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毅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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仪凤年间,有个叫柳毅的书生,科举落榜后正打算回湘江边上的老家。想起同乡有人在泾阳做客,便顺道去告别。走了六七里地,忽然一群鸟惊飞而起,马儿受了惊,撒腿就往路边狂奔。又跑了六七里才停下。这时他看见道旁有个女子正在放羊,柳毅仔细一瞧,竟是个绝色佳人。只是她蛾眉紧锁,衣袖黯淡无光,呆呆站着像在等什么人。

柳毅忍不住上前问道:"姑娘为何这般愁苦?"

那女子先是勉强笑了笑,忽然泪如雨下:"贱妾命苦,今日蒙您垂问。这刻骨之恨,实在羞于启齿......"她抹着眼泪说,"我本是洞庭龙君的小女儿,父母把我许配给泾川龙君的次子。谁知丈夫整日游手好闲,被婢妾们蛊惑,渐渐厌弃了我。我想向公婆诉苦,可他们偏疼儿子,根本管不住。后来我告状的次数多了,反倒得罪了公婆,被贬到这般田地。"

说完已是泣不成声。她忽然抬头:"洞庭离这儿不知几千里,天地茫茫音信全无。听说您要回吴地,那儿离洞庭近,能否替我捎封家书?"

柳毅听得血脉偾张:"我柳毅虽是个凡人,听了这事恨不得插翅飞去!只是洞庭水深千尺,我该怎么送信呢?"

女子连忙从怀中取出一根衣带:"洞庭南岸有棵大橘树,乡里人都叫它社橘。您解下腰带系在树上,再连敲三下,自会有人接应。到了龙宫,还望将我的遭遇细细说与父王知晓。"说着递过书信,向东遥望泪落如珠。

柳毅把信收好,忽然指着羊群问:"这些羊是做什么用的?神仙也宰羊吃吗?"

"这不是羊,"女子破涕为笑,"是雷公电母的化身。"

柳毅再细看,那些"羊"果然昂首阔步,喝水时霹雳作响,只是模样与寻常羊群无异。临别时柳毅说:"他日我若再来洞庭,姑娘可别躲着我。"

"岂止不躲,"女子眼中闪着光,"定当待您如至亲。"说罢向东走去,不出几十步,连人带羊都消失不见了。

一个月后柳毅回到家乡,按约找到那棵社橘树。刚叩击三下,湖面突然分开,走出个武士打扮的人。柳毅被领着潜入湖底,闭眼片刻就到了龙宫。只见亭台楼阁金碧辉煌,白玉为柱,青玉铺地,珊瑚做床,水晶垂帘,比人间皇宫还要奢华。

武士让他在灵虚殿等候。等了许久不见龙王,柳毅忍不住询问。原来龙王正在玄珠阁与太阳道士研讨《火经》——龙族御水,人族掌火,双方正在探讨天地玄机。

正说着,宫门外突然仙乐阵阵。一位紫袍玉带的王者飘然而至,正是洞庭君。柳毅连忙呈上书信。龙王读罢以袖掩面:"老糊涂啊!竟让闺女在远方受这等苦楚!"话音未落,宫里突然传来阵阵哭声。

龙王急忙吩咐:"快让宫里噤声!要是让钱塘君听见就糟了!"见柳毅疑惑,解释道:"那是我弟弟,当年因洪水之祸被天帝囚禁。他脾气暴烈,曾一怒之下撞断五座山......"

话没说完,突然天崩地裂!只见一条万丈赤龙破空而出,金锁链哗啦作响,龙须如火炬翻腾,刹那间雷雨交加。柳毅吓得腿软,龙王扶住他:"别怕,我弟弟这是去泾川救侄女了。"

果然没过多久,云开雾散时,但见一位红衣男子携着牧羊女踏浪而归。柳毅这才知道,方才那赤龙冲天而去的架势,竟是钱塘君去泾川大闹了一场。

仪凤年间,洞庭湖畔的龙宫里正摆着酒宴。水晶杯里斟满琼浆,宾主举杯说着人间趣事。忽然间祥风拂面,五彩云霞缭绕,只见仪仗队捧着玲珑宝器,仙乐飘飘而来。千万个盛装宫女嬉笑前行,当中一位女子蛾眉淡扫,浑身珠光宝气,轻纱随风飘动——正是柳毅先前在泾水边遇见的那位牧羊女。只是她此刻似喜似悲,珍珠般的泪珠不断滚落。转眼间红烟紫气缭绕,香气弥漫间,那女子已随仙乐飘入内宫。

洞庭君笑着对柳毅举杯:"泾水那个受苦的人儿到了。"说罢也起身入宫。不多时,殿外传来隐隐啜泣声。待洞庭君再出来时,身后跟着个穿紫袍的魁梧男子,手持青玉板,目光如电。

"这位是钱塘君。"洞庭君介绍道。柳毅连忙起身行礼,那钱塘君也郑重还礼,声如洪钟:"多亏先生仗义送信,救我侄女脱离苦海。否则她早化作泾河岸边的黄土了。这番恩德,钱塘江永世不忘。"

柳毅连称不敢当,钱塘君却转向兄长禀报:"今晨从灵虚殿出发,午时便与泾河小龙大战三百回合。方才已向天帝禀明冤情,幸得宽恕。"说着突然跪下,"只是我一时性起,水淹八百里良田,吞了那负心汉,惊扰了贵客,实在惭愧。"

"杀了多少?"洞庭君皱眉。 "六十万水族。" "庄稼呢?" "淹了八百里。" "那薄情郎呢?" "被我生吞了。"

洞庭君摇头叹息:"那小子确实该死,可你也太鲁莽。幸亏天帝明察。"钱塘君连连称是,当晚柳毅便宿在流光溢彩的凝光殿。

第二日宴席更盛,先是万千武士持戟而舞,领舞者高喊《钱塘破阵乐》,看得人寒毛直竖;接着千名仙女翩翩起舞,唱着《贵主还宫乐》,哀婉曲调惹得满座落泪。洞庭君高兴得赏赐无数绸缎,众人喝到兴头上,两位龙君竟拍案唱起歌来。洞庭君唱的是天地茫茫,钱塘君和的是骨肉团圆,柳毅被灌了三巡酒,也红着脸唱了首"碧云悠悠泾水东流"。

满堂喝彩声中,两位龙君一个捧出盛着避水犀的碧玉箱,一个端来装满夜明珠的红珀盘。宫女们更是不断往柳毅身边堆绫罗绸缎,珠宝很快埋到他膝盖高。柳毅笑得脸都僵了,连连作揖道谢。

酒过三巡,钱塘君突然拍案道:"大丈夫宁折不弯!我有桩心事——我那守寡的侄女,想许配给恩公如何?"见柳毅变色,他急忙补充:"自然要明媒正娶!"

柳毅正色道:"龙君昨日水淹八百里时何等英雄,今日怎说这等话?若在江涛中相遇,您张牙舞爪倒也罢了。如今穿着衣冠谈礼义,反倒要仗势逼婚么?"钱塘君被说得满脸通红,连连赔罪。当夜依旧把酒言欢,倒结成了知己。

临别那日,龙宫上下都来送行。洞庭夫人拉着柳毅泣不成声,特命泾阳龙女当面拜谢。十来个虾兵蟹将挑着宝箱跟到柳毅家,他在扬州变卖珠宝时,才开十分之一箱就成了淮西首富。后来续弦的两位夫人接连去世,直到有媒人来说范阳卢家的姑娘——正是当年那位牧羊龙女。

柳毅选了个好日子,热热闹闹办起了婚事。这两家都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,聘礼嫁妆堆得跟小山似的,满城的读书人没有不羡慕的。

新婚燕尔才过了一个多月,有天柳毅盯着妻子看,忽然觉得她眉眼间有几分像当年那个龙女,可细看又比龙女更明艳动人。他忍不住说起往事,妻子却抿嘴一笑:"世上哪有这等奇事?"

转眼过了一年多,他们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娃娃,柳毅抱着就不舍得撒手。又过了个把月,妻子突然换上最华美的衣裳,笑盈盈拉着柳毅的手:"郎君当真不记得从前的事了?"

柳毅摸不着头脑:"咱们从前又不相识,记得什么?"

妻子眼圈突然红了:"我就是洞庭湖龙君的女儿啊。当年在泾河受辱,多亏郎君仗义相救。那时我就发誓要报答你,可钱塘叔父说亲时被你拒绝,我伤心得大病一场。后来父母要把我许给濯锦江龙君的儿子,我干脆剪了头发闭门不出..."

她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:"后来听说你接连娶了张氏、韩氏,我更不敢打扰。直到两位夫人相继过世,你搬来金陵定居,父母才又动了心思。没想到真能嫁给郎君,我这辈子死也值了。"

柳毅听得目瞪口呆。妻子抹着泪又说:"先前不说破,是知道郎君不贪美色。如今有了孩子才敢相认,就怕你觉得人龙殊途..."

"这真是天意啊!"柳毅拍着大腿感叹,"当年在泾河岸边见你受委屈,我确实心疼。可后来钱塘君逼婚,我要是答应了,岂不是趁人之危?我柳毅行事但求问心无愧!"

龙女破涕为笑:"我们龙族能活万年,往后郎君也能与我同寿。水里来陆上去,咱们想去哪儿都成!"

柳毅哈哈大笑:"我这是娶了个神仙媳妇啊!"当即带着妻儿去洞庭湖省亲。龙宫里张灯结彩的场面,那真是说都说不完。

后来他们搬到南海住了四十年,家里的排场比王侯将相还阔气。奇怪的是柳毅模样一点不见老,南海百姓都当他是活神仙。直到开元年间,皇帝到处寻访方士,柳毅嫌麻烦,干脆带着全家回了洞庭湖。

又过了十几年,他表弟薛暇坐船经过洞庭湖,大晴天忽然看见远处冒出座青山。正纳闷呢,山那边飘来艘彩船,有人站在船头喊:"柳公等着见您呢!"薛暇上山一看,好家伙!宫殿比人间的还气派,柳毅看着比年轻时还精神。

临别时柳毅塞给他五十颗仙丹:"吃一颗多活一年,吃完了再来找我。"后来就再没人见过他们了。听说这个故事在人间传了很久,可再没人知道柳毅一家去了哪里。

原文言文

  仪凤中,有儒生柳毅者,应举下第,将还湘滨。念乡人有客于径阳者,遂往告去。至六七里,鸟起马惊,疾逸道左。又六七里,乃止。见有妇人,牧羊于道畔。毅怪视之,乃殊色也。然而娥脸不舒,中袖无光,凝听翔立,若有所伺。毅诘曰:“子何苦而自辱如此?”

  妇始笑而谢,终泣而对曰:“贱妾不幸,今日见辱问于长者,然而恨贯肌骨,亦何能愧避,幸一闻焉。妾洞庭龙君少女也。父母配嫁径川次子。而夫婿乐逸,为婢仆所惑,日以厌薄。既而将诉于舅姑,舅姑爱其子,不能御。逮诉频切,又得罪于舅姑。舅姑毁黜以至此。”

  言讫,欷流涕,悲不自胜。又曰:“洞庭于兹,相远不知其几多也?长天茫茫,信耗莫通,心目断尽,无所知哀。闻君将还吴,密迩洞庭,欲以尺书寄托侍者,未卜将以为可乎?”

  毅曰:“吾义夫也。闻子之说,气血俱动,恨无毛羽,不能奋飞。是何可否之谓乎!然而,洞庭深水也,吾行尘间,宁可致意耶?惟恐道途显晦,不相通达,致负诚托,又乖恳愿,子有何术,可导我耶?”

  女悲泣再谢曰:“负戴珍重,不复言矣,脱获回耗,虽死必谢,君不许,何敢言。既许而问,则洞庭之与京邑,不足为异也。”

  毅请闻之。女曰:“洞庭之阴,有大橘树焉,乡人谓之社橘。君当解去兹带,束以他物。然后举树三发,当有应者。因而随之,元有碍矣。幸君子书叙之外,悉以语之。心诚信托,千万勿渝。”

  毅曰:“敬闻命矣。”

  女遂于襦间解书,再拜以进。东望愁泣,若不自胜。毅深为之戚。乃置书囊中,因复问曰:“吾不知子之牧羊,何所用哉?神岂宰杀乎?”

  女曰:“非羊也,雨工也。”

  曰:“何为雨工?”

  曰:“雷霆之类也。”

  毅复视之,则皆矫顾怒步,饮甚异。而大小毛角,则无别羊焉。毅又曰:“吾为使者,他日归洞庭,慎勿相避。”

  女曰:“宁止不避,当如亲戚耳。”

  语竟,引别东去。不数十步,回望女与羊,俱无所见矣。

  其夕,至邑而别其友,月余到家。乃访于洞庭之阴,果有社橘。遂易带向树三叩。俄有武夫出波间,再拜请曰:“贵客将自何所至也?”

  毅不告其事,曰:“徒谒大王耳。”

  武夫揭水指路,引毅以进。谓毅曰:“当闭目,数息可达矣。”

  毅如其言,遂至其宫。始见台阁相向,门户千万;奇草珍木,无所不有,武夫乃指毅上于大室之隅,曰:“客当居此以伺。”

  毅曰:“此何所也?”

  夫曰:“此灵虚殿也。”

  毅视之,则人间珍宝,毕尽于此。柱以白壁,砌以青玉,床以珊瑚,帘以水晶;雕琉璃于翠媚,饰琥珀于虹栋。奇秀深杳,不可殚言。然而王久不至。毅谓夫曰:“洞庭君安在哉?”

  曰:“君方幸玄珠阁,与太阳道士讲《火经》,少选当毕。”

  毅曰:“何谓《火经》?”

  夫曰:“吾君,龙也。龙以水为神,举一波可包陵谷。道士乃人也。人以火为神,发一炬可燎阿房。然而灵用不同,玄化各异。太阳道士精于入理,吾君邀以听焉。”

  言粗毕,而宫门问景从云合,见一人披紫衣,执青玉。夫跃曰:“此吾君也。”

  乃至前以告之。君望毅而问曰:“岂非人间之人乎?”

  毅曰:“然。”

  遂入拜,君亦拜,坐于灵虚之下,谓毅曰:“水府幽深,寡人暗昧,夫子不远千里而来,将有为乎?”

  毅曰:“毅,大王之乡人也。长于楚,游学于秦。昨下第,闲驱泾水之,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,风鬟雨鬓,所不忍视。毅因诘之,谓毅曰:‘为夫媚所薄,舅姑不念,以至于此。’悲泗淋漓,诚怛人心。遂托书于毅,毅许之,念至此。”

  因取书进之。洞庭君览毕,以袖掩面而泣目:“老父之罪,不诊鉴听,坐贻聋瞽,使深闺孺弱,远罹辱害。公乃陌上人也,而能急之。幸被齿发,何敢负德!”

  词毕,又哀咤良久。左右皆流涕。时有宦人密侍君者,君目以书授之,令达宫中。须臾,宫中皆恸哭。君惊谓左右曰:“疾告宫中,元使有声,恐钱塘所知。”

  毅曰:“钱塘何人也?”

  曰:“寡人爱弟也,昔为钱塘长,今则致政矣。”

  曰:“何故不使知?”

  曰:“以其勇过人耳。昔尧遭洪水九年者,乃此子一怒也。近与天将失意,穿其五山。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,遂宽其同气之罪。然犹摩系于此。故钱塘之人,日来候焉。”

  词未毕,而大声忽发,天坼地裂,宫殿摆簸,云烟沸涌。俄有赤龙长万余尺,电目血舌,朱鳞火须;项掣金锁,锁牵玉柱;千雷万霆,缴绕其身,霰雪雨雹,一瞬皆下,乃孽青天而飞去。毅初恐蹶仆地,君亲起持之曰:“元惧,固无害。”

  毅良久安抑,乃获自定,因告辞曰:“愿得生归,以避复来。”

  君曰:“不必如此,其去则然,其来则不尔。幸为少尽缱绻。”

  因命酌,互举以人事。俄而祥风庆云,融融恰恰,幢节玲珑,箫韶以随,红妆千万,笑语熙熙。中有一人,自然蛾眉,明满身,绡参差。迫而视之,前所寄辞女。然而若喜若悲,零泪如丝。须臾,红烟蔽其左,紫气舒其右,香凝环旋,入于宫中。君笑谓毅曰:“泾水之囚人至矣。”

  君乃辞人宫。须臾,又闻怨苦不已。有顷,君复出,与毅饮。又有一人,披紫裳,执青玉,貌耸神溢,立于君左右。谓毅曰:“此钱塘也。”

  毅起趋拜之,钱塘亦尽礼相接。谓毅曰:“女侄不幸,为顽童所辱,赖明君子信义昭彰,致达远冤。不然者,是为泾陵之土矣。飨德怀恩,辞不渝心。”

  毅退辞谢,俯仰唯唯。钱塘乃告兄曰:“适者,辰发灵虚,巳至泾阳,午战于彼,未还于此。申间驰至九天,以告上帝。上帝知其冤,而宥其失,前所谴执,因而获免。然而刚肠激发,不逞辞候。惊扰宫中,复忤宾客,愧惕惭惧,不知所还。”

  因退而再拜。君曰:“所杀几何?”

  曰:“六十万。”

  “伤稼乎?”

  曰:“八百里。”

  “无情郎安在?”

  曰:“食之矣。”

  君怃然曰:“顽童之为是心也,诚过忍,然汝亦大草草。赖上帝灵圣,谅其至冤。不然者,我何辞焉。从此已往,勿复如斯。”

  钱塘复再拜坐定,遂宿毅于凝光殿,明日,又宴毅于凝碧宫。会友戚,张广乐,具以醪醴,罗以甘洁。初笳角鼙鼓,旗旌剑乾,舞万夫于其右。中有一夫前曰:“此《钱塘破阵乐》。”

  族杰气,顾骤悍,坐客视之,毛发皆竖。复有金石丝竹,罗绮珠翠,舞千女于其左。中有一女前进曰:“此《贵主还宫乐》。”

  清音宛转,如诉如慕,坐客听之,不觉泪下。

  二舞既毕,龙君大悦。赐以纨绮,颁于舞人,然后密席贯坐,纵酒极娱。酒酣,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:“大天苍苍兮,大地茫茫。人各有志兮,何可思量。狐神鼠圣兮,薄社依墙。雷霆一发兮,其孰敢当!荷贞人兮信义长,令骨肉兮返故乡。永言惭愧兮何时忘!”

  洞庭君歌罢,钱塘君再拜而歌曰:“上天配合兮,生死有途。此不当妇兮,彼不当夫,腹心辛苦兮,泾水之隅。鬟鬓风霜兮,雨雪罗襦。赖公明兮引素书,令骨肉兮家如初。永言郑重兮无时无。”

  钱塘君歌阂,洞庭君俱奉觞于毅。毅躇而受爵。饮讫,复以二觞奉二君,乃歌曰:“碧云悠悠兮,径水东流。伤嗟美人兮,雨泣花愁。尺书远达兮,以解君忧。哀冤果雪兮,还处其休。荷君和雅兮盛甘羞。山家寂寞兮难久留,欲得辞去兮悲绸缪。”

  歌罢,皆呼万岁。洞庭君因出碧玉箱,贮以开水犀;钱塘君亦出红珀盘,贮以照夜玑,皆起进毅。毅辞谢而受。既而宫中之人,咸以绡彩珠璧,投于毅侧。重叠焕赫,须臾埋没于前后。毅笑语四顾,愧揖不暇。泊酒阑欢极,毅辞起,复宿于凝光殿。翌日,又宴毅于清光阁。

  钱塘君因酒作色,谓毅曰:“子不闻‘猛石可裂不可卷,义士可杀不可羞’者耶?愚有衷曲,一陈于公。为可,则俱履云霄;如不可,则绵夷粪壤。足下以为何如哉?”

  毅曰:“请闻之。”

  钱塘曰:“泾阳之妻,则洞庭君之爱女也。淑性茂质,为九姻所重。不幸见辱于匪人,今则绝矣。将欲求托高义,世为亲宾。使受恩者知其所归,怀爱者知其所付。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耶?”

  毅肃然而作,笑曰:“诚不知君孱困如是。毅始闻,跨九州,攘五岳,泄其愤怒;复见断金锁,掣玉柱,赴其急难。毅以为刚决明直,无如君者。盖犯之者不避其死,感之者不受其生。此真丈夫之志。奈何萧管方洽,亲宾正和,不顾其道,以威加人,岂仆之素望乎。若遇公于洪波之内,玄山之中,鼓以鳞须,被的云雨,将迫毅以死,毅则以禽兽视之,亦何恨哉。今体被衣冠,坐谈札义,尽五常之至性,穷百行之微旨,虽人世贤杰,有不如者,况江湖灵类乎?而欲以介然之躯,悍然之性,乘酒假气,将迫于人,岂近直哉!且毅之质,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,然而敢以不伏之心,胜王强暴之气,惟王筹之耳。”

  钱塘逡巡致谢曰:“寡人生长深宫,不闻正论。迩者词述狂狷,唐突高明,退自循顾,戾不容责,幸君子不为此乖间也。”

  其夕复与欢宴,其乐如旧。毅与钱塘君遂为知心友。明日,毅辞归。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。男女仆妾,悉出预会。夫人泣谓毅曰:“骨肉受君子深恩,恨不得展愧戴,遂至睽别。”

  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。夫人又曰:“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?”

  毅于始虽不诺钱塘之请,然当此席,殊有叹恨之色。宴罢辞别,满宫凄然。赠遗珍宝,怪不可述。毅于是复循出途上岸。见从者十余人,担囊以随,至其家而辞去。

  毅因适广陵宝肆,鬻其所得,百未发一,财已盈兆。故淮右富族,咸以为莫如。遂娶于张氏,亡。又娶韩氏,数月又亡。徒家金陵,常以鳏旷多感,欲求继。媒氏来曰:“有卢氏女,范阳人也。父曰浩,尝为清流宰。晚岁好道,独游云泉,今则不知所在矣。母曰郑氏。卢氏女前年适清河张氏,无何而张子夭亡。今母怜其少艾,惜其独居,欲择德以配焉。尊意可否?”

  毅乃卜日就礼。是则男女二姓,俱为豪族,法用礼物,极其丰盛。金陵之士,莫不健仰。居月余,毅视其妻,俄忆类于龙女,而逸艳丰状,则又过之。因与话昔事,妻曰:“世间岂有是理乎?”

  经岁余,生一子,端丽奇特,毅益爱重之。逾月,乃饰焕服,殷勤笑谓毅曰:“君不忆余之于昔耶?”

  毅曰:“昔非姻好,何以为忆?”

  妻曰:“余即洞庭君之女也。泾川之辱,君能救之。自此,誓心求报。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,乖负宿心,怅望成疾。中间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,妾遂闭户剪发,以明无意。虽君子弃绝,分无见期。而当初之心,死不自替。他日父母怜志,复欲驰白于君。值君累娶张、韩,不可申志。怠张、韩继卒,君卜居于兹,父母得以为心矣。不意今日获奉君子,感喜终世,死何恨焉。”

  因泣下,复谓毅曰:“始不言者,知君无重色之心。今乃言者,知君有爱子之意。妇人匪薄,不足以欢厚永心。故因君之爱子,以托贱质,未知君意若何?愁惧兼心,不能自解。君附书之日,笑谓妾曰,‘他日归洞庭,慎勿相避;诚不知当此之际,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?其后季父请于君,君不许。君乃诚为不可邪,抑忿然耶?君其语之。”

  毅曰:“似有命者。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,枉抑憔悴,诚有不平之志。然自约其心,以达君之命,余无及也。初言慎勿相避者,偶然耳,岂有意哉。洎钱塘君逼迫之际,惟理有不可,是乃激人之怒耳。夫始以行义为志,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耶!一不可也。某素以操直为志尚,宁有屈于己而负于心者乎?二不可也,因率肆胸臆,酬酢纷纶,惟直是图,不遑避害。然而将别之日,见子有依然之容,心甚恨之。终以人事扼束,无由报谢。吁!今子卢氏也,又家于人间,则吾始心未为惑矣。从此以往,永奉欢好,心元纤虑也。”

  妻深感,悲喜交至。复谓曰:“勿以异类,遂为无心,固当知报耳。”

  夫龙寿万岁,今与君同之。水陆无往不适,君不以为妄也?”

  毅嘉之曰:“吾不知国客,乃复为神仙之饵。”

  乃相与觐洞庭。既至,而宾主盛礼,不可备纪。后徙居南海。仅四十年,其邸第舆马,珍鲜服玩,虽侯伯之室,无以加也。毅之族,咸遂濡泽。以其春秋积聚,容状不衰。南海之人,靡不惊惑。

  及开元中,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;精索道术。毅不安,遂归洞庭。凡十余岁,殆莫知迹。至开元末,毅之表弟薛暇,为京畿令,谪官东南。经洞庭,晴昼长望,俄见碧山出于远波,舟人皆侧立曰:“此本无山,恐水怪耳!”

  指顾之际,山与舟稍相逼,乃有彩船,自山驰来,迎问于。其中有一人呼之曰:“柳公来候耳!”

  省然记之,乃促至山下,摄衣疾上。山有宫阙如人世。见毅立于宫室之中,前列丝竹,后罗珠翠,物玩之盛,殊倍人间。毅词理益玄,容颜益少。初,迎于砌,持曰:“别来瞬息,而毛发已黄。”

  笑曰:“兄为神仙,弟为枯骨。命也。”

  毅因出药五十丸,遗曰:“此药一丸,可增一岁。岁满复来,无久居人世。”

  欢宴毕,乃辞行。自是以后,遂绝影响。尝以是说传于人世。殆四纪亦不知所在。陇西李朝威,叙而叹曰:“五虫之长,必以灵者,别斯见矣。人,裸也,移信鳞虫。洞庭含吐大直,钱塘迅疾磊落,宜有承焉。诛而不载,独可怜其意矣。愚义之,遂为斯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