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子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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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杜子春啊,是北周到隋朝年间的人。年轻时就是个浪荡子,家里产业一概不管,整天就知道喝酒闲逛。没过几年就把家底败光了,跑去投靠亲戚朋友,可谁愿意收留这么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呢?

寒冬腊月里,他穿着破衣烂衫,饿着肚子在长安城里瞎转悠。日头都偏西了还粒米未进,在东市西门那儿仰着脖子对天长叹。这时有个拄拐杖的老头儿走到跟前,笑眯眯问:"这位公子叹什么气呢?"

杜子春把满肚子委屈都倒了出来,说到亲戚们冷眼相待时,气得脸都涨红了。老头儿捋着胡子问:"要多少钱才够你花用?"

"三五万钱就能活命了。"

"不够。"

"那...十万?"

"还是不够。"

杜子春一咬牙:"一百万总行了吧?"

老头儿摇摇头,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钱:"先拿着今晚用。明日午时,到西市波斯商馆找我,可别迟到。"说完拄着拐杖就走了。

第二天杜子春准时赴约,老头儿果然给了他三百万钱,连姓名都没留就走了。这下可好,杜子春揣着钱又飘起来了。绫罗绸缎穿着,高头大马骑着,整天和酒肉朋友在青楼里听曲看舞。才一两年光景,钱又败了个精光。先是卖了宝马换毛驴,后来连毛驴也没了,又变成当初那个穷光蛋。

这天他正在街边唉声叹气,那老头儿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,一把抓住他的手:"怎么又成这样了?这次要多少?"杜子春臊得说不出话,老头儿硬是塞给他一千万钱。

可钱刚到手,杜子春的老毛病又犯了。花天酒地的日子没过多久,比从前更穷了。第三次遇见老头儿时,他羞得捂着脸就要跑。老头儿拽住他直叹气:"你这孩子啊..."又给了三千万,说这次再治不好挥霍的病,那可真是没救了。

杜子春扑通跪下了:"我这般不成器,亲戚们都躲着走,只有您老人家三次周济。这回我定要改过自新,您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!"老头儿约他明年中元节到老君庙的双桧树下相见。

这回杜子春真变了。他把流落淮南的族人都接回来,置办田产宅院,给孤寡亲戚操办婚嫁,连有过节的族人都一一和解。办完这些事,如期赴约时,只见老头儿在松树下长啸,带他上了华山云台峰。

深山里有座仙宫,彩云缭绕,白鹤翩飞。正堂中央九尺高的丹炉紫焰冲天,九个玉女围着炉子打转,青龙白虎镇守四方。老头儿换上道袍,给他三颗白丸药一壶酒,让他在西壁虎皮上打坐,千叮万嘱:"待会看见什么都别出声,全是幻象!"

果然,先是来了个金甲将军带着千军万马,刀架脖子上逼问姓名;接着毒龙猛虎轮番扑咬;后来又是雷劈火烧,洪水淹到膝盖。杜子春咬着牙一动不动。

最吓人的是牛头马面抬来油锅,把他妻子抓来用锉刀一寸寸折磨。妻子哭喊着:"你就说句话救我吧!"杜子春硬是没吭声。结果被阎王判去投胎,转世成个不会说话的哑女,受尽欺辱。后来嫁给进士卢硅,生了儿子。有天丈夫气得要摔孩子,她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——就这一声,仙宫轰然倒塌。

炉火熄灭时,老头儿叹息着出现:"只差最后一步啊!"原来是要试他能否斩断俗缘。杜子春悔得直跺脚,老头儿却说仙缘已尽,给他指了条隐居的路。后来有人在嵩山见过他,容颜不老,云里来雾里去,再没人知道下落了。

寒冬腊月里,那道士笑眯眯地捋着胡子,突然一把抓住子春的双脚,倒提起来就往石头上撞。只听"砰"的一声闷响,脑袋像西瓜似的碎开,鲜血溅出好几步远。子春心里一疼,早把之前的约定忘到九霄云外,脱口就喊出声来:"哎呀!"

这声惊呼还没落下,他猛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先打坐的地方。道士就站在跟前,外头刚敲过五更梆子。忽然间紫红色的火苗"嗖"地窜上房梁,转眼整个屋子都烧起来了,火舌舔着门窗"噼啪"作响。

道士急得直跺脚:"坏事了坏事了!"一把揪住子春的头发,把他整个脑袋按进水缸里。说也奇怪,火势立刻灭了。道士湿淋淋地把他拎出来,摇头叹气:"喜怒哀乐、恐惧贪欲你都熬过去了,偏偏没忍住这点怜爱之心。刚才你要是不出声,我的仙丹就成了,你也能飞升成仙。唉,修仙的好苗子难找啊!炉子还能重炼,你这身子骨却再经不起折腾喽。"说完往山下一指,示意他回去。

子春不死心,硬撑着爬到丹房去看。只见丹炉早就炸裂,里头横着根手臂粗的铁柱,足有几尺长。道士脱下外袍,抄起小刀"嚓嚓"地削那铁柱,火星子直往四下里迸。

回到家后,子春越想越惭愧,觉得自己违背誓言实在不该。他特地又跑到云台峰想找道士赔罪,可那地方荒草丛生,连个脚印都找不着。他望着空荡荡的山头长叹一声,只得拖着步子往回走。

原文言文

  杜子春者,盖周、隋间人,少落拓不事家产。然以志气闲旷,纵酒闲游,资产荡尽,投于亲故,皆以不事事见弃。

  方冬,衣破腹空,徒行长安中,日晚未食,仿惶不知所往,于东市西门,饥寒之色可掬,仰天长吁。有一老人策杖于前,问曰:“君子何叹?”

  春言其心,且愤其亲戚之疏薄也,感激之气,发于颜色。老人曰:“几缗则丰用。”

  子春曰:“三五万,则可以活矣。”

  老人曰:“未也。”

  更言之:“十万。”

  曰:“未也。”

  乃言:“百万。”

  亦曰:“未也。”

  曰:“三百万。”

  乃曰:“可矣。”

  于是,袖出一缗,曰:“给子今夕。明日午时,候子于西市波斯邸,慎无后期。”

  及时,子春往,老人果与钱三百万。不告姓名而去。子春既富,荡心复炽。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。乘肥衣轻,会酒徒,征丝管,歌舞于倡楼,不复以治生为意。一、二年间,稍稍而尽。衣服车马,易贵从贱,去马而驴,去驴而徒,倏忽如初。

  既而,复无计,自叹于市门。发声而老人到,握其手曰:“君复如此,奇哉!吾将复济子几缗方可?”

  子春惭不应。老人因逼之。子春愧谢而已。老人曰:“明日午时来前期约处。”

  子春忍愧而往,得钱一千万。未受之初,愤发,以为从此谋身治生,石季伦猗顿小竖耳。钱既入手,心又翻然。纵适之情,又却如故。不一、二年间,贫过旧日。

  复遇老人于故处。子春不胜其愧。掩面而走。老人牵据止之,又曰:“嗟乎,拙谋也!”

  因与三千万,曰:“此而不痊,则子贫在膏肓矣。”

  子春曰:“吾落拓邪游,生涯罄尽,亲戚豪族,无相顾者。独此叟三给我,我何以当之?”

  因谓老人曰:“吾得此,人间之事可以立,孤孀可以衣食,于名教复圆矣。感叟深惠,立事之后,唯叟所使。”

  老人曰:“吾心也。子治生毕,来岁中元见我于老君双桧下。”

  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,遂转资扬州,买良田百顷,郭中起甲第,要路置邸百余间,悉召孤孀分居第中。婚嫁甥侄,迁祔族亲,恩考煦之,仇者复之。既毕事。及期而往。

  老人者方啸于二桧之阴。遂与登华山云台峰,入四十里余,见一处室屋严洁,非常人居。彩云遥覆,惊鹤飞翔。其上有正堂,中有药炉,高九尺余。紫焰光发,灼焕窗户。玉女九人,环炉而立。青龙白虎,分据前后。其时日将暮,老人者不复俗衣,乃黄冠缝帔士也。持白石三丸,酒一卮,遗子春,令速食之。讫,取一虎皮铺于内西壁,东向而坐。戒曰:“慎勿语,虽尊神、恶鬼、夜叉、猛兽、地狱,及君之亲属所困缚万苦,皆非真实。但当不动不语,宜安心莫惧,终无所苦。当一心念吾所言。”

  言讫而去。

  子春视庭,唯一巨瓮,满中贮水而已。道士适去,旌旗戈甲,千乘万骑,遍满崖谷,呵叱之声,震动天地。有一人称大将军,身长丈余,人马皆着金甲,光芒射人。亲卫数百人,皆杖剑张弓,直入空前,呵曰:“汝是何人,敢不避大将军?”

  左右竦剑而前,逼问姓名,又问作何物,皆不对。问者大怒,摧斩争射之声如雷,竟不应。将军者极怒而去。

  俄而,猛虎、毒龙、狻倪、狮子、蝮蝎万计,哮吼拿攫而争前,欲搏噬,或跳过其上。子春神色不动,有顷而散。既而,大雨滂澍,雷电晦瞑,火轮走其左右,电光掣其前后,目不得开。须臾,庭际水深丈余,流电吼雷,势若山川开破,不可制止。瞬息之间,波及坐下。子春端坐不顾。

  未顷,而将军音复来,引牛头狱卒,奇貌鬼神,将大镬汤面置子春前。长枪两叉,四面周匝。传命曰:“肯言姓名,即放。不肯言,即当心取又置之镬中。”

  又不应。因执其奏来,拽于阶下,指曰:“言姓名免之。”

  又不应。及鞭捶流血,或射或斫,或煮或烧,苦不可忍。其妻号哭曰:“诚为陋拙,有辱君子。然幸得执巾栉,奉事十余年矣。令为尊鬼所执,不胜其苦。不敢望君匍匐拜乞,但得公一言,即全性命矣。人谁无情,君乃忍惜一言!”

  雨泪庭中,且咒且骂。春终不顾,将军且曰:“吾不能毒汝妻耶?”

  令取锉碓,从脚寸寸锉之。妻叫哭愈急,竟不顾之。将军曰:“此贼妖术已成,不可使久在世间。敕左右斩之。”

  斩讫,魂魄被领见阎罗王,曰:“此乃云台峰妖民乎?捉付狱中。”

  于是熔铜、铁杖、碓捣、碨磨、火坑、镬汤、刀山、剑树之苦,无不备尝。然心念道士之言,亦似可忍,竟不呻吟。

  狱卒告受罪毕。王曰:“此人阴贼,不合得作男,宜令作女人,配生宋州单父县丞王劝家。”

  生而多病,针炙药医,略无停日。亦尝坠火坠床,痛苦不齐。终不失声。俄而长大,容色绝代,而口无声,其家目为哑女。亲戚押者,侮之万端,终不能对。同乡有进士卢硅者,闻其容而慕之。因媒氏求焉。其家以哑辞之,卢曰:“苟为妻而贤,何用言矣。亦足以戒长舌之妇。”

  乃许之。卢生备六礼亲迎为妻。数年,恩情甚笃。生一男,仅二岁,聪慧无故。卢抱儿与之言,不应,多方引之,终无辞。卢大怒曰:“昔贾大夫之妻,鄙其夫,才不笑。然观其射雉,尚释其憾。今吾又不及贾,而文艺非徒射雉也。而竟不言。大丈夫为妻所鄙,安用其子。”

  乃持两足,以头扑于石上,应手而碎,血溅数步。子春爱生于心,忽忘其约。不觉失声云:“噫!”

  喧声未息,身坐故处。道士者亦在其前。初五更矣。见其紫焰穿屋上,大火起四合,屋室俱焚。

  道士叹曰:“错大误余乃如是!”

  因提其发投水瓮中。未顷,火息。道士前曰:“吾子之心,喜、怒、哀、惧、恶、欲,皆忘矣。所未臻者,爱而已。向使子无喷声。吾之药成,子亦上仙矣。嗟乎,仙才之难得也!吾药可重炼,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。勉之哉!”

  遥指路使归。子春强登基观焉,其炉已坏。中有铁柱大如臂,长数尺。道士脱衣,以刀子削之。

  子春既归,愧其忘誓。复自劾以谢其过。行至云台峰,绝无人迹,叹恨而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