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百八十四·杂传记一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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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城里有个出了名的美人儿,叫李娃,住在平康坊。这姑娘不但生得倾国倾城,为人处世更是叫人挑不出毛病来。后来监察御史白行简还专门给她立了传呢。

话说天宝年间,常州有位荥阳公——这位老爷名讳咱们就不提了,反正是个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人物。五十岁上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,刚满二十岁,生得眉清目秀,才学更是了得,在同辈人里那是拔尖儿的。

老爷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,拍着儿子肩膀说:"这可是我们家的千里马啊!"赶上朝廷开科取士,老父亲给准备得那叫一个周全——新做的衣裳、把玩的物件、高头大马,连在长安两年的开销都备足了。临行前嘱咐道:"以你的才学,定能一举夺魁。这些银钱只管花用,但求遂了心愿。"这公子哥儿也是心高气傲,觉得考个功名还不是探囊取物?

从常州出发,走了一个多月才到长安,住在布政里。这天从东市逛回来,打平康坊东门进去找朋友。走到鸣珂曲巷口,忽然瞧见一户人家,门脸儿不大,里头却透着股子雅致。正巧看见个美人儿倚着丫鬟站在那儿,那模样真是天上少有地上难寻。公子看得痴了,勒着马缰来回转悠,最后灵机一动,假装把马鞭掉在地上,等着随从去捡的工夫,一个劲儿往那姑娘脸上瞧。那姑娘也回望着他,眼波流转间都是情意,可到底谁也没敢先开口。

回去后公子就跟丢了魂似的,悄悄找来长安城里的熟客打听。朋友告诉他:"那是烟花巷李姑娘的宅子。"公子急问:"能结交么?"朋友直摇头:"李家门槛高着呢,来往的都是王孙公子,没个百万家财可入不了她的眼。"公子一拍桌子:"只要能成,百万算什么!"

隔天就穿戴整齐,带着随从登门。刚敲开门,小丫鬟一见他就往里跑:"上次掉马鞭的公子来啦!"里头传来姑娘欢喜的声音:"快请进来,我换身衣裳。"公子心里乐开了花。穿过影壁,见个白发驼背的老妇人——正是李娃的娘亲。公子行礼道:"听说您这儿有空院子出租?"老太太忙摆手:"寒舍简陋,哪敢收您的银子?"说着把人让进客厅,那摆设可真叫讲究。

老太太笑着说:"我有个不成器的女儿,最爱结交朋友,让她来见见您。"话音未落,但见李娃袅袅婷婷走出来,肌肤胜雪,眼波如水。公子慌得站起来,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。两人见礼寒暄,姑娘谈吐文雅,举止风流,把公子看得目瞪口呆。喝着香茶美酒,不知不觉天都黑了。外头宵禁鼓声响起,老太太问公子住哪儿。公子扯谎说在延平门外,指望着能留宿。老太太却说:"鼓都响了,公子快回吧。"

公子急得直搓手:"今日相谈甚欢,城里又没亲戚,这可如何是好?"李娃抿嘴一笑:"要是不嫌弃,就在寒舍将就一晚吧。"公子偷瞄老太太脸色,老太太这才点头。公子赶紧叫随从取来两匹绢帛当住宿钱,李娃却拦住他:"哪有让客人破费的道理?粗茶淡饭您将就用,改日再好好招待。"

转眼移到西厢房,但见锦帐绣被,烛光下杯盘罗列。酒过三巡,老太太起身告辞。公子趁着酒劲握住李娃的手:"那日路过见你倚门而立,从此茶饭不思。"李娃低头道:"我也是如此。"公子激动地说:"今日前来,不单为租房,更想与姑娘长相厮守!"正说着老太太回来,问明缘由竟笑道:"男女相悦本是天理,只要两情相悦,父母都拦不住。只是我这女儿粗笨,怕配不上公子。"公子立刻跪下:"若能留下,当牛做马都情愿!"当夜就成了好事。

第二天,公子把行李全搬来,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整天和李娃饮酒作乐。不到一年光景,连骏马和书童都变卖了。老太太渐渐冷淡,李娃反倒越发体贴。有天忽然对公子说:"咱们相好一年,还没个孩子。听说竹林祠求子灵验,不如去上柱香?"公子喜滋滋当了衣裳买祭品,两人在祠堂住了两宿。

回程路上,李娃指着北门里一条小巷说:"我姨母住这儿,顺道去看看?"走不到百步,果然见着气派的宅门。丫鬟喊了声"到了",里头出来个婆子问是谁。听说李娃来了,赶紧迎出个四十来岁的妇人,亲热地拉着李娃的手:"怎么这么久不来?"公子正要跟进去,妇人突然拦住他,和丫鬟嘀咕几句,转身说:"老太太突发急病,你们先商量后事,别急着跟去。"等到天黑还不见人回来,妇人催公子:"你去看看,我随后就到。"

公子急匆匆赶回鸣珂曲,却见大门紧锁,贴着封条。邻居说李家租约到期,前天就搬走了。问搬去哪儿,都说不知道。公子想去找姨母问个明白,可天色已晚,只好当了衣裳吃饭,租个床铺睡觉。气得整宿合不上眼,天一亮就骑着瘸腿驴往宣阳坊赶。到了那宅子前拼命敲门,半天才有个老仆慢吞吞出来。公子急问:"姨母在家吗?"

那公子急得直跺脚,连声追问:"人呢?昨儿个分明在这儿!"可那宅子里的人只是摇头,说这是崔尚书的宅子,昨日确实有人租了这院子等人,可天没黑就走了。

公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布政里的老住处,店家看他可怜,端来热饭热菜。可他心里堵得慌,三天水米不进,生生把自己熬出病来。眼瞅着人快不行了,店家怕他死在屋里晦气,干脆把人抬到了棺材铺。

说来也怪,棺材铺的伙计们倒是个个心善。你喂口粥,我递碗水,硬是把人从鬼门关拽了回来。等能拄着拐杖下地了,掌柜的就让他帮着料理丧事,扎个孝幔什么的,好歹能混口饭吃。

这公子天生一副好嗓子,听人家唱挽歌唱得动情,自己躲在屋里偷偷学。没几个月功夫,竟把长安城里所有丧葬曲调都琢磨透了。东西两市的棺材铺向来较劲,东市的车马排场虽阔气,可总输在挽歌唱得不如西市动人。东市掌柜的听说有这么个能人,立刻凑了两万钱来挖墙脚。

转眼到了清明时节,两家掌柜在朱雀大街摆开阵仗。西市先亮出绝活,一个长胡子老汉摇着铜铃登场,扯着嗓子唱《白马篇》,那架势活像打了胜仗的将军。东市这边却不慌不忙,只见个戴黑头巾的年轻人缓步上台,刚唱完《薤露》头两句,满街看热闹的百姓都红了眼眶。西市掌柜臊得满脸通红,偷偷留下赌输的五万钱就溜了。

说来也巧,这日正赶上各地官员进京述职。公子的父亲换了便服来看热闹,家里老仆人越看越觉得那唱歌的像自家少爷。老爷子起初还不信:"我儿带着万贯家财出门,早被强盗害了,怎会沦落至此?"可说着说着自己也落下泪来。

老仆人悄悄打听,终于确认就是自家少爷。他趁散场时一把拽住公子衣袖,两人抱头痛哭。回到家,老爷子抄起马鞭就往儿子身上抽:"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!"直打到公子昏死过去,扔在曲江池边的杏树林里就走了。

棺材铺的伙计们偷偷跟着,发现公子心口还有热气,赶紧用芦席裹着抬回去。灌了三天米汤才醒过来,可身上鞭伤都溃烂化脓,臭不可闻。同屋的人嫌晦气,趁夜把他扔在了大街上。从此公子拄着拐杖要饭,寒冬腊月只能睡在粪堆旁的破窑里。

这日大雪纷飞,公子饿得实在受不了,哆哆嗦嗦沿街乞讨。走到安邑坊东门第七八户人家时,忽然听见门里传来惊呼:"是郑郎的声音!"只见李娃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出来,见到乞丐模样的公子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:"是我害你到这般田地啊!"说着解下绣花棉袄裹住公子,搀回西厢房。

老太太闻讯赶来直跺脚:"还不快撵出去!"李娃却正色道:"当初人家带着金银来咱们家,不出半年就被骗得精光。如今父子反目,流落街头,全长安都知道是咱们造的孽。要是他那些当官的亲戚追究起来..."说着掏出账本,"我二十年来给您挣的银子少说上千两,这些钱够您养老了,剩下的我要赎身。"

安顿好老太太,李娃在北城租了间小院。天天给公子熬粥炖汤,换上新做的棉衣。不出半年,公子脸上又有了血色。有天李娃突然说:"该温习功课了。"带着他逛遍书肆,买回满车典籍。从此公子昼夜苦读,李娃就坐在旁边陪着,见他打瞌睡便轻轻推醒。两年光景,竟把天下文章读了个遍。

又过了一年光景,那姑娘轻轻拍着书生的肩膀说:"是时候了。"这一回书生果然高中甲科,名震礼部。就连那些阅卷的老学究们看了他的文章,也都整肃衣冠啧啧称奇,恨不得与他结交,却苦于没有门路。

姑娘却摇摇头:"还不到庆贺的时候。如今这些读书人,只要考中一科,就以为能当朝中显贵,博取天下美名。可你过去的行迹不光彩,比不得旁人。该当继续磨砺才学,再战科场,才能真正与天下英才比肩。"书生听了越发刻苦,名声也越来越大。那年正逢大比之年,朝廷广招四方俊才。他参加直言极谏科考试,又拔得头筹,被授予成都府参军的官职。朝中三品以下的官员,倒有一半都成了他的好友。

临上任前,姑娘拉着他的手说:"如今总算还了你本来面目,我也算不负所托。我这把年纪,该回去伺候老母亲了。你该当娶个名门闺秀,延续香火。切记要门当户对,别辱没了门楣。多多保重,我们就此别过吧。"

书生顿时红了眼眶:"你若弃我而去,我立刻抹脖子死在这里!"姑娘执意要走,他急得连连作揖恳求。

姑娘叹了口气:"那我送你过江,到剑门就回。"书生这才破涕为笑。走了一个多月,刚到剑门关,还没分别呢,朝廷的任命文书就到了——原来他父亲从常州奉召入京,被任命为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。不出半月,父亲的车驾就到了驿站。书生递上名帖拜见,老父亲竟不敢相认。直到看见名帖上祖辈的官职名讳,这才大惊失色,连忙唤他上台阶,摸着他的后背痛哭许久。

"咱们父子就当从前的事没发生过。"老父亲抹着眼泪问起缘由,书生便一五一十道来。老爷子听得啧啧称奇,突然问:"那姑娘现在何处?"

书生忙说:"送孩儿到此,正要返回呢。"

老父亲一拍大腿:"这怎么成!"第二天就吩咐车驾先带书生去成都,却把姑娘留在剑门,特意建了座别院安置她。转过天来,老爷子就请来媒人说合,备齐六礼迎娶姑娘,当真像秦晋两国联姻般隆重。姑娘过门后,逢年过节礼数周全,持家严谨,深得公婆欢心。过了几年,书生父母相继过世,她守孝极其虔诚。灵堂旁竟长出三穗灵芝,又有几十只白燕在屋檐下筑巢。这事传到皇帝耳朵里,特意加封赏赐。服丧期满后,书生接连升任要职。十年间当过好几任刺史。姑娘被封为汧国夫人,生了四个儿子都当了大官,最小的那个还做了太原尹。兄弟姻亲都是高门大户,里里外外显赫至极,再没人能比得上。

说来也奇,一个风尘女子竟有这般节操德行,就算是古时候的烈女也不过如此了。怎能不叫人感慨万千呢!我伯祖当年在晋州当刺史,后来调任户部,又做水陆转运使,三任官职都跟这书生前后交接,所以知道得详细。贞元年间,我跟陇西李公佐聊起女子节烈,就讲了这汧国夫人的故事。公佐听得拍案叫绝,催我写成传记。这才提笔蘸墨,原原本本记下来。时值乙亥年秋八月,太原白行简记。

原文言文

  李娃传  

  汧国夫人李娃,长安之倡女也。节行瑰奇,有足称者。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。天宝中,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,略其名氏,不书,时望甚崇,家徒甚殷。知命之年,有一子,始弱冠矣,隽朗有词藻,迥然不群,深为时辈推伏。其父爱而器之,曰:“此吾家千里驹也。”应乡赋秀才举,将行,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,计其京师薪储之费。谓之曰:“吾观尔之才,当一战而霸。今备二载之用,且丰尔之给,将为其志也。”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。自毗陵发,月余抵长安,居于布政里。尝游东市还,自平康东门入,将访友于西南。至鸣珂曲,见一宅,门庭不甚广,而室宇严邃,阖一扉。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,妖姿要妙,绝代未有。生忽见之,不觉停骖久之,徘徊不能去。乃诈坠鞭于地,候其从者,敕取之,累眄于娃,娃回眸凝睇,情甚相慕,竟不敢措辞而去。生自尔意若有失,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。友曰:“此狭邪女李氏宅也。”曰:“娃可求乎?”对曰:“李氏颇赡,前与通之者,多贵戚豪族,所得甚广,非累百万,不能动其志也。”生曰:“苟患其不谐,虽百万,何惜!”他日,乃洁其衣服,盛宾从而往。扣其门,俄有侍儿启扃。生曰:“此谁之第耶?”侍儿不答,驰走大呼曰:“前时遗策郎也。”娃大悦曰:“尔姑止之,吾当整妆易服而出。”生闻之,私喜。乃引至萧墙间,见一姥垂白上偻,即娃母也。生跪拜前致词曰:“闻兹地有隙院,愿税以居,信乎?”姥曰:“惧其浅陋湫隘,不足以辱长者所处,安敢言直耶?”延生于迟宾之馆,馆宇甚丽。与生偶坐,因曰:“某有女娇小,技艺薄劣,欣见宾客,愿将见之。”乃命娃出,明眸皓腕,举步艳冶。生遂惊起,莫敢仰视。与之拜毕,叙寒燠,触类妍媚,目所未睹。复坐,烹茶斟酒,器用甚洁。久之日暮,鼓声四动。姥访其居远近。生绐之曰:“在延平门外数里。”冀其远而见留也。姥曰:“鼓已发矣,当速归,无犯禁。”生曰:“幸接欢笑,不知日之云夕。道里辽阔,城内又无亲戚,将若之何?”娃曰:“不见责僻陋,方将居之,宿何害焉。”生数目姥,姥曰:“唯唯。”生乃召其家僮,持双缣,请以备一宵之馔。娃笑而止之曰:“宾主之仪,且不然也。今夕之费,愿以贫窭之家,随其粗粝以进之。其余以俟他辰。”固辞,终不许。俄徙坐西堂,帷幕帘榻,焕然夺目;妆奁衾枕。亦皆侈丽。乃张烛进馔,品味甚盛。彻馔,姥起。生娃谈话方切,诙谐调笑,无所不至。生曰:“前偶过卿门,遇卿适在屏间。厥后心常勤念,虽寝与食,未尝或舍。”娃答曰:“我心亦如之。”生曰:“今之来,非直求居而已,愿偿平生之志。但未知命也若何。”言未终,姥至,询其故,具以告。姥笑曰:“男女之际,大欲存焉。情苟相得,虽父母之命,不能制也。女子固陋,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!”生遂下阶,拜而谢之曰:“愿以己为厮养。”姥遂目之为郎,饮酣而散。及旦,尽徙其囊橐,因家于李之第。自是生屏迹戢身,不复与亲知相闻,日会倡优侪类,狎戏游宴。囊中尽空,乃鬻骏乘及其家僮。岁余,资财仆马荡然。迩来姥意渐怠,娃情弥笃。他日,娃谓生曰:“与郎相知一年,尚无孕嗣。常闻竹林神者,报应如响,将致荐酹求之,可乎?”生不知其计,大喜。乃质衣于肆,以备牢醴,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,信宿而返。策驴而后,至里北门,娃谓生曰:“此东转小曲中,某之姨宅也,将憩而觐之,可乎?”生如其言,前行不逾百步,果见一车门。窥其际,甚弘敞。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:“至矣。”生下,适有一人出访曰:“谁?”曰:“李娃也。”乃入告。俄有一妪至,年可四十余,与生相迎曰:“吾甥来否?”娃下车,妪逆访之曰:“何久绝?”相视而笑。娃引生拜之,既见,遂偕入西戟门偏院。中有山亭,竹树葱茜,池榭幽绝。生谓娃曰:“此姨之私第耶?”笑而不答,以他语对。俄献茶果,甚珍奇。食顷,有一人控大宛,汗流驰至曰:“姥遇暴疾颇甚,殆不识人,宜速归。”娃谓姨曰:“方寸乱矣,某骑而前去,当令返乘,便与郎偕来。”生拟随之,其姨与侍儿偶语,以手挥之,令生止于户外,曰:“姥且殁矣,当与某议丧事,以济其急,奈何遽相随而去?”乃止,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。日晚,乘不至。姨言曰:“无复命何也?郎骤往觇之,某当继至。”生遂往,至旧宅,门扁钥甚密,以泥缄之。生大骇,诘其邻人。邻人曰:“李本税此而居,约已周矣。第主自收,姥徙居而且再宿矣。”征徙何处,曰:“不详其所。”生将驰赴宣阳,以诘其姨,日已晚矣,计程不能达。乃弛其装服,质馔而食,赁榻而寝,生恚怒方甚,自昏达旦,目不交睫。质明,乃策蹇而去。既至,连扣其扉,食顷无人应。生大呼数四,有宦者徐出。生遽访之:“姨氏在乎?”曰:“无之。”生曰:“昨暮在此,何故匿之?”访其谁氏之第,曰:“此崔高书宅。昨者有一人税此院,云迟中表之远至者,未暮去矣。”生惶惑发狂,罔知所措,因返访布政旧邸。邸主哀而进膳。生怨懑,绝食三日,遘疾甚笃,旬余愈甚。邸主惧其不起,徙之于凶肆之中。绵缀移时,合肆之人,共伤叹而互饲之。后稍愈,杖而能起。由是凶肆日假之,令执繐帷,获其直以自给。累月,渐复壮,每听其哀歌,自叹不及逝者,辄呜咽流涕,不能自止。归则效之。生聪敏者也,无何,曲尽其妙,虽长安无有伦比。初,二肆之佣凶器者,互争胜负。其东肆车舆皆奇丽,殆不敌。唯哀挽劣焉。其东肆长知生妙绝,乃醵钱二万索顾焉。其党耆旧,共较其所能者,阴教生新声,而相赞和。累旬,人莫知之。其二肆长相谓曰:“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,以较优劣。不胜者,罚直五万,以备酒馔之用,可乎?”二肆许诺,乃邀立符契,署以保证,然后阅之。士女大和会,聚至数万。于是里胥告于贼曹,贼曹闻于京尹。四方之士,尽赴趋焉,巷无居人。自旦阅之,及亭午,历举辇舆威仪之具,西肆皆不胜,师有惭色。乃置层榻于南隅,有长髯者,拥铎而进,翊卫数人,于是奋髯扬眉,扼腕顿颡而登,乃歌《白马》之词。恃其夙胜,顾眄左右,旁若无人。齐声赞扬之,自以为独步一时,不可得而屈也。有顷,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,有乌巾少年,左右五六人,秉翣而至,即生也。整衣服,俯仰甚徐,申喉发调,容若不胜。乃歌《薤露》之章,举声清越,响振林木。曲度未终,闻者歔欷掩泣。西肆长为众所诮,益惭耻,密置所输之直于前,乃潜遁焉。四座愕眙,莫之测也。先是天子方下诏,俾外方之牧,岁一至阙下,谓之入计。时也,适遇生之父在京师,与同列者易服章,窃往观焉。有老竖,即生乳母婿也,见生之举措辞气,将认之而未敢,乃泫然流涕。生父惊而诘之,因告曰:“歌者之貌,酷似郎之亡子。”父曰:“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,奚至是耶?”言讫,亦泣。及归,竖间驰往,访于同党曰:“向歌者谁,若斯之妙欤?”皆曰:“某氏之子。”征其名,且易之矣,竖凛然大惊。徐往,迫而察之。生见竖,色动回翔,将匿于众中。竖遂持其袂曰:“岂非某乎?”相持而泣,遂载以归。至其室,父责曰:“志行若此,污辱吾门,何施面目,复相见也?”乃徒行出,至曲江西杏园东,去其衣服。以马鞭鞭之数百。生不胜其苦而毙,父弃之而去。其师命相狎昵者,阴随之,归告同党,共加伤叹。令二人赍苇席瘗焉。至则心下微温,举之良久,气稍通。因共荷而归,以苇筒灌勺饮,经宿乃活。月余,手足不能自举,其楚挞之处皆溃烂,秽甚。同辈患之,一夕弃于道周。行路咸伤之,往往投其余食,得以充肠。十旬,方杖策而起。被布裘,裘有百结,褴褛如悬鹑。持一破瓯巡于闾里,以乞食为事。自秋徂冬,夜入于粪壤窟室,昼则周游廛肆。一旦大雪,生为冻馁所驱。冒雪而出,乞食之声甚苦,闻见者莫不凄恻。时雪方甚,人家外户多不发。至安邑东门,循里(“里”原作“理”,据明抄本改)垣,北转第七八,有一门独启左扉,即娃之第也。生不知之,遂连声疾呼:“饥冻之甚。”音响凄切,所不忍听。娃自阁中闻之,谓侍儿曰:“此必生也,我辨其音矣。”连步而出。见生枯瘠疥疠,殆非人状。娃意感焉,乃谓曰:“岂非某郎也?”生愤懑绝倒,口不能言,颔颐而已。娃前抱其颈,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。失声长恸曰:“令子一朝及此,我之罪也。”绝而复苏。姥大骇奔至,曰:“何也?”娃曰:“某郎。”姥遽曰:“当逐之,奈何令至此。”娃敛容却睇曰:“不然,此良家子也,当昔驱高车,持金装,至某之室,不逾期而荡尽。且互设诡计,舍而逐之,殆非人行。令其失志,不得齿于人伦。父子之道,天性也。使其情绝,杀而弃之,又困踬若此。天下之人,尽知为某也。生亲戚满朝,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,祸将及矣。况欺天负人,鬼神不祐,无自贻其殃也。某为姥子,迨今有二十岁矣。计其赀,不啻直千金。今姥年六十余,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,当与此子别卜所诣。所诣非遥,晨昏得以温清,某愿足矣。”姥度其志不可夺,因许之。给姥之余,有百金。北隅四五家,税一隙院。乃与生沐浴,易其衣服,为汤粥通其肠,次以酥乳润其脏。旬余,方荐水陆之馔。头巾履袜,皆取珍异者衣之。未数月,肌肤稍腴。卒岁,平愈如初。异时,娃谓生曰:“体已康矣,志已壮矣。渊思寂虑,默想曩昔之艺业,可温习乎?”生思之曰:“十得二三耳。”娃命车出游,生骑而从。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,令生拣而市之,计费百金,尽载以归。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,俾夜作昼,孜孜矻矻。娃常偶坐,宵分乃寐。伺其疲倦,即谕之缀诗赋。二岁而业大就,海内文籍,莫不该览。生谓娃曰:“可策名试艺矣。”娃曰:“未也,且令精熟,以俟百战。”更一年,曰:“可行矣。”于是遂一上登甲科,声振礼闱。虽前辈见其文,罔不敛衽敬羡,愿友(“友”原作“女”,据明抄本改)之而不可得。娃曰:“未也。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,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,擅天下之美名。子行秽迹鄙,不侔于他士。当砻淬利器,以求再捷,方可以连衡多士,争霸群英。”生由是益自勤苦,声价弥甚。其年遇大比,诏征四方之隽。生应直言极谏策科,名第一,授成都府参军。三事以降,皆其友也。将之官,娃谓生曰:“今之复子本躯,某不相负也。愿以残年,归养老姥。君当结媛鼎族,以奉蒸尝。中外婚媾,无自黩也。勉思自爱,某从此去矣。”生泣曰:“子若弃我,当自刭以就死。”娃固辞不从,生勤请弥恳。娃曰:“送子涉江,至于剑门,当令我回。”生许诺。月余,至剑门。未及发而除书至,生父由常州诏入,拜成都尹,兼剑南采访使(“使”原作“役”,据明抄本改)。浃辰,父到。生因投刺,谒于邮亭。父不敢认,见其祖父官讳,方大惊,命登阶,抚背恸哭移时。曰:“吾与尔父子如初。”因诘其由,具陈其本末。大奇之,诘娃安在。曰:“送某至此,当令复还。”父曰:“不可。”翌日,命驾与生先之成都,留娃于剑门,筑别馆以处之。明日,命媒氏通二姓之好,备六礼以迎之,遂如秦晋之偶。娃既备礼,岁时伏腊,妇道甚修,治家严整,极为亲所眷尚(“尚”原作“向”,据明抄本改)。后数岁,生父母偕殁,持孝甚至。有灵芝产于倚庐,一穗三秀,本道上闻。又有白燕数十,巢其层甍。天子异之,宠锡加等。终制,累迁清显之任。十年间,至数郡。娃封汧国夫人,有四子,皆为大官,其卑者犹为太原尹。弟兄姻媾皆甲门,内外隆盛,莫之与京。嗟乎,倡荡之姬,节行如是,虽古先烈女,不能逾也。焉得不为之叹息哉!予伯祖尝牧晋州,转户部,为水陆运使,三任皆与生为代,故谙详其事。贞元中,予与陇西公佐,话妇人操烈之品格,因遂述汧国之事。公佐拊掌竦听,命予为传。乃握管濡翰,疏而存之。时乙亥岁秋八月,太原白行简云。(出《异闻录》)