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阳夜怪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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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唐朝元和年间,有个叫王洙的读书人,字学源,祖上是琅琊人氏。那年春天他刚考中进士,平日里最爱在邹鲁一带的名山里读书。这王洙啊,总爱跟人讲四年前的一桩奇遇。

那会儿他正赶着进京赴考,天擦黑时在荥阳的客栈落脚。碰上个彭城来的秀才成自虚,因家中有事不能应试,正要回乡。两人聊起赶考的辛苦,自虚字致本,说着说着竟讲起些人间怪事。原来元和八年冬月里,自虚从东边回来,第二天到渭南县时,天色阴沉得辨不清时辰。县令黎大人留他喝了几杯,自虚仗着坐骑神骏,就让仆人带着行李先去赤水店等着,自己慢悠悠地赏雪。

谁知刚出城门,忽然阴风怒号,漫天飞雪。走了没几里地,四下就昏黑一片。仆人们早走远了,道上又半个人影都没有,自虚迷了路,沿着东阳驿往南摸到赤水谷口。雪幕里隐约见着个月光下的破庙,他推门进去,雪反而下得更急了。

"可有师父在?"自虚把马拴在西边柱子上,连声呼唤。半晌才听见个病恹恹的声音:"贫僧智高在此...童儿去村里化缘了,没灯火招待。雪夜深山,施主若不嫌脏乱,且将就歇脚罢。"说着窸窸窣窣推过来半垛干草。

自虚正走投无路,闻言大喜,便与老僧攀谈起来。原来这智高和尚俗家姓安,西域人士,云游到此不久。正说着,忽听外头脚步声杂沓,似有几人结伴而来。雪光里打头的是个穿黑裘的,背上还打着白补丁,开口就问:"这位相公怎么冒雪夜行?"

自虚报了姓名,众人便依次通名——河阴转运巡官卢倚马、桃林客朱中正,还有敬去文、奚锐金。那卢参军记性极好,竟背得出智高和尚早年写的咏雪诗:"谁家扫雪满庭前..."听得自虚目瞪口呆。

和尚抚掌笑道:"这是当年见孩童堆雪山,思乡写的歪诗,难为曹长还记得。"卢倚马却说自己混迹官场,终日为五斗米折腰,昨晚在长乐城外写了首自嘲的诗。众人起哄要他念,他便吟道:"长安城东洛阳道..."满座喝彩时,朱将军突然提议:"难得高人齐聚,何不联诗助兴?"

智高和尚推说改日,朱中正却打趣道:"这荒山野岭的,连杯酒都没有,总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谈玄说妙吧?"和尚便借机点他:"八郎最懂犒军之道,可知贪杯正是烦恼根苗?"朱将军正色道:"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,修行正要从此处着眼..."

雪扑簌簌打着窗棂,破庙里人影幢幢。自虚裹紧衣衫,听着这些玄妙对答,早忘了先前的疲惫。炭盆将熄未熄,映得众人面目忽明忽暗,也不知是人是鬼。

高公拍着大腿哈哈大笑,说道:"佛家讲究清净,修成正果就是觉悟,觉悟了就是佛。刚才八郎那番话,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。"说着倚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。

自虚搓着手又说:"方才朱将军再三请求您的新作,在下心里也实在想开开眼界。大师该不会因为我是远道而来的外人,就把我当门外汉吧?况且大师气度非凡,胸中自有丘壑,文采必定冠绝一时,清新脱俗。难道真要藏着掖着,不肯吟诵一两篇让我们开开眼界吗?"

高公捋着胡须笑道:"秀才这般恳求,老衲实在不好推辞。只是我这把老骨头病痛缠身,读书写字荒废已久,作诗本就不是强项,倒是朱八这小子专挑我的短处。"说着咳嗽两声,"不过病中倒是胡乱写过两首自述,各位可愿听我这老匠人献丑?"

自虚连忙拱手:"洗耳恭听。"

高公清了清嗓子吟道:"粗布裹身隐行踪,黄沙万里老颜容。悟得南宗真谛后,此身堪比小山峰。为续尘缘珍重因,远别西域到咸秦。自惭无力弘大道,权作游方自在人。"

满座顿时响起叫好声。这时去文忽然插话道:"当年王徽之雪夜访戴逵,到了门前却转身而返,留下'乘兴而行,兴尽而返'的佳话。如今成君以文会友,倒把袁安、蒋诩都比下去了。"他摸着下巴回忆道,"我年轻时也是个狂放性子,最爱架鹰逐兔。那时在长安东南的御宿川东边,我老家就在苟家觜那儿。有次雪天写了首献给曹州房,今日诗兴又起,少不得要污各位的耳朵了。"

说罢摇头晃脑吟诵起来:"最爱翩翩雪公公,轻琼碎玉舞长空。当年追逐秦丞相,欢腾原野喜北风。"吟完得意道,"曹州房当时还夸我这诗,却又刁难说管雪叫公公是不是太放肆。我就举古人称竹为君的例子驳他,噎得他哑口无言。"说着嗤笑一声,"其实他哪懂什么诗?乌大常说'知音难觅',这话一点不假。如今他在东州当参军,隔着几千里地。倒是苗十那小子整日咋咋呼呼,仗着亲戚多就摆谱。要是没君子在,他能跟谁学去?"

锐金插嘴道:"可不敢当。多久没见苗生了?"

"十来天吧。"去文左右张望,"不过按说他也该到了。"

正说着,苗生风风火火闯了进来。去文装作惊喜,拍着他后背说:"可算把你盼来了!"忙引荐给自虚。自虚自报姓名,苗生拱手道:"在下苗介立。"

两人寒暄得热闹,锐金在旁边急得直搓手:"这时候倒聊上了!诸位都是诗坛高手,我这诗瘾又犯了,这可如何是好?"

自虚笑道:"方才承蒙奚兄厚爱,怎么反倒吝啬起佳作来了?真叫人失望。"

锐金不好意思地退后半步:"那就献丑了。"当下吟了三首新诗,什么"舞镜争鸾彩",什么"养斗形如木",最后以"霜晓叫荒村"收尾。吟罢,黑暗中响起一片喝彩声。

高公捋须道:"诸位可别把朱将军当粗人,这位对玄理文章都很在行。今日难得成君远道而来,佛门讲求缘分,就像同栖一树的夜鸟。何不借此机会留下些佳话?"

中正起身道:"大师这话可给我出难题了。既然大家想听,我也不敢推辞。只是怕像卢生那样自取其辱啊!"见高公示意,便朗声吟道:"乱鲁负虚名,游秦感宁生..."一首诗吟得荡气回肠。

高公赞叹:"朱八这般文采,竟还屈居下位,那些引荐的人都瞎了眼不成?"

倚马接话道:"扶风二哥有事耽搁了。我家那匹龟兹花纹的老马性子躁,就爱凑热闹,这会儿肯定急得直刨蹄子。它没来真是可惜。"

去文对介立说:"胃家兄弟住得不远,老不见人影。《诗经》说'朋友相帮',既然他们不来,不如写个帖子请来?"

介立点头:"我本就要去访胃大,方才论诗入迷耽搁了。诸位稍坐,我去去就回。要不直接把胃家兄弟都带来?"见众人称好,便匆匆离去。

谁知介立刚走,去文就撇嘴道:"这苗介立装模作样,听说管仓库是把好手。可再会装也遮不住他那副尊容。"哪想到介立正领着胃家兄弟走到门口,听得一清二楚。

介立顿时勃然大怒,撸起袖子喝道:"我苗介立乃斗伯比嫡传,楚国远祖棼皇茹后人!二十族谱系,《礼记》八蜡祭典里写得明明白白!你敬去文算什么东西?不过是盘瓠余孽,连人样都没有,也就配哄小孩、看酒旗,像狐狸精似的巴结灶王爷,也敢说三道四?"说着拍案而起,"今日不露一手,你们还当我是泥捏的!"

当下厉声吟道:"惭愧食肉受恩深,日高犹卧锦被衾。且学贤人明是非,岂为功名动此心!"自虚听得连连点头。

去文涨红了脸:"你血口喷人!我乃春秋向戌后人,你说我是盘瓠子孙,简直荒谬!"

中正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,忙打圆场:"我来当个和事佬吧。当年逢丑父与向家、棼皇在春秋时会盟,如今座上有贵客,二位何必互相诋毁祖宗?再说下去,怕要叫成公笑话了。还是继续吟诗,都消消气。"

话说那介立赶忙拉着胃家两兄弟来见自虚。这哥俩刚露面时,衣袂飘飘像裹着层雾气。走近了才看清,老大叫胃藏瓠,老二叫藏立。自虚也拱手报了姓名。藏瓠环顾四周,忽然对着空气作揖道:"令兄令弟都在啊。"

介立立刻在众人面前夸起胃家兄弟:"这两位虽隐居山野,德行却传遍名门望族;上应星宿,肝胆相照如至亲。何况秦地八水环绕,二十家世族多半住在咸阳。听说老弟新作了首题咏故园的诗,人人称赞,不知能否赏光吟诵?"

藏瓠搓着衣角,脸都红了:"在座都是文坛大家,小子贸然献丑,实在惭愧。既然推辞不过,只好污诸位耳朵了。"清清嗓子吟道:"鸟鼠山是我家乡,周王当年访贤良。自从鼠兔变刺猬,沧海桑田换模样。"

介立拍案叫绝:"老弟日后必成大家!只要世间还有公道,这诗定能流传千古。"

藏瓠慌忙躬身:"我不过是草野蛰虫,侥幸混在诸位鸿儒中间。兄长这般抬举,真叫我如坐针毡。"满座宾客都笑起来。

自虚正听得入神,忽然有人插话:"诸位才情高妙,简直像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啊。"那中正官以为在讽刺他,竟悄悄溜走了。高公四处张望:"朱八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?"倚马捋着胡须笑:"朱家世代跟炮氏有仇,最听不得磨刀霍霍的话。"

自虚连忙赔不是。这时去文单独凑过来,压低声音道:"大丈夫能屈能伸,就像老虎摇尾求食是为等待时机,良犬吠叫是为报效知己。就算主人无德,也不该废弃道义。"忽然提高嗓门:"在下不才,也有两首言志诗献丑——"

"侍奉君王同乐同忧,岂计较粗茶淡饭?不是守株待兔人,终要逐鹿出山林!""少年曾学饥鹰搏击,内心不羡宠鹤安逸。踏平秋草离旧居,平原狩猎见血滴!"

自虚听得热血沸腾,竟忘了整夜挨冻受怕,刚要炫耀自己的旧作,远处寺庙晨钟突然敲响。钟声震得他耳膜生疼,再定睛看时,满座宾客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只有冷风夹着雪片从窗缝钻进来,混着股腥臊味儿。隐约听见窸窣响动,他壮着嗓子连问几声,却无人应答。

他跌跌撞撞退到西墙角,发现自己的马还在原地。马鞍积了厚雪,那畜生正咯吱咯吱啃柱子呢。正迟疑间,天边已泛起鱼肚白。这才看清北墙根跪着匹骆驼,耷拉着耳朵奄奄一息。转到屋后,又见头瘦驴脊背磨破三处,伤口冒出白毛。抬头望房梁,有只小鸡瑟瑟发抖。佛龛前的麦秸堆上,蜷着只花斑老猫。旁边扔着个破葫芦和斗笠,他踢开斗笠,果然露出两只刺猬。

自虚转遍荒屋不见人影,又冷又饿实在撑不住,只好上马离开。经过村北柴栏时,看见头老牛在雪地里嚼枯草。再走百来步,全村粪堆都聚在这儿,野狗围着狂吠。有条癞皮狗格外凶恶,斜眼瞪着他。

直到遇见个扫雪老汉,才问出这是已故彭特进的庄园。老汉听他说完昨夜怪事,惊得扫帚都掉了:"要命!昨晚风雪大,庄上病骆驼怕要冻死,就挪到佛堂北边。前几日官差留下头瘸驴,我看它可怜用粮食换来的。栏里瘦牛都是庄上养的——可这些畜生怎会作怪?"

自虚裹紧湿透的衣襟:"昨夜丢了行李,现在又冷又饿。这些怪事一时说不清..."说罢打马狂奔。赶到赤水店时,家仆们正急得团团转找主人。自虚失魂落魄了好些天,活像掉了三魂七魄。

原文言文

  前进士王洙字学源,其先琅琊人,元和十三年春擢第。尝居邹鲁间名山习业。洙自云,前四年时,因随籍入贡,暮次荥阳逆旅。值彭城客秀才成自虚者,以家事不得就举,言旋故里,遇洙,因话辛勤往复之意。自虚字致本,语及人间目睹之异。是岁,自虚十有一月八日东还(乃元和八年也),翼日,到渭南县,方属阴曀,不知时之早晚。县宰黎谓留饮数巡,自虚恃所乘壮,乃命僮仆辎重,悉令先于赤水店俟宿,聊踟蹰焉。东出县郭门,则阴风刮地,飞雪雾天。行未数里,迨将昏黑。自虚僮仆,既悉令前去,道上又行人已绝,无可问程,至是不知所届矣。路出东阳驿南,寻赤水谷口道,去驿不三四里,有下坞,林月依微,略辨佛庙。自虚启扉,投身突入,雪势愈甚。自虚窃意佛宇之居,有住僧,将求委焉,则策马入。其后才认北横数间空屋,寂无灯烛。久之倾听,微似有人喘息声,遂系马于西面柱,连问“院主和尚,今夜慈悲相救。”

  徐闻人应:“小病僧智高在此。适僮仆已出使村中教化,无従以致火烛。雪若是,复当深夜,客何为者?自何而来?四绝亲邻,何以取济?今夕脱不恶其病秽,且此相就,则免暴露。兼撤所藉刍槁分用,委质可矣。”

  自虚他计既穷,闻此内亦颇喜。乃问“高公生缘何乡?何故栖此?又俗姓云何?既接恩容,当还审其出处。”

  曰:“贫道俗姓安,(以本身肉鞍之故也。)生在碛西。本因舍力,随缘来诣中国。到此未几,房院踈芜,秀才卒降,无以供待,不垂见怪为幸。”

  自虚如此问答,颇忘前倦。乃谓高公曰:“方知探宝化城,如来非妄立喻,今高公是我导师矣。高公本宗,固有如是降伏其心之教。”

  俄则沓沓然若数人联步而至者,遂闻云:“极好雪,师丈在否?”

  高公未应间,闻一人云:“曹长先行。”

  或曰:“朱八丈合先行。”

  又闻人曰:“路甚宽,曹长不合苦让,偕行可也。”

  自虚窃谓人多,私心益壮。有顷,即似悉造座隅矣。内谓一人曰:“师丈此有宿客乎?”

  高公对曰:“适有客来诣宿耳。”

  自虚昏昏然,莫审其形质,唯最前一人,俯檐映雪,仿佛若见着皂裘者,背及肋有搭白补处。其人先发问自虚云:“客何故瑀瑀(丘圭反)然犯雪,昏夜至此?”

  自虚则具以实告。其人因请自虚姓名,对曰:“进士成自虚。”

  自虚亦従而语曰:“暗中不可悉揖清扬,他日无以为子孙之旧,请各称其官及名氏。”

  便闻一人云:“前河阴转运巡官,试左骁卫胄曹参军卢倚马。”

  次一人云:“桃林客,副轻车将军朱中正。”

  次一人曰:“去文姓敬。”

  次一人曰:“锐金姓奚。”

  此时则似周坐矣。初因成公应举,倚马旁及论文。倚马曰:“某儿童时,即闻人咏师丈聚雪为山诗,今犹记得。今夜景象,宛在目中,师丈有之乎?”

  高公曰:“其词谓何?试言之。”

  倚马曰:“所记云,谁家扫雪满庭前,万壑千峰在一拳。吾心不觉侵衣冷,曾向此中居几年。”

  自虚茫然如失,口呿眸贻,尤所不测。高公乃曰:“雪山是吾家山,往年偶见小儿聚雪,屹有峰峦山状,西望故国怅然,因作是诗。曹长大聪明,如何记得,贫道旧时恶句。不因曹长诚念在口,实亦遗忘。”

  倚马曰:“师丈骋逸步于遐荒,脱尘机于维系,巍巍道德,可谓首出侪流。如小子之徒,望尘奔走,曷敢窥其高远哉?倚马今春以公事到城,受性顽钝。阙下桂玉,煎迫不堪。旦夕羁旅,虽勤劳夙夜,料入况微,负荷非轻,常惧刑责。近蒙本院转一虚衔(谓空驱作替驴),意在苦求脱免。昨晚出长乐城下宿,自悲尘中劳役,慨然有山鹿野麋之志。因寄同侣,成两篇恶诗,对诸作者,辄欲口占,去放未敢。”

  自虚曰:“今夕何夕,得闻佳句。”

  倚马又谦曰:“不揆荒浅,况师丈文宗在此,敢呈丑拙邪?”

  自虚苦请曰:“愿闻,愿闻。”

  倚马因朗吟其诗曰:“长安城东洛阳道,车轮不息尘浩浩。争利贪前竞着鞭,相逢尽是尘中小(其一)。日晚长川不计程,离群独步不能鸣。赖有青青河畔草,春来犹得慰羁情。”

  合座咸曰:“大高作。”

  倚马谦曰:“拙恶,拙恶。”

  中正谓高公曰:“比闻朔漠之士,吟讽师丈佳句绝多,今此是颖川,况侧聆卢曹长所念,开洗昏鄙,意爽神清。新制的多,满座渴咏,岂不能见示三两首,以沃群瞩?”

  高公请俟他日。中正又曰:“眷彼名公悉至,何惜兔园。雅论高谈,抑一时之盛事。今去市肆若远,夜艾兴余,杯觞固不可求,炮炙无由而致,宾主礼阙,惭恧空多。吾辈方以观心朵颐(谓龁草之性,与师丈同),而诸公通宵无以充腹,赧然何补?”

  高公曰:“吾闻嘉话可以忘乎饥渴,秪如八郎,力济生人,动循轨辙,攻城犒士,为己所长。但以十二因缘,皆従觞起;茫茫苦海,烦恼随生。何地而可见菩提?何门而得离火宅(亦用事讥之)?”

  中正对曰:“以愚所谓,覆辙相寻,轮回恶道;先后报应,事甚分明。引领修行,义归于此。”

  高公大笑,乃曰:“释氏尚其清净,道成则为正觉,觉则佛也。如八郎向来之谈,深得之矣。”

  倚马大笑。自虚又曰:“适来朱将军再三有请和尚新制,在小生下情,实愿观宝。和尚岂以自虚远客,非我法中而见鄙之乎?且和尚器识非凡,岸谷深峻,必当格韵才思,贯绝一时;妍妙清新,摆落俗态。岂终秘咳唾之余思,不吟一两篇,以开耳目乎?”

  高公曰:“深荷秀才苦请,事则难于固违,况小僧残疾衰羸,习读久废,章句之道,本非所长,却是朱八无端挑抉吾短。然于病中偶有两篇自述,匠石能听之乎?”

  曰:“愿闻。”

  其诗曰:“拥褐藏名无定踪,流沙千里度衰容。传得南宗心地后,此身应便小双峰。为有阎浮珍重因,远离西国赴咸秦。自従无力休行道,且作头陀不系身。”

  又闻满座称好声。移时不定,去文忽于座内云:“昔王子猷访戴安道于山阴,雪夜皎然,及门而返,遂传何必见戴之论。当时皆重逸兴,今成君可谓以文会友,下视袁安、蒋诩。吾少年时,颇负隽气,性好鹰鹯,曾于此时,畋游驰骋。吾故林在长安之巽维,御宿川之东畤(此处地名苟家觜也)。咏雪有献曹州房一篇,不觉诗狂所攻,辄污泥高鉴耳。因吟诗曰:'爱此飘摇六出公,轻琼洽絮舞长空。当时正逐秦丞相,腾踯川原喜北风。'献诗讫,曹州房颇甚赏仆此诗,因难云:‘呼雪为公,得无检束乎?'余遂徵古人尚有呼竹为君,后贤以为名论,用以证之。曹州房结舌,莫知所对。然曹州房素非知诗者,乌大尝谓吾曰:’难得臭味同。'斯言不妄。今涉彼远官,参东州军事(义见《古今注》),相去数千。苗十(以五五之数,故第十)气候哑吒。凭恃群亲,索人承事。鲁无君子者,斯焉取诸?”

  锐金曰:“安敢当。不见苗生几日?”

  曰:“涉旬矣,然则苗子何在?”

  去文曰:“亦应非远。知吾辈会于此,计合解来。”

  居无几,苗生遽至。去文伪为喜意,拊背曰:“适我愿兮。”

  去文遂引苗生与自虚相揖,自虚先称名氏,苗生曰:“介立姓苗。”

  宾主相谕之词,颇甚稠沓。锐金居其侧曰:“此时则苦吟之矣,诸公皆由,小奚诗病又发,如何如何?”

  自虚曰:“向者承奚生眷与之分非浅,何为尚吝瑰宝,大失所望?”

  锐金退而逡巡曰:“敢不贻广席一噱乎?”

  辄念三篇近诗云:“舞镜争鸾彩,临场定鹘拳。正思仙仗日,翘首仰楼前。养斗形如木,迎春质似泥。信如风雨在,何惮迹卑栖。为脱田文难,常怀纪涓恩。欲知踈野态,霜晓叫荒村。”

  锐金吟讫,暗中亦大闻称赏声。高公曰:“诸贤勿以武士见待朱将军,此公甚精名理,又善属文,而乃犹无所言,皮里臧否吾辈,抑将不可。况成君远客,一夕之聚,空门所谓多生有缘,宿鸟同树者也。得不因此留异时之谈端哉?”

  中正起曰:“师丈此言,乃与中正树荆棘耳。苟众情疑阻,敢不唯命是听。然卢探手作事,自贻伊戚,如何?”

  高公曰:“请诸贤静听。”

  中正诗曰:“乱鲁负虚名,游秦感宁生。候惊丞相喘,用识葛卢鸣。黍稷滋农兴,轩车乏道情。近来筋力退,一志在归耕。”

  高公叹曰:“朱八文华若此,未离散秩,引驾者又何人哉?屈甚,屈甚。”

  倚马曰:“扶风二兄,偶有所系(意属自虚所乘),吾家龟兹苍文毙甚,乐喧厌静,好事挥霍,兴在结束,勇于前驱(谓般轻货首队头驴)。此会不至,恨可知也。”

  去文谓介立曰:“胃家兄弟,居处匪遥,莫往莫来,安用尚志。《诗》云:'朋友攸摄,'而使尚有遐心,必须折简见招,鄙意颇成其美。”

  介立曰:“某本欲访胃大去,方以论文兴酣,不觉迟迟耳。敬君命予,今且请诸公不起,介立略到胃家即回。不然,便拉胃氏昆季同至,可乎?”

  皆曰:“诺”。介立乃去。无何,去文于众前,窃是非介立曰:“蠢兹为人,有甚爪距。颇闻洁廉,善主仓库。其如蜡姑之丑,难以掩于物论何?”

  殊不知介立与胃氏相携而来,及门,瞥闻其说。介立攘袂大怒曰:“天生苗介立,斗伯比之直下,得姓于楚远祖棼皇茹。分二十族,祀典配享,至于《礼经》((谓《郊特牲》八蜡,迎虎迎猫也)。奈何一敬去文,盘瓠之余,长细无别,非人伦所齿。只合驯狎稚子,狞守酒旗,谄同妖狐,窃脂媚灶,安敢言人之长短。我若不呈薄艺,敬子谓我咸秩无文,使诸人异日藐我。今对师丈念一篇恶诗,且看如何?”

  诗曰:“为惭食肉主恩深,日晏蟠蜿卧锦衾。且学志人知白黑,那将好爵动吾心。”

  自虚颇甚佳叹。去文曰:“卿不详本末,厚加矫诬。我实春秋向戌之后,卿以我为盘瓠衤啇,如辰阳比房,于吾殊所华阔。”

  中正深以两家献酬未绝为病,乃曰:“吾愿作宜僚以释二忿,可乎?昔我逢丑父,实与向家棼皇,春秋时屡同盟会。今座上有名客,二子何乃互毁祖宗?语中忽有绽露,是取笑于成公齿冷也。且尽吟咏,固请息喧。”

  于是介立即引胃氏昆仲与自虚相见,初襜襜然若自色,二人来前,长曰胃藏瓠,次曰藏立。自虚亦称姓名。藏瓠又巡座云:“令兄令弟。”

  介立乃于广众延誉胃氏昆弟:“潜迹草野,行著及于名族;上参列宿,亲密内达肝胆。况秦之八水,实贯天府,故林二十族,多是咸京。闻弟新有题旧业诗,时称甚美,如何得闻乎?”

  藏瓠对曰:“小子谬厕宾筵,作者云集,欲出口吻,先增惭怍。今不得已,尘汙诸贤耳目。诗曰:‘鸟鼠是家川,周王昔猎贤。一従离子卯(鼠兔皆变为猬也),应见海桑田'。”

  介立称好:“弟他日必负重名,公道若存,斯文不朽。”

  藏瓠敛躬谢曰:“藏瓠幽蛰所宜,幸陪群彦,兄揄扬太过,小子谬当重言,若负芒刺。”

  座客皆笑。时自虚方聆诸客嘉什,不暇自念己文,但曰:“诸公清才绮靡,皆是目牛游刃。”

  中正将谓有讥,潜然遁去。高公求之不得,曰:“朱八不告而退,何也?”

  倚马对曰:“朱八世与炮氏为仇,恶闻发硎之说而去耳。”

  自虚谢不敏。此时去文独与自虚论诘,语自虚曰:“凡人行藏卷舒,君子尚其达节。摇尾求食,猛虎所以见几,或为知己吠鸣,不可以主人无德,而废斯义也。去文不才,亦有两篇言志奉呈。诗曰:‘事君同乐义同忧,那校糟糠满志休。不是守株空待兔,终当逐鹿出林丘。’‘少年尝负饥鹰用,内愿曾无宠鹤心。秋草殴除思去宇,平原毛血兴従禽。’”

  自虚赏激无限,全忘一夕之苦,方欲自夸旧制,忽闻远寺撞钟。则比膊鍧然声尽矣。注目略无所睹,但觉风雪透窗,臊秽扑鼻。唯窣飒如有动者,而厉声呼问,绝无由答。自虚心神恍惚,未敢遽前扪撄。退寻所系之马,宛在屋之西隅,鞍鞯被雪,马则龁柱而立。迟疑间,晓色已将辨物矣。乃于屋壁之北,有橐驼一,贴腹跪足,亻显耳口。自虚觉夜来之异,得以遍求之。室外北轩下,俄又见一瘁瘠乌驴,连脊有磨破三处,白毛茁然将满。举视屋之北拱,微若振迅有物,乃见一小鸡蹲焉。前及设像佛宇塌座之北,东西有隙地数十步。牖下皆有彩画处,土人曾以麦稳之长者,积于其间,见一大驳猫儿眠于上。咫尺又有盛饷田浆破瓠一,次有牧童所弃破笠一,自虚因蹴之,果获二刺猬,蠕然而动。自虚周求四顾,悄未有人,又不胜一夕之冻乏,乃揽辔振雪,上马而去。绕出村之北,道左经柴栏旧圃,睹一牛踣雪龁草。次此不百余步,合村悉辇粪幸此蕴崇。自虚过其下,群犬喧吠,中有一犬,毛悉齐裸,其状甚异,睥睨自虚。自虚驱马久之,值一叟,辟荆扉,晨兴开径雪,自虚驻马讯焉。对曰:“此故友右军彭特进庄也。郎君昨宵何止?行李间有似迷途者。”

  自虚语及夜来之见,叟倚篲惊讶曰:“极差,极差。昨晚天气风雪,庄家先有一病橐驼,虑其为所毙,遂覆之佛宇之北,念佛社屋下。有数日前,河阴官脚过,有乏驴一头,不任前去。某哀其残命未舍,以粟斛易留之,亦不羁绊。彼栏中瘠牛,皆庄家所畜。适闻此说,不知何缘如此作怪。”

  自虚曰:“昨夜已失鞍驮,今馁冻且甚,事有不可率话者,大略如斯,难于悉述。”

  遂策马奔去,至赤水店,见僮仆,方讶其主之相失,始忙于求访。自虚慨然,如丧魂者数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