与人通者近岁余。后迫衣食,乃具妆东游吴楚之间,以干郡国长吏。吴楚人闻其声固久矣,乃至,皆开馆以俟之。宴游极欢。将去,悉厚遣以实其囊橐。徵在吴楚且周岁,所获馈遗甚多。年,陈郡袁傪以监察御史奉诏使岭南,乘传至商于於界。晨将发,其驿吏白曰:“道有虎,暴而食人,故过于此者,非昼而莫敢进。今尚早,愿且驻车,决不可前。”傪怒曰:“我天子使,众骑极多,山泽之兽能为害耶!”遂命驾去。

  西归虢洛,未至,舍于汝坟逆旅中。忽被疾发狂,鞭捶仆者。仆者不胜其苦。如是旬余,疾益甚,无何夜狂走,莫知其适。家僮迹其去而伺之,尽一月而徵竟不回,于是仆者驱其乘马,挈其囊橐而远遁去。

  至明年,陈郡袁傪以监察御史奉诏使岭南,乘传至商于於界。晨将发,其驿吏白曰:“道有虎,暴而食人,故过于此者,非昼而莫敢进。今尚早,愿且驻车,决不可前。”傪怒曰:“我天子使,众骑极多,山泽之兽能为害耶!”遂命驾去。尽一里,果有一虎自草中突出。傪惊甚。俄而虎匿身草中,人声而言曰:“异乎哉,几伤我故人也。”傪聆其音似李徵。傪昔与徵同登进士第,分极深,别有年矣。忽闻其语,既惊且异,而莫测焉。遂问曰:“子为谁得非故人陇西子乎?”虎呻吟数声,若嗟泣之状,已而谓傪曰:“我,李徵也。君幸少留,与我一语。”傪即降骑,因问曰:“李君,李君,何为而至是也!”虎曰:“我自与足下别,音问旷阻且久矣。幸喜得无恙乎今又去何适向者见君,有二吏驱而前,驿隶挈印囊以导,庸非为御史而出使乎?”傪曰:“近者幸得备御史之列,今乃使岭南。”虎曰:“吾子以文学立身,位登朝序,可谓盛矣。况宪台清峻,分纠百揆;圣明慎择,尤异于人。心喜故人居此地,甚可贺。”傪曰:“往者吾与执事同年成名,交契深密,异于常友。自声容间阻,时去如流,想望风仪,心目俱断。不意今日获君念旧之言。虽然,执事何为不我见,而自匿于草莽中故人之分,岂当如是耶!”虎曰:“我今不为人矣,安得见君乎?”珪即诘其事。虎曰:“我前身客吴楚,去岁方还,道次汝坟,忽婴疾发狂走山谷中,俄以左右手据地而步,自是觉心愈狠,力愈倍,及视其肱髀,则有釐毛生焉。又见冕衣而行于道者、负而奔者、翼而翱者、毳而驰者,则欲得而啖之。既至汉阴南,以饥肠所迫,值一人腯然其肌,因擒以咀之立尽。由此率不为常。非不念妻孥、思朋友,直以行负神祇,一日化为异兽,有靦于人,故分不见矣。嗟夫!我与君同年登第,交契素厚。今日执天宪,耀亲友。而我匿身林薮,永谢人寰,跃而吁天,挽而泣地,身毁不用,是果命乎?”因呼吟咨嗟,殆不自胜,遂泣。珪且问曰:“君今既为异类,何尚能人言耶!”虎曰:“我今形变而心甚悟,故有摚突,以悚以恨,难尽道耳。幸故人念我,深恕我无状之咎,亦其愿也。然君自南方回车,我再值君,必当昧其平生耳。此时视君之躯,犹吾机上一物。君亦宜严其警従以备之,无使成我之罪,取笑于士君子。”又曰:“我与君真忘形之友也。而我将有所托,其可乎?珪曰:“平昔故人,安有不可哉恨未知何如事,愿尽教之。”虎曰:“君不许我,我何敢言。今既许我,岂有隐耶初我于逆旅中,为疾发狂,既入荒山,而仆者驱我乘马衣囊悉逃去。吾妻孥尚在虢洛,岂念我化为异类乎君若自南回,为赍书访妻子,但云我已死,无言今日事。幸记之。”又曰:“吾于人世且无资业,有子尚稚,固难自谋。君位列周行,素秉夙义,昔日之分,岂他人能右哉必望念其孤弱,时赈其乏,无使殍死于道途,亦恩之大者。”言已又悲泣。珪亦泣曰:“珪与足下休戚同焉。然则足下子亦珪子也。当力副厚命,又何虞其不至哉?”虎曰:“我有旧文数十篇未行于代,虽有遗稿,尽皆散落。君为我传录,诚不敢列人之阈,然亦贵传于子孙也。”珪即呼仆命笔,随其口书,近二十章,文甚高,理甚远。珪阅而叹者再三。虎曰:“此吾平生之素也,安敢望其传乎?”又曰:“君御命乘传,当甚奔迫,今久留驿隶,兢悚万端。与君永诀,异途之恨,何可言哉!”珪亦与之叙别,久而方去。

  珪自南回,遂专命持书及帽赙之礼,寄于徵子。月余,徵子自虢洛来京诣珪门,求先人之柩。珪不得已,具疏其事。后珪以己俸均给徵妻子,免饥冻焉。珪后官至兵部侍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