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里有个出了名的美人儿,叫李娃,是平康坊里数一数二的姑娘。这姑娘不但生得标致,行事更是与众不同,连当朝监察御史白行简都专门为她立传。
那年头正是天宝年间,常州有位荥阳公——这位大人物的名讳咱们就不提了。老爷子官声显赫,家底厚实,五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。这孩子二十出头,生得眉目如画,才学更是出众,在同辈人里鹤立鸡群。老父亲疼得跟眼珠子似的,常拍着儿子肩膀说:"这可是我们家的千里马啊!"
那年秋闱将至,公子准备进京赶考。临行前,老爷子把行装置办得格外体面,光是车马服饰就装了七八辆大车,又备足两年用度的银钱,拉着儿子的手嘱咐:"以你的才学,定能一举夺魁。这些盘缠只管用,千万别委屈了自己。"
公子也是心高气傲的主儿,觉得功名不过探囊取物。从常州出发,走了一个多月才到长安,在布政里租了处宅子住下。这天他从东市回来,打平康坊东门经过,正要去西南边访友。走到鸣珂曲巷口,忽然瞧见一户人家——门脸儿不大,里头亭台楼阁却透着精致。正巧朱漆大门半开着,有个美人儿倚着丫鬟站在影壁前。那姑娘云鬓半偏,眼波流转,竟是人间少有的绝色。
公子看得痴了,勒住马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。急中生智,故意把马鞭掉在地上,等着随从去捡的工夫,一个劲儿往门里偷瞄。那姑娘也回眸相望,四目相对时,两人脸上都飞起红云。到底没敢搭话,公子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回去后公子像丢了魂似的,悄悄找来长安城里的熟客打听。朋友咂着嘴说:"那可是平康坊李家的姑娘,身价高着呢!先前来往的都是王孙公子,没个百万钱连门都进不去。"公子摸着腰间玉佩笑道:"只要能成好事,百万钱算什么?"
过了几日,公子换上簇新的锦袍,带着浩浩荡荡的仆从车队去叩门。刚敲了两下,就有小丫鬟来应门。公子故意问:"这是哪位大人的府上啊?"小丫头不答话,扭头就往院里跑,边跑边喊:"上次掉马鞭的公子来啦!"
里头传来环佩叮当的声音,那姑娘脆生生应道:"快请客人稍坐,我换身衣裳就来。"公子心里像灌了蜜,被人引着穿过回廊。只见一位白发老太太拄着拐杖迎出来,正是李娃的母亲。公子赶忙行礼:"听说您这儿有空院子出租?"老太太眯着眼笑:"寒舍简陋,怕委屈了贵人。"
把公子让进花厅,老太太忽然拍拍手:"老身有个不成器的女儿,倒是会些粗浅才艺。"话音未落,珠帘一挑,李娃袅袅婷婷走出来。但见这姑娘肤若凝脂,眼似秋水,公子慌得连头都不敢抬。两人见礼时,姑娘袖间暗香浮动,把公子迷得神魂颠倒。
天色渐暗,坊门鼓声咚咚响起。老太太问:"公子住得远么?"公子故意说:"在延平门外呢。"其实他早打定主意要留下。老太太正要送客,李娃却轻扯母亲衣袖:"夜禁将至,不如留公子歇下吧?"见老太太点头,公子赶紧叫小厮取来两匹蜀锦当住宿钱。李娃掩口笑道:"哪有让客人破费的道理?粗茶淡饭您别嫌弃才是。"
当晚西厢房里红烛高照,锦帐低垂。酒过三巡,公子借着醉意拉住姑娘的手:"那日路过门前,见着姑娘后就茶饭不思..."李娃低头摆弄衣带:"奴家也是..."正说着情话,老太太突然进来,两人只得把心事说了。老太太拍腿大笑:"年轻人两情相悦,我这老婆子拦着作甚?"
从此公子就住在李家,把功名抛到九霄云外。整天陪着李娃听曲赏花,不到一年光景,连骏马和书童都变卖了。老太太渐渐冷淡,倒是李娃待他越发温柔。
这日李娃忽然提议:"听说竹林祠求子灵验,咱们去上柱香可好?"公子兴冲冲典当了最后一件衣裳,买齐三牲祭品。两人在祠堂住了一夜,回来时李娃指着岔路口:"拐过去就是姨母家,顺道去坐坐?"
才走百十步,果然见着气派的宅院。刚进门,就有婆子慌慌张张跑来:"老太太突发急病,姑娘快回去看看吧!"李娃急得直跺脚:"我骑马先走,让车夫回头接郎君。"公子要跟去,却被姨母拦住:"得准备后事呢,您先去收拾些衣物再来。"
等到日头偏西还不见车马,姨母也着急了:"莫不是出事了?您先去瞧瞧,我随后就到。"公子赶回鸣珂曲,却见大门紧锁,贴着封条。邻居告诉他:"李家前儿个就搬走啦,听说老太太带着姑娘去太原了..."
那书生急得直跺脚,连声问:"搬去哪儿了?"
小厮挠着头答道:"实在不知道啊。"
书生一甩袖子就要往宣阳坊赶,想去寻他姨母。可日头已经西斜,算算路程怎么也赶不到了。只得解下包袱,典当了衣裳换顿饭吃,又租了张草榻将就过夜。他气得胸口发闷,从黄昏瞪眼到天亮,连眼皮都没合一下。天刚蒙蒙亮,就骑着匹瘦驴匆匆上路。
到了宣阳坊那宅子前,他砰砰砰地敲门,足足敲了一顿饭的工夫。里头静悄悄的,急得他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。这才有个老仆慢吞吞来应门。书生一把抓住他胳膊:"我姨母可住这儿?"
老仆摇摇头:"这儿没您说的亲戚。"
"昨儿傍晚还在的!"书生急得声音都变了调,"怎么突然就躲起来了?"他非要问清楚这是谁家宅院。
老仆叹气道:"这是崔尚书的府邸。昨日有人租了这偏院,说是要等远房亲戚。天没黑就退租走啦。"
书生顿时如遭雷击,整个人都懵了。跌跌撞撞回到原先住的布政坊老客栈,掌柜看他可怜,给端了碗热汤。可他心里堵得慌,连着三天水米不进,很快就病得昏昏沉沉。拖了十来天,眼看人要不行了,掌柜怕他死在店里晦气,干脆把人抬去了专办丧事的凶肆。
凶肆里那些抬棺材的、唱挽歌的见他可怜,你喂口粥我递碗水,竟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等能拄着拐杖下地了,大伙儿就让他帮着打打灵幡,挣几个铜板糊口。这么过了大半年,身子骨渐渐硬朗起来。只是每次听人唱哀歌,总想起自己遭遇,忍不住跟着掉眼泪。回到住处就偷偷学着唱——这书生原是个聪明人,没过多久,竟把挽歌唱得凄婉动人,整个长安城都找不出第二个。
当时长安城东西两家凶肆正较着劲呢。东肆的车马仪仗格外华丽,可就是挽歌唱得不如西肆。东肆的掌柜听说书生这本事,立刻凑了两万钱请他。那些老师傅们还偷偷教他新调子,暗地里排练了个把月,外人都不知晓。
这天两家掌柜碰头说:"不如把家伙什都摆到天门街上比比?输的那家出五万钱摆酒,如何?"两边立了字据画了押,选了个黄道吉日。好家伙,那天来看热闹的男男女女挤满了整条街,连巡街的差役都惊动了,一直报到京兆尹那儿去。从清早比到正午,西肆的丧车仪仗样样拔尖,东肆的人脸上都挂不住了。
只见西肆在南边搭了高台,有个长胡子老汉握着铜锣登场,几个徒弟前呼后拥。那老汉一捋胡子,昂首阔步踏上高台,扯开嗓子就唱《白马》调。唱到得意处,左顾右盼,活像只斗胜的公鸡。台下叫好声震天响,西肆的人都觉得赢定了。
这时东肆在北角慢悠悠摆开连排坐榻,走出个戴黑头巾的年轻人——正是那书生。他整了整衣襟,不慌不忙清了清嗓子,刚唱起《薤露》调,清越的嗓音就像山涧清泉般淌出来。还没唱完,满街的人都在抹眼泪。西肆掌柜脸上挂不住,偷偷把赌注往台上一搁,灰溜溜钻进了人群。在场所有人都看傻了眼。
说来也巧,正赶上各地官员进京述职。书生的父亲穿着便服来看热闹,身边跟着个老家仆——正是当年给书生喂过奶的嬷嬷的女婿。这老仆听着歌声耳熟,再细看台上人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。老爷觉得奇怪,老仆哽咽着说:"台上那后生,活脱脱就是咱家去世的少爷啊!"
老爷直摇头:"我儿是带着万贯家财被盗贼害死的,怎会沦落至此?"说着自己也红了眼眶。回去路上,老仆借口买酒折返,拉着凶肆的人打听:"方才唱歌的是谁?唱得这般好!"人家告诉他是个落魄书生。老仆心头一跳,假装闲逛凑近细看。书生认出老仆,转身就要躲,被一把拽住衣袖:"可是少爷?"主仆俩抱头痛哭,老仆赶紧把人带回了府。
谁知老爷一见儿子就火冒三丈:"你这般作践自己,简直辱没门楣!还有脸回来?"叫人扒了衣裳,亲自抡起马鞭抽了几百下,直打到断气。尸体扔在曲江池边的杏园东头,还是凶肆那些伙计偷偷跟着,把人捡回去用草席裹了。抬到半路发现心口还有热气,赶紧灌米汤救了一宿,总算捡回条命。
养了个把月,书生还是动弹不得。身上鞭伤溃烂发臭,同伴们也嫌晦气,趁夜把他扔在了大路边。过往行人看他可怜,时不时丢些剩饭。熬过百日才能拄着棍子挪步,披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袄,活像只秃毛鹌鹑。整天捧着个豁口碗沿街乞讨,夜里就蜷在粪堆旁的破窑里。眼看到了隆冬时节,一场大雪压下来,书生又冷又饿,嘶哑的乞讨声听着叫人心碎。
这日雪下得正紧,安邑坊东门北转第七八户人家,唯独左边门扇虚掩着——正是李娃的宅院。书生哪知道这些,只管扯着嗓子喊饿。那凄厉的叫声飘进绣楼,李娃正在梳妆,手里玉簪突然掉在地上:"是郑郎!这声音我认得!"提着裙摆就往外跑。
见到门外那个浑身生疮、瘦成骷髅的乞丐,李娃眼泪夺眶而出:"可是郑郎?"书生激动得昏死过去,只剩下巴微微颤动。李娃一把搂住他,用绣花袄子裹着抱回西厢房,哭得肝肠寸断:"让你落到这般田地,都是我的罪过啊!"差点背过气去。
老鸨闻声赶来,一看就炸了:"这晦气东西还不快撵出去!"李娃抹着泪直视她:"妈妈听我说,这是好人家的公子。当初带着金银珠宝来咱们家,不出半年就被榨得精光。咱们设局甩了他,害得他父子反目,如今又沦落至此。满朝文武都是他亲戚,万一有人追究起来......再说我伺候妈妈二十年,挣的钱少说也值千金。如今只求妈妈准我赎身,剩下的银子够您养老了。"
老鸨盘算半天,终究拗不过她。李娃在北边租了个小院,给书生洗澡更衣,先喂米汤通肠胃,再用酥酪调养。过些日子端来鱼肉,连鞋袜都挑最好的给他换上。不出半年,书生脸上就有了血色;等到年底,竟恢复成当初翩翩公子的模样。
那书生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,最后叹气道:"十成里也就学得两三成吧。"
天刚蒙蒙亮,李娃就吩咐备车出门,书生骑马跟在后面。到了城南旗亭附近卖书的铺子,李娃让书生仔细挑选,一口气买了上百卷典籍,足足花了百两银子,全都用车拉了回去。打那以后,李娃就让书生抛下所有杂念专心读书,白天黑夜连轴转,一刻不敢懈怠。她自己常常陪着坐到深更半夜,见书生眼皮打架了,就轻声劝他吟诗作赋提神。
这么苦读了两年,书生的学问大有长进,天下的典籍几乎读了个遍。有天书生放下书卷说:"现在可以去应考了吧?"李娃摇摇头:"还早呢,要读到滚瓜烂熟才行,就像将军练兵要练到百战百胜。"
又过了一年,李娃才点头说:"可以了。"果然书生一考就中了甲科,名震礼部。连那些前辈见了他,都忍不住要拱手行礼,想结交还攀不上呢。
李娃却说:"这还不够。如今那些才子,考中一科就以为能当大官、扬名天下了。可你以前的荒唐事终究是个污点,得比别人更用功才行。"她让书生继续磨砺学问,准备再战科场。
书生从此更加发奋,名声越来越响。那年正赶上大比之年,朝廷开"直言极谏"科,书生又考了头名,被派到成都当参军。衙门里上上下下,都成了他的朋友。
临上任前,李娃拉着他的手说:"如今总算还了你本来面目,我不算辜负你了。我这把年纪该回去伺候老母亲,你该娶个名门闺秀传宗接代。千万别再跟风尘女子来往..."话没说完书生就红了眼眶:"你要走我就抹脖子!"李娃执意不肯留下,书生急得直跺脚。
最后李娃松口说:"送你到剑门关吧,到那儿我再回来。"书生这才答应。
走了一个多月到剑门关,还没等启程回返,朝廷的任命文书先到了——书生的父亲从常州调任成都府尹,兼任剑南采访使。没过几天,老爷子就到了驿站。书生递上名帖拜见,老父亲盯着他看了半天不敢认,直到看见祖父的名讳才大惊失色,一把将他拉上台阶,拍着后背嚎啕大哭:"咱们父子重新开始吧!"
听儿子说完这些年的经历,老爷子连连称奇,突然问:"那位李姑娘呢?"书生说:"送我到这里就要回去的。"老爷子立刻摆手:"这怎么行!"第二天就带着儿子先赴成都,把李娃安置在剑门别院,转头就派媒人下聘,按六礼迎娶过门。
这李娃过门后,逢年过节礼数周全,治家严谨,公婆越看越喜欢。后来二老去世,她在坟边结庐守孝,竟长出三穗灵芝,还有白燕在屋檐下筑巢。皇帝听说后连连称奇,不断给书生加官进爵。十年间做到几任太守,李娃也被封为汧国夫人。四个儿子都当了大官,连最小的都做了太原尹。一家子结的亲家都是高门大户,那富贵排场简直没人比得上。
说来也奇,这般节烈的女子竟出自风尘,连古时候的烈女都比不过呢!我伯祖在晋州当刺史时,后来转任户部,三次调任都和这书生前后交接,所以知道得详细。贞元年间我和陇西李公佐聊起女子节操,就讲了汧国夫人这事。李公佐听得入神,催着我记下来。这才提笔写成这篇传记。时值乙亥年八月,太原白行简记。
汧国夫人李娃,长安之倡女也。节行瑰奇!”
有足称者,故监察御吏白行简为传述。
天宝中,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,略其名氏,不书。时望甚崇,家徒甚殷。知命之年,有一子,始弱冠矣;隽朗有词藻,迥然不群,深为时辈推伏。其父爱而器之,曰:“此吾家千里驹也。”
应乡赋秀才举,将行,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,汁其京师薪储之费,谓之曰:“吾观尔之才,当一战而霸。今备二载之用,且丰尔之给,将为其志也。”
生亦自负,视上第如指掌。自毗陵发,月余抵长安,居于布政里。
尝游东市还,自平康东门入,将访友于西南。至鸣坷曲!”
见一宅,门庭不甚广,而室宇严邃。阖一扉,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,妖姿要妙,绝代未有。生忽见之,不觉停骖久之,徘徊不能去。乃诈坠鞭于地,候其从者,敕取之。累眄于娃,娃回眸凝睇,情甚相慕。竟不敢措辞而去。生自尔意若有失,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,以讯之。友曰:“此狭邪女李氏宅也。”
曰:“娃可求乎!”
对曰:“李氏颇赡。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,所得甚广。非累百万,不能动其志也。”
生曰:“苟患其不谐,虽百万,何惜。”
他日,乃洁其衣服,盛宾从而往。扣其门,俄有侍儿启扃。生曰:“此谁之第那?”
侍儿不答,驰走大呼曰:“前时遗策郎也!”
娃大悦曰:“尔姑止之。吾当整妆易服而出。”
生闻之私喜。乃引至萧墙!”
间,见一姥垂白上偻,即娃母也。生跪拜、前致词曰:“闻兹地有隙院,愿税以居,信乎?”
姥曰:“惧其浅陋湫隘,不足以辱长者所处,安敢言直耶。”
延生于迟宾之馆,馆宇甚丽。与生偶坐,因曰:“某有女娇小,技艺薄劣,欣见宾客,愿将见之。”
乃命娃出。明眸皓腕,举步艳冶。生遽惊起,莫敢仰视。与之拜毕,叙寒燠!”
触类妍媚,目所未睹。复坐,烹茶斟酒,器用甚洁。久之,日暮,鼓声四动。姥访其居远近。生给之曰:“在延平门外数里。”
冀其远而见留也。姥曰:“鼓已发矣。当速归,无犯禁。”
生曰:“幸接欢笑,不知日之云夕,道里辽阔,城内又无亲戚。将若之何?”
娃曰:“不见责僻陋,方将居之,宿何害焉。”
生数目姥。姥曰:“唯唯。”
生乃召其家僮,持双缣,请以备一宵之馔。娃笑而止之曰:“宾主之仪,且不然也。今夕之费,愿以贫窭之家,随其粗粝以进之。其余以俟他辰。”
固辞,终不许。俄从坐西堂,帏幙帘榻,焕然夺目;妆奁衾枕,亦皆侈丽。乃张烛进馔,品味甚盛。撤馔,姥起。生娃谈话方切,谈谐调笑,无所不至。生曰:“前偶过卿门,遇卿适在屏间。厥后心常勤念,虽寝与食,未尝或舍。”
娃答曰:“我心亦如之。”
生曰:“今之来,非直求居而已。愿偿平生之志。但未知命也若何?”
言未终,姥至,询其故,具以告。姥笑曰:“男女之际,大欲存焉。情苟相得,虽父母之命,不能制也。女子固陋,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?”
生遂下阶,拜而谢之曰:“愿以己为厮养。”
姥遂目之为郎,饮酣而散。及旦,尽徙其囊橐,因家于李之第。自是生屏迹戢身!
不复与亲知相闻。日会倡优济类,押戏游宴。囊中尽空,乃鬻骏乘及其家童。岁余,资材仆马荡然,迩来姥意渐怠,娃情弥笃。
他日,娃谓生曰:“与郎相知一年,尚无孕嗣。常闻竹林神者,报应如响,将致荐酹求之,可乎?”
生不知其计,大喜。乃质衣于肆,以备牢醴,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,信宿而返。策驴而后,至里北门,娃谓生曰:“此东转小曲中,某之姨宅也。将憩而觐之,可乎?”
生如其言,前行不逾百步,果见一东门。窥其际,甚弘敞。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:“至矣。”
生下,适有一人出访曰:“谁?”
曰:“李娃也。”
乃入告。俄有一妪至,年可四十余,与生相迎,曰:“吾甥来否?”
娃下车,妪迎访之曰:“何久疏绝?”
相视而笑。娃引生拜之。
既见,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。有山享,竹树葱茜,池榭幽绝。生谓娃曰:“此姨之私第取。”
笑而不答,以他语对。俄献茶果,甚珍奇。食顷;有一人控大宛汁流驰至,曰:“姥遇暴疾颇甚,殆不识人。宜速归。”
娃谓姨曰:“方寸乱矣。某骑而前去,当令返乘,便与郎偕来。”
生拟随之。其姨与侍儿偶语,以手挥之,令生儿于户外,曰:“姥且殁矣。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。奈何遽相随而去?”
乃止,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。日晚,乘不至。姨言曰:“无复命,何也?郎骤往视之,某当继至。”
生遂往,至旧宅,门扃钥甚密。以泥缄之。生大骇,诘其邻人。邻人曰:“李本税此而居,约已周矣。第主自收。姥徙屠,而且再宿矣。”
征“徙何处?”
曰:“不得其所。”
生将驰赴宣阳,以洁其姨,日已晚矣,计程不能达。乃弛其装服,质馔而食,赁榻而寝。生恚怒方甚,自昏达旦,目不文睫。质明,乃策蹇—而去。既至,连扣其扉,食顷无人应,生大呼数四,有宦者徐出。生遽访之:“姨氏在乎?”
曰:“无之。”
生曰:“昨暮在此,伺故匿之。”
访其谁氏之第。曰:“此崔尚书宅。昨者有一人税此院,云迟中表之远至者。未暮去矣。”
生惶惑发狂,罔至所措,因返访布政旧邸。邸主哀而进膳。生怨懑,绝食三日,遘疾甚笃,旬余愈甚。邸主惧其不起,徙之于凶肆!”
之中。绵缀移时,合肆之人并伤叹而互饲之。后稍愈,杖而能起。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穗帷,获其直以自给。累月,渐复壮,每听其哀歌,自叹不及逝者,辄呜咽流涕,不能自止。归则效之。生,聪敏者也。无何,曲尽其妙,虽长安无有伦比。
初,二肆之佣凶器者,互争胜负。其东肆车舆皆奇丽,殆不敌,唯哀挽劣焉。其东肆长知生妙绝,乃醵饯二万索顾焉。其党耆旧,共较其所能者,阴教生新声:而相赞和。累旬,人莫知之。其二肆长相谓曰:“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,以较优劣。不胜者罚直五万,以备酒馔之用,可乎?”
二肆许诺。乃邀立符契,署以保证,然后阅之。士女大和会,聚至数万。于是里胥告于贼曹,贼曹闻于京尹。四方之士:尽赴趋焉,巷无居人。自旦阅之,及亭午,历举辇舆威仪之具,西肆皆不胜,师有惭色,乃置层榻于南隅,有长髯者,拥锋而进,翊卫数人。于是奋髯扬眉,扼腕顿颡而登,乃歌白马之词;恃其夙胜,顾眄左右,旁若无人,齐声赞扬之;自以为独步一时,不可得而屈也。有顷,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,有乌巾少年,左右五六人,秉□而至,即生也。整衣服,俯仰甚徐,申喉发调,容若不胜。乃歌《薤露》之章,举声清越,响振林木,曲度未终,闻者欷歔掩泣。西肆长为众所悄,益惭耻。密置所输之直于前,乃潜遁焉。四坐愕胎,莫之测也。
先是,天子方下诏,俾外方之牧,岁一至阙下,谓之入计。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,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。有老竖,即生乳母婿也,见生之举措辞气,将认之而未敢,乃泫然流涕。生父惊而诘之。因告曰:“歌者之貌,酷似郎之亡子。”
父曰:“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。奚至是耶?”
言讫,亦泣。
及归,竖间驰往,方于同党曰:“向歌者谁?若斯之妙欤?”
皆曰:“某氏之子。”
征其名,且易之矣。竖凛然大惊;徐往,迫而察之。生见竖色动,回翔!”
将匿于众中。竖遂持其袂曰:“岂非某乎?”
相持而泣。遂载以归。至其室,父责曰:“志行若此,污辱吾门;何施面目,复相见也。”
乃徙行出,至曲江西杏园东,去其衣服,以马鞭鞭之数百。生不胜其苦而毙。父弃之而去。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,归告同党,共加伤叹。令二人赍苇瘗焉。至,则心下微温。举之,良久,气稍通。因共荷而归,以苇筒灌勺饮,经宿乃活。
月余,手足不能自举。其楚挞之处皆溃烂,秽甚,同辈患之,一夕,弃于道周。行路咸伤之,往往投其余食,得以充肠。十旬,方杖策而起。被衣裘,裘有百结,褴褛如悬鹑。持一破瓯,巡于间里,以乞食为事。自秋徂冬,夜入于粪壤窟室,昼则周游廛肆。一旦大雪,生力冻馁所驱,冒雪而出,乞食之声甚苦。闻见者莫不凄恻。时雪方甚,人家外户多不发。至安邑东门,循里垣北转第七八,有一门独启左扇,即娃之第也。生不知之,遂连声疾呼“饥冻之甚”,音响凄切,所不忍听。娃自阁中闻之,谓侍儿曰:“此必生也。我辨其音矣。”
连步而出。
见生枯瘠疥疠,殆非人状。娃意感焉,乃谓曰:“岂非某郎也?”
生愤懑绝倒,口不能言,颔颐而已。娃前抱其颈,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。失声长恸曰:“令子一朝及此,我之罪也!”
绝而复苏。姥大骇,奔至,曰:“何也?”
娃曰:“某郎。”
姥遽曰:“当逐之。奈何令至此?”
娃敛容却睇曰:“不然。此良家子也。当昔驱高车,持金装,至某之室,不逾期而荡尽。且互设诡计,舍而逐之,殆非人。令其夫志,不得齿于人伦。父子之道,天性也。使其情绝,杀而弃之。又困踬若此。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。生亲戚满朝,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,祸将及矣。况欺天负人,鬼神不祐,无自贻其殃也。某为姥子,迫今有二十岁矣。计其货,不啻直千金。今姥年六十余,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,当与此子另卜所诣!”
所诣非遥,晨昏得以温凊。某愿足矣。”
姥度其志不可夺,因许之。给姥之余,有百金。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。乃与生沐浴,易其衣服;为汤粥,通其肠;次以酥乳润其脏。旬余,方荐水陆之馔。头巾履袜,皆取珍异者衣之。未数月,肌肤稍腴;卒岁,平愈如初。异时,娃谓生曰:“体已康矣,志已壮矣。渊思寂虑,默想曩昔之艺业,可温习乎?”
生思之,曰:“十得二三耳。”
娃命车出游,生骑而从。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,令生拣而市之,计费百金,尽载以归。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,俾夜作昼,孜孜矻矻。娃常偶坐,宵分乃寐。伺其疲倦,即谕之缀诗赋。二岁而业大就;海内文籍,莫不该览。生谓娃曰:“可策名试艺矣。”
娃曰:“未也,且令精熟,以俟百战。”
更一年,曰:“可行矣。”
于是遂一上登甲科,声振礼闱。虽前辈见其之,罔不敛任敬羡,愿友之而不可得。娃曰:“未也。今秀士,苟获擢一科第,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,擅天下之美名。子行秽迹鄙,不侔于他士。当砻淬利器!”
以求再捷。方可以连衡多士,争霸群英。”
生由是益自勤苦,声价弥甚。其年,遇大比,诏征四方之隽。生应“直言极谏”科,策名第一,授成都府参军。三事以降,皆其友也。将之官,娃谓生曰:“今之复子本躯,某不相负也。愿以残年,归养老姥。君当结媛鼎族,以奉蒸尝。中外婚媾,无自黩也。勉思自爱。某从此去矣。”
生泣曰:“子若弃我,当自颈以就死。”
娃固辞不从,生勤请弥悬。娃曰:“送子涉江,至于剑门;当令我回。”
生许诺。
月余,至剑门。未及发而除书至,生父由常州诏入,拜成都尹。兼剑南采访使,浃辰,父到。生因投刺,谒于邮亭。父不敢认,见其祖父官讳,方大惊,命登阶,抚背恸哭移时,曰:“吾与尔父子如初。”
因诘其由,具陈其本末。大奇之,诘娃安在。曰:“送某至此,当令复还。”
父曰:“不可。”
翌日,命驾与生先之成都,留娃于剑门,筑别馆以处之。明日,命媒氏通二姓之好,备六礼以迎之,遂如秦晋之偶。娃既备礼,岁时代腊,妇道甚修,治家严整,极为亲所眷。向后数岁,生父母偕殁,持孝甚至。有灵芝产于倚庐,一穗三秀。本道上闻。又有白燕数十,巢其层甍。天子异之,宠锡加等。终制,累迁清显之任。十年间,至数郡。娃封汧国夫人。有四子,皆为大官;其卑者犹为太原尹。弟兄姻媾皆甲门,内外隆盛,莫之与京。嗟乎,倡荡之姬,节行如是,虽古先烈女,不能逾也。焉得不为之叹息哉!
于伯祖尝牧晋州—,转户部,为水陆运使,三任皆与生为代,故暗详其事。贞元中,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,因遂述汧国之事。公佐拊掌竦听,命予为传。乃握管濡翰!”
疏而存之。时乙亥岁秋八月,太原白行简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