申屠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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贞元九年的冬天,寒风卷着鹅毛大雪,把官道都埋成了白茫茫一片。申屠澄这新上任的什邡县尉正赶着去赴任,马儿在风雪里直打哆嗦,走到真符县东边十里地,实在走不动了。

路旁有间茅草屋,烟囱里冒着暖融融的白气。申屠澄搓着冻僵的手推门进去,只见一对老夫妇带着个姑娘正围着火塘取暖。那姑娘约莫十四五岁,虽然头发乱蓬蓬的,粗布衣裳也沾着灰,可那张小脸白得像雪里梅花,一颦一笑都透着灵气。

老两口见有客来,连忙起身让座:"这天寒地冻的,官人快来烤烤火。"申屠澄在火塘边坐久了,眼见日头西沉风雪更急,只好拱手道:"离县城还远,能否借宿一宿?"老太太拍着膝盖笑:"只要不嫌我们这破屋子漏风,尽管住下!"

等申屠澄安顿好马匹回来,那姑娘忽然换了个人似的——鬓发梳得溜光水滑,粗布衣也掩不住窈窕身段。老太太提着烫好的酒壶过来:"天冷喝口酒暖暖身子。"给众人斟酒时,申屠澄发现姑娘没上桌,打趣道:"怎么独独少了小娘子?"老翁连忙摆手:"乡下丫头哪能跟贵客同席?"谁知姑娘在帘子后头轻哼一声:"酒有什么稀罕,是嫌我不配喝吧?"老太太赶紧把她拉到席间。

酒过三巡,申屠澄想试试姑娘才学,便举着酒杯说:"咱们行个酒令,要说书上现成句子,还得应景。"他自己先吟道:"厌厌夜饮,不醉无归。"姑娘低头抿嘴一笑:"这天气,您想归哪儿去呀?"轮到姑娘时,她望着窗外脱口而出:"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"惊得申屠澄酒杯都端不稳了——这哪是村姑,分明是个女秀才!

借着酒劲,申屠澄突然起身行礼:"小生尚未娶亲,不知能否..."老翁抹着眼泪说:"先前多少富户来提亲我们都没舍得,今日既是天意..."老太太更干脆,连彩礼都不肯收:"只要别嫌弃我们穷门小户。"

第二天老两口就催着上路:"这穷山沟留不住人,闺女既跟了你,赶紧走吧!"新媳妇骑在申屠澄的马上,回头望了又望。到了任上,这媳妇可真是持家好手,把个清贫衙门打理得井井有条,不出半月就帮丈夫赢得满城赞誉。三年任满时,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冰雪聪明的儿女。

返乡路上经过嘉陵江,媳妇忽然对着流水掉眼泪:"当年你写给我的诗,其实早偷偷和了一首..."原来她这些年一直把心事藏在诗里:"琴瑟情虽重,山林志自深..."申屠澄还当她是想家,安慰道:"快到你娘家了,别伤心。"

二十多天后找到那间茅屋,却早已人去楼空。媳妇哭得肝肠寸断时,突然在墙角旧衣堆里发现张积满灰尘的虎皮。她眼睛一亮:"原来在这儿!"刚披上身,竟化作斑斓猛虎,一声长啸破门而去。申屠澄搂着两个孩子追到林边,只听见虎啸声越来越远,最终消散在群山之间。

原文言文

  申屠澄者,贞元九年,自布衣调补濮州什邡尉。之官,至真符县东十里许,遇风雪,大寒,马不能进。路旁茅舍中,有烟火甚温煦,澄往就之。有老父、妪及处女,环火而坐。其女年方十四五,虽蓬发垢衣,而雪肤花脸,举止妍媚。父、妪见澄来,遽起曰:“客冲雪寒甚,请前就火。”

  澄坐良久,天色已晚,风雪不止。澄曰:“西去县尚远,乞宿于此。”

  父、妪曰:“苟不以蓬室为陋,敢不承命!”

  澄遂解鞍,施衾帱焉。其女见客,更修容靓饰,自帷箔间复出,而闲丽之态,尤倍昔时。有顷,妪自外挈酒壶,至于火前煖饮,谓澄曰:“以君冒寒,且进一杯,以御凝冽。”

  因揖让曰:“始自主人。”

  翁即巡行,澄当婪尾。澄因曰:“座上尚欠小娘子。”

  父、妪皆笑曰:“田舍家所育,岂可备宾主?”

  女子即回眸斜睨曰:“酒岂足贵,谓人不宜预饮也。”

  母即牵裙,使坐于侧。澄始欲探其所能,乃举令以观其意。澄执盏曰:“请征书语,意属目前事。”

  澄曰:“厌厌夜饮,不醉无归。”

  女低鬟微笑曰:“天色如此,归亦何往哉?”

  俄然巡至女,女复令曰: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”

  澄愕然叹曰:“小娘子明慧若此,某幸未婚,敢请自谋,如何?”

  翁曰:“某虽寒贱,亦尝娇保之,颇有过客,以金帛为问,某先不忍别,未许。不期贵客又欲援拾,岂敢借,即以为托。”

  澄遂修子婿之礼,祛囊以遗之。妪悉无所取,曰:“但不弃寒贱,焉事资货?”

  明日,又谓澄曰:“此孤远无邻,又复湫溢,不足以久留。女既事君,便可行矣!”

  又一日,咨嗟而别,澄乃以所乘马载之而行。

  既至官,俸禄甚薄,妻力以成其家,交结宾客。旬日之内,大获名誉。而夫妻情义益浃。其于厚亲族,抚甥侄,洎僮仆厮养,无不欢心。后秩满将归,已生一男一女,亦甚明慧,澄尤加敬焉。常作赠内诗一篇,曰:“一官惭梅福,三年愧孟光。此情何所喻,川上有鸳鸯。”

  其妻终日吟讽,似默有和者,然未尝出口。每谓澄曰:“为妇之道,不可不知书,倘更作诗,反似妪妾耳。”

  澄罢官,即罄室归秦。过利州。至嘉陵江畔,临泉藉草憩息。其妻忽怅然谓澄曰:“前者见赠一篇,寻即有和,初不拟奉示。今遇此景物,不能终默之。”

  乃吟曰:“琴瑟情虽重,山林志自深。常忧时节变,辜负百年心。”

  吟罢,潸然良久,若有慕焉。澄曰:“诗则丽矣,然山林非弱质所思。倘忆贤尊,今则至矣,何用悲泣乎?人生因缘业相之事,皆由前定。”

  后二十余日,复至妻本家,草舍依然,但不复有人矣。澄与其妻即止其舍。妻思慕之深,尽日涕泣。于壁角故衣之下,见一虎皮,尘埃积满。妻见之,忽大笑曰:“不知此物尚存耶?”

  披之,即变为虎,哮吼拿攫。突门而去。澄惊走避之。携二子寻其路,望林大哭,数日竟不知所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