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德年间,有个叫孙恪的秀才,科举落第后,在洛阳城里闲逛散心。这日走到魏王池边,忽然看见一座崭新的大宅院,青砖黛瓦亮得晃眼。路边老丈指点说:"这可是袁家的宅子哩!"
孙恪上前叩门,半天没人应声。门边倒有间小耳房,挂着素净的帘子,像是待客用的。他掀帘进去,正四下张望呢,忽听"吱呀"一声门响。只见个姑娘踏着碎步出来,那容貌啊——像是月光洗过的珍珠,烟柳凝成的媚态,带着兰草般的清香。孙恪以为是主人家的小姐,躲在帘后偷看。那姑娘摘了朵萱草把玩,忽然轻声吟道:"旁人说是忘忧草,我看不过腐草堆。唯有青山白云处,方能容我展愁眉。"
话音未落,她眼圈先红了。正要掀帘回屋,冷不防和孙恪打了个照面,惊得倒退两步,忙叫丫鬟来问:"哪来的登徒子,天没黑就敢偷窥?"
孙恪连忙作揖:"小生是来租房的,冒犯小姐实在该死,还望代为致歉。"丫鬟进去传话,里头传来脆生生的回应:"我这副丑模样,又没梳妆打扮,早被郎君看光了,还躲什么?请稍坐片刻,容我收拾些头面。"
孙恪听得心头直跳,扯住丫鬟打听:"这是谁家千金?"丫鬟悄声道:"原是袁长官的孤女,无亲无故的,就带着我们几个守着这宅子。娘子还没许人家,正等着良缘呢。"
再见面时,那姑娘换了身鹅黄衫子,比先前更娇艳三分。她让婢女端来茶点,柔声道:"郎君既然没住处,不如把行李搬来这西厢房。"又指着丫鬟们说:"要什么尽管使唤她们。"孙恪听得耳根发热,只会连连称是。
这秀才本就没娶亲,见着如此美人,没过几日就请了媒人来说合。袁姑娘竟也爽快应下,转眼就成了孙家新妇。怪的是这袁氏嫁妆多得吓人,金银绸缎堆满库房,穷书生突然穿起绫罗绸缎,乘着高头大马,惹得亲友们疑神疑鬼。孙恪却只顾着饮酒作乐,连科举都不考了,在洛阳一住就是三四年。
这日遇见表兄张闲云,孙恪拉着他说:"多年不见,今晚定要同榻夜话。"夜深人静时,张道士突然攥住他手腕:"为兄学过些相术,看你印堂发黑,怕是被妖物缠上了!"见孙恪支吾,厉声道:"活人阳气盛,鬼怪阴气重。你如今阴气侵体,再不坦白,怕要性命不保!"
孙恪这才抖抖索索说了娶亲经过。张道士拍案而起:"袁家若真富贵,怎会没有亲戚往来?明日我把祖传宝剑借你,往卧室里一挂,是人是鬼立见分晓!"临别时再三叮嘱:"千万把握时机。"
第二天孙恪揣着宝剑回房,手却直打颤。袁氏突然掀帘而入,柳眉倒竖:"当初你穷得叮当响,是我让你过上好日子。如今竟敢起杀心,连猪狗都不如!"吓得孙恪"扑通"跪地,额头磕得咚咚响:"都是表兄挑唆,我这就歃血为盟..."话没说完,袁氏已夺过宝剑,"咔嚓"一声折成两截,跟掰嫩藕似的轻松。
孙恪瘫坐在地,袁氏却转怒为笑:"你那表兄自己没本事,倒会教人作死。不过..."她忽然柔声说:"夫妻这些年,你还信不过我么?"孙恪这才稍稍安心。
后来遇见张道士,孙恪直跺脚:"表哥你害我差点喂了老虎!"听说宝剑被毁,张道士脸色煞白,再不敢登门。如此过了十多年,袁氏生下两个儿子,把家管得井井有条。直到孙恪去长安谋官,带着全家赴任。路上每逢见着高山松林,袁氏总要驻足凝望,眉间结着化不开的愁绪。
行至端州时,袁氏忽然说:"前面峡山寺里,住着我家旧仆惠幽和尚。若能请他设斋祈福,这趟南下必能平安。"孙恪自然答应。谁知刚到寺门,袁氏熟门熟路地领着孩子直奔禅院,掏出个碧玉环给老和尚:"这是您当年落在院里的。"老和尚却一脸茫然。
斋饭时分,忽见几十只野猿从松树上溜下来,围着石台抢供果吃。袁氏望着它们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。突然抓起毛笔在墙上题诗:"错将痴心付红尘,变幻浮沉误此身。不如随群归山去,长啸云深了无痕!"
"啪"地摔了笔,她搂住两个孩子亲了又亲,转头对孙恪哽咽道:"你...好自为之吧。"话音未落,人已化作白烟消散在松涛声中。
广德年间,一个落第书生正坐在江边小舟上发呆。忽然岸边树丛沙沙作响,只见那老仆人猛地撕开衣衫,浑身毛发疯长,转眼竟化作一只苍毛老猿!它仰天长啸一声,纵身跃上树梢,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暮色里。
书生吓得魂飞魄散,好半天才回过神来。他颤抖着搂住两个孩子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。这时那老僧拄着拐杖踉跄走来,书生一把抓住他衣袖:"这、这究竟..."
老僧拍着脑门直叹气:"哎呀呀,老衲想起来了!这孽畜原是我年轻时养的小猴儿。开元年间高力士大人路过此地,见它机灵可爱,就拿五匹绢帛换走了。后来听说献给了宫里,在上阳宫养得油光水滑。安禄山造反那年..."老僧突然压低声音,"宫里乱作一团,它就趁乱跑了。谁成想几十年过去,这畜牲竟修成了这般道行!"
书生听得目瞪口呆。老僧又指着孩子颈间的碧玉环道:"这物件本是西域商人供奉的宝贝,当年就挂在猴儿脖子上。难怪老衲觉得眼熟..."
江风呜咽,书生在船头呆坐了六七日。最后他抹了把脸,默默收拾行装,带着两个孩子调转船头。什么功名利禄,什么赴任文书,都随着那猿啸声消散在青山绿水间了。
广德中,有孙恪秀才者,因下第,游于洛中。至魏王池畔,忽有一大第,土木皆新。路人指云:“斯袁氏之第也。”
恪径往扣扉,无有应者。户侧有小房,帘帷颇洁,谓伺客之所。恪遂褰帘而入。良久,忽闻启关者,一女子光容鉴物,艳丽惊人,珠初涤其月华,柳乍含其烟媚,兰芬灵濯,玉莹尘清。恪疑主人之处子,但潜窥而已。女摘庭中之萱草,凝思久立,遂吟诗曰:“彼见是忘忧,此看同腐草。青山与白云,方展我怀抱。”
吟讽既毕,容色惨然,因来褰帘,忽睹恪,遂惊惭入户,使青衣诘之曰:“子何人,而夕向于此?”
恪乃语是税居之士,曰:“不幸冲突,颇益惭骇,幸望陈达于小娘子。”
青衣具以告。女曰:“某之丑拙,况不修容,郎君久盼帘帷,当尽所睹,岂敢更回避耶?愿郎君少仁内厅,当暂饰装而出。”
恪慕其容美,喜不自胜,诘青衣曰:“谁氏之子?”
曰:“故袁长官之女,少孤,更无姻戚,唯与妾辈三五人据此第耳。小娘子见未适人,且求售也。”
良久,乃出见恪,美艳愈于向者所睹,命侍婢进茶果曰:“郎君既无第舍,便可迁囊橐于此厅院中。”
指青衣谓恪曰:“少有所须,但告此辈。”
恪愧荷而已。恪未室,又见女子之妍丽如是,乃进媒而请之。女亦欣然相受,遂纳为室。袁氏赡足,巨有金缯,而恪久贫,忽车马焕若,服玩华丽,颇为亲友之疑讶,多来诘悖恪竟不实对。恪因骄倨,不求名第,日洽豪贵,纵酒狂歌。如此三四岁,不离洛中。忽遇表兄张闲云处士。恪谓曰:“既久暌间,颇思从容,愿携衾绸,一来宵话。”
张生如其所约。及夜永将寝,张生握恪手,密谓之曰:“愚兄于道门曾有所授,适观弟词色,妖气颇浓,未审别有何所遇,事之巨细,必愿见陈。不然者,当受祸耳。”
恪曰:“未尝有听遇也。”
张生又曰:“夫人禀阳精,妖受阴气。魂掩魄尽,人则长生;魄掩魂消,人则立死。故鬼怪无形而全阴也,仙人无影而全阳也。阴阳之盛衰,魂魄之交战,在体而微有失位,莫不表白于气色。向观弟神采,阴侵阳位,邪干正腑,真精已耗,识用渐隳,津液倾输,根蒂浮动,骨将化土,颜非渥丹,必为怪异所铄,何坚隐而不剖其由也?”
恪方惊悟,遂陈娶纳之因。张生大骇曰:“只此是也,其奈之何?”
恪曰:“弟忖度之,有何异焉。”
张曰:“岂有袁氏海内无瓜葛之亲哉?又辨慧多能,足为可异矣。”
遂告张曰:“某一生邅迍,久处冻馁,因兹婚娶,颇似苏息,不能负义,何以为计?”
张生怒曰:“大丈夫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?传云:“妖由人兴。人无衅焉,妖不自作。”
且义与身孰亲?身受其灾,而顾其鬼怪之恩义,三尺童子,尚以为不可,何况大丈夫乎!”
张又曰:“吾有宝剑,亦干将之俦亚也,凡有魉魉,见者灭没,前后神验,不可备数。诘朝奉借,倘携密室,必睹其狼狈,不下昔日王君携宝镜而照鹦鹉也。不然者,则不断恩爱耳。”
明日,恪遂受剑。张生告去,执手曰:“善伺其便。”
恪遂携剑,隐于室内,而终有难色。袁氏俄觉,大怒而责恪曰:“子之穷愁,我使畅泰,不顾恩义,遂兴非为,如此用心,则犬彘不食其余,岂能立节行于人世也!”
恪既被责,惭颜惕虑,叩头曰:“受教于表兄,非宿心也,愿以饮血为盟,更不敢有他意矣。”
汗落伏地,袁氏遂搜得其剑,寸折之,若断轻藕耳。恪愈惧,似欲奔迸。袁氏乃笑曰:“张生一小子,不能以道义海其表弟,使行其凶险,来当辱之。然观子之心,的应不如是,然吾匹君已数岁也,子何虑哉?”
恪方稍安。后数日,因出遇张生,曰:“奈何使我撩虎须,几不脱虎口耳。”
张生问剑之所在,具以实对。张生大骇曰:“非吾所知也。”
深惧而不敢来谒。后十余年,袁氏已鞠育二子,治家甚严,不喜参杂。后恪之长安,谒旧友人王相国缙,遂荐于南康张万顷大夫,为经略判官,挈家而往。袁氏每遇青松高山,凝睇久之,若有不快意。
到端州,袁氏曰:“去此半程,江壖有峡山寺,我家旧有门徒僧惠幽,居于此寺,别来数十年。僧行夏腊极高,能别形骸,善出尘垢,倘经彼设食,颇益南行之福。”
恪曰:“然。”
遂具斋蔬之类。及抵寺,袁氏欣然,易服理妆,携二子诣老僧院,若熟其径者。恪颇异之。遂将碧玉环子以献僧曰:“此是院中旧物。”
僧亦不晓。及斋罢,有野猿数十,连臂下于高松,而食于台上。后悲啸,扪萝而跃。袁氏恻然,俄命笔题僧壁曰:“刚被恩情役此心,无端变化几湮沉。不如逐伴归山去,长啸一声烟雾深!”
乃掷笔于地,抚二子咽泣数声,语恪曰:“好住好住,吾当永诀矣!”
遂裂衣化为老猿,追啸者跃树而去,将抵深山而复返视。恪乃惊惧,若魂飞神丧。良久,抚二子一恸,乃询于老僧。僧方悟:“此猿是贫道为沙弥时所养。开元中,有天使高力士经过此,怜其慧黠,以束帛而易之。闻抵洛京,献于天子。时有天使来往,多说其慧黠过人,长驯扰于上阳官内,及安史之乱,即不知所之。于戏,不期今日更睹其怪异耳!碧玉环者,本诃陵胡人所施,当时亦随猿颈而往,今方悟矣。”
恪遂惆怅,舣舟六七日,携二子而回棹,不复能之任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