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百六十七·气义二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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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冕

话说那裴冕在王府做判官时,王鉷获罪被处死。当时李林甫大权在握,人人畏惧。王鉷门下那些宾客幕僚,一个个躲得远远的,连王家的门槛都不敢踏。唯独裴冕不避嫌疑,亲自收敛王鉷的尸首,护送灵柩,把他安葬在城郊。

李宜得

李宜得原本是个奴仆,背着主人逃了出来。赶上玄宗起兵,他和王毛仲这些人一起立了功,后来做到武卫将军。有一天在路上遇见旧主,那旧主赶紧躲开,连头都不敢抬。李宜得让随从把旧主请来,旧主战战兢兢到了李宅。李宜得请他上座,亲自端酒布菜。旧主吓得直冒冷汗,连连推辞。留他住了几日,李宜得就上奏说:"臣蒙皇恩,荣华富贵已超过本分。臣的旧主卑微,至今没有一官半职。臣愿分出一半俸禄,辞官让他荣耀。"玄宗赞赏他的心意,提拔旧主为郎将,让李宜得官复原职。朝野上下都称赞这事。

穆宁

穆宁不知是哪里人,颜真卿举荐他做河北道支使。临行前,他把长子托付给弟弟说:"孩子随你安排,只要不绝后,我就没有牵挂了。"到了平原郡,他对颜真卿说:"家里香火有人继承了。古人说死有轻于鸿毛,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。我愿全力辅佐您,共渡危难。"后来穆宁的计策没被采纳,颜真卿放弃平原,连夜渡河撤走。

赵骅

赵骅被叛军裹挟时,遇见一个妇人。一问才知是江西观察使韦环的族女,她丈夫因为不肯投靠叛军被杀,韦氏被掳为婢女。赵骅同情她的遭遇,出钱赎了她。让妻子安置在别院,自己始终避而不见。第二年官军收复东都,赵骅拿出家产资助她,又帮她寻访亲属送回家乡。人们都敬重他的为人。

曹文洽

曹文洽是郑滑节度使的副将。当时姚南仲当节度使,监军薛盈珍仗势要夺兵权。姚南仲不答应,薛盈珍就屡次在皇帝面前进谗言。皇帝起了疑心。后来薛盈珍派小官程务盈快马送奏章,里面尽是诬陷姚南仲的话。恰巧曹文洽进京奏事,得知奏章内容,气得连夜追赶程务盈。在长乐驿追上后,同住一屋。半夜杀了程务盈,把薛盈珍的奏章扔进茅坑,然后自杀了。天亮后驿吏发现满地血迹,旁边有曹文洽留下的两封信:一封告发薛盈珍,一封替姚南仲申冤,并说明杀程务盈的缘由。德宗听说这事很疑惑。姚南仲怕事情闹大,就进京面圣。皇帝问他:"薛盈珍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?"姚南仲回答:"他不是给臣添麻烦,是在败坏陛下法度。像薛盈珍这样的人在军中,就算羊祜、杜预复生,也治理不好百姓,带不好兵啊。"德宗听了沉默良久。

阳城

贞元年间,阳城带着三个弟弟隐居在陕州夏阳山里,发誓都不娶妻。每天粗茶淡饭,草席布被,兄弟几个和和睦睦住在一起。后来遇上荒年,他们干脆不与乡邻来往,怕给人添麻烦。有时剥些桑树皮、榆树皮磨成粉煮粥吃,但讲习诗书从不间断。他家有个老仆叫都儿,和主人一条心,就像当年管宁的仆人一样。乡邻们敬重他们,送些好饭菜来,他们就关着门不收,任鸟雀来啄食。后来乡亲们偷偷让中等人家送些粗粮来,他们才肯就地吃些。山东节度使听说他们的高风亮节,派人送来五百匹绢。阳城坚决推辞,使者说奉命不能带回,阳城就把绢堆在屋角,连封条都没拆。不久有个叫郑倜的读书人,为筹办丧事四处借钱无果,路过阳城家。郑倜面容憔悴,阳城留他住了十来天,问他去向和憔悴的原因。郑倜如实相告。阳城说:"被你的操守感动,这些绢帛对我无用,就帮你尽孝道吧。"郑倜再三推辞。阳城说:"你若真需要,何必客气?"郑倜说:"您施这样的大恩,我愿办完丧事后,来给您当奴仆报答。"说完就走了。郑倜在洛阳办完丧事,真的拄着拐杖回来履约。阳城说:"何必如此?若没有其他牵累,一起读书就好,何必为奴?"郑倜流泪说:"若能这样,我何其有幸。"可惜郑倜记性不好,读了一个多月《诗经》,讨论时还是对答不上。郑倜羞愧难当。阳城说:"你总和我弟弟嬉闹分心,才这样吧?北边有间茅屋,你去那里专心读书。"郑倜高兴地搬过去。又过了一个多月,阳城去看他,讨论《国风》时郑倜还是答不上来。阳城刚走出二十步,就听仆人惊呼——郑倜在房梁上自缢了。阳城悲痛欲绝,命都儿备酒祭奠,亲自写祭文责备自己:"虽不是我杀郑倜,他却因我而死。"脱下衣服让仆人背着,命都儿责打自己十五下,又为郑倜服丧,厚葬了他。从此士大夫们都敬重阳城。后来他当谏议大夫时,极力劝阻德宗不要用裴延龄为相,言辞恳切,连史书都记载了。外放江华县令时,他每天煮两斛米、一大锅鱼羹,从朝廷使者到乡下百姓,谁来都给吃。还准备了瓦碗木勺,就像摆在路边的酒樽任人取用。

王义

王义是裴度的家仆。裴度当御史中丞时,武元衡遇刺那天,裴度也遭刺杀。王义挺身挡刀而死,裴度才得以脱险。后来裴度亲自写祭文悼念,厚待王义的妻儿。那年科举考生中,十有二三都写了《王义传》。

裴度

元和年间,有个新授湖州录事参军,还没上任就遇上强盗,行李被抢个精光,连委任状和履历文书都没了。只好在附近讨些旧衣服,东拼西凑借了点盘缠,返回长安旅店。这旅店紧挨着裴度府第。当时裴度正在休假,便装到附近闲逛,来到这位参军的住处。两人作揖落座,闲聊间裴度问起他的行程。参军叹气说:"我的遭遇,说出来都让人不忍听。"说着就掉下眼泪。裴度心生怜悯,细问缘由。参军说:"在京城候补多年,好不容易放了个外任,路上遇劫,就剩这条命了。这都不算什么,可怜我那未过门的妻子,被刺史强抢去,献给了当朝宰相裴公——那位地位仅次于天子的重臣啊!"裴度问:"你未婚妻姓什么?"

话说有这么一桩奇事。有个叫湖紏的人正犯愁呢,忽然遇见个穿紫裤衫的官爷。那官爷笑眯眯地说:"我是晋公的亲信,替你打听打听去。"问了姓名就走了。湖紏转念一想,坏了,这要是晋公身边人,回头把我告发了可咋办?翻来覆去一宿没合眼。

天蒙蒙亮,湖紏就蹲在裴家门口张望,眼瞅着裴大人进宫去了。日头西斜时,突然来了个穿青衣的小吏,火急火燎地说令公有请。湖紏腿都软了,战战兢兢跟着走。进了府门,在小厅里扑通就跪,脑门抵着地砖直冒冷汗。

"坐吧。"上头传来声音。湖紏偷瞄一眼——哎呀,这不就是昨天那紫衣官爷嘛!赶紧咚咚磕头认错。晋公摆摆手:"昨儿听你诉苦,实在不忍心。"说着让侍从取来官凭,嚯,直接给湖紏连升两级!

湖紏正乐得找不着北呢,晋公又发话:"那个黄娥姑娘,也该成双成对了。"当即派人送他去客栈,带着千贯钱财风风光光上任去。

再说元和年间,有个落第书生廖有方。这日走到宝鸡西边的驿站,听见厢房里有人呻吟。推门一看,是个面黄肌瘦的读书人。那人强撑着说:"考了这么多年...连个知音都没有..."话没说完就咽了气。廖有方当掉自己的马,买了棺材安葬他,含着泪在坟前念祭文:"可怜你满腹文章客死异乡,连个姓名都没留下..."

后来廖有方从蜀地回来,在灵龛驿歇脚。驿将把他请到家里,他妻子穿着素衣就出来磕头,哭得跟见了亲人似的。硬留他住了半个月,顿顿山珍海味。临走时更塞给他价值千金的绸缎。驿将这才说:"您春天葬的胡绾秀才,是我妻弟啊!"廖有方死活不肯收,翻身上马就跑。驿将追出几十里地,两人才在林子里推让着把包袱扔了。

这事传到州府,连皇帝都知道了。第二年廖有方考中进士,改名游卿,成了天下闻名的义士。那个驿将戴克勤也被提拔重用,真是善有善报啊!

原文言文

  裴冕 李宜得 穆宁 赵骅 曹文洽 阳城 王义 裴度 廖有方

  裴冕  

  裴冕为王鉷判官,鉷得罪伏法。李林甫操窃权柄,咸惧之。鉷宾佐数人,不敢窥鉷门。冕独收鉷尸,亲自护丧,瘗于近郊。(出《谈宾录》)

  李宜得  

  李宜得,本贱人,背主逃。当玄宗起义,与王毛仲等立功。宜得官至武卫将军。旧主遇诸涂,趋而避之,不敢仰视。宜得令左右命之,主甚惶惧。至宅,请居上座,宜得自捧酒食。旧主流汗辞之,留连数日。遂奏云:臣蒙国恩,荣禄过分。臣旧(旧原作曹,据明抄本改)主卑琐,曾无寸禄。臣请割半俸解官以荣之。愿陛下遂臣愚款。上嘉其志,擢主为郎将,宜得复其秩。朝廷以此多之。(出《朝野佥载》)

  穆宁  

  穆宁不知何许人,颜真卿奏为河北道支使。宁以长子属母弟曰:唯尔所适,苟不乏嗣,吾无累矣。因往平原,谓真卿曰:先人有嗣矣,古所谓死有轻于鸿毛者,宁是也。愿毕佐公,以定危难。其后宁计或不行,真卿弃平原,夜渡河。(出《谈宾录》)

  赵骅  

  赵骅因胁于贼中,见一妇人,问之,即江西廉察韦环之族女也。夫为畿官,以不往贼军遇害。韦氏没入为婢。骅哀其冤抑,以钱赎之。俾其妻致之别院,而骅竟不见焉。明年,收复东都。骅以家财赡给,而求其亲属归之。议者咸重焉。(出《谈宾录》)

  曹文洽  

  曹文洽,郑滑之裨将也。时姚南仲为节度使,被监军薛盈珍怙势于夺军政。南仲不从,数为盈珍谗于上。上颇疑之。后盈珍遣小使程务盈驰表南仲,诬谗颇甚。文洽时奏事赴京师,窃知盈珍表中语。文洽愤怒,遂晨夜兼道追务盈。至长乐驿,及之,与同舍宿。中夜,杀务盈,沉盈珍表于厕中,乃自杀。日旰,驿吏开门,见血伤满地,傍得文洽二缄:一状告盈珍,一表理南仲冤,且陈谢杀务盈。德宗闻其事,颇疑。南仲虑衅深,遂入朝。初至,上曰:盈珍扰卿甚耶?南仲曰:盈珍不扰臣,自隳陛下法耳。如盈珍辈所在,虽羊杜复生,抚百姓,御三军,必不能成恺悌父母之政,师律善阵之制矣。德宗默然久之。(出《谈宾录》)

  阳城  

  阳城,贞元中,与三弟隐居陕州夏阳山中,相誓不婚。啜菽饮水,莞蕈布衾,熙熙怡怡,同于一(同于一三字原作难名其,据明抄本改)室。后遇岁荒,屏迹不与同里往来,惧于求也。或采桑榆之皮,屑以为粥。讲论诗书,未尝暂辍。有苍头曰都儿,与主协心,盖管宁之比也。里人敬以哀,馈食稍丰,则闭户不纳,散于饿禽。后里人窃令于中户致糠核十数杯,乃就地食焉。他日,山东诸侯闻其高义,发使寄五百缣。城固拒却,使者受命不令返,城乃标于屋隅,未尝启缄。无何,有节土郑倜者,迫于营举,投人不应,因途经其门,往谒之。倜戚容瘵貌,城留食旬时,问倜所之,及其瘠瘁之端。倜具以情告。城曰:感足下之操,城有诸侯近贶物,无所用,辄助足下人子终身之道。倜固让。城曰:子苟非妄,又何让焉?倜对曰:君子既施不次之恩,某愿终志后,为奴仆偿之。遂去。倜东洛茔事罢,杖归城,以副前约。城曰:子奚如是?苟无他系,同志为学可也,何必云役己以相依?倜泣涕曰:若然者,微躯何幸。倜于记览苦不长,月余,城令讽毛诗,虽不辍寻读。及与之讨论,如水投石也。倜大惭。城曰:子之学,与吾弟相昵不能舍,有以致是耶?今所止阜北,有高显茅斋,子可自玩习也。倜甚喜,遽迁之。复经月余,城访之,与论国风,倜虽加功,竟不能往复一辞。城方出,未三二十步,倜缢于梁下。供饩童窥之,惊以告城。城恸哭若裂支体,乃命都儿将酒祭之,及作文亲致祭,自咎不敏。我虽不杀倜,倜因我而死。自脱衣,令仆夫负之。都儿行槚楚十五,仍服缌麻,厚瘗之。由是为缙绅之所推重。后居谏议大夫时,极谏裴延龄不合为国相,其言至恳,唐史书之。及出守江华都,日炊米两斛,鱼羹一大鬻。自天使及草衣村野之夫,肆其食之。并置瓦瓯樿杓,有类中衢樽也。(出《乾鐉子》)

  王义  

  王义,即裴度之隶人也。度为御史中丞,武元衡遇害之日,度为人所刺,义捍刃而死。度由是获免,乃自为文以祭。厚给其妻子。是岁,进士撰王义传者,十二三焉。(出《国史补》)

  裴度  

  元和中,有新授湖州录事参军,未赴任,遇盗,勷剽殆尽,告敕历任文薄,悉无孑遗。遂于近邑求丐故衣,迤假货,却返逆旅。旅舍俯逼裴晋公第。时晋公在假,因微服出游侧近邸,遂至湖紏之店。相揖而坐,与语周旋,问及行止。紏曰:某之苦事,人不忍闻。言发涕零。晋公悯之,细诘其事。对曰:某主京数载,授官江湖,遇冠荡尽,唯残微命,此亦细事尔。其如某将娶而未亲迎,遭郡牧强以致之,献于上相裴公,位亚国号矣。裴曰:子室之姓氏何也?答曰:姓某字黄娥。裴时衣紫袴衫,谓之曰:某即晋公亲校也,试为子侦。遂问姓名而往。紏复悔之,此或中令之亲近,入而白之,当致其祸也。寝不安席。迟明,诣裴之宅侧侦之,则裴已入内。至晚,有颕衣吏诣店,颇匆遽,称令公召。紏闻之惶惧,仓卒与吏俱往。至第斯须,延入小厅,拜伏流汗,不敢仰视。即延之坐。窃视之,则昨日紫衣押牙也。因首过再三。中令曰:昨见所话,诚心恻然。今聊以慰其憔悴矣。即命箱中官诰授之,已再除湖紏矣。喜跃未已,公又曰:黄娥可于飞之任也。特令送就其逆旅,行装千贯,与偕赴所任。(出《玉堂闲话》)

  廖有方  

  廖有方,元和乙未岁,下第游蜀。至宝鸡西,适公馆。忽闻呻吟之声。潜听而微惙也。乃于间室之内,见一贫病儿郎。问其疾苦行止,强而对曰:辛勤数举,未偶知音。眄睐叩头,久而复语。唯以残骸相托。余不能言。拟求救疗,是人俄忽而逝。遂贱鬻所乘鞍马于村豪,备棺瘗之,恨不知其姓字。苟为金门同人,临歧凄断。复为铭曰:嗟君殁世委空囊,几度劳心翰墨场。半面为君申一恸,不知何处是家乡。后廖君自西蜀回,取东川路,至灵龛驿。驿将迎归私第。及见其妻,素衣,再拜呜咽,情不可任,徘徊设辞,有同亲懿。淹留半月,仆马皆饫。掇熊虎之珍,极賔主之分。有方不测何缘,悚惕尤甚。临别,其妻又悲啼,赠赆缯锦一驮,其价值数百千。驿将曰:郎君今春所葬胡绾秀才,即某妻室之季兄也。始知亡者姓字。复叙平生之吊,所遗物终不纳焉。少妇及夫,坚意拜上。有方又曰:仆为男子,粗察古今。偶然葬一同流,不可当兹厚惠。遂促辔而前,驿将奔骑而送。复逾一驿,尚未分离。廖君不顾其物,驿将执袂。各恨东西,物乃弃于林野。乡老以义事申州。州将以表奏朝廷。文武宰寮,愿识有方,共为导引。明年,李逢吉知举,有方及第,改名游卿,声动华夷,皇唐之义士也。其主驿戴克勤,堂帖本道节度,甄升至于极职。克勤名义,与廖君同远矣。(出《云溪友议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