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唐朝乾元元年,蜀州青城县有个主簿叫薛伟。这年秋天,他和县丞邹滂、县尉雷济、裴寮几个同僚一起在任上。
秋风渐凉时,薛伟突然染病,高烧不退,昏昏沉沉躺了七天。这天忽然气息全无,怎么叫都没反应,只有心口还微微温热。家里人舍不得给他办后事,日夜守在床边。整整二十天后,薛伟突然长叹一声坐了起来,睁眼就问:"我这是昏睡了多少日子?"
"整整二十天啦!"家人又惊又喜。
薛伟急急摆手:"快去瞧瞧几位大人,看他们是不是正要吃鱼脍?就说我已经醒了,还有桩奇事要讲,请他们放下筷子过来。"仆人跑去一看,几位官员果然正要动筷吃鱼脍,听说这事都搁下碗筷赶来了。
"诸位前些天是不是派司户仆张弼去买鱼了?"薛伟开门见山。
"正是。"众人面面相觑。
他又问张弼:"那渔夫赵干是不是藏了条大鲤鱼,只拿小鱼交差?后来你在芦苇丛里找到那条大鱼,提着它回县衙。进衙门时,司户吏和纠曹吏正分坐东西两厢下棋。等你走上台阶,邹县丞和雷县尉在玩樗蒲,裴县尉正啃着个桃子。你告发赵干藏鱼的事,裴县尉还下令抽了他五鞭子,最后把鱼交给厨子王士良——那厨子是不是欢天喜地就要杀鱼?"
大伙儿互相印证,竟分毫不差。邹滂惊得胡子直颤:"薛兄如何知晓?"
"因为那条被杀的鲤鱼,就是我啊!"
满屋子人倒吸凉气。雷济手里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:"这...这从何说起?"
薛伟拢了拢单薄的寝衣,娓娓道来:"那日我病得昏沉,浑身滚烫像在火炉里烤。忽然一阵憋闷,倒忘了病痛,只想着找凉快地方,抄起拐杖就往外走——当时还当是做梦呢。出了城,心里快活极了,活像笼中鸟、槛里兽得了自由。"
"顺着山路越走越闷,我就溜达到江边。但见秋水澄澈,波平如镜,倒映着远山浮云。忽然想游水凉快凉快,脱了衣裳就往江里跳。说来惭愧,自打成年就没戏过水,这一下去真是畅快。"他眼神忽然飘远,"人在水里漂着,哪比得上鱼儿自在?当时就想,要是能变条鱼该多好。"
"这时旁边游来条鱼说:'阁下若真想变鱼,倒也不难。'说完甩尾游走。不多时,来了个鱼头人身的怪物,骑着条大鲵鱼,带着几十条鱼宣读河伯诏书,说什么'薛主簿既然向往江湖,就暂代东潭赤鲤'云云..."薛伟苦笑着摇头,"再一低头,自己已经浑身鳞片了。"
"当鱼的日子倒也逍遥,三江五湖任我遨游。只是每到黄昏,必定要回东潭去。"他忽然捂住肚子,"有天饿得发慌,正巧撞见赵干钓鱼。那鱼饵香得很,我明知危险,却忍不住凑近..."
堂上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。裴寮脸色发白:"薛兄该不会..."
"第一次我忍住了。可后来饿得眼冒金星,想着自己毕竟是官身,赵干认出我总不敢加害,就...就咬了钩。"薛伟摸着喉咙,"那赵干收竿时,我拼命喊他,他却用绳子穿了我的鳃,把我挂在芦苇丛里。"
"后来张弼来找大鱼,赵干还想糊弄,结果被张弼从芦苇里把我揪出来。"薛伟突然提高嗓门,"我冲张弼喊'我是你家主簿',这厮竟充耳不闻!进县衙时,那两个下棋的吏员,还有你们三位..."他挨个指着在座同僚,"邹兄雷兄在赌钱,裴兄啃着桃子。我说'咱们同僚一场,真要见死不救?'你们却只顾夸这鱼肥美..."
王士良持刀的身影在薛伟瞳孔里晃动:"那厨子磨刀霍霍,把我摁在砧板上。我喊破喉咙他也不停手,直到刀光一闪——"他猛地一哆嗦,"这边鱼头落地,那边我就醒过来了。"
满堂死寂。邹滂的嘴唇直发抖,雷济的指甲掐进了掌心。忽然"哇"的一声,裴寮把刚吃的桃子全吐了出来。后来这三位再没碰过鱼脍,而薛伟病愈后一路升迁,最后在华阳县丞任上善终。至于那日厨房里,众人确实看见砧板上的鲤鱼嘴一张一合,只是谁也没听见它在说什么...
薛伟者,乾元驾元年任蜀州青城县主簿,与丞邹滂、尉雷济、裴寮同时。
其秋,伟病七日,忽奄然若往者,连呼不应,而心头微暖,家人不忍即敛,环而伺之。经二十日,忽长吁起坐,谓其人曰:“吾不知人间几日矣?”
曰:“二十日矣。”
“与我觑群官,方食脍否?言吾已苏矣,甚有奇事,请诸公罢箸来听也。"仆人走视群官,实欲食脍,遂以告。皆停餐而来。伟曰:“诸公敕司户仆张弼求鱼乎?”
曰:“然。”
又问弼曰:“渔人赵干藏巨鲤,以小者应命。汝干苇间得藏者,携之而来。方入县也,司户吏坐门东,纠曹吏坐门西,方弈棋。入及阶,邹雷方博,裴啖一桃实。弼言干之藏巨鱼也,裴五令鞭之,既付食工王士良者喜而杀乎?”
递相问,诚然。众曰:“子何以知之?”
曰:“向杀之鲤,我也。”
众骇曰:“愿闻其说。”曰:“吾初疾困,为热所逼,殆不可堪。忽闷,忘其疾,恶热求凉,策杖而去,不知其梦也,既出郭,其心欣欣然,若笼鸟槛兽之得逸,莫我知也。渐入山,山行益闷,遂下游于江畔。见江潭深净,秋色可爱;轻涟不动,镜涵远虚。忽有思治意。遂脱衣于岸,跳身便入。自幼狎水,成人已来,绝不复戏,遇此纵适,实契宿心。”且曰:“人浮不如鱼快也,安得摄鱼而健游乎?”旁有一鱼:“顾足下不愿耳;正授亦易,何况求摄。当为足下图之。”决然而去。未顷,有鱼头人长数尺,骑鲵来导,从数十鱼,宣河伯诏曰:“城居水游,浮沉异道,苟非其好,则昧通波。薛主簿意尚浮深,迹思闲旷;乐浩汗之域,放怀清江;厌崿之情,投簪幻世。暂从鳞化,非遽成身。可权充东潭赤鲤。呜呼!恃长波而倾舟,得罪于晦;昧纤钩而贪饵,见伤于明。无或失身,以羞其党,尔其勉之。”听而自顾,即已鱼服矣。于是,放身而游,意往斯到。波上潭底,莫不从容,三江五湖,腾跃将遍。然配留东潭,每暮必复。
俄而,饥甚,求食不得,循舟而行,忽见赵干垂钓,其饵芳香,心亦知戒,不觉近口。曰:“我人也,暂时为鱼,不能求食,乃吞其钩乎?”
舍之而去。有顷,饥益甚。恩曰:“我是官人,戏而鱼服。纵吞其钩,赵干岂杀我?固当送我归县耳。”
遂吞之。
赵干收纶以出。干手之将及也,伟连呼之。干不听,而以绳贯我腮,及系于苇间。既而,张弼来曰:“裴少府买鱼,须大者。”
干曰:“未得大鱼,有小者十余斤。”
弼曰:“奉命取大鱼,安用小者。”
乃自于苇间寻得伟而提之。又谓弼曰:“我是汝县主簿,化形为鱼游江,何得不拜我?”
弼不听,提之而行,骂亦不已,弼终不顾。入县门,见县吏坐者奕棋,皆大声呼之,略无应者。唯笑曰:“可畏鱼直三四斤余。”
既而入阶,邹雷方博,裴啖桃实,皆喜鱼大。促命付厨。弼言干之藏巨鱼,以小者应命。裴怒鞭之。
我叫诸公曰:“我是汝同官,而今见杀,竟不相舍,促杀之,仁乎哉?”
大叫而泣。三君不顾,而付脍手。王士良者,方砺刃,喜而投我于几上。我又叫曰:“王士良,汝是我之常使脍手也,因何杀我?何不执我,白于官人?’士良若不闻者。按吾颈于砧上而斩之。彼头适落,此亦醒悟。遂奉召尔。”
诸公莫不大惊,心生爱忍。然赵干之获,张弼之提,县吏之弈,三君之临阶,王士良之将杀,皆见其口动,实无闻焉。于是,三君并投脍,终身不食。伟自此平愈,后累迁华阳丞。乃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