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淮有位武公业,在唐懿宗咸通年间担任河南府功曹参军。他有个心爱的侍妾名叫飞烟,姓步,生得纤弱秀丽,那身段仿佛连轻薄的绸缎都承受不住。这姑娘不仅会唱秦地的曲子,还写得一手好文章,最拿手的是击瓯——就是敲击那些瓷碗瓷盏,竟能奏出和丝竹乐器相和的音律。武公业把她宠得跟眼珠子似的。
隔壁住着天水赵家,也是官宦世家,具体名讳不便明说。赵家有个公子叫赵象,生得俊秀端庄,刚满二十岁,正在家守孝。这天他偶然从南墙的缝隙里瞧见飞烟,顿时魂都飞了,茶饭不思,夜不能寐。他重金买通武家的看门人,把自己的心思说了。看门人起初面露难色,可架不住银钱动人,便让自己老婆趁飞烟独处时传话。
飞烟听完抿嘴一笑,眼波流转却不答话。老婆子把情形一五一十告诉赵象,这年轻人顿时心痒难耐,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,当即铺开薛涛笺,挥笔题了首绝句:"一睹倾城貌,尘心只自猜。不随萧史去,拟学阿兰来。"他把诗笺密密实实封好,央求老婆子转交。
飞烟读完诗句,长叹一声对老婆子说:"我也曾偷看过赵公子,确实才貌双全。只怪我福薄,配不上他。"原来她嫌弃武公业粗鲁蛮横,并非良配。当下也回赠一首,写在金凤笺上:"绿惨双娥不自持,只缘幽恨在新诗。郎心应似琴心怨,脉脉春情更拟谁。"让老婆子带给赵象。
赵象拆开信笺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,拍着大腿喜道:"这事成了!"又取来剡溪玉叶纸,回诗答谢:"珍重佳人赠好者,彩笺芳翰两情深..."可十来天过去,老婆子再没露面。赵象生怕事情败露,或是飞烟变了主意。春夜独坐庭院,望着满天星斗又赋诗一首:"绿暗红藏起瞑烟..."
第二天清晨他正吟诵新作,老婆子突然来了,传话说:"别怪这些天没音信,姑娘身子不大爽利。"说着递过连蝉锦香囊和碧苔笺,上面新题的诗句写着:"强力严妆倚绣栊..."赵象把香囊贴身藏好,读完诗又担心飞烟忧思成疾,赶紧裁了乌丝简回信,末尾附诗:"应见伤情为九春..."
正巧武公业去府衙值班,飞烟得以细细品读来信。她掩卷长叹:"大丈夫的志向,女儿家的情思,只要心意相通,再远也如近在咫尺啊。"随即关门落帐,提笔写道:"下妾不幸,幼年失怙..."信中附诗:"画帘春燕须同宿..."
赵象读到回信欣喜若狂,日日焚香祷告。某日黄昏,老婆子急匆匆跑来笑道:"赵公子可想见神仙?"原来飞烟传话:"今夜功曹大人值宿,正是良机。我家后院与公子家前墙相连..."天色擦黑时,赵象架梯翻墙,飞烟早就在墙下叠好了坐榻。但见那姑娘盛装华服立在庭前,两人激动得说不出话,携手从后门入内。银烛高烧,纱帐低垂,说不尽的缠绵。直到晨钟响起,飞烟才送赵象翻墙回去,握着他的手说:"今日相会实乃前生注定。莫要以为我不知廉耻..."赵象指天誓日:"能得姑娘垂青,此生定不负你。"
此后十天半月,两人常在后院私会。有时对景吟诗,有时互诉衷肠,这般蜜里调油地过了一年。谁知飞烟因琐事责打婢女,那婢女怀恨在心,竟向武公业告发。武公业表面不动声色,暗地里设下圈套。这日他假装去值夜,实则埋伏在巷口。待更鼓响起,他蹑手蹑脚摸到后院,正撞见飞烟倚门低吟,墙头赵象探头张望。武公业怒不可遏扑上前去,赵象仓皇逃窜,只扯下半幅衣襟。
武公业把飞烟绑在柱上拷问,鞭子抽得鲜血淋漓。飞烟始终咬紧牙关,只说:"活着能相亲相爱,死了也无憾。"夜深时武公业打盹的工夫,飞烟唤来贴心婢女要水喝。一杯水下肚,竟香消玉殒。武公业醒来还想再打,发现人已断气,只得解了绳索,对外谎称飞烟突发急病身亡。
过了几天,飞烟被安葬在北邙山下。街坊邻里都知道她是含冤而死的。那个叫象的仆人赶紧换了衣裳,改名远,偷偷逃到江浙一带去了。
洛阳城里有个才子写了篇《飞烟传》,里头提到崔、李两位书生,常和武官来往。崔生写了首诗,最后两句是:"就像酒席上传递的花枝,最后被随手扔在最繁茂的枝头。"当天晚上,他就梦见飞烟来道谢,那姑娘眼含泪光说:"我虽比不上桃李艳丽,但凋零得比它们更凄凉。读到您的好诗,实在惭愧又感激。"
李生也写了诗,末句说:"这般美艳的魂魄若还在,见了跳楼的贞烈女子也该羞愧。"谁知当夜就梦见飞烟指着他鼻子骂:"读书人讲究百行德为首,您都做到了吗?何必仗着几句诗文,这般刻薄挖苦?咱们到地底下当面对质!"没过几天,李生突然死了,街坊们都觉得蹊跷。
后来那个改名叫远的仆人,被调到汝州鲁山县当主簿,陇西人李垣接了他的缺。咸通末年,我又接替李垣的职位。因为和远年轻时相熟,所以知道些洛阳的秘闻。李垣还亲手记下这事,这才流传开来。
三水人感叹道:唉,美艳的女子哪朝哪代没有?可坚贞的品性就少见了。读书人若只顾炫耀才华,德行就会浅薄;女子若一味卖弄姿色,私情就难避免。要是都能像端着满碗水、走在深渊边那样谨慎,就都是正人君子、贤良淑女了。飞烟虽然罪责难逃,细想她的遭遇,也着实叫人叹息啊。
临淮武公业,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。爱妾曰飞烟,姓步氏,容止纤丽,若不胜绮罗。善秦声,好文笔,尤工击瓯,其韵与丝竹合。公业甚嬖之。
其比邻,天水人赵氏第也,亦衣缨之族,不能斥言。其子曰象,秀端有文,才弱冠矣。时方居丧礼。忽一日,于南垣隙中窥见飞烟,神气俱丧,废食忘寐。乃厚赂公业之阍,以情告之。阍有难色,复为厚利所动,乃令其妻伺飞烟间处,具以象意言焉。飞烟闻之,但含笑凝睇而不答。门媪尽以语象。象发狂心荡,不知所持,乃取薛涛笺,题绝句曰:“一睹倾城貌,尘心只自猜。不随萧史去,拟学阿兰来。”
以所题密缄之,祈门媪达飞烟。烟读毕,吁嗟良久,谓媪曰:“我亦曾窥见赵郎,大好才貌。此生薄福,不得当之。”
盖鄙武生粗悍,非良配耳。乃复酬篇,写于金凤笺,曰:“绿惨双娥不自持,只缘幽恨在新诗。郎心应似琴心怨,脉脉春情更拟谁。”
封付门媪,令遗象。象启缄,吟讽数四,拊掌喜曰:“吾事谐矣。”
又以剡溪玉叶纸,赋诗以谢,曰:“珍重佳人赠好者,彩笺芳翰两情深。薄于蝉翼难共恨,密似蝇头未写心。疑是落花迷碧侗,只思轻雨洒幽襟。百回消息千回梦,裁作长谣寄绿琴。”
诗去旬日,门媪不复来。象忧恐事泄,或飞烟追悔。春夕,于前庭独坐,赋诗曰:“绿暗红藏起瞑烟,独将幽限小庭前。沉沉良夜与谁语,星隔银河月半天。”
明日,晨起吟际,而门媪来。传飞烟语曰:“勿讶旬日无信,盖以微有不安。”
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碧苔笺,诗曰:“强力严妆倚绣栊,暗题蝉锦思难穷。近来赢得伤春病,柳弱花欹怯晓风。”
象结锦香囊于怀,细读小简,又恐飞烟幽思增疾,乃剪乌丝简为回椷曰:“春景迟迟,人心悄悄。自因窥觏,长役梦魂。虽羽驾尘襟,难于会合,而丹诚皎日,誓以周旋。昨日瑶台青鸟忽来,殷勤寄语。蝉锦香囊之赠,芬馥盈怀,佩服徒增,翘恋弥切。况又闻乘春多感,芳履乖和,耗冰雪之妍姿,郁蕙兰之佳气。忧抑之极,恨不翻飞。企望宽情,无至憔悴。莫孤短韵,宁爽后期。惝恍寸心,书岂能尽?兼特菲什,仰继华篇。伏惟试赐凝睇。”
诗曰:“应见伤情为九春,想封蝉锦绿蛾颦。叩头为报烟卿道,第一风流最损人。”
阍媪既得回报,径赍诣飞烟阁中。武生为府掾属,公务繁伙,或数夜一直,或竟日不归。
此时恰值生入府曹。飞烟拆书,得以款曲寻绎。既而长太息曰:“丈夫之志,女子之情,心契魂交,视远如近也。”
于是阖户垂幌,为书曰:“下妾不幸,垂髫而孤。中间为媒妁所欺,遂匹合于琐类。每至清风明月,移玉柱以增怀。秋帐冬釭,泛金徽而寄恨。岂谓公子,忽贻好音。发华缄而思飞,讽丽句而目断。所恨洛川波隔,贾午墙高。连云不及于秦台,荐梦尚遥于楚岫。犹望天从素恳,神假微机,一拜清光,九殒无恨。兼题短什,用寄幽怀。伏惟特赐吟讽也。”
诗曰:“画帘春燕须同宿,兰浦双鸳肯独飞。长恨桃源诸女伴,等闲花里送郎归。”
封讫,召阍媪,令达于象。象览书及诗,以飞烟意稍切,喜不自持,但静室焚香虔祷以俟息。一日将夕,阍媪促步而至,笑且拜曰:“赵郎愿见神仙否?”
象惊,连问之。传飞烟语曰:“值今夜功曹府直,可谓良时。妾家后庭,即君之前垣也。若不喻惠好,专望来仪。方寸万重,悉候晤语。”
既曛黑,象乃乘梯而登,飞烟已令重榻于下。既下,见飞烟靓妆盛服,立于庭前。交拜讫,俱以喜极不能言。乃相携自后门入堂中,皆银鲜绢幌,尽缱绻之意焉。及晓钟初动,复送象于垣下。飞烟执象手曰:“今日相遇,乃前生姻缘耳。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,放荡如斯。直以郎之风调,不能自顾。愿深鉴之。”
象曰:“挹希世之貌,见出人之心。已誓幽庸,永奉欢洽。”
言讫,象逾垣而归。明日,托阍媪赠飞烟诗曰:“十洞三清虽路阻,有心还得傍瑶台。瑞香风引思深夜,知是蕊宫仙驭来。”
飞烟览诗微笑,复赠象诗曰:“相思只怕不相识,相见还愁却别君。愿得化为松上鹤,一双飞去入行云。”
封付阍媪,仍令语象曰:“赖值儿家有小小篇咏。不然,君作几许大才面目?”
兹不盈旬,常得一期于后庭矣。展幽微之思,罄宿昔之心。以为鬼鸟不知,人神相助。或景物寓目,歌咏寄情,来往便繁,不能悉载。如是者周岁。无何,飞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,奴阴衔之,乘间尽以告公业。公业曰:“汝慎勿扬声!我当伺察之。”
后至当赴直日,乃密陈状请假。迨夜,如常入直,遂潜于里门。街鼓既作,匍伏而归。循墙至后庭,见飞烟方倚户微咏,象则据垣斜睇。公业不胜其愤,挺前欲擒。象觉,跳去。业博之,得其半襦。乃入室,呼飞烟诘之。飞烟色动声战,而不以实告。公业愈怒,缚之大柱,鞭楚血流。但云:“生得相亲,死亦何恨。”
深夜,公业怠而假寐,飞烟呼其所爱女仆曰:“与我一杯水。”
水至,饮尽而绝。公业起,将复笞之,已死矣。乃解缚,举置阁中,连呼之,声言飞烟暴疾致殒。
数日,窆之北邙。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。象因变服,易名远,窜江浙间。洛中才士有著《飞烟传》者,传中崔李二生,常与武掾游处。崔诗末句云:“恰似传花人饮散,空床抛下最繁枝。”
其夕,梦飞烟谢曰:“妾貌虽不迨桃李,而零落过之。捧君佳什,愧仰无已。”
李生诗末句云:“艳魄香魂如有在,还应羞见坠楼人。”
其夕,梦飞烟戟手而詈曰:“士有百行,君得全乎?何至务矜片言,苦相诋斥。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。”
数日,李生卒。时人异焉。远后调授汝州鲁山具主簿,陇西李垣代之。咸通末,予复代垣,而与远少相狎,故洛中秘事,亦知之。而垣夏为手记,故得以传焉。三水人曰:噫,艳冶之貌,则代有之矣,诘朗之操,则人鲜闻乎。故士矜才则德薄,女炫色则情私。若能如执盈,如临深。则皆为端士淑女矣。飞烟之罪虽不可逭,察其心,亦可悲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