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州有个读书人叫吴全素,考了五次孝廉都没中第。元和十二年腊月里,他在长安永兴里租的房子里刚躺下,忽然看见两个白衣人拿着名帖进来,活像贡院来报榜的差役。
"礼部放榜自有日期,何必半夜来报?"吴全素裹着被子嘟囔。那两个白衣人却执意要请他下床,他推脱不过,只好趿拉着鞋跟出去。
不知不觉过了内城,出开远门走了二百步,眼前忽然出现一条二尺宽的窄路。路外尽是没膝的泥沼,里头男男女女有的被揪着头发,有的戴枷锁,僧道俗人都有。几百号人在泥里挣扎,唯独吴全素脚下是干爽的平路。
走了几里地进城,衙门里已经排了上千人。佩刀的衙役五十人一队点名,吴全素排在第三队。正堂上坐着个穿红袍的判官,左右站着几十个文书。点名的人一个个往下传:下油锅的、上刀山的、进火海的......听到这里,吴全素才猛然惊觉——自己这是死了!
眼见前面四十九个人都被发落完毕,堂上只剩他一个。"这位大人,"他壮着胆子作揖,"学生苦读诗书,阳寿未尽,实在不该死啊。"判官冷笑:"生死簿上白纸黑字,岂容你狡辩?"忙叫人取来苏州户籍,一查果然写着:吴全素,元和十三年中明经科,之后三年衣食平平,并无官禄。
"人间三年不过弹指,横竖也当不上官,何必回去?"判官抖着簿子不耐烦。吴全素扑通跪下:"离家五载,能活着回去就是福分,何况还能考取功名。求大人开恩!"判官被缠得没法,摆摆手:"罢了罢了,放他回去。"又叮嘱差役:"这人福薄,天亮前务必送还,迟了就回不去了。"
出衙门时,吴全素看见无数鬼魂扒着墙头哭嚎。等过了开远门,脚下泥沼忽然消失。两个差役搓着手凑过来:"咱们哥俩穷得很,您给五十万钱,保管顺顺当当送您还阳。"见吴全素为难,又出主意:"您姨父在户部当差,找他准成。"
三人摸黑来到宣阳坊,差役躲在门外,让吴全素自己进去。屋里正在吃煎饼,他对着灯影作揖:"姨母万安。"没人理睬。又喊姨父,还是没动静。他气得伸手遮住灯盏,屋里顿时漆黑。只听姨父骂骂咧咧:"吃个夜宵都有饿鬼捣乱!"
有个丫鬟正端着盘子,吴全素恼羞成怒,一巴掌扇过去。那丫头当场栽倒,全家乱作一团,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冷水,好半天才醒。差役在门外解释:"您现在是鬼魂,说话活人听不见。遮灯打人这些把戏,可不把人家吓坏?"
"那怎么要钱?"
"用我们的唾沫涂门——涂大门全宅昏睡,涂中门内院昏睡,涂堂门满屋人睡。"吴全素捧着手心接了唾沫,摸黑涂在堂门上。果然满屋人哈欠连天,收拾碗筷就寝去了。
按差役嘱咐,他站在离床三尺远的地方托梦。姨母惊醒推醒丈夫:"外甥来托梦要钱,说他死了!"姨父翻个身:"想孩子想出癔症了......"第二次托梦后,姨母哭着翻出二百张纸钱烧化。火灭时,地上真出现千贯铜钱。差役说:"您还阳后力气大,帮忙扛到介公庙寄存吧。"
办完这事,差役问:"想不想看投胎?"带他溜达到西市绢行南边一户人家。屋里灯火通明,几个和尚在念《八阳经》,他们只好从房顶揭瓦偷看——床上躺着个弥留的老人,全家围着哭。差役掏出根两丈长的绳子,让吴全素拽住一头,另一头垂下去套住老人。只听"嘿哟"一声,竟把魂魄拽了上来!
他们扛着老人魂魄跑到布政坊肉铺,把人扔在砧板上又捶又打。吴全素看不下去:"若是罪人该罚,若无罪为何折磨?"差役边打边解释:"这种不善不恶的魂,得打小了才能塞进孕妇肚子投胎。"果然那魂魄越打越小,最后变成拳头大的肉团,五官四肢俱全。
三人摸黑找到孕妇家,趁和尚念经时把魂团往床上一抛——屋里立刻响起婴儿啼哭。差役拍拍手:"差事办完,送您还阳。"回到永兴里旅舍时屋里还黑着,两个差役突然在后面猛推吴全素,齐声大喝:"吴全素!"
那人一脚踩空跌下去,醒来时只觉得天旋地转,脑袋疼得像要裂开似的。他在地上躺了好半天,才慢慢缓过劲来,这时候外头更鼓已经敲响了。
他姨夫从宣阳坊急匆匆骑马赶来时,人已经醒了。说来也怪,跟着的仆人竟完全没察觉主子摔过这一跤。后来他们雇了顶轿子,在宣阳坊将养了几天,总算恢复如常。再经过子城走进胜业坊那户生男孩的人家时,连屋檐下挂的灯笼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这人原想着考中明经科不算什么光宗耀祖的事,巴不得早点回家侍奉双亲。可每次算好启程的日子,不是突然头晕走不了,就是雇的驴子踢伤了脚。有一回行李都捆好了,偏赶上连天雨雪封路。再过些时日,亲戚故旧又轮番来道贺,这么拖拖拉拉的,转眼就到了吏部铨选的日子。
他抱着无所谓的心态进考场,早把当年金榜题名的念想抛到九霄云外。谁知放榜时竟高中了,后来离京赴任那天,他望着长安城门直发笑。这时候才明白,命中该有的功名,想推都推不掉。若是机缘未到,你就是急得跳脚又有什么用?单说这件小事,就够那些只知道往上爬、不懂急流勇退的人好好思量了。
吴全素,苏州人,举孝廉,五上下第。元和十二年寓居长安永兴里。十二月十三日夜既臥,见二人白衣执简,若贡院引榜来召者。全素曰:“礼闱引试分甲有期,何烦夜引。”
使者固邀,不得已而下床随行。不觉过子城,出开远门二百步,正北行,有路阔二尺已来此外尽目深泥。见丈夫妇人捽之者,拽倒者,杻枷者,锁身者,连裾者,僧者,道者,囊盛其头者,面缚者,散驱行者,数百辈皆行泥中,独全素行平路。约数里入城郭,见官府同列者千余人。军吏佩刀者,部分其人,率五十人为一引。引过,全素在第三引中。
其正衙有大殿,当中设床几,一人衣绯而坐,左右立吏数十人。衙吏点名,便判付司狱者,付碨狱者,付矿狱者,付汤狱者,付火狱者,付案者。闻其付狱者,方悟身死。见四十九人皆点付讫,独全素在,因问其人曰:“当衙者何官?”曰:“判官也。”遂诉曰:“全素忝履儒道,年禄未终,不合死。”判官曰:“冥官案犊,一一分明,据籍帖追,岂合妄诉?”全素曰:“审知年命未尽,今请对验命籍。”乃命取吴郡户籍到,捡得吴全素,元和十三年明经出身,其后三年衣食,亦无官禄。判官曰:“人世三年,才同瞬息,且无荣禄,何必却回;既去即来,徒烦案犊!”全素曰:“辞亲五载,得归即荣;何况成名,尚余三载,伏乞哀察。”判官曰:“任归。”仍诫引者曰:“此人命薄,宜令速去,稍似延迟,即突明矣。引者受命,即与同行。出门外,羡而泣者不可胜纪。既出城,不复见泥矣。复至开远门,二吏谓全素曰:“科命甚薄,突明即归,得不见判官之命乎?我皆贫,各惠钱五十万,即无虑矣。”全素曰:“远客又贫,如何可致?”吏曰:“从母之夫,居宣阳为户部吏者,甚富,一言可致也。”既同诣其家,二吏不肯上阶,令全素入告。其家方食煎饼。全素至灯前拱曰:“阿姨万福。”不应。又曰:“姨夫安和。”又不应,乃以手笼灯,满堂皆暗。姨夫曰:“何不抛少物?夜食香物,鬼神便合恼人。”
全素既憾其不应,又目为鬼神,意颇忍之。青衣有执食者,其面正当,因以手掌之,应手而倒。家人竞来拔发喷水,呼唤良久方悟。全素既言情不得,下阶问二吏。吏曰:“固然,君未还生,非鬼而何?鬼语而人不闻,笼灯行掌,诚足以骇之。”
曰:“然则何以言事?”
曰:“以吾唾,涂人大门,一家睡;涂人中门,门内人睡;涂堂门,满堂人睡。可以手承吾唾而涂之。”
全素掬手,二吏交唾,逡巡掬手以涂堂门。才毕,满堂欠伸,促去食器,遂入寝。二吏曰:“君入,去床三尺,立言之,慎勿近床;以手摇动,则魇不寤矣。”
全素依其言言之。其姨惊起,泣谓夫曰:“全素晚来归宿,何忽致死?今者见梦求钱,言有所遗如何?”
其夫曰:“忧念外甥,偶为热梦,何足遽信?”
又寝,又梦,惊起而泣;求纸于柜,适有二百幅,乃令遽剪焚之。火绝,则千缗宛然在地矣。二吏曰:“钱数多,某固不能胜。而君之力,生人之力也,可以尽举。请负以致寄之。”
全素初以为难,试以两手上承,自肩挑之,巍巍然极高,其实甚轻,乃引行寄介公庙。主人者紫衣腰金,敕吏受之。寄毕,二吏曰:“君之还生必矣。且思便归,为亦有所见邪?今欲取一人送之受生,能略观否?”
全素曰:“固所愿也。”
乃相引入西市绢行南尽人家灯火荧煌,呜呜而泣。数僧当门读经,香烟满户。二吏不敢近,乃从堂后檐上,计当寝床,有抽瓦拆椽,开一大穴,穴中下视,一老人,气息奄然,相向而泣者周其床。一吏出怀中绳,大如指,长二丈余,令全素安坐执之,一头垂于穴中。诫全素曰:“吾寻取彼人,人来当掣绳。”
遂出绳下之,而以右手椊老人,左手掣绳。全素遽掣出之,拽于堂前,以绳缚囚。二吏更荷而出。相顾曰:“何处有屠案最大?”
其一曰:“布政坊十字街南王家案最大。”
相与往焉。既到,投老人于案上,脱衣缠身,更上推扑,老人曰苦,其声感人。全素曰:“有罪当刑,此亦非法,若无罪责,何以苦之?”
二吏曰:“讶君之问何迟也?凡人有善功清德,合生天堂者,仙乐彩云,霓旌鹤驾来迎也,某何以见之。若有重罪及秽恶,合堕地狱,牛头奇鬼铁叉枷杻来取,某又何以见之。此老人无生天之福,又无入地狱之罪,虽能修身,未离尘俗,但洁其身,静无瑕秽,既舍此身,只合更受男子之身。当其上计之时,其母已孕,此命既尽,彼命合生。今苦不团扑,令彼妇人何以能产?”
又尽力揉扑,实觉渐小。须臾,其形才如拳大,百骸九窍,莫不依然。于是依依提行,逾子城大胜业坊西南下,东回第二曲,北壁入第一家。其家复有灯火,言语切切。沙门三人当窗读《八阳经》,因此不敢逼。直上阶,见堂门斜掩,一吏执老人投于堂中,才似到床,新子己啼矣。二吏曰:“事毕矣,送君去。”
又偕入永兴里旅舍。到寝房,房内尚黑,略无所见。二吏自后乃推全素,大呼曰:“吴全素!”
若失足而坠,既苏,头眩苦,良久方定,而街鼓动。姨夫者,自宣阳走马来,则已苏矣。其仆不知觉也。乘肩舆,憩于宣阳数日,复故,再由子城入胜业生男之家,历历在眼。自以明经中第,不足为荣,思速侍亲。卜得行日,或头眩不果去,或驴来脚损,或雨雪连日,或亲故往来。
因循之间,遂逼试日。入场而过,不复以旧日之望为意。俄而成名,笑别长安而去。乃知命当有成,弃之不可。时苟未会,躁亦何为?举此一端,足可以诫其知进而不知退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